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贝看到要有一场搏斗,可是他早已有所准备。

“米拉波,”他又说了一遍,“是的,陛下,是米拉波!”

国王回过头来,望着查理一世的肖像。

他对着范·迪克的这幅富有诗意的油画,问道:“如果您感到您脚下的那块地在颤动,有人劝您向克伦威尔求援,您,查理·斯图阿特,您将怎样回答?”

“查理·斯图阿特决不求援,他做得对,”吉尔贝说,“因为克伦威尔和米拉波之间毫无共同之处。”

“医生,我不知道您对一些问题是怎样看的,”国王说,“可是在我看来,背叛是没有什么程度之分的,叛徒就是叛徒,我可不会把背叛得少一点和背叛得多一点的人进行区分。”

“陛下,”吉尔贝十分恭敬,同时又异常顽强坚定地说,“克伦威尔和米拉波都不是什么叛徒!”

“那他们又是什么呢?”国王拉开嗓门问道。

“克伦威尔是个倔强的家伙,而米拉波是个不满的绅士。”

“不满什么?”

“他对一切都不满……他对他父亲不满,因为他父亲把他关在伊夫城堡,后来又把他关进万森城堡的主塔里,他对法院不满,因为法院宣判他死刑;他对国王不满,因为国王非但没有赏识他的才华,甚至还误解了他。”

“吉尔贝先生,政治家的才华就是诚实可靠!”国王激动地说。

“陛下,您的回答的确很确切,简直像狄多斯、图拉真或奥理安,可惜经验告诉我们,这是错的。”

“为什么?”

“奥古斯都和李必达以及安东尼三分天下,后来他把李必达流放,把安东尼杀死,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难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查理大帝把弟弟送进卡尔罗曼隐修院,让他死在里面,为了弄垮他的对手,那个几乎跟他一样了不起的维蒂坎,把凡是比他的剑高的撒克逊人的脑袋全都砍掉,难道他是个诚实的人吗?路易十一为了篡位,造他父亲的反,尽管没有成功,却使可怜的查理七世吓破了胆,深怕中毒,只好听任自己活活俄死,难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黎塞留在卢浮宫的凹室以及红衣主教府邸的楼梯间下策划阴谋,直到沙滩广场事件时才算了结,难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马萨林和护国公签订了协议,他非但拒绝给查理二世提供五十万零五百名士兵,而且他还把查理二世赶出法国,难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科尔贝尔背叛了他的保护人富凯,反而指控他,把他打倒,当富凯给活活地投进一所只有等他死了才会被人抬出来的黑牢的时候,科尔贝尔正厚颜无耻、冠冕堂皇地坐在那把富凯的热气还未散去的椅子上,难道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吗?不过,感谢天主,不管他们中间那一个,谁也没有做过有损于国王和君主政体的事!”

“可是,吉尔贝先生,您很清楚,德·米拉波先生不可能听我的话,因为他是德·奥尔良公爵的人。”

“哎!陛下,德·奥尔良公爵正被流放在外,因此,德·米拉波先生也就不再听从任何人的吩咐了。”

“您叫我怎么信得过一个等待收买的人呢?”

“您收买他的时候……难道不能出比任何人都高的代价吗?”

“这个贪得无厌的人,他会向您索价一百万!”

“陛下,如果米拉波以一百万出卖他自己,那他就完全断送了自己。您以为他比一个男的或女的波利尼亚克少值两百万吗?”

“吉尔贝先生!”

“陛下向我收回了他的承诺,”吉尔贝鞠了一躬说,“那我就不说了。”

“不,恰恰相反,您说下去!”

“我已经说了,陛下!”

“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下。”

“这正是我十分愿意的事,我对米拉波这个人了如指掌,陛下。”

“您是他的朋友!”

“可惜我没有这份荣幸;再说,德·米拉波先生只有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同时也是王后陛下的朋友。”

“是的,是德·拉马尔克先生,这我知道。我们每天都为这件事在责怪他。”

“陛下相反应该不许任何人和他过不去,违者以死论处。”

“像里克狄·德·米拉波这样一个小小的贵族,在纷繁的国家事务中,能有多少能耐,先生?”

