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人们绕着马赛洛的遗体行走,

这时在悲伤、啼哭的悼念活动中,

响起了一片低沉庄严的哀号声——

守灵的老婆婆们总是这样

用一阵阵哭泣消磨漫漫长夜的。

古戏剧

科宁斯堡主楼入口处的建筑式样十分特别,带有它修建时期古老简陋的朴素风格。一进堡内便可看到几级台阶,每一级都又高又窄,简直像个陡坡,它通向主楼南边的一扇矮门,冒险的考古家今天仍可以,至少几年以前还可以从这扇小门,登上造在主楼厚厚的墙壁内的小楼梯,进入城堡的第三层——下面两层是地下室或储藏库,它们既不通风,也没光线,全凭三层楼上的一个小方洞,在那里架一把梯子,与上面的屋子互相沟通。主楼上面的部分一共四层,上下的楼梯全是造在墙外扶壁中间的。

理查国王带着忠实的艾文荷,通过这困难而复杂的路径,给领上了三层楼,那里整个楼面只是一间圆形大厅。威尔弗莱德利用上楼的艰难过程,撩起披风遮没了自己的脸,这样他可以在国王向他发出暗号以前,不致在父亲面前露出真面目。

大厅里有十多个人,坐在一张大栎木桌子周围,这是邻近各郡最体面的撒克逊家族的代表,他们全都老了,或者至少上了年纪;因为较年轻的一代也像艾文荷那样,不顾诺曼胜利者和撒克逊战败者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许多隔阂,互相来往,这引起了老人们的不满。这些年高德助的长者垂头丧气,愁容满面,他们的消沉和伤心表情,与院子中那些逍遥自在、饮酒作乐的人构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的一络绺白发和长长的胡须,以及式样古老的长袍和宽松的黑大褂,出现在这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显得十分协调,仿佛这是古代一群崇奉奥了神的信徒,又重返人间,正在为他们民族光辉的式微表示哀悼。

塞德里克也坐在这里,他的地位与这些人相当,而且似乎被公认为他们的领袖。他知道的理查只是英勇的镣铐骑士,因此看见他进屋,便严肃地站起来,用通常的礼节向他表示欢迎,同时把一杯酒举到头顶,说道:“敬请于杯。”国王对英格兰人的礼节并不陌生,用相应的话作了回答:“敬谢款待,”随即把管家递来的一杯酒喝干了。同样的礼节也由艾文荷重演了一遍,只是他与父亲祝酒时没有出声,只用点头代替答话,免得被父亲听出他的声音。

在这场会面的礼节结束之后,塞德里克重又起立,向理查伸出了一只手,带他走进一间非常简陋的小礼拜堂;它可以说是从外墙的扶壁中挖出的,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墙上开着一个狭长的洞口,以致室内几乎昏暗无光,得靠两支火把照明,才能在香烟缭绕的红光中,看到拱形屋顶和毫无陈设的墙壁,粗糙的石祭台和同样材料制作的基督受难十字架。

祭台前放着灵床,灵床两侧各跪着三个教士,他们手拿念珠喃喃祈祷,露出了虔诚恭敬的外表。原来死者的母亲为这场安魂弥撒,付给了圣埃德蒙修道院一大笔钱,看在钱的份上,除了瘸腿的司事以外,全体修士都来到了科宁斯堡;在阿特尔斯坦的灵床旁边经常保持六个人在那里奉行圣事,其余的人便趁此机会,与城堡内的其他人一起吃喝玩乐。在履行这种守灵活动时,虔诚的修士们特别注意;不让他们的诵经声稍有停顿,否则古老的撒克逊人的亚波伦[注]泽恩博克,便会把死去的阿特尔斯坦抓走。他们还同样注意,不让不洁净的俗人碰到棺罩,它是在圣埃德蒙的丧礼上使用过的,如果给俗人的手玷污,便会失去它的圣洁性。确实,如果这些事对死者有任何用处的话,他是有权要求圣埃德蒙的修士这么做的,因为阿特尔斯坦的母亲除了为灵魂的赎罪付了一百枚金币以外,还答应把死者的大部分田地捐献给修道院,让它为他的灵魂和她故世的丈夫的灵魂常年进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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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圣经》中提到的无底洞魔王,见《启示录》第9章。

