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从九月十一日开始。三四郎规规矩矩地于上午十点半到达学校,只见大门口的布告栏里贴着课程表,看不到一个学生。他把自已所要听讲的课目抄在笔记本上,然后又来到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名工作人员。三四郎打听什么时候开始上课,那人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九月十一号。三四郎问,他看过每间教室怎么都没有人上课。

那人回答说,因为没有老师。三四郎恍然大悟。他走出了办公室,转到后面,站在一棵大椎树下,窥探着高高的天空。这时的天空比平素更加明净。三四郎穿过山白竹走向水池边,来到那棵椎树下,蹲了下来。他想,那女子再从这里走一趟该有多好。三四郎不时地向冈上望望,那里没有一个人影,他想这是当然的。不过,他还是蹲着。这时,午炮响了,三四郎吃了一惊,便走回寓所。

第二天八点整他来到学校,进入大门就一眼看到大道两旁栽着银杏树。这些银杏一直通向远方,然后顺着远远的斜坡低落下去,从三四郎站立的学校大门这里望过去,只能看到理科专业二楼的一部分。这座建筑的后面,上野的树林远远地辉映在朝阳里。太阳是从正面照过来的。三四郎眺望着具有纵深感的景色,心情十分愉快。

这边一排银杏树的尽头的右手,是法文科专业,左手稍稍靠后的地方是博物专业的教室。两座建筑格局相同,细长的窗户上矗立着三角形的尖屋顶。在这三角形的边缘,有一道石条组成的红瓦和黑屋顶邻接的细线。石条略带蓝色,为下面紧紧相连的漂亮的红瓦增添了别一种情趣。这些长长的窗户和高高的三角形,横着一连排列下去。自从上次听野野宫君讲了那段话之后,三四郎早就觉得这些建筑非常珍贵。然而这天早晨,仿佛不是野野宫君的意见,倒象一开始就是自已的感想一样,博物教室和法文科没有排在一条直线上,而是稍稍靠后了一点。他对这种不规则的布局感到非常奇妙。三四郎想,下回遇到野野宫君,就把这一点当成自已的新发现告诉他。

图书馆突现在法文科右手五十多米远的地方,他对此也十分佩服。虽然分辨不清,但看起来是一种相同的建筑。红墙外边长着五、六棵高大的棕榈,环境宽敞,优美。左手最后面的工科专业,似乎是模仿封建时代西洋的城堡建造起来的,整体是正四边形,窗户也是方的,只有四个角落和入口是圆的。这大概是仿效塔楼式的建筑吧。这座城堡式建筑非常坚固,不象法文科那般摇摇欲坠的样子,宛如采取低姿态的摔交手一样。

三四郎纵目远眺,估计尚有许多看不到的建筑物,心中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雄伟之感。

“最高学府都必须是这副样子。只有这样的建筑布局才能搞研究工作。实在了不起!”三四郎仿佛觉得自已是个大学者了。

可是走进教室一看,上课铃虽然响过,但是先生还没有来,也没有学生。下一堂仍然是这样。三四郎气乎乎地走出教室,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绕池子转了两圈儿,这才走回寓所。

又过了十多天光景,终于开始上课了。三四郎走进教室,第一次和其他学生一起等待先生的到来,他这时候的心情实在不比往常。三四郎自己揣度自己,他仿佛觉得正象一位神官装束打扮整齐,眼下就要去参加祭典一般。到底是被学问的威势给震摄住了。铃声响过后又过了一刻钟,一种预料之中的敬畏之情渐惭增长。不多会儿,一位人品端正的老爷爷模样的西洋人开门走了进来,用流利的英语开始讲课。

三四郎这时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从盎格鲁撒克逊语and—swarn这个词儿化用过来的。接着又记住了司名特曾经读过小学的村庄的名字。他把这些词儿都十分仔细地写到笔记本上。下一堂课上文学评论,这位先生走进教室,看了看黑板,那上面写着geschehen和nachbild①两个词,他笑了笑,说:“这是德语呀。”说罢匆匆擦掉了。三四郎由此对德语多少失掉了一些敬意。然后先生对古代文学家下了十多个定义,三四郎把这些全都一丝不苟地抄在笔记本上。下午来到大教室,里面大约坐着七、八十位听讲的人。因此先生使用演说的调子讲课。他开头说了一句“炮声一响惊破浦贺梦”②,三四郎觉得很有意思。最后说出了一大串德国哲学的名字,甚是难懂。他向桌面上一看,有两个雕刻得十分漂亮的字——“落第”。可以想象刻字的人是那样悠闲,他能在坚硬的枧木板上刻下整齐的刀纹,可见不是一个生手,其功夫是相当深的。邻座的男子正在用心记笔记,探头一看,不是作笔记,原来正冲着远处的先生画漫画呢。三四郎一伸头,邻座的人就把笔记本推给他看。

