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正午,人们在巴黎获悉迪穆里埃在前一天取得胜利并拯救了法国的消息之前,马内格大厅的门开启了,人们见到组成新议会的七百四十九名成员缓慢、庄重地彼此投以询问的目光,走了进来。

在这七百四十九个成员中,有两百人属于老议会成员。

国民公会是在九月消息传来后立刻选出来的,所以人们一开始就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反革命议会、甚至还有更妙的,有好几名贵族当选了。出于一种充分民主的思想,佣人都被召来投票,有些人就提名他们的主人。

再说,这些新当选的议员是有钱人、医生、律师、教授、宣过誓的教士、文学家、记者、商人。这群人的思想是动摇不定的,至少有五百名议员、既非吉隆特派,又非山岳派。事态的发展确定他们在国民公会里占有的席位。不但他们都怀有双重的仇恨,这点是一致的:仇恨九月的日子、仇恨巴黎代表团,他们几乎全从公社来的,造成了这些可怕的日子。

可以说流出来的血仿佛穿过马内格大厅,而且孤立了议会中一百名山岳派人。

中间派,仿佛为了避开血流,靠向了右派。

这也是由于山岳派―我们记得这些人,并且回想到刚才完成的事件―一令人望而生畏。

正像我们所说过的,公社作为基层,在公社上面的是以制造大屠杀闻名的监督委员会;然后又像一条三头蛇似的,盘踞在三角形的最高层,是三张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孔,三张特征异常明显的面具。

首先是罗伯斯庇尔那张又冷酷又无表情的脸,在狭窄的额头上蒙着多皱纹的皮肤,隐藏在他那副眼镜后面眨个不停的眼睛,宽阔而又痉挛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犹如在最坚硬的大理石上、在斑岩上凿出来的埃及雕像,似乎只有他才是懂得革命名言的狮身人面像,但是没人敢于向他问话。

其次是丹东,一副惊惶失措的面容,扭歪的嘴,面部表情多变,丑得很高尚,身材奇妙,一半像人,一半像牛,虽然如此却颇能获得好感,因为使人感到这个肉体所以打颤,喷出熔岩,乃是一颗高度爱国的心在跳动。而那只大手,总是顺从他的第一反应,伸出去惩罚站着的敌人快,扶起地上的敌人也快。最后。在这两张表情如此不同的面孔旁边,在他们的背后,在他们的上面,不是一个人―人决不可能丑陋到如此程度―而是一个妖魔,一个怪物,一个阴森而又可笑的幻影―马拉!马拉带着他那张由于胆汁与充血造成的古铜色的脸;他那双傲慢不逊、却受迷惑的双目;他那张毫无血色的大嘴巴随时准备抛出,更恰当地说吐出一连串骂人的话,他那个颇为自负皱着的鼻子,通过敞开的鼻孔,呼吸老百姓的气息,都来自污泥浊水。马拉穿得像他那些崇拜者之中最脏的人那样,头上缠绕着一块污迹斑斑的布,带有铁钉的鞋子没有扣子,往往也没有带子;他的粗呢裤子上溅满了,更确切地说是浸透了泥浆,他的衬衫敞开,露出瘦骨伶仃、对他的腰身来讲也可以说阔的胸脯,他那条油光光的、狭小的黑领带让人可以瞧见他脖子上令人恶心的肌肉疙瘩,这些疙瘩之间参差不齐,致使脑袭向左边歪斜,他那双又脏又厚的手掌总在威胁人,总是握着拳头,而在恐吓别人的时间以外就会搔着油腻的浓发―侏儒的矮腿上架着巨人的身躯整体,简直令人不堪入目;任何人乍一见他,最初的念头就想到要转过身子,但不管目光转得怎么快,总会在他身上见到:九月二日犷那时,目光蓦地变得呆滞而惊愕,仿佛面对美杜莎的另一颗头颅。