“首先请听我向您禀告,陛下,德·米拉波先生是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并不像陛下您说的是什么小小的贵族。法国自从十一世纪开始,贵族就不多,我们的诸位先王为了在自己的身边保留几位贵族,总是慈悲为怀,只要求这些荣幸地登上先王的马车的贵族拿出一三九九年的证明。不,陛下,他不是个小贵族,他是佛罗伦萨阿里盖蒂家族的后裔,他是因为皇帝派的失利才到法国普罗旺斯来谋出路的。他不是一个小贵族,因为他有位祖先曾在马赛经商。陛下您知道,马赛的贵族,正如威尼斯的贵族一样,并不因为经商而丧失贵族的资格。”

“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国王打断他的话说,“一个出名的刽子手,一个挥金如土的人!”

“噢!陛下,天地造出什么样的人,我们就该接受什么样的人。米拉波家的人年轻时总是性情暴躁,生活放荡,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也变得老成持重了。年轻人难免不幸带有陛下指出的那些缺点,但是一旦他们成为一家之主,他们就会变得专横、傲慢,但是又很稳重。国王如果不嘉奖他们那就是忘恩负义,因为他们向陆军提供了勇敢的士兵,向海军提供了无畏的水兵。我很清楚这些外邦人的心情,他们不喜欢中央集权制;我也很清楚,在他们对半封建制度、半共和政体抗衡的时候,他们在城堡塔楼上顶撞大臣们的命令,有时甚至连陛下的命令也不听,我很清楚这些人曾不止一次地把想在他们土地上行使职权的税收官员抛进迪朗斯河;我也知道他们同样蔑视廷臣、高级官吏、包税人,以及文人学士,一点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天底下他们只尊重两样东西,那就是剑和犁,我也知道他们中的一个曾经这样写道:‘对那些脸上、心上涂过一层石膏的廷臣来说,侍候别人不过是一种本能,犹如鸭子扑水。’陛下,所有这一切,非但不足以把一个人说成是个小小的贵族,相反,这一切也许算不上最好的道德品质,却实实在在表明了他的身分高贵。”

“得了,得了,吉尔贝先生,”国王自以为对王国中的显要人物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相当气恼地说,“得了,您说您对您那位米拉波的情况了如指掌,可我倒不太了解,您就接着说下去吧。在用人之前,总应该先了解了解。”

“是,陛下,”吉尔贝答道,他感到国王的语调有点含讥带讽,仿佛被国王刺伤了,“布拉诺·德·里盖蒂是一个米拉波家的人,当弗亚特先生在胜利广场为以四个被奴役国家作为背景的《胜利》雕像举行揭幕仪式时,这位布拉诺·里盖蒂先生带着他的兵团―陛下,是一个卫兵团―经过新桥,在亨利第四的雕像前停下,并且命令他的兵团也停下来,他摘下帽子说:‘朋友们,向这座雕像致敬吧,它和其他雕像一样可贵!’法朗索瓦·德·里盖蒂也是个米拉波家的人,他十七岁那年,从马耳他回来,发现他母亲安娜·德·蓬泰芙穿着丧服,便问她为什么服丧,因为他父亲已经在十年前去世了,‘我被人侮辱了,’母亲回答说。―‘您被谁侮辱了,母亲?’-‘格里阿斯克骑士。’‘那您没有复仇吗?’法朗索瓦问道,他了解母亲的性格。―‘我是想复仇!一天,我遇见他独自一人,我拿一支装了子弹的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对他说:‘如果我只有一个人,我就一枪把你打得脑袭开花,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对我来说是毫不费力的。但是因为我有个儿子,他会更正大光明地替我报仇的!’-‘您做得对,我的母亲,’年轻人回答说。于是,他连靴子也没有脱,捡起帽子,佩上剑,立刻去找格里阿斯克这个喜欢舞刀弄剑、动辄闹事的家伙,向他挑战。法朗索瓦把他带到花园里,锁上大门,把钥匙扔到围墙外,然后杀死了格里阿斯克。让一安托万侯爵也是个米拉波家的人,他身高只有六尺,长得像安提努斯一样俊美,像米隆一样结实,他的祖母用普罗旺斯方言对他说:‘您真不像个人,倒像个小精灵。’安托万就是被这个悍妇带大的,那时,她就说她的孙子的精力之充沛,胃口之大是惊人的,他十八岁就是个火枪手,在枪林弹雨中进出,生性喜欢冒险,就像人们喜爱寻欢作乐那样,他率领一个由一些像他一样性烈如火、桀骜不驯的人组成的兵团,其他士兵看到这团人经过时总要说:‘你看见这伙打扮得红通通的混蛋没有?他们都是米兰波,也就是说,是由撒旦统率的魔鬼兵团。’他们把这个团的头领称做撒旦,这就错了,因为安托万是个非常虔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的一片树林着了火,他并没有下令用一般灭火的方法去把火扑灭,却叫人把圣体捧出来,火跟着也就熄了。不错,这个虔诚的人是个真正的男爵,他这个头领有时却也能有一些妙法,叫笃信宗教的人摆脱困境,比如有一天他要枪毙一些开小差的人,这些人躲进了意大利修道院。他命令手下把门撞开;他的手下正准备这样做时,门开了,修道院院长in pontificailbus(拉丁文:以大祭司的模样。)手捧圣体出现在门口……”