画画得很出色,旁边还写有一行字:“天上子规自在鸣。”③不知是什么意思。

①德语,分别为“事件”、“抄写本”之意。

②1853年,德国人柏利乘“黑船”始抵横须贺浦贺港,从而打破了日本幕府的锁国政策。

③幕府末期儒者安井息轩,青年时代曾写过这样的座右铭:“君不见冈上子规不闻声,总有一天鸣太空。”表露自己即将发迹的宏伟抱负。

下课了,三四郎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他站在楼上窗口双手托腮,俯视着正门里边的校园。那里只有一条宽广的大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松树和樱树,路面铺着沙子,由于没有进行太大的人工修饰,看上去令人心情舒畅。听野野宫君说,过去这儿不象现在这般漂亮,野野宫君的一位老师,学生时代曾经在这儿骑马巡游。马不听话,大发脾气故意从树底下通过。老师的帽子挂到树枝上,木屐齿夹在了马镫里。当他正在感到困窘的时候,正门外“喜多”理发店的理发师傅一齐跑出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当时的有志之士集资在校园内建造了马厩,饲养三头马,雇用一名教授骑术的师傅。谁知这位师傅是个大酒鬼,到头来将三匹马当中最好的一匹自马卖掉沽酒喝了。听说那是拿破仑三世时代的老马,恐怕未必是拿破仑三世那个时代吧。不过他想那种悠然自适的年代总是有的。这时,那个在课堂上画漫画的男子走了过来。

“大学的课程真没意思。”那人说。

三四郎随便应和了一下。其实究竟有没有意思,三四郎一点也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开始交谈起来。

那天,三四郎有些闷闷不乐,他觉得无聊,没有象往常一样到水池转转,便直接回去了。晚饭后,他反复阅读笔记,谈不上有什么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觉。他又用言文一致的文体给家里写了封信——开学了。每天都去上学。学校是个宽阔的好地方。建筑物非常美丽。校园中有个水池。到池子周围散步是一大乐事。近来乘电车也习惯了。本想给母亲买点什么,可又不知买什么好,终于没有买。要想买什么请写信告诉一声。今年的大米要涨价,最好不要马上卖掉,放一些时候有利。对待三轮田家的阿光始娘不要太热心,来东京以后发现到处都是人,男人多,女人也多……写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写完信,他翻开英语书读了七、八页,又厌了。三四郎想,这种书成本地读下去也没有用,随后铺床就寝。又不能马上入睡,他想要是患了失眠症,得赶快到医院治疗,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照例到学校上课。课间休息时,他听人家谈起今年的毕业生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找到了什么出路,谁和谁还留在这儿,互相争夺官办学校的地位。三四郎漠然地感到未来的一种钝重的压迫从遥远的地方涌向眼前,但很快又忘却了。有人谈起了升之助的故事,三四郎觉得这些听起来更有意思。于是,三四郎在走廊里抓住熊本来的同学,问起升之助是谁。那人回答说是一位说书的姑娘。接着又告诉他说书的招脾是什么样的,设在本乡的某个地方,并且邀请三四郎星期六一起去书场。

三四郎想,这位同学知道得真清楚。原来这人昨天晚上还去过书场哩。三四郎不由地也想去书场看一看那位升之助。

三四郎打算回寓所吃午饭,这时,昨天那个画漫画的人走来,“喂,喂”地喊住他,拉着他到本乡街淀见轩吃咖喱饭。淀见轩是一家商店,出售水果,新近经过整修。画漫画的男子指着这座建筑告诉他,这是一种努弗式①。这时,三四郎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努弗式建筑。回来的路上又告诉他青木堂②在哪里,据说那里也是大学生常去的地方。进了大红门,两人围绕池子散步。这时,画漫画的男子讲起这样的事,已去世的小泉八云③先生不喜欢到教员室去,一上完课就在这座池子旁边徘徊。仿佛小泉先生教过他似的。三四郎问他,小泉先生为什么不愿意进教员室。