理查和威尔弗莱德跟着撒克逊人塞德里克走进灵堂,在他们的向导带着庄严的神色,指给他们看早逝的阿特尔斯坦的灵位后,也照他的样子在身上虔诚地划了十字,并为离去的灵魂的安息,念了一段短短的祷告。

完成了这些吊唁的礼节后,塞德里克又示意他们跟着他,毫无声息地轻轻穿过石板地面,登上几级台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礼拜堂隔壁一间小祈祷室的门。它大约有八英尺见方,也像礼拜堂一样是从厚实的墙壁上挖出的;狭长的小窗洞开在西面墙上,它的两边向内倾斜,形成了一个喇叭口,夕阳的光线从那里射进阴暗的室内,照见了一位相貌端庄的妇人,她老了,但脸上仍保持着早年雍容华贵的神态。她穿着长长的黑丧服,肩上披着黑纱头巾,在它们的衬托下,她的皮肤更显得白皙,一绺绺淡黄头发也光泽四射,时间没有使它们变得稀少,也没有出现银丝。她满面愁容,似乎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象牙的基督受难十字架,旁边是一本弥撒书,书页边上镀了金,显得光辉夺目,封面装着金扣子,还饰有一些镀金浮雕。

塞德里克先默默站了一会,仿佛要让理查和威尔弗莱德有时间端详这位主妇,然后说道;“尊贵的伊迪丝,这两位外地的贵客是来向您表示哀悼的。尤其这位勇敢的骑士,他曾为了搭救我们今天悼念的人,奋不顾身地进行战斗。”

“他的英勇我应该感谢,”夫人答道,“尽管这是上天的意旨,使它没有获得成功。我还感谢他和他的朋友前来吊唁,在艾德林的未亡人和阿特尔斯坦的母亲深感悲痛的时刻,特地来探望她。仁慈的亲戚,我请您代为招待他们,尽我们所有的力量让他们得到最好的款待。”

客人们向悲哀的主妇深深鞠躬之后,便随着谦恭有礼的向导一起告退了。

另一个螺旋楼梯把他们带进了一间大屋子,它与他们最早进入的大厅同样大小,实际就在后者的上面。早在开门以前,已可听到屋内轻轻的、忧郁的诵经声。进屋后,他们发现这里有二十来个夫人小姐,都来自撒克逊的世家望族。四位小姐组成的合唱队,由罗文娜为首,正在为死者唱安魂曲,我们在这里姑译出其中的两三节;

尘土归于尘土,

此乃必然之路。

灵魂离开躯体,

任它废弃泉下,

虫蚁咬啮蛀蚀,

腐烂本是自然之理。

灵魂飘飘忽忽,

行经未知之途,

暂人炼狱赎罪,

经受烈焰煎熬,

洗净旧日污垢,

尘世罪孽由此解脱。

在此悲伤之国,

依靠圣母护佑,

祈求上天恩德,

早日赦免罪愆,

灵魂得以超度,

告别苦海进入天国。

在四位少女用低沉悲哀的调子唱这挽歌时,其余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在潜心绣花,给阿特尔斯坦的大幅丝绸枢罩添些花纹;另一组正从一些花篮中挑选花朵,编织花环,这也同样是供丧事用的。小姐们虽不显得非常悲痛、但都保持着端庄稳重的外表;她们不时会发出一些低语声或谈笑声,于是立即遭到较严厉的年长妇女的斥责;有时还可看到一位少女在仔细研究她的丧服的大小式样,以致把丧事的准备工作丢在一边。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倾向在两位陌生骑士面前,也未能完全避免,有的偷偷抬起头来看他们有的在窃窃私语。只有罗文娜由于生性高傲,不屑这么做,仅仅向她的救命恩人行了个优美的屈膝礼,表示问候。她举上严肃、但并不伤心;也许,对艾文荷的怀念和对他前途未卜的命运的担忧,在她的头脑中比她的亲属的去世,占有了更大的比重。

