阿米克莱家的大门向琉喜阿斯敞开的第二天,在餐桌三面置有斜榻的餐厅里,年青的罗马人、阿克黛和她的父亲围聚在餐桌旁,准备在筵席上开怀畅饮。老人和少女曾经想奖赏这个外乡人,但他们的客人,说他认死理也好,好面子也罢,高矮谢绝了奖赏。因此,家奴交给老人一个摇掷骰子的皮杯。老人掷出了海格立斯①的骰子。轮到阿克黛抛骰子,她的组合摆出了战车骰子,最后她把皮杯递给年轻的罗马人。他分明有些不安地接过皮杯,摇了很长时间,颤抖着把它倒扣在桌子上,一看到摆出来的结果,高兴得叫了一声。原来,他掷出了维纳斯的骰子,这个骰子胜过了所有其它的骰子。

“看,斯波吕,”他用拉丁方言嚷道:“很明显,诸神是向着我们的,朱庇特没忘记他是我的民族的始祖。对一个前来争夺摔角、赛车和赛歌奖的人来说,海格立斯骰子、战车骰子和维纳斯骰子,还有比这更吉利的组合吗?在临战的紧要关头,这最后一个骰子难道不是向我预示一个双重意义的胜利吗?”

“你是福星高照,生来命好,这次你将一如既往地战胜所有的对手。”少年说道。

①海格立斯:或译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勇武的功绩著称。

“唉!有个时期,”老人叹息着用外乡人讲的语言回答,“希腊会派出劲敌跟你争夺胜利的,可是我们再也不是米隆时代了,那会儿,不是克洛吞人在特尔斐竞技会①上六次夺冠,就是西亚比得的雅典人派遣七辆战车参加奥林匹亚竞技,赢得四项赛奖。希腊失去了自由,她的艺术和实力也随着丧失了。而罗马呢,从西塞罗算起,把它所有的孩子都派到我们这儿抢夺我们的全部荣誉。年青人,你夸耀自己是朱庇特的后裔,那就让他保护你吧!因为,在有幸看到我们同胞中有人赢得胜利后,我能体验到的最大乐趣,就是要看到胜利对我们的客人有些好处。在等待桂冠的时候,我的女儿,去把花冠拿来吧。”

阿克黛走出门去,转眼间又带着花冠进来了。藏红花、香桃木花冠是给琉喜阿斯的,常青藤、野芹菜花冠是给她父亲的,而百合花和蔷薇花环给她自己。除去这些花冠外,一个年青奴隶还拿来了几个更大的花环,宾主们把它们套在脖子上。这时,阿克黛坐在右边的斜榻上,琉喜阿斯躺在首席上,老人站在女儿和客人中间,洒酒祭神,向诸神祈祷。随后,他也躺了下去,对年青的罗马人说道:“你都看见了?孩子,如果大家相信我们的一个诗人的话,我们是处在规定的条件下,宾主的人数不少于美惠三女神②的数目,也没有超过缪斯③的人数。奴隶们,上第一道菜!”

①特尔斐竞技会:为纪念阿波罗每四年举行一次,传说阿波罗曾在特尔斐城附近杀死巨蟒。

②美惠三女神:希腊神话中妩媚、优雅和美丽三位女神的总称,她们都喜爱诗歌、音乐和舞蹈。

③缪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

满满一盘菜端上了餐桌。仆人们垂立待命,斯波吕伏在他主人的脚下,用剪子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献给琉喜阿斯擦手。

上第二道菜时,宾主们的食欲已没有那么旺盛了,老人家定睛看着客人,他带着老年人那种和蔼的神情端详了一阵琉喜阿斯英俊的面庞,他的金发和金黄色胡须使老人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从罗马来的?”他对他说。

“是的,老爹!”年青人回答道。

“直接来的吗?”

“我在奥斯提①港口上的船。”

“诸神依然在关照神圣的皇帝吗?”

“一直在关照。”

“凯撒又在准备一次征战吗?”

“眼下没有一个百姓暴动。凯撒,是世界的主人,他给百姓带来了和平,在这个和平时期,各种技艺如花似锦,盛行于世。他关闭了伊阿诺斯神殿,随后,拿起他的竖琴来感谢诸神。”

“在他唱歌期间,难道他就不怕别人改朝换代?”