①法文“noureau”的音译。二十世纪初时法国兴起的图案样式,线条单调、粗犷,缺乏人情味。人的态度、动作难以捉摸。

②西洋食品店。楼上设有小吃部。

③小泉八云(1850—1904)本为英国文学家,后归化日本,曾作为夏目漱石的前任,在东京大学执教。

“这是当然的,首先你听过他们的课还不明白吗?没有一个能够畅谈的人。”

这人平心静气地说出这种刻薄的话,倒使三四郎大吃一惊。

此人叫佐佐木与次郎,据说是专科学校的毕业生,今年又进了大学选修科。他说自己住在东片町五号的广田家里,请三四郎去玩。三四郎问他是不是私人寓所,他回答说是某某高中一位老师的家。

此后,三四郎每天定时到学校,认真地上课,有时还去听必修以外的课目。即便如此,他仍不满足。有时甚至时常去听和专修课目毫无关系的裸目。不过去了两三次也就算了,没有一门是持续一个月的。这样,每周平均上课四十个小时。对于刻苦勤奋的三四郎来说,四十小时总是有点过分。三四郎不时地感到有一种压力,但他仍不满足。三四郎变得紧张起来。

一天,他向佐佐木与次郎提起这件事。听说他每周上四十小时课,与次郎把眼睛瞪得溜圆。

“真傻!想想看吧,寓所里难以下咽的饭菜,一天让你吃上十顿,厌不厌?”

与次郎突然用这句警辟的话语,给了三四郎当头一棒。三四郎立即醒悟道,“怎么办才好呢?”他同与次郎商量起来。

“去乘电车。”与次郎说。

三四郎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问道:“你是说真正的电车吗?”

这时与次郎咯咯地笑了。

“乘上电车,围绕东京转上十五、六趟,你自然会满足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想,一个活灵灵的脑袋被死板的课目缠住了,怎么成?出去兜兜风嘛。当然,让你满意的措施有的是,乘电车是最起码最轻便的了。”

当天傍晚,与次郎拉着三四郎,从四条巷乘上电车到新桥,又从新桥折回日本桥下车。

“怎么样?”他问。

接着,他俩从大街拐进狭窄的小巷,走进接着“平之家”招牌的饭馆,吃了晚饭,喝了酒。饭馆的女侍都是一口京都腔,情意缠绵。与次郎出了饭馆,红着脸又问:“怎么样?”

与次郎说要带三四郎到最好的书场去。他们又进入一条窄巷,来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书场,在这里断一位叫“阿小”的说书人讲故事。十点钟过后,他们来到大街上。与次郎又问:“怎么样?”

三四郎没有回答“已经满足了。”然而他觉得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于是,与次郎便大肆谈论起那位阿小来。

“阿小是个天才,象他那样的艺术家不多见。不过由于随时随地都能来听,便不觉得有什么可贵了,这实在有点可惜。和他生活在同时代的我们是很幸运的。生得早一点听不到阿小说书,生得晚了也是一样。—一圆游说得也不错,但同阿小比起来,趣味各异。圆游扮演的小丑,只是小丑式的圆游,颇逗人喜欢;而阿小扮演的小丑,是远远脱离阿小的小丑,所以更加富有情趣。圆游饰演的人物要是掩盖圆游本人,人也就不存在了;阿小饰演的人物不论如何掩盖阿小本人的特色,人物依然活脱,生动。这正是阿小的高妙之处。”

与次郎说到这里,再一次问道:“怎么样?”