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在这类事情上,塞德里克的头脑是不太清醒的,在他看来,他的义女的悲痛大大超过了其他少女,因此他认为他理应向客人轻轻作些解释:“她是高贵的阿特尔斯坦的未婚妻。”但这说明是否能在威尔弗莱德的心中,提高他对科宁斯堡这些死者家属的同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按照礼节,把客人带往各个房间,观看了用不同方式为阿特尔斯坦举行的悼念活动之后,塞德里克又领着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房间,据他介绍,这是专门为贵宾准备的休息室,这些人由于与死者非亲非故,可能不愿与那些跟丧事直接有关的人待在一起。他说明,他们在这里会得到尽善尽美的招待,然后便想告退,可是黑甲骑士拉住了他的手。

“高贵的乡绅,”他说道,“我们上次分手时,由于我对您的绵力协助,蒙您允诺,只要我有什么请求,您一定会答应。”

“是的,我一定会答应,高贵的骑士,”塞德里克答道,“只是在目前这个悲痛的时刻……”

“这点我也想到了,”国王说,“但我的时间有限,而且我觉得,在我们给高贵的阿特尔斯坦下葬的时候,把我们的一些偏见和轻率的考虑一起埋葬,这也是合理的。”

“镣铐骑士阁下,”塞德里克涨红了脸,打断了国王的话,说道,“我希望您的要求除了您本人,不涉及别人,因为如果事情涉及我家族的荣誉,那么一个外人的介入,便不合适了。”

“我本来也不想介入,”国王心平气和地说,“只是请您原谅,这事与我也有一定关系。您一直只知道我是镣铐黑甲骑士,现在我只得告诉您,我便是金雀花王朝的理查。”

“安茹家的理查!”塞德里克惊叫起来,这出乎意外的发现使他倒退了一步。

“不对,尊贵的塞德里克,是英国的理查!我最关心的——我最大的愿望,便是看到英国的儿子都能和衷共济,团结一致。现在,高贵的乡绅,你还不愿向你的国王下跪吗?”

“对诺曼人的国王,我的膝盖还从来没有弯过,”塞德里克答道。

“那就保留你的跪拜礼吧,”国王说。“我会证明我对诺曼人和英国人一视同仁,因而是有权得到你的这种礼敬的。”

“王爷,”塞德里克答道,“我对你的勇敢和高尚,一向是敬重的。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有权继承王位的,因为你是玛蒂尔达的后裔,而玛蒂尔达是埃德加·艾塞林的侄女,苏格兰国王马尔科姆的女儿。[注]但是尽管她具有撒克逊王族的血统,她毕竟还不是王室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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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玛蒂尔达是苏格兰国王马尔科姆三世的女儿,而马尔科姆的王后是盎格鲁一撒克逊亲王爱德华·艾塞林的女儿玛格丽特。这里提到的埃德加·艾塞林则是玛格丽特的亲兄弟,他也是撒克逊亲王,曾抵抗征眼者威廉,并一度被拥戴为英国国王,因此他与玛格丽特都属于撒克逊王族。玛蒂尔达后来嫁给了英国诺曼王朝国王亨利一世为王后(参见前第二十三章注),他们的女儿也名玛蒂尔达,曾嫁给安茹伯爵,诺曼王朝绝嗣后,便由安茹伯爵之子亨利继位,称亨利二世,英国的金雀花王朝便由此开始。狮心王理查则是亨利二世之子,因此从母亲来看,他也是有撒克逊王族血统的。

“我不想与你辩论我的继承权,高贵的乡绅,”理查平静地说,“但是我请你看看你周围的人,你恐怕找不到一个足以在身分上与我对抗的人。”

“那么,王爷,你到这儿来就是要告诉我这点吗?”塞德里克说,“你是要在撒克逊王族最后一个苗裔进入坟墓之际,向我指出我的民族的衰落吗?”他说话时,脸色变得阴沉了。“这未免太放肆——太莽撞了吧!”