“啊?希腊也有人说凯撒是个孩子吗?”琉喜阿斯皱着眉头说。

“没有。可是担心他一时还不能羽毛丰满。”

“我想在布里塔尼库斯②完蛋时,他就穿上了有男子气概的长衫吧?”

①奥斯提:台伯河口一城市。

②布里塔尼库斯:尼禄的异母异父兄弟。

“阿格丽庇娜①早已给布里塔尼库斯定了罪。”

“不错,但,是凯撤杀了他,我向你打包票,我,是不是,斯波吕?”

少年抬头笑了笑。

“他暗杀了他弟弟!”阿克黛嚷叫道。

“母亲想把他置于死地,他就在她儿子身上报复,把儿子杀了。年轻姑娘,问问你父亲,这类事儿,他见多识广。难道你不知道,美莎莉娜②派了一个士兵去杀摇篮里的尼禄,士兵正要下毒手,孩子床上溜出两条蛇来,那个百人队长吓得撒腿就溜走了。……不,不,放心吧,老爹,尼禄并不象克劳德③一样的傻瓜,卡利古拉般的疯子,也不是提比略似的懦夫,更不是奥古斯都④那样的蹩足演员。”

“孩子,你注意到你是在辱骂偶像吗?”老人很害怕地说。

“在海格立斯看来,偶像都可笑。”琉喜阿斯道:“奥克塔夫怕冷怕热,畏惧雷鸣电闪,他从阿波罗尼亚来到凯撒的老资格的军团,伏尔甘⑤似地狂喝滥饮,难道不是可笑的偶像?这个可笑的偶像,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支羽毛笔都拿不起,活在世上就不敢奢望当一次皇帝,死到临头才询问别人,他是否尽了职责!提比略拥有喀普瑞的奥林匹斯山,但他没胆量离开它半步,象海盗立在抛锚的船上似的站在山上,他右边有特拉西勒引导他的灵魂,左边有查理克利照拂

①阿格丽庇娜:尼禄的生母。

②美莎莉娜:克劳德之妻,布里塔尼库斯的母亲。

③克劳德:罗马帝国皇帝。

④奥古斯都:古罗马皇帝。

⑤伏尔甘:古罗马火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淮斯托斯。

他的身体。他主宰世界时,本来可以雄鹰般展开双翅,在世界上任意翱翔,却偏要象猫头鹰似地隐居在悬岩缝隙中,他难道不是可笑的偶像?卡利古拉也是个可笑的偶像。他喝得晕头转向,忘乎所以,在培宜架设了布左莱斯桥,就自以为跟泽尔士一样伟大,他驾着青铜战车驶过铜桥时,模仿了霹雳的声音,就自以为跟朱庇特一样威风凛凛。他自诩是月亮的未婚夫,切娃和萨比纳斯赏了他二十剑,打发他上西天结百年之好!克劳德也很可笑。有人到御座上去找他,却在一张壁毯后面把他找到了,这个被三妻四妾玩弄的奴隶,竟然在他老婆美莎莉娜和解放奴隶西乌斯的婚约上签了字!这个可笑的偶像走起路来一步一瘸,说起话来唾沫横飞,结结巴巴,摇头晃脑!他活在世上受人蔑视,就不懂得让人怕他。阿格丽庇娜把哈罗蒂采的蘑菇削了皮,再由罗居斯泰①加上调料,克劳德吃了蘑菇一命呜呼。啊!再说一遍,这些偶像真是太可笑了,在奥林匹斯山上,他们紧靠在守狼牙门的海格立斯、驾战车的卡斯托耳和竖琴大师阿波罗身旁,想必地位非常显赫、高贵吧!”