这就是吉隆特派控告的渴望实行独栽的那三个人。

他们呢,则控诉吉隆特派想要实行联邦。

由于不同的利益与意见,另外两个与本书有关的人坐在这个议会对面的两侧:比约和吉尔贝,吉尔贝坐在极右端,朗朱伊奈与凯尔圣中间,比约坐在极左端,蒂里奥与库通中间。

老的立法议会成员伴送着国民公会,他们刚才庄严地让位,把他们的权力移交到继任者手中。

被解散的议会的最后一任主席弗朗素瓦·德·纳夫夏多登上讲坛,并作了发言。

“国家的代表们,”他说,“立法议会已经停止行使职权,它把政府交给了你们。

“你们奋斗的目标将是给法兰西人以自由、法律与和平。自由,法兰西人没有它就无法生存下去,法律,是自由最坚实的基础,和平,是战争唯一的目的。自由、法律、和平,这三个词被希腊人刻在德尔佛神庙钓大门上,你们将把它们铭刻在整个法兰西大地上。”

立法议会持续了一年。

它目睹了大量可怕的事件,六月二十日,八月十日与九月二日与三日!它留给法国的问题是与北方两大强国的战争,在旺代的内战,一笔二十二亿指券的债务以及前一天取得的、尚未为人知晓的瓦尔米大捷。

佩蒂翁在一致欢呼声中当选为主席。

孔多塞、布里索、拉博一圣埃蒂安纳、韦尼奥、加缪和拉苏斯当选为秘书:六人中有五名吉隆特派。

国民公会全体成员,除去三四十人外,都同意成立共和国;不过吉隆特派在罗兰夫人家中的一次聚会中早已作出决定:只有按他们的时间、他们的日期、他们的地点,他们才会接受有关政府变更的讨论,换句话说,要在他们占有行政委员会和宪法委员会之后。

然而,在九月二十日,瓦尔米战斗的同一天,其他一些战士则进行了另一场完全不同性质的决定性战斗!

圣朱斯特、勒基尼奥、帕尼斯、比洛一瓦兰纳、科洛一吕布瓦以及新议会的其他成员在王宫吃饭,他们决定从第二天起,把共和国这个字眼向他们的对手提出。

“假如他们赞扬它,”圣朱斯特说,“他们完了,因为这个字眼是我们第一个提出来的;假如他们排斥它,他们更完了,因为反对人民的这种热情,他们将淹没在我们堆在他们头上的不得人心的汪洋大海中。”

科洛一吕布瓦负责提议。

因此,弗朗索瓦·德·纳夫夏多刚把旧议会的权力移交给新议会,科洛一吕布瓦立刻要求发言。

要求马上得到同意。

他登上讲坛时,口号已经向那些迫不及待的人发出过了。

“议员公民们,”他说,“我在此提议:这是新成立的议会的第一道法令,就是废除君主制。”

这一番话博得大厅和专席的热烈欢呼。

一两名反对者,两名十分著名的共和派人。巴雷尔和基内特单独站了起来,他们要求大家等待一下人民的心愿。

“人民的心愿?为什么?”一名穷苦的本堂神甫问,“人人都同意啦,还有什么要磋商的?国王是魔鬼思想在肉体上的体现,宫廷是制造一切罪恶的工场,国王的历史是国家受难者的记录。”

有人询问谁是编写这段短而有力的君主制历史的人,很少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格雷古瓦。

“吉隆特派感觉到对他们的打击,他们将要被山岳派牵着鼻子走啦。

“让我们当场拟订法令!”韦尼奥的朋友和学生杜克洛从座位上大声喊,“法令不需要理由;在八月十日散发出光明以后,你们‘废除君主政体’法令的理由,就是路易十六的罪恶史。”

这样重新保持了平衡:山岳派要求废除君主制,而吉隆特派要求建立共和国。

共和国不是以法令成立的,而是以欢呼声投票通过的。人们不仅抛弃过去而投身未来,而且出于对已知事物的仇恨而投身于未知事物。

共和国的宣布成立回答了广大民众的需要,这是对大民从公社成立以来曾经支持过的长期斗争的确认;这是对农民起义、铅锤党人、神圣联盟、投石党、大革命的赦免,这是摧毁君主政体广大民众的加冕礼。

每个公民都呼吸得那么自由,可以说搬掉了压在胸上的主权而新生了。

幻想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是是美好的:大家以为来宣布成立共和国,却批准了一场革命。

不管怎样,大家干了一件大事,并将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震撼世界。

真正的、至少是最纯的共和派,那些想要没有罪恶的共和国的人们,那些第二天即将直接冒犯三头政治丹东、罗伯斯庇尔和马拉的人们―吉隆特派真是兴高采烈。共和国实现了他们最宝贵的心愿,多亏他们,人们刚才在二十个世纪的断垣残壁中,重新找到了人道的政府的典范。法兰西在弗朗索瓦一世和路易十六统治下是一个雅典;随后他们即将成为一个斯巴达!