“凭神圣的十字架起誓,不是这样!”国王答道。“这只是出于我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一个勇敢的人对另一个勇敢的人可以无话不谈,不必有所顾忌。”

“你讲得很好,国王阁下——因为我承认,你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国王,我的反对软弱无力,不起任何作用。虽然你把改变这局面的唯一办法送到了我面前,它对我产生了强烈的诱惑,但我不敢这么做!”

“现在还是谈谈我的要求吧,”国王说。“尽管你拒绝承认我合法的君主地位,我相信你仍会履行你的诺言。我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致被人认为是一个出尔反尔、发伪誓、讲假话的小人;我的要求很简单:宽恕这个卓越的骑士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恢复你们父子的感情。你应该承认,这和解是与我有利害关系的,它能给我的朋友带来幸福,也能消除忠于我的人民之间的分歧。”

“他便是威尔弗莱德?”塞德里克指着他的儿子,问道。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艾文荷喊道,匍伏在塞德里克的脚边,“宽恕我吧!”

“我宽恕你,我的儿子,”塞德里克说,扶起了他。“赫里沃德的子孙是知道怎么履行诺言的,哪怕这是向一个诺曼人讲的。不过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得照你英国祖先的样子,穿上英国的服饰;在我的家庭里不应该看到短袍子,花哨的无边圆帽和鲜艳的翎饰。作为塞德里克的儿子,他必须表明他是英国人的后裔。你想讲话,”他又严厉地说,“我猜到你要讲什么。罗文娜小姐必须为她的未婚夫完成两年的服丧期;她本来是应该嫁给他的,他的出身和家世也当之无愧,如果我们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便允许她与别人结合,那么我们所有的撒克逊祖先,都不会承认我们是他们的子孙。阿特尔斯坦的英灵也会从沾血的裹尸布中跳出来,站在我们面前,禁止我们在他身后给他带来这种耻辱。”

塞德里克的这番话仿佛在召唤鬼魂,因为他话音未落,门便墓地开了,阿特尔斯坦穿着下葬的衣服,来到了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憔悴,仿佛刚从坟墓里爬起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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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阿特尔斯坦的复活,遭到了许多批评,因为它太不合情理,哪怕对这种纯属虚构的小说而言,也太荒唐了。这只是作者出于无奈,不得已而用之的一种手法,因为他的朋友和出版商对这位撤克逊人被送进坟墓很不甘心,再三要求作者这么做。——原注

幽灵的出现,使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塞德里克吓得一直退到了墙边,靠在那里,仿佛已无法站稳;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朋友的形象,张开了嘴巴,好像再也合不拢了。艾文荷在身上划十字,用撒克逊语、拉丁文或诺曼法语反复念他想得起来的祷告。理查则一会儿叫唤:“上帝保佑!”一会儿喊道:“吓死人了!”

这时楼下吵吵闹闹,响成一片,有的人在喊:“抓住这些没良心的修士!”有的人在喊:“把他们关进地牢!”还有的人在喊:“把他们从城墙上丢下去!”

“看在上帝分上,”塞德里克对着好像是他死去的朋友的幽灵说道,“如果你是人,请你讲明白!如果是死去的灵魂,那就告诉我们,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或者我能为你做什么,让你的灵魂得到安息。高贵的阿特尔斯坦,不论你是死是活,有话就对塞德里克说吧!”

“不要急,”幽灵安详自若地说,“先让我休息一下,喘一口气。你问我是不是还活着?我是活着,只是三天来这个人是靠面包和水活着,这是漫长的三天,仿佛三个世纪一样。是的,面包和水,塞德里克伯父!老天爷和所有的圣徒都可作证,在漫长的三天中还没有更好的食物进入我的食道,这是天意,是靠上帝的保佑,我现在才能在这里把一切告诉你。”

“奇怪,高贵的阿特尔斯坦,”黑甲骑士说道,“在托奎尔斯通的风暴结束时,我亲眼看见你给凶恶的圣殿骑士砍下了马背;我以为——汪八也这么讲——你的头颅直到牙齿都给劈开了呢。”