“后来怎么样?”路易十六问,显然他被这个有声有色、引人入胜的故事吸引住了。

“他嘛,沉思了片刻.因为当时的情况十分尴尬。接着他急中生智,脱口说道:‘王太子,’他对旗手说,‘给我把随军神甫请来,叫他把圣体从这个家伙的手中接过来。’陛下,随军神甫在这一伙红色打扮的魔鬼的火枪支持下,恭恭敬敬地照办了。”

“不错,”路易十六说,“不错,我记得这个安托万侯爵。在夏米亚尔少将因为一件案子而名噪一时的时候,不就是他答应替他在夏米亚尔大臣面前美言几句,他是这样说的:‘先生,您的弟弟有您这样一位兄长,可真够福气,要是没有您的话,他岂不成为王国中最没有用的人了吗?'”

“是的,陛下,后来在提升一大批人为旅长时,夏米亚尔大臣十分替锡,没有提安托万侯爵的名宇。”

“后来这个英雄是怎样结束他的生命的,我看他倒像里盖蒂家族的孔代,不是吗?”国王笑着说。

“陛下,他生得漂亮,他死得荣耀,”吉尔贝严肃地回答,“在卡萨诺一战中,他负责镇守一座被帝国军队袭击的桥梁。他按自己的习惯,命士兵俯伏下来,而他,一个彪形大汉,像巨人那样巍然不动地站立着,好像要让自己成为敌人的枪弹射击的目标。于是枪弹像冰雹那样在他身旁呼啸,可是他仍像一根路标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颗子弹先打断了他的右臂,陛下,您知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他拿出手帕当三角巾,把右臂吊起来,左手抓起一把斧子。他看不起军刀和长剑,认为刀劈剑刺太不过瘾,一般总拿斧子。可是他刚做完上面说的那个动作,第二颗子弹又射中了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颈静脉和神经。这下子可就严重了。然而尽管他伤得这么厉害,这个巨人仍然没有倒下,接着他被涌上来的鲜血弄得喘不过气来,像一棵被人连根拔起的大树那样倒在桥上。看到这个情景,整个兵团都泄了气,掉头就逃。首领一死,兵团就失去了它的灵魂。这时候,一个老中士走过,看见他没有完全断气,就把一口锅朝他脸上摔去,跟在兵团后面的欧仁纳的部队,有骑兵也有步兵,都从他身上踩踏过去。战役结束后,开始掩埋尸体。侯爵身上那套华丽的军装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手下的一名被俘的士兵认出了他。欧仁纳亲王看到他还有呼吸,或者说得确切一些,他还在嘶嘶地喘气,便叫人把他抬到旺多姆公爵的营地去。命令被执行了。人们把侯爵放在亲王营帐里,那时著名的外科医生迪穆兰恰巧在那儿。他是一个脑子里充满了古怪想法的医生。他想使侯爵起死回生,这看来根本不可能办到,但是却反而更引起他的兴趣。侯爵除了那处便他脑袋和肩膀几乎分开、只靠脊椎和几块碎肉才使它们连在一起的伤口外,他那受到三千战马和六千步兵践踏过的身子也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一连三天,人们都在怀疑他是否还能恢复知觉。三天以后,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又过两天,他的一条胳膊会动了。临了,他以与迪穆兰医生同样顽强的毅力来配合治疗。三个月之后,断了一条胳膊的让·安托万侯爵又重新露面了,一条黑三角巾裹着断胳膊,一只银颈圈支撑着他的脑袋,全身共有二十七处受过伤,比恺撒还多五处。他痊愈后的第一次出访是由旺多姆公爵带领前往凡尔赛,他被引荐给国王,国王问他为什么这样勇猛,却还没有升为旅长。‘陛下,’安托万侯爵回答道:‘如果我不留在那里保卫卡萨诺桥,到宫廷里来塞些钱给几个风骚的女人,我早就晋升了,身上也可以少受几处伤。’路易十四是不喜欢这种回答的,所以他转身走开了。在离开凡尔赛时,旺多姆先生对让·安托万说,‘我的朋友,今后我只把你介绍给敌人,再也不带你去晋见国王了。’几个月之后,这个身上有着二十七处伤痕、只剩一条胳膊还戴着一个银颈圈的安托万娶了卡斯特拉娜·诺朗特小姐为妻,在七次战役的间隙中,她给他生了七个孩子。他像那些真正的勇士那样很少谈及自己本身的事,偶尔提起著名的卡萨诺战役,总喜欢这么说,‘就是那次我被打死的战役。’”