这是一个高尚美好的梦。

因此,晚上,他们聚集在罗兰部长家的宴会上。在那儿有韦尼奥、加代、卢韦、佩蒂翁、巴尔巴鲁、让松内、格朗热纳夫、孔多塞、这些宾客在不到一年内不得不召集另一个比这次还要庄严的宴会!然而,此刻,每个人把背转向未来,对未来闭紧双目,心甘情愿地无视未知的海洋,大家进入里面,并且听见了旋涡轰鸣犹如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马埃斯特罗姆(罗佛敦群岛间的大漩涡),即使不把海船吞没,至少也要吞没领港人与水手。!大家孕育了这个思想,它现在形成了某种形式,某种外貌,某个躯体;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年轻的共和国,仿佛密涅弗忒,头戴钢盔,手持长矛一身武装的走了出来,他们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在持续两小时的盛宴期间,这是一场高贵的思想交流,在这些思想中凝集着巨大的献身精神,这些人谈论到他们的生命,好像那是一个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国家的东西。他们给自己留的是荣誉,这是一切;必要时,他们也可以不要名声。有些人疯狂地陶醉在他们年轻的希望中,眼前只看到梦幻中才会发现的天蓝色、无穷无尽的前景,这些人年轻热情。这些人在前天参加了这个一切斗争中最刺激神经的斗争,讲坛上的斗争,这些人是巴尔巴鲁、勒贝基、迪科、布瓦耶―丰弗雷德。

有些人则停止不前,在路中间休息,要重新恢复体力去完成他们有待完成的路程、这些人是在立法议会艰难的日子里屈服的人们,这些人是加代、让松内、格朗热纳夫、韦尼奥。

最后,还有一些人感到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明白民心将要抛弃他,躺倒在共和国大树生长的树荫下面,他们伤感地寻思是不是值得重新站起来,重新束紧他们的腰带,重新拿起旅行者的手杖,最后遇到第一个障碍物就跌跌撞撞,这是罗兰,这是佩蒂翁。

然而,在所有这些人的眼睛里,什么样的人是未来的领袖呢?什么样的人是年轻共和国的主要作者、未来的管理者?那是韦尼奥。

在宴会结束时,他斟满了他的酒杯,站起身来。

“朋友们,”他说,“干杯。”

所有的人像他一样站起。

“愿共和国永远昌盛!”

大家重复地说:

“愿共和国永远昌盛!”

他要把杯子凑近唇边。

“等一等!”罗兰夫人说。

她胸口戴着代朵新鲜的玫瑰花,花朵刚刚开放,仿佛进入的新纪元。她取了下来,如同一名雅典妇女对伯里克里斯的酒杯所做的那样,他把花瓣摘下投进了韦尼奥的杯子。

韦尼奥苦笑了一下,喝干了酒,俯下身子向他左边的巴尔巴鲁耳语说:

“唉!我很害怕这个伟大的灵魂错啦!今天晚上,应该投入我们酒里的不是玫瑰花瓣,而是柏树枝。在为一个双脚浸在九月血泊中的共和国干杯时,上帝知道我们是不是为了我们的死在干杯!……可是不要紧!”他向天空投上崇高的一瞥后补充说,“这杯酒即使是我的血,我也要为自由、平等干了这杯!”

“共和国万岁!”所有的宾客众口一辞地重复道。

差不多在韦尼奥举杯祝愿以及宾客们齐声一致以”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应和的同时,丹普尔堡对面的军号吹响了,全场顿时一片寂静。

那时,从窗户开着的房间里,国王和王后能够听见一名保安警察正用一种坚决、有力、响亮的嗓门宣布君主政体的废除和共和国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