说实在的,三四郎并不理解阿小有什么妙处,此外,他也从未看过圆游的表演,所以很难判定与次郎的评价是否恰当。不过,三四郎十分佩服与次郎这种颇得要领的富有文学意味的对比法。

两人来到高级中学校前面。分手时,三四郎表示感谢。

“谢谢,我感到心满意足啦。”

“看来,非得再到图书馆去一趟不会十分满足哩。”

与次郎说罢拐进东片町方向去了。听了他的话,三四郎这才想起要进图书馆去。

从第二天起,三四郎把四十个小时的课程几乎减到一半,跑起图书馆来了。这座建筑宽大、敞亮,高高的天花板,左右开着许多扇窗户。书库只能看到入口,由正面向里望去,似乎藏有数不清的图书。停住脚望望,只见有人从书库里走出门来向左边拐去,怀里抱着两三册厚厚的书,那是去职工阅览室。其中也有的从书架上取下自已需要的书,在胸前摊开,站在那里查阅。三四郎非常羡慕,他真想进去,登上二楼,接着再登上三楼,来到比本乡更高的地方,不同任何人接触,坐在故纸堆里读个够。至于读些什么好呢?他自己也没有仔细考虑过。不先读上几本是无法知道的。他只是觉得那里头有无数的书。

三四郎是一年级学生,无权进入书库。没办法他只得去查大木箱子里的目录卡。

他弓着腰一张一张地翻检着,新的书名接连不断地出现,怎么也翻不完。最后连肩膀都酸疼了。三四郎抬起头来,趁着休息的当儿,环顾一下馆内,到底是图书馆,安静得很,人倒也不少。向对面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分不清眼睛和嘴巴。穿过高高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到处都是树,只露出稍许的天空,喧闹声从远处传来。

三四郎站在那里,心中想学者的生活是静谧而又幽深的。当天,他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了。

第二天,三四郎不再想入非非,他走进图书馆,很快借了书。谁知搞错了,马上又还回去。接着又借了一本,不巧太难,看不懂,又立即还了。就这样,三四朗每天总要借上八、九本书,当然也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的。使三四郎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不管借哪一本书,总是有人预先浏览过。因为书中随处都用铅笔标上了印记。

有一次,三四郎为了证实一下,借了一本作家阿弗拉·贝恩①的小说。他在打开之前,心想,这本书不至于有人读过吧,谁知翻开一看,依然有人仔细地用铅笔画着记号。这下子三四郎只好死心了。这时一支乐队从窗外经过。他想出去散散步,便来到街上,最后进入青木堂。

①aphrabehn(1640—1689),英国女作家,少女时代在印度度过。后同荷兰富商贝恩结婚。丈夫死后,靠文笔生活成名。

三四郎进来一看,有两组顾客都是学生。对面远处的角落坐着一个男子,独自在喝茶。三四郎无意之中望望那人的侧影,觉得很象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毫未觉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显得十分悠然自得。这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单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决非什么好料子,比起测量光压的野野宫君来,只是那件白衬衫显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样,断定他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里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上那个男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打算过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对方一味瞧着外面,喝茶,吸烟,吸烟,喝茶,实在没办法开口。

三四郎凝视着那男子的侧影,忽然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飞跑出去,然后回到图书馆。

那天,借着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长了学习兴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兴。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读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这才觉得时间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一面将那本借来尚未阅读的书翻了翻,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黑格尔于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他毫无兜售哲学的意思。黑格尔的讲演不是事物真髓的说教,而是体现这种真髓的人的讲演。不是口舌的雄辩,而是言为心声。

当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说,所云,不单是为讲演而讲演,而是为道义而讲演,哲学讲演惟此方可聆听。只凭口舌奢谈真髓,犹如用无生命之墨在无生命之纸上留下空洞的笔记,有何意义可言?……尔今,我为应付考试,亦即为了面包,饮恨含泪阅读此书。要记住,强忍着疼痛的脑袋,永远诅咒这样的考试制度。

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不觉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种启示。他想,不光哲学,文学也是如此。他又翻过一页,下面还有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人对黑格尔很感兴趣。

为了听黑格尔的讲演,学生们从四百八方汇集柏林。他们不是抱着听此讲演可以换取衣食之资的野心而来,他们只是前来聆听哲人黑格尔站在讲坛上传授无上普遍的真髓的。他们向上求道心切,常怀有疑念,欲前来坛下寻求解答,以保持清净无垢之心。因此,他们听了黑格尔的讲演便可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选自己的命运。

倘若把他们同你们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闻、浑浑噩噩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相比,他们简直是得天独厚了。你们只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欲壑难填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为,所思,所云,最终同现实社会的机运无关。抑或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之中吧?