在这个粗暴、裘读圣灵的攻击过去后,大家有好一阵默不作声。阿米克莱和阿克黛惊讶地注视着他们的客人。中断的谈话还没有恢复过来,一个奴仆就进了屋,禀报从地方总督克勒斯?郎都鲁斯那儿来的使者求见。老人问他使者找谁讲话。奴仆回答说他不知道。于是总督的侍从官被引进屋来了。

他是来找这个外乡人的。总督得知港口到了一只船,了解到这艘船的主人打算夺奖,就派人来传令,要他去元老院的宫里签名登记,申报三顶花冠中他所渴求的那顶。老人和阿克黛起身接受总督的命令。琉喜阿斯躺在床榻上侧耳细听。

①罗居斯泰:巫婆。

侍从官宣读完毕时,琉喜阿斯从胸口里掏出涂蜡象牙板,用尖刀在一块薄片上写了几行字,把戒指的底盘在下面紧按了一下,然后将回信递给侍从官,命令他带给郎都鲁斯。侍从官有些吃惊,不免踌躇起来。琉喜阿斯作了个命令的手势,这个士兵鞠了一躬后就走了出去。接着,琉喜阿斯打起响指,唤奴隶斟酒,他举起满斟的酒杯,祝主人和他女儿诸事如意,饮了几口后,他把剩下的酒递给斯波吕。

“年轻人,”老人打破沉默说:“你说自己是罗马人,可我实在难以相信。假如你过去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城市居住过,就该懂得更好地服从凯撒的代理人的命令。跟在罗马的克劳狄?尼禄一样,地方总督在这儿,也是受人尊敬的绝对主宰。”

“你忘了开始就餐时,诸神让我暂时跟皇帝平起平坐,选我做宴会之王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国王走下御座,去听从一个地方总督的命令?”

‘那你拒绝啦?”阿克黛恐惧地说。

“没有,不过我写信告诉郎都鲁斯要是他想打听清楚我的名字,我来科林斯的目的何在,那得要他自己动腿来问才行。”

“你以为他会来吗?”老人问道。

“一定会的。”琉喜阿斯回答。

“这儿?在我的屋里?”

“听,”琉喜阿斯说。

“什么?”

“他来敲门了。我听出了束棒①的声音。叫人开门,老爹,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老人和女儿惊诧地站了起来,亲自走去开门。琉喜阿斯仍躺在斜榻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来人正是郎都鲁斯本人。他额头上挂满了汗珠,表明他是多么迅速地依从了这位外乡人的约请。他用干巴、急促的嗓音询问高贵的琉喜阿斯在哪儿。有人刚把房间指给他看了,他就放下了宽外袍,走进餐厅,随手把门掩上了,他的侍从官们立刻守卫在门前。

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会晤的内幕。执政官刚好在一刻钟后就出来了,而琉喜阿斯也出来跟在列柱廊下散步的阿米克莱、阿克黛重新碰头。琉喜阿斯脸色平静,面带微笑。

“老爹,”他对他说:“夜色这么美,你就不愿陪客人去城堡吗?听说在那里可以把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再说,我渴望了解人们是否执行凯撒的命令。他知道竞技赛不得不在科林斯举行时,便送来了维纳斯的古老雕像,让她保佑前来同你们争夺花冠的罗马人。”

“唉,孩子,我老朽无用了,不能在山上当导游啦,不过,阿克黛在这儿,她轻盈得象个仙女,她陪你去吧。”阿米克莱回答道。

“谢谢,老爹,我怕维纳斯嫉妒,向你女儿报复,才没有希冀这个恩惠。既然你如此厚意,我就斗胆接受了。”

阿克黛红着脸笑了,按照他父亲的示意,她跑开找面纱去了,回来时跟罗马妇人一样蒙着纯洁的面纱。

①古罗马高级执法官的权力标志,束棒中捆有一柄突出的斧头。

“令媛总该许过几个愿吧?或者说,我还不知道她是想当密涅瓦的女祭司呢,还是狄安娜或者维斯太①的女祭司?”