“您说得不错,”路易十六说道,显然他对吉尔贝这么列举讲述米拉波家祖辈的光荣业绩发生了兴趣,“亲爱的医生,您讲得真不错,您告诉了我让·安托万侯爵是怎样被杀的,可您还没有告诉我他是怎样死的。”

“他最后死在米拉波城堡的主塔里,他在那里过着艰难困苦的退隐生涯,这个城堡坐落在陡峭的山岩上,位于山谷间的咽喉处,终年不断受到北风的侵袭。他像他家的人那样带着粗糙厚实的皮肤死去,这是里盖蒂家族的人在衰老时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他们教育自己的孩子要俯首帖耳,尊敬长辈,他们与孩子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难怪他的长子曾这样说:‘对于这样一位可敬的人,我从来也没能荣幸地握一下他的手,亲一下他的嘴。’陛下,现在这个米拉波就是说这话的人的儿子,他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大鸟,把自己的巢高高地筑在四座角塔之间,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永远也不愿意接近凡尔赛,这样一来,陛下无疑就不了解他,也不会为他主持公道。”

“不,先生,”国王说,“不,相反我知道他。他是经济学派的一位首领。他参加过那场刚刚过去的暴乱,他发出社会改革的信号,散布了不少错误思想,当然也有一些真理,不过他最应受到谴责的就是对情况的估计,他说:‘今天在每一个女人的肚子里不是怀着阿尔特韦尔便是怀着马萨尼埃罗,这话倒是给他说对了,他的母亲就证实了这一点,肚子里怀的比什么东西都坏。”

“陛下,如果米拉波身上有什么使陛下厌恶或害怕的地方,请容我向您直言相告,那是因为陛下的个人专制和王族专制造成的。”

