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一个劲儿地问夫人和小姐,一直问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厌烦,却更觉得奇怪。当我想起以前谈话总是由我提起她们那时的他时,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注意到他的样子变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今天为什么尽谈这些事呢?那时,他突然沉默了。但是我注意到他双唇紧闭的肌肉,似乎颤动起来。他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个毛病,平时一要说什么,嘴唇总先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仿佛他的嘴唇在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打开,连他那语言的分量也给封闭了似的。然而,一旦声音破口而出,就比一般人倍加有力。

看了一阵他的嘴唇,我马上察觉到他又要说什么了。但这是否就是当真的有什么准备么,我却没有一点预感。因此我惊呆了。请你想象一下当从他那笨重的嘴里,吐露出他对小姐难舍难离的爱情时的我吧。他的魔棒一下子好象把我打成了化石,我连蠕动嘴唇的功能都没有了。

那时我简直恐惧成了一团,或者说,痛苦成了一团。总之我凝固成一团。从头顶到脚底,突然象岩石或钢铁一般坚硬起来,甚至连呼吸的弹性也没有了。幸而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凝固瞬间之后我又恢复了常态。于是我马上又想到,糟了,给他抢在前头了。

但是,我一点没想到眼下应该怎么办,大概是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吧。我呆呆地忍受着腋下难闻的汗水湿透了衬衣,一动不动。而这时的K却不住地打开象往常那样沉重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倾诉着自己的内心。我痛苦极了。我觉得那痛苦的表情一定象一张很大的广告,用清晰的文字贴在我的脸上了。K无论如何是不会看不到的,但他可能把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了吧,便无暇留意我的表情。他的自白从始至终贯穿着同样的语调,凝重、迟钝,给我一种不可轻易动摇的感觉。我的心一半在听他自白,而另一半却不断为怎么办的焦虑所扰乱。详细的内容几乎一点也没有听到,但从他的口里吐出的语调却在我胸中激荡着。因此我不仅如方才说的那样痛苦,还时时感到一种恐惧。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强的这种恐惧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萌发了。

K的倾诉大致说完时,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我也要在他面前作同样的表白呢,还是不表白的好?我并非在为盘算这种利害关系而沉默。只是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也不想说。

吃午饭的时候,K和我相对而坐。由女佣人伺候我们。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吃饭中间,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也不知夫人和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