“你搞错了,骑士阁下,汪八也是胡诌,”阿特尔斯坦答道。“我的牙齿现在还好好的,待会儿我还得用它吃晚饭呢。不过这还是圣殿骑士帮了我的忙,他的剑正要往下劈,给我的狼牙棒一挡,剑身歪了,结果打在我身上的不是刀口,是刀背;要是我戴着钢盔,这一击我根本不在乎,我会趁机口敬他一下,让他再也逃不了。可是事与愿违,我给打晕了,掉到了地上,但并没受伤。这时双方仍在厮打,杀死的人压在我的身上,以致我失去了知觉,等醒来时才发现我躺在一口棺材里,幸好棺材的盖还开着!那是在圣埃德蒙教堂的祭台前面。我打了几个喷嚏,哼哼哧哧地醒了,爬出了棺材,执事和长老听到吵闹,吓得什么似的,跑了过来,当然大吃一惊,可是一点也不高兴,发现他们本来可以继承我的家产,现在这个人却又活了。我要酒喝,他们给了我一点,可是酒里一定加了不少迷魂药,因为我睡得比以前更熟了,过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我发现我的手臂给绑住了,脚也缚得那么紧,到现在想起来,脚踝骨还有些疼呢。我的周围一片漆黑,我想这一定是该死的修道院地下室,它密不透风,又潮湿又沉闷,有一股霉味,可见它也是用作地下墓穴的。我心里正在纳闷,不知出了什么事,地窖的门吱吱开了,两个混蛋修士走了进来。他们竭力让我相信,我是在炼狱里,可是我听得出,这明明是那个胖得气喘吁吁的长老的声音。我的圣杰里米啊!这与他求我多给他一块火腿的声音多么不同!这混蛋从圣诞节起,在我这里大吃大喝了十二天呢!”

“别发火,尊贵的阿特尔斯坦,”国王说,“歇一口气,慢慢讲你的故事;这真是千古奇闻,像一篇小说。”

“凭神圣的十字架起誓,这可不是小说,是严酷的事实!”阿特尔斯坦说。“他们只给了我一块大麦面包和一罐水,这些昧良心的小气鬼,他们是靠我父亲和我发财的呢;要知道,从穷苦的奴隶和农夫那里,他们至多凭他们的祷告,骗到几块肉和几斤麦子。修道院成了这伙肮脏龌龊、忘恩负义的毒蛇的安乐案,对我这么一位大施主只给些大麦面包和脏水!哪怕我给开除出教,我也非把他们撵出这个安乐窠不可!”

“但是,尊贵的阿特尔斯坦,”塞德里克说,拉住了他朋友的手,“凭圣母的名义,请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从这危急的处境中脱身的?难道他们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阿特尔斯坦答道,“石头会在太阳下熔化吗?要不是修道院里的人都跑光了,我还会关在那里——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到这里来吃我的丧宴的,这些混蛋明明知道我给活埋在那里,居然还成群结队到这儿来喝酒作乐。他们把我的身体关在那里挨饿,却在这里呢呢喃喃念赞美诗,说要超度我的灵魂,岂不荒唐。他们走后,我等了好久,还不见送食物给我,原来那个患痛风症的执事正忙于自己吃喝,哪里想得到我。最后他到地窖来了,脚步歪歪斜斜的,满嘴的酒气和香料味。他喝饱了酒,心里高兴,这才给我留下了一块馅饼和一瓶酒,不再是以前那种食物。我吃了馅饼,喝了酒,全身才有了力气;更幸运的是,执事已喝得昏昏沉沉,没法履行他牢头禁子的职责,锁门时没把锁套进铁环,以致门只是虚掩着。亮光、食物和酒,使我的头脑灵活了。我身上的锁链是套在一只铁环中的,它早已锈得快断了;这是我和那个混蛋长老都没料到的。其实在那样潮湿的地牢里,哪怕铁器也是经不起多少日子的腐蚀的。”

“休息一下,尊贵的阿特尔斯坦,”理查说,“还是先吃些东西,再往下讲这种可怕的故事吧。”

“吃东西!”阿特尔斯坦道,“我今天已吃过五顿了。不过再吃一块香香的火腿也未始不可,先生们,请跟我一起喝一杯吧。”