“茫然无知”这句话连连重复了两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位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碰到他,真是难得。与次郎认为上课没有用,跑图书馆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张到图书馆里来。

“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说。

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君,为慎重起见,叮问了一句:“是理科专业的野野宫君吗?”回答说:“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书本,来到门口阅报处,却不见野野宫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门口,仍然没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回去了。他来到原来的座位上,只见与次郎指点着那段评价黑格尔的文字,正在低声发议论。

“真是大言不惭,肯定是往届毕业生干的。以前那些家伙虽然喜欢胡闹,可也挺有趣。他们确实是这样啊!”

与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独自笑着。

“野野宫君不在呀。”三四郎说道。

“他刚才还在门口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象有事。”

两人一道走出图书馆。这时,与次郎说,野野宫君原是自已所寄寓的那位广田先生的门生,他经常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野野宫君非常好问,肯于钻研,凡是搞他那一行的人,连西洋人都熟知野野宫君的名字。

提起野野宫君的老师,三四郎又想起从前那位夜校门口吃过马的苦头的人。他想,那也许就是广田先生吧?三四郎把这事告诉了与次郎,与次郎说:“这么说,正是房东先生,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他说罢笑了笑。

第二天正逢礼拜天,在学校里见不到野野宫君。可是他昨天来找过三四郎,三四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正好自己不曾访问过他的新居,三四郎决定亲自去一趟,问问他到底有些什么事。

早晨拿定这个主意之后,看看报纸,磨蹭到了中午。吃罢午饭,正想出门时,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打熊本来看他。等到好容易打发走朋友之后,已经过四点钟了。

虽然迟了些,三四郎还是按预定计划出发了。

野野宫的家住得很远。他在四、五天前搬到大久保去了,不过乘电车很快就到。

听说靠近车站,所以很容易找到。说实在话,三四郎上次从“平之家”饭馆出来,曾经吃过很大的苦头。他原打算到神田的高等商业学校去,从本乡的四条巷上车,结果乘过了站,来到了九段,后来又被带到饭田桥。他在那里好容易换上外濠线①的电车,从茶之水来到神田桥,这时仍然没有觉察,电车载着他沿镰仓河岸向数寄屋桥方向急驰而去。打那以后,三四郎看见电车就烦躁不安。他听说甲武线②是一条直线,才敢放心地乘坐。

①围绕原江户城护城河环行的东京市内电车。

②连接饭田町和八王子的铁道。

三四郎从大久保车站下车,没有沿仲百人大街走向户山学校,而是直接由交叉口处拐向旁边,顺着三尺宽的小路前行。他缓缓地爬上一段斜坡,看见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附近和前边各住着一户人家,野野宫君的家就在前面。小巧的门面开向路边,兀自座落在一个毫无关系的位置上。一走进去,房子又建在另外的方位上,大门和房子的入口完全象是后来装配上去的一般。

厨房近旁是一线生机勃勃的花墙。院子里却没有隔挡的东西。只有长得比人还高的胡枝子,微微遮住了客厅的回廊。野野宫君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下来阅读西洋杂志。他看到三四郎进来,说道:“这边请。”

他在理科专业的地窖中也是这样招呼三四郎的。应该从院子进去还是应该从大门绕过来呢?三四郎稍稍犯起了踌躇。

“这边请。”

又是一声催促。三四郎决心从院子进去。客厅兼书房,有八铺席宽,摆着许多西洋书籍。野野宫离开椅子坐在地上。三四郎随心所欲地闲扯了一阵,什么这里很安静啦,到茶之水去很方便啦,那项望远镜实验怎么样啦,等等。

“听说你昨天找我去了,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什么事。”野野宫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唔。”三四郎随口应了一声。

“那么你是特意为此而来的吗?”

“哪里,不是那么回事。”

“是这样的,你家里的伯母给我寄来了高贵的礼品,说‘小儿要给你添麻烦啦’。我想总该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才好……”

“哦,是吗?都寄了些什么呀?”

“是上好的糟红鱼呢。”

“那么说是比卖知硬骨鱼罗?”