“不,孩子,”老人说着挽起这个罗马人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科林斯城不乏多情才女。你知道,为了纪念因她们说情而把城市从泽尔士的侵略中拯救出来的伟绩,我们叫人把她们绘在画上,就象马拉松战役后雅典人给统帅们画的肖像一样。从此,我们非常担心这些画散失,就派人去拜占庭、阿基佩勒群岛,甚至西西里岛购买。人们从她们的袒胸和面孔上认出了她们。你放心好啦,阿克黛不会是维纳斯、狄安娜或者维斯太的女祭司的,可她怕被人看作是维纳斯的崇拜者。”随后,他提高嗓门说:“去吧,孩子们,走吧,我的女儿,”老人又接着说:“还有,从山顶上把保藏画像的房屋指给他看,唤起客人对希腊的古老回忆:给奴隶留下的、连他的主子们也没法夺走的唯一好处,就是她在自由时期的记忆。”

琉喜阿斯和阿克黛上路了。转眼间,罗马人和少女就到了北门,走上通往城堡的小径。虽然城堡到城市的直线距离才五百步远,可小路蜿蜒曲折,崎岖难行,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完这条路。阿克黛在路上停留了两次。第一次,她把美狄亚②孩子们的坟墓指给琉喜阿斯看,第二次,她提醒他注意柏勒洛丰①从密涅瓦手中接过神马珀伽奈斯④的位置。最后,他们到了城堡。在一个与它毗邻的神殿入口处,

①维斯太:古罗马灶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斯提。

②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王埃厄忒斯的女儿,精通巫术,曾杀死三个自己的亲生儿子。

③柏勒洛丰:科伯托斯英雄。

④珀伽奈斯:生有双翼的神马。

琉喜阿斯认出了刀光剑影护卫下的维纳斯雕像。她的右边是爱神的雕像,左边为太阳神的雕像。人们在科林斯崇拜的第一位神要算维纳斯了,琉喜阿斯拜倒在地念念有词地祈祷。做完

这个虔诚的动作后,两个年青人走上圣路,往山顶爬去。天空澄净如洗,大海风平浪静,夜色委实迷人。科林斯姑娘宛如维纳斯领着埃涅阿斯①去迦太基的路上似地走在前面,琉喜阿斯跟在她身后。他朝前走着,迎面拂来了少女头发散发出的馥郁芳香。少女不时回过头来。她在出城时,就把面纱翻到肩膀上了,她的步态使她的头楚楚动人,罗马人那炽热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这个富有诱惑力的脑袋。透过她裹着的轻薄长裙,他看见她乳房在急剧起伏。他们越往高处走,全景也渐渐尽收眼底。终于,他们到了小山的峰巅。阿克黛在一株桑树下站住了,她倚靠在树上歇气:“我们已经到了。你喜欢这儿的景色吗?难道它不如那不勒斯①的风景吗?”

罗马人没有回答她的话,他走近少女,把胳膊伸出来靠在一棵树枝上,可他并没有欣赏风景,而是用燃烧着爱情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克黛。少女感到脸色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连忙发话:

“你往东边看,”她说道:“虽然夜幕已开始降临了,这儿的雅典的城堡,仍然象一个小白点,而苏尼昂岬角却在万顷碧波中枪尖般清晰地显出轮廓来,离我们稍近的地方,你看见萨罗尼海湾中间那个呈马蹄铁形的岛屿,就是萨拉米

①埃涅阿斯:希猎神话中的特洛伊英雄。

②那不勒斯:意大利地名。

尼,埃斯库罗斯①曾在岛上作战,泽尔士也是在岛上被打败的,下面,顺着科林斯方向朝南看,大约离这儿三万六千米的地方,你能望见尼迈欧和一座森林。海格立斯曾在这座森林里杀死一头狮子,把狮子皮当做战利品一直穿在身上。再远些,在这座盘亘绵延到地平线的山脉脚下,是归埃斯科拉庇俄斯②所有的厄庇多特里,她的后面是王中王阿尔戈斯③的故乡,在西方,西斯俄那的富饶平原沐浴在夕阳金辉的波光中,大海在平原尽头那边构成了蔚蓝的轮廓,好象天空飘浮的云雾,你望见萨摩斯岛和伊达喀岛没有?现在,你向科林斯转过身来,朝北方眺望:在我们右边,这就是希岱隆山,俄狄甫斯④曾被遗弃在上面,我们的左边,是伊巴密浓达击败拉栖第梦人的林克特斯山,我们的对面,是亚里斯泰德和波桑尼阿斯战胜波斯人的普拉提亚山。再看中间,在从阿提喀延伸到埃多瓦勒的这个山脉的末端,是覆盖着松树、香桃木和月桂树的赫利孔山⑤,而巴那斯⑥山的两个峰峦则白雪皑皑,卡斯塔利亚泉水从中间流淌下来,谁喝了它的水,她就把诗的灵感给他,这是她从缪斯那儿得到的天赋。”