两个客人尽管还有些惊魂不定,仍与复活的主人干了杯,让他把故事讲下去。这时听他讲的,已不仅是原来那几个人,因为伊迪丝对城堡内的事务作了些必要的安排后,也跟着复活的死人来到了贵宾接待室,后面还跟着许多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把小房间挤得水泄不通,其余的人只得凑集在楼梯上,听到几句模糊不清的话,然后以讹传讹,传给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又传给外面的下等人,结果变得面目全非,与原来的故事大相径庭了。不过根据阿特尔斯坦的自述,他脱险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终于挣脱了那个铁环,像一个拖着脚镣的人,用尽我几天来饿坏的身子所有的力气,爬上了楼梯,摸索了好久,最后朝着传来欢乐的歌声的地方走去,来到了一间屋子,只见那位可敬的执事——对不起,恕我直说——正跟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灰衣修士饮酒作乐呢。那个修士简直跟个土匪似的。我一下子冲进屋子,身上还穿着尸衣,挂着铁链,样子完全像地狱中来的不速之客,以致把两人吓了一跳,我马上挥起拳头,把执事打昏在地上,但他那位酒肉朋友,却举起粗大的铁头木棍,向我挥来。”

“我敢打赌,这一定是我们的塔克修士,”理查说,看了一眼艾文荷。

“他是魔鬼也罢,随他去,”阿特尔斯坦说。“幸好他没打中我,我正要过去与他厮杀,他便拔脚跑了。我也赶紧从执事的腰带上解下钥匙,开了铁链上的锁,好让自己快些逃走;我本该用那串钥匙打破这混蛋的脑瓜,但想起他给我送来的馅饼和酒,心中便有些不忍,只是把这无赖狠狠踢了两脚,让他躺在那里,不再管他。我往袋里装了几块烤肉,还有那两位先生吃剩的一皮囊酒,走进马厩,发现我那匹出色的小马单独缚在一根栏杆上,毫无疑问,这是专门留给长老的。于是我骑上马,飞一般地赶回这里,一路上所有的人看到我,都以为我是鬼,尤其我为了不让人认出我,用尸衣上的兜帽遮着脸。我还差点进不了自己的城堡,幸好我给当成了魔术师的助手,他正在院子里跟大伙儿逗乐呢;这些人以为这么玩乐就是在为主人操办丧事。管家看到我这身装束,把我当作了预备在哑剧中扮演的角色,也放我进来了。我只向我母亲公开了自己,吃了些东西,便来找你了,我尊贵的朋友。”

“你来得正好,”塞德里克说,“我预备继续执行我们的英勇计划,为我们的荣誉和自由而斗争。我告诉你,要拯救高贵的撒克逊民族,明天便是大吉大利的起事日子。”

“不要跟我讲什么拯救不拯救啦,”阿特尔斯坦说道,“我拯救了自己,这就够了。现在我只想惩办那个混蛋的长老。应该让他穿着他的全套法衣,吊在科宁斯堡城楼顶上示众。如果楼梯太窄,他的尸体太胖,抬不上去,我可以从外面把它吊上去。”

“但是,我的孩子,”伊迪丝说道,“他有圣职在身呢。”

“他们让我饿了三天,”阿特尔斯坦答道,“我得要他们用血来抵罪。牛面将军活活烧死了,他的罪还没这么大,因为他给他的俘虏供应了丰盛的伙食,只是最后一道浓汤放的大蒜太多了。可是这些虚情假意、忘恩负义的奴才,平时总是在我的酒席上吃白食,花言巧语奉承我,现在却连加大蒜的浓汤也不给我吃。凭亨吉斯特的英灵起誓,这些家伙非死不可!”

“不过,高贵的朋友,教皇……”塞德里克说。

“我不怕,高贵的朋友,”阿特尔斯坦答道,“他们非死不可,绝不宽恕。哪怕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修士,没有他们,大家照样过活。”

“真不害羞,高贵的阿特尔斯坦,”塞德里克说道,“忘记这些小人物吧,光辉的道路展开在你的面前。告诉这位诺曼王子,安茹的理查,尽管他像狮子一样勇猛,他也不能否认,在神圣的忏悔者还有一位男性后裔活在世上的时候,阿尔弗烈德大王的王位是否应该属于他,还不一定呢。”

“什么!”阿特尔斯坦说,“这便是尊贵的理查工吗?”