三四郎心想,母亲怎么寄了这种鳖脚货。然而野野宫却不在意,他还就这种鱼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四郎特别向野野宫介绍了这种鱼的吃法。他告诉野野宫君,要连酒糟一起烧,装盘后立即除去酒糟,否则就跑味了。

他们两个不住地谈论着糟红鱼,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三四郎想起该回去了,正要告别,这时突然来了一封电报。野野宫君拆读了,嘴里说了声“糟啦”。

三四郎既不能装出漠然不知的样子,又不便冒冒失失地打听,只是直楞楞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野野宫君说罢把电报递给三四郎看,上面写着“速来”二字。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妹妹最近病了,住进了大学的医院,她要我立即到她那儿去。”

野野宫君一直显得不慌不忙,而三四郎却吃了一惊。野野宫君的妹妹,这位妹妹的病情,大学的医院,再加上在池畔见到的那个女子,三者搅在一起,搅得他有些不得安宁。

“那么说,病很重吗?”

“不会吧。我母亲在看护她。——要是为了病的事,乘电车来一趟更快些。

——不过,这也许是妹妹恶作剧。这个傻丫头常干这种事儿。我来到这里以后,还未曾到她那儿去过。今天是星期日,说不定正盼着我去呢。”说罢,他歪着头想了想。

“我看还是跑一趟吧。万千病情有变化就不好了。”

“是啊,虽说四、五天之内不至于恶化,还是去看看的好。”

“最好还是去一趟看看。”

野野宫君决定去。他打定主意之后,说有些事情要拜托三四郎:万一是因为病情变化打来的电报,今晚也就不能回来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仆,这女人非常胆小,附近又很不安宁。你来得正好,如果不耽搁明天上课,就请你住上一宿。当然,要是普通的电报,我会马上赶回来的。要是早知道有这事儿,就拜托给佐佐木办了,眼下是来不及了。只有一个晚上,现在不知道是否会在医院里留宿,事先就给毫无关系的人增添麻烦,真是有点太冒昧了,所以不好太强求……当然,野野宫君没有直言相托,不过三四郎倒是个明白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到底,随即一口就应承下来了。

女仆来问晚饭的事,野野宫说“不吃了”,然后对三四郎说:“对不起,等会儿你一个人吃吧。”说完,连饭也不吃就走出去了。刚一出门,又隔着昏暗的胡枝子树丛大声说,“我书斋里的书,你可以随意阅读,虽说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nbsp;了,今天他十分高兴,然而米饭却不怎么好吃。三四郎望望侍候自己的那个女仆,可不是嘛,小鼻子小眼睛,确实象个胆小鬼。

吃罢饭,女仆到厨房去了。只撇下三四郎一个人。当他独自静下心的时候,又立即记挂起野野宫君的妹妹来了。心想,她可能病很重,又担心野野宫君走得太慢。

三四郎仿佛觉得这个妹妹就是上回碰到的女子,越发不安起来。三四郎重新回顾了那女子的面容、眼神和服饰,想象她正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野野宫君。他们谈了两三句话,因为是哥哥,她还嫌不满足。于是,三四郎不自觉地成了代理人,细心而亲切地照料着她。这时,火车一阵轰鸣,打孟宗竹林近旁通过,不知是因为地板还是土质关系,整个房子稍微有些颤动。

三四郎停止了看护病人的幻想,环顾了一下室内。这是一座老式建筑,柱子古旧,隔扇也不严实,天花板黑糊糊的。只有明晃晃的电灯,才显得有些新意。这就如同野野宫君本是个新式学者,竟然猎奇般地租住这样的房子,同封建时代的孟宗竹为伍。喜欢猎奇,那倒是随人所好,如果是迫不得巳,将自己放逐郊外,那就太叫人同情了。据说,这位学者每月只能从大学领取五十五元的工资,所以不得不到私立学校教书。妹妹一住院,就更受不了,他迁到大久保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经济上的缘故……虽然天刚黑,由于地方不同,这里一片宁静,院子里虫声唧唧,一人独自静坐,深感初秋时节的寂寥难耐。这时,远处有人在说话。

“唉唉,不会很久了。”

这声音象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因为距离远,听得不甚真切。而且没有来得及辨清方位就消失了。不过,三四郎的耳朵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这是一个被一切所舍弃的人发自内心的独白,但并不期望会得到任何回答。三四郎有些害怕,这时远处又响起了火车的轰鸣。那响声越来越近,打孟宗竹林边呼啸而过,比先前那列火车的声音还要高出一倍。三四郎茫然等待着房屋的轻微震动停下来,感到先前的叹息和列车的响声犹如电光石火一般,是互为因果的关系。他一骨碌跳起来。这种因果关系太可怕了。