“不错,”琉喜阿斯说:“你的故乡的确是个有大量回忆的乐土;不幸,他所有的孩子都没有象你一样,年轻姑

①埃斯库罗斯:古希腊的悲剧大师。

②埃斯科拉庇俄斯:古罗马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

③阿尔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

④俄狄甫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式的儿子,杀父娶母。

⑤赫利孔山:希腊神话中缪斯所居住的地方。

⑥巴那斯:古希腊神话阿波罗及缪斯诸神居住地。

娘,虔诚地保留这些回忆吧。但是你要往宽处想,如果希腊再也不是权力的主宰,她也仍旧是美丽的皇后,而且这个优势是最温柔、最强大的。”

阿克黛把手伸向她的面纱,但琉喜阿斯捉住她的手。科林斯姑娘哆嗦了一下,又没有勇气缩回去;她眼前一阵发黑,顿时感到双腿发软,便紧紧靠在桑树的树干上。

这时候,白昼已经消失,黑夜尚未降临,正是迷人的时刻:在地平线的整个西部蔓延的暮色,笼罩了阿基佩勒群岛和阿提喀;在相反的方向,摇曳着模糊火光的爱奥尼亚海和云彩金黄的天空水天相连,似乎太阳才可以把她们相互分隔开来。太阳象一面在锻炉里烧得通红的盾牌,她的下端开始在水里熄灭了。人们还听得见这座城市蜂箱似地嗡嗡直叫。但是,平原山岗上的所有嘈杂声都相继消失了,只是在希岱隆山那边,不时回荡着牧人那尖声尖气的歌声,或者从萨罗尼海湾或克利塞海湾上发出来一声水手拖船上海滩的叫声。夜里的昆虫在树下噪叫开了,无以数计的黄萤在温馨的夜空里上下翻飞,宛如隐形的火炉中的火星闪闪发亮。人们感到劳累了一天的自然界渐渐进入了梦乡。为了不打搅它酣畅的睡眠,不多一会儿就万籁俱寂了。

年轻人自己也完全陶醉在这个静穆的氛围中,保持着沉默。他们听到列切港那边传来的奇怪叫声时,阿克黛不由战栗了一下。站在一旁的罗马人迅速掉过头,径直向他的双排桨战船瞥了一眼。海滩上的双排桨战船看上去象一个金黄色的贝壳。出于感觉上的害怕的本能,少女动弹了一下,意欲走上回城的小路。可琉喜阿斯把她拦住了。她一言不发地屈从了,好象被一种超人的力量所征服似的,重新紧靠在树干上,或者不如说倚偎在琉喜阿斯伸过来的手臂里,还没觉察到他的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她微张着嘴唇,眼睛半睁半闭地仰望夜空。琉喜阿斯多情地凝视着她这种妩媚的姿态。她感觉到了他凝视自己那火辣辣的眼光,却无力避开。当第二次更迫近、更可怕的叫声透过这温馨、静谧的夜空时,阿克黛才从心醉神迷中清醒过来。

“我们逃吧,琉喜阿斯,”她恐怖地叫道,“逃吧!有个什么野兽在山上游荡,逃吧,只要穿过圣树林,我们就到了维纳斯神庙或城堡里。来吧,琉喜阿斯,来呀!”