“王族专制?”路易十六愤然地说。

“正是,陛下!没有国王,做父亲的就什么都做不成,再说,这个大家族的后裔在十四岁那年,给父亲送进少年教养院,为了羞辱他,在入院登记时不用里盖蒂·米拉波这个名字而用了比菲埃,他到底犯了什么大罪?十八岁时,他父亲拿到一封关押他的打了国王封印的信,于是把他关在雷岛上,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呢?他二十岁那年,他父亲把他送到军队的惩戒营,派他到科西嘉去作战,同时还预言说:‘四月十六日他将启程,踏上那片自行耕耘的平原,但愿他有朝一日不要白费精力,’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呢?在他新婚一年后,他父亲就把他流放到马诺斯克去,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呢?过了六个月,他父亲又把他转送到儒斯要塞去,他又做了什么错事呢?临了,他逃跑了,在阿姆斯特丹又被抓回,并被关进了万森监狱的主塔里,他到底又做了什么坏事呢?这个在世界上被迫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人在万森监狱里所拥有的全部面积只是一间十尺见方的囚室,那还是父亲对儿子的从宽处理加上王室的宽宏大量换到的,他在那里度过了五个年头的青春岁月,焦虑不安,痛苦咆哮,但是同时这也开阔了他的思路,增强了他的信念……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让我禀告陛下吧,他善于学习钻研,又明白事理,赢得了他的老师普瓦松的欢心;他勉勉强强地学通了经济学,他涉足军界,并且也愿意在那里继续干下去;他的年收入已减到六千利弗尔。为了维持妻儿的生活,他负了三万法郎左右的债,他违反了马诺斯克的规定,用藤条鞭跶了一个蛮横无礼、侮辱了他姐姐的绅士;最后―陛下,这是他最大的罪名―他经不起一位美貌少妇的诱惑,把她从一个身体衰弱、性情抑郁、十分嫉妒的老头身边带走。”

“不错,先生,后来他又抛弃了她,”国王说,“以致可怜的德·莫尼埃夫人单独一人背着这个罪名自杀身亡。”

吉尔贝眼望上苍,不禁叹了口气。

“呃,您说吧,先生,对于这一点,您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看您还能怎样捍卫您的米拉波。”

“陛下,用事实,而事实是多么不容易渗透到国王们的心坎里,陛下您口口声声要探索事实,寻求事实,需要事实,可是您几乎总是不知道事实。不,陛下,莫尼埃夫人完全不是因为被米拉波遗弃才自杀的,因为,米拉波从万森监狱出来后去探望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米拉波知道莫尼埃夫人隐居在吉安修道院,他便乔装成小贩混进去。他发现索菲对他态度冷淡,神情窘迫。经过一番解释,米拉波看出,莫尼埃夫人对他非但已经无情,而且还另有所欢,正恋着劳库尔骑士。莫尼埃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她获得了自由,正打算嫁给这位骑士。米拉波出狱得太早,有人还想重新把他监禁起来,叫他声名狼藉。米拉波让位给那位幸运的情敌,自己退了出来。正当莫尼埃夫人准备和德·劳库尔先生结婚时,德·劳库尔先生却突然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却已经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这最后的爱情上了。一个月前,九月九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窒息而死。于是米拉波的仇敌便大叫大嚷,说她是因为遭到第一个情人的遗弃而丧生的,可是事实上,她是为了第二次爱情而送命的……嗳!历史!历史!陛下您看,历史竟是这样写的!”

“噢!”国王说道,“所以他接到这个消息时显得那么无动于衷,是不是?”

“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我可以向陛下补充另外一些情节,因为我认识那个向他通报消息的人,他是一位议会的成员。陛下可以问他,他是不敢讲假话的,因为他是教士,是吉安的本堂神甫修道院院长瓦莱,他就坐在米拉波对面,当他穿过大厅,坐到伯爵身旁时,后者感到大为吃惊。‘真见鬼,您来做什么?’米拉波问他。修道院院长并不回答,却递给他一封有关噩耗的详情细节的信。他打开信,看了好久,无疑他对这个消息难以置信。接着,他又重新看了一遍,顿时脸色发白,面孔也不时变样,他把手搁在前额上,顺势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最后,修道院院长只好离他而去,他才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出去,一连三天没有在议会里露面……噢!陛下,请原谅我,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么多。可是我觉得一个天资平庸的人也会受到这样那样的低毁,更何况这是个才华横溢的巨人呢!”

“为什么,医生?为什么有人到我耳边来诽谤、诋毁德·米拉波先生,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说到好处嘛,陛下,对平庸之辈来说,他的好处只是想在陛下宝座边保住一官半职。陛下,如果米拉波进入圣殿,一定会把所有这些利欲熏心的人赶出去。陛下,如果米拉波来到您身边,那就会使各种阴谋绝迹,如果他来到您身边,就会把那些小阴谋家放逐出去,他这个天资卓绝的人就会开辟出一条通向廉洁的道路。米拉波和妻子一起生活得不和睦,这有什么关系?米拉波拐走了德·莫尼埃夫人,这有什么关系?米拉波负了五十万法郎的债,这又有什么关系?陛下,您就替他把这五十万法郎的债付了,就算再加五十万、一百万、两百万,甚至一千万也值得,如果必要的话。眼下米拉波还没为谁承担义务,别把他放走了。把他找来,请他当个谋士,当个大臣,您会听到他那强有力的声音,您把他说的话再传达给您的人民听,传达给全欧洲、全世界的人听!”