三四郎发现再这样呆坐下去已是极为困难的事了,从脊梁到脚底都感受到一种疑惧的刺激,使他难以忍受,于是站起来到厕所去。他打窗户向外边一看,繁星布满天空,土堤下面的铁路一片死寂。三四郎还是把脸贴在竹格子上瞅了瞅暗处。

车站方面有人提着灯笼沿铁路向这里走来。听声音似乎有三、四个人。那灯影越过交叉口,消隐在土堤下面了。他们经过孟宗竹林旁边时,只能听到谈话声,不过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

“再向前走一点。”

脚步声渐去渐远。三四郎来到院子里,趿着木屐,穿过竹林,走下六尺多宽的土堤,追随着灯影而去。

走出三、四丈远时,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跑下来。

“是轧死的吗?”

三四郎本想回答点什么,可一句也没有说。这时走过一个黑黑的人影,三四郎跟在他后面,心想,这位可能是住在野野宫君后面的那家的主人。走了十几丈远,灯笼停住了,人也停住了。人影遮着灯影,默默无语。三四郎无言地望望灯下,只见地上有具死尸,火车从右肩到乳下拦腰一碾而过,抛下斜切下来的半截身子飞驰而去,脸面完好无损。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

三四郎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他想马上回去,刚一转过脚跟,两腿僵直,再也动弹不得了。三四郎爬上土堤,回到客厅,心口砰砰直跳。他想喝水,招呼女仆,幸好女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后头一家骚动起来。三四朗这才想起主人已经到家了。不久土堤下也吵吵嚷嚷,过了一阵又归于死寂,静得叫人不堪忍受。

三四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女子的面影。那面影以及那“唉、唉”的无力的叹息声,深深地包容着一个悲惨的命运。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细加思索,就会发现,生命这个似乎强韧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松弛下来,会随时间黑暗漂流而去。三四郎心灰意冷,他感到惶恐不安。那生命就毁于火车一瞬间的轰隆声里,在这之前,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三四郎此刻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吃水蜜桃的男子的话来:“危险,危险,不留神就会发生危险。”当时,那人嘴里虽然说着“危险,危险”,可心情仍然显得十分平静。换句话说,如果嘴里叫着“危险,危险”,而自身并没有置于危险的境地,那么就会变成和那男子同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持冷眼旁观的人,也许其兴味就在于此吧。那个在火车上吃水蜜桃,在青木堂喝茶又抽烟、抽烟又喝茶,一直凝神注视着前方样子的人,正属于此类人物吧——评论家。三四郎使用了“评论家”

这个奇妙的字眼。他对选用这样的词十分满意。不仅如此,他自己甚至将来也想当一名评论家。看到那副死人相之后,他便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三四郎环顾了屋角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椅子旁的书橱以及书橱里排列整齐的洋装书籍,觉得这间宁静的书斋的主人,同那位评论家一样平安而幸福。——研究光压总不至于把一个女人轧死。主人的妹妹病了,但这并非当哥哥制造的,而是自己染上的。三四郎一件件随意想象着,不觉已到十一点钟。开往中野的电车没有了。

他又一阵不安起来,莫非病情危急,不回来了吗?正在这时,野野宫君打来了电报,说妹妹平安无事,他明晨即回。

三四郎安心上床睡了,但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那个卧轨身死的女人,原来同野野宫君有联系,他知道此事不回家了,为了使三四郎放心才拍来了电报。他说的妹妹平安无事是假造的。今夜当发生这起车祸时,他的妹妹也同时死了。而且,这个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畔遇到的那个女子。……第二天,三四郎破例起得很早。

他打量着睡不习惯的床铺,吸了一支香烟。昨夜的事一切都象梦境,他走到回廊上,仰望着低低的套廊外面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一派明朗。

吃过饭喝了杯茶,端把椅子坐在套廊上读报,这时,野野宫君如期地回来了。

“听说昨夜火车在这里轧死了人。”看来野野宫君在车站就听说了。三四郎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全都告诉了他。

“这事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我要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入殆了吗?现在去也看不到了吧?”