琉喜阿斯笑了笑,说道:

“阿克黛跟我在一块儿,还怕什么呢?对我来说,为了阿克黛,忒修斯①、海格立斯和卡德摩斯②降服的所有妖怪都不在我眼里。”

“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少女颤抖着说。

“知道,知道,这是老虎的吼声。”琉喜阿斯微笑着回答。

“朱庇特呵!朱庇特,保护保护我们吧!”阿克黛一面投进罗马人的怀抱,一面叫道。

原来,透过树隙传来了第三次叫声,比前两次的叫声更近、更吓人了。琉喜阿斯用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叫声回应了一下。几乎与此同时,从圣树林里窜出来一只雌虎,它站住了,象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似地竖立起身子,琉喜阿斯让它听了一声很特别的哨声,雌虎高高耸起身子,如同一只狗逾越欧石南似地跳过桑树、圣栎和夹竹桃,快活地吼叫着走向琉喜阿斯。突然,罗马人觉得科林斯少女重重地压在自己的手臂里;她已仰面朝天,吓得昏死过去了。

①忒修斯:希腊斩妖除怪的英雄。

②卡德摩斯:希腊底比斯王。

阿克黛苏醒过来时,已经在琉喜阿斯怀抱里了。雌虎卧在他脚下,那可怕的脑袋温存地伸放在主人的膝盖上,眼睛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一看到这情景,少女又重新扑进情人的怀里,半恐惧、半羞愧地伸手想捡起扔在几步远的被解下的腰带。琉喜阿斯发现了这个害臊的拙劣企图,便解开围在雌虎脖子上的实心金颈圈,上面还悬着一个早已弄破裂了的链环,他把这个链环扣在年轻女友那柔软的纤细腰间,接着,又捡起他暗中解下的腰带,把带子一端系在雌虎脖子上,另一端放到阿克黛直哆嗦的手指中间,然后,两人起身默默地朝城市走下来。阿克黛一只手搭在琉喜阿斯肩头上,另一只手牵着曾使她魂飞魄散而现在被拴住的、驯从的雄虎。

在城门口,他们遇到了负责照管菲贝①的努比亚奴隶,他本来在原野上尾随着雌虎,可就在菲贝发现了主人的踪迹,往城堡那边奔去时失去了视线。一瞧见琉喜阿斯,他就垂头跪了下去,等着他认为应得的惩罚,琉喜阿斯正陶醉在这幸福的时刻,是不可能发作的,再说,阿克黛正双手合掌地注视着他。

“起来吧,利比居,”罗马人说道:“我饶你这一次,但今后要照看好菲贝,你惹得这位美丽的仙女如此害怕,险些死过去了。来,我的阿里亚娜,把你的母老虎交给它的看守,我会把两只虎套在镶嵌着象牙和金子的战车上的,让你从把你当成女神一样崇拜的市民中间穿过……好啦,菲贝,去吧,再见……”

①菲贝:即指这只雌虎。

可是,这只雌虎不愿就这么走开,它站在琉喜阿斯跟前,立起身来靠住他,把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用舌头亲昵地舔他,发出爱恋的轻声吼叫。

“是的,是的,”琉喜阿斯轻声说道:“是的,你是一只高贵的畜牲,等我们回到罗马,我会把一个漂亮的基督徒女奴和她的两个孩子给你吃。走吧,菲贝,走吧。”

雌虎好象明白了这个血腥的许诺似地服从了,它跟着利比居走了,然而三番五次地向它主人这边转过身来,直到他和面色苍白、颤抖不已的阿克黛消失在城门后面,它才终于头也不回地重新回到船边它住的涂金笼子里去。

在主人的门厅下,琉喜阿斯碰到居比居莱尔的奴隶:他等候着领他去他的房间。年青的罗马人紧紧捏了一下阿克黛的手,跟手执灯笼走在前面的奴隶走了。再说美丽的科林斯姑娘则按照她的习惯,去吻老人的额头。老人见她脸色惨白,心神不安,就询问是什么忧虑使她烦扰不安。

她向父亲叙述了菲贝给她带来的恐惧,以及这头动物怎样服从琉喜阿斯最微小的手势。

老人沉思了片刻,然后不安地说道:

“这个玩耍老虎、指挥地方总督、亵渎众神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阿克黛把没有血色、冰冷的嘴唇凑近父亲的额头,刚想大胆地吻老人的白发,却又抽身回她闺房去了。她已完全昏了头,弄不清这发生的一切是梦幻,还是现实,她用手摸摸自己,以便确信是非常清醒的。她感到手指下摸到了一个代替了她的处女腰带的金圆圈,于是她凑近灯笼,辨认出颈圈上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的几个字;我属于琉喜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