“不错,他便是金雀花王朝的理查,”塞德里克说,“不过他是自愿前来作客的,用不到我提醒你,我们是不能伤害他,也不能扣留他的;你很清楚,你作为这儿的主人对他应尽的责任。”

“这当然!”阿特尔斯坦说,“而且我还应该尽臣子的责任,因为在这里,我也应该全心全意向他效忠。”

“我的孩子,”伊迪丝说,“别忘记你的王位继承权!”

“别忘记英国的自由,自甘堕落的王子!”塞德里克说。

“我的母亲和朋友,”阿特尔斯坦答道,“把你们的责备收起来吧!面包和水,还有地牢,是遏制野心的特效药,我走出坟墓后,比走进坟墓前头脑清醒多了。那些糊涂的虚荣观念,一半是奸佞狡猾的沃尔弗勒姆长老灌输给我的,现在你们也看到,他是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谋士了。这些计划把人弄得心神不定,我整天东奔西走,结果是消化不良,挨打受伤,蹲监牢,饿肚子;不仅如此,它们最后只能使成千上万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死在战乱中。我告诉你们,我只想在自己的领地上当国王,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我的统治的第一个命令便是吊死那个长老。”

“那么我的义女罗文娜,”塞德里克说道,“我想你不致要抛弃她吧?”

“塞德里克伯父,”阿特尔斯坦答道,“头脑清醒一些吧。罗文娜小姐并不爱我,我的亲戚威尔弗莱德的一只小指头,在她眼里比我整个人还重要。她就在那儿,可以证明这点。不,不要脸红,我的女亲戚;爱一个风度翩翩的骑士,不爱一个乡下庄主,这没有什么害羞的;也不要笑我,罗文娜,上帝知道,我这身尸衣和面黄肌瘦的样子,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笑,我可以给你找一件更有趣的事。把你的手给我,不,暂时借给我,因为我只是为了友谊借用一下。我的兄弟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请你允许我放弃和取消……嗨!我的圣邓斯坦,我们的亲戚威尔弗莱德怎么不见了!除非我饿了几天,眼睛发花了,我明明看见他刚才还在这儿呢。”

大家东张西望,都在找艾文荷,但是他不见了。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是给一个犹太人叫走了;两人简单谈了几句,他便把葛四叫来,穿上盔甲,离开了城堡。

“美丽的表妹,”阿特尔斯坦对罗文娜说,“艾文荷的突然离开,一定发生了什么急事,否则我倒真有些后悔了……”

但是他在发现艾文荷不知去向后,便放开了罗文娜的手;罗文娜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尴尬,因此一有机会便溜之大吉,从屋中消失了。

“毫无疑问,”阿特尔斯坦又道,“除了修士与长老以外,女人是所有动物中最不可信任的。我本来还指望得到她的感谢,说不定她还会吻我一下,现在只得算了。我这身尸衣一定有魔法附在上面,以致每个人见了我都要逃走。我还是向您,尊贵的理查工,表示我的忠诚吧,我作为您的臣民……”

但是理查工也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最后大家才获悉,他匆匆赶到院子里,召见了跟艾文荷谈过话的犹太人,与他谈了几句,立刻大喊备马,自己跳上了他的坐骑,还强迫犹太人骑了另一匹马,便一起飞也似的走了,据汪八说,他们骑得那么快,犹太老头儿难保不会摔断脖子。

“我的老天爷!”阿特尔斯坦说道,“在我离开的时候,泽恩博克一定控制了我的城堡。我回来时穿着尸衣,这说明我是从坟墓中回来的,因此我跟任何人说话,他一听到我的声音便逃走了!算了,还是别谈这些。现在,我的朋友们,既然你们还留在这儿,就跟我上宴会大厅吧,免得又有什么人要逃走。我相信,那儿的筵席一定还可以,配得上一个历史悠久的撒克逊贵族的丧事;要是我们再耽搁一会,说不定魔鬼会把我们的晚饭也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