“德·米拉波先生在埃克斯做过呢绒商,这才被平民推选出来。他是不会欺骗他的顾主,离开平民派,加入宫廷派的。”

“陛下!陛下,我向您重复一遍,那是因为陛下您不了解米拉波,米拉波是个主张贵族政治的人,他是贵族,总之他是一个保王主义者。他之所以被平民百姓选出来,那是因为贵族们看不起他,因为米拉波身上有着某种崇高的、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的强烈愿望,这就使那些非凡的人惴惴不安。他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平民选出来的,他像路易十四那样穿着靴子、上了马刺踏进议会与人们辩论神权问题。您说他根本不会脱离平民派来参加宫廷派吗,陛下?哎!陛下,为什么要分平民派、宫廷派呢?为什么这两派不携起手来呢?是呀,米拉波正是想这样做的一陛下,我劝您任用米拉波!否则,明天,米拉波会因为您的鄙弃而掉过头来反对您,到时候,陛下,到时候,正如我说的,也正如查理一世的肖像在我之前或在我之后说的那样:‘一切都将完了’”

“您说,米拉波会掉过头来反对我,先生?他不是早就这样做了吗,先生?”

“不错,从表面上看来也许如此,但是,实际!他是站在您一边的,陛下。您可以问问德·拉马尔克伯爵,在那次著名的六月二十一日会议之后米拉波跟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只有米拉波对未来能有惊人的洞察力。”

“那么,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他悲痛地搓着手,高声说:‘国王们就这样给押上断头台!’三天之后,他又添了这样几句话:‘这些人没看到他们在君主政体脚下挖的深渊!国王和王后将在那里身亡,民众将在他们的尸体上鼓掌欢呼!'”

国王浑身颤栗,脸色煞白,望着查理一世的肖像,有一瞬间像要作出决定,可是突然他说道:

“我要跟王后商量一下,也许她会决定约见德·米拉波先生的。我嘛,我不打算跟他谈了。吉尔贝先生,我喜欢和我能跟他握手的人交谈,我可不愿意拿我的王位,我的自由,以及我的生命作代价去跟德·米拉波先生握手言欢。”

吉尔贝正准备回答,也许他还想坚持己见,但是就在这时,掌门官进来通报:

“陛下!陛下今天早上要接见的那位绅士来了,正在候见厅里等着。”

路易十六显出不安的样子望着吉尔贝。

“陛下,如果我不便见那位陛下接见的人,我可以从另一扇门出去。”

“不,先生,”路易十六说,“就从这里出去,您知道我把您看成我的朋友,对您,我没有什么秘密;再说,我准备接见的那个人不过是个一般的贵族,他过去和我兄弟一家有联系,也是我兄弟把他介绍来的。他是一个忠诚的人,我想看看能否帮他一下,即使对他没有好处,至少也对他的妻子儿女有些好处。吉尔贝先生,您走吧,您知道,我总是欢迎您来看我的,哪怕来跟我谈里盖蒂·德·米拉波先生的事也一样欢迎。”

“陛下,我是否已彻底败下阵来了呢?”

“我对您说过了,先生,这件事我要和王后商量,我还得考虑考虑,过些时候再说吧。”

“陛下,过些时候?从现在起,我将祈求天主,但愿还来得及。”

“噢!您认为大祸即将临头了吗?”

“陛下,”吉尔贝说,“请您永远也不要把查理·斯图亚特的肖像从寝室中拿走,他是个好谋士。”

正当吉尔贝鞠了个躬往外走时,国王等待接见的那个人也出现在门口,准备进来。

吉尔贝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这位贵族原来是法弗拉斯侯爵,大约在八天或十天之前,吉尔贝在卡格里奥斯特罗府上见过他,卡格里奥斯特罗当时曾预言说,法弗拉斯近期内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