“已经不行了。”三四郎回答了一句,他对野野宫君的平静态度感到惊讶。三四郎断定,他的这种麻木的神经,完全是昼夜之差所造成的。三四郎根本没有意识到,测试光压的人的癖性,即使碰到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如往常,决不动情的。也许还因为他年轻吧。

三四郎转换了话题,询问病人的状况。野野宫君说,果然未出自己所料,病人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五、六天以来未曾去探望,妹妹有些不满意,心情寂寥之余硬把哥哥诓了去。她很生气,说今天星期日,不去看一下也太无情意了。野野宫君骂妹妹是傻瓜,他好象把妹妹真的看成傻瓜了。说这样忙,还要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直是太愚蠢。三四郎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妹妹既然特地打来电报,想见哥哥一面,趁着星期日花上一两个晚上陪陪她,又有什么可惜的呢?按道理说,同妹妹见面的时间是应该花的,钻在地窖内测试光线所度过的岁月,那才是脱离人生的无聊生涯哩。自己要是野野宫君,为了这样的妹妹而妨碍了自己的学业反而会感到高兴。想到这里,三四郎才忘掉了那个轧死的女子。

野野宫君说他昨夜没睡好,所以头脑昏沉,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又说,幸好今天下午要到早稻田的学校去,大学里不上课,所以想好好睡一个上午。

“昨天很晚才睡吧?”三四郎问道。

野野宫君说,因为高中时代的老师广田先生前来探望妹妹,大家谈着谈着,末班电车巳过,只得在那里住了一宿。本来想住到广田家里,可妹妹不答应,非留他住在医院里不可。因为地方狭窄,苦苦熬了一夜,始终未能睡安稳。妹妹真是个蠢人。说着他又骂起妹妹来。三四郎觉得可笑,想为那个妹妹申辩几句,但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三四郎又转而问起广田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在他耳里已经听到三、四回了。

他曾经暗暗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加在“水蜜桃先生”和“青木堂先生”的头上。他曾以为那个在校门内被烈马所困,遭到喜多理发店的职工讥笑的是广田先生。现在一问,遭烈马所困的果然是广田先生。那么水蜜桃也肯定是广田先生了,不过细想起来,总有些勉强。

回来的时候,野野宫君托他顺路把一件夹袄于午前送到医院去。三四郎格外高兴。

三四郎戴着簇新的方角帽,能够戴着这样的帽子跑医院实在有些得意。他兴高采烈地走出了野野宫的家门。

从茶之水车站下了电车,立即换乘一辆人力车。三四郎此时的举动,一反往常。

他威风凛凛地进了大红门,这时法文专业的铃声响了。平时这正是拿着笔记本和墨水瓶走入八号教室的时候。三四郎觉得少听一两堂课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径直乘车到青山医院内科的大门口。

三四郎在别人的指点下由大门向里走,从第二个拐角向右转,走到尽头再向左拐,果然,看到东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用拼音字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念了念这个名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个乡下青年没有想起来要敲门,只是想,住在这里的就是野野宫君的妹妹,一个名叫良子的女人。

三四郎站着思索了一阵子,他想打开门瞧瞧她的脸,又怕见了会使人失望。三四郎觉得自己头脑中那女子的面庞,总也不象野野宫宗八,他感到困惑不安。

身后响起了草鞋的声音,一个护士走过来了。三四郎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一半,正好同室内那女子打了照面。(他的一只手仍然握着门把手。)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前额宽阔,下巴额尖尖的,这女子就是这副长相。

然而她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对三四郎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苍白的前额,浓密的黑发自然下垂,披到了肩上。朝阳透过东面窗户,从她的后边照射过来,头发和日光相接处呈现出昏紫色,象背着—轮活灵活现的月晕,而脸部和前额却黑糊糊的,暗淡而苍白。中间嵌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高空的云朵不愿流动,而又不得不动时,便横斜着飘过去。——那女子看着三四郎时,就是用的这副眼神。

三四郎从这副表情里,发现了一种倦怠的忧郁和无法掩饰的快活相统一的东西。

这种统一体对三四郎来说,是最尊贵的人生的一瞬,也是一大发现。三四郎握着门把手,半个脸孔伸进房里,他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的感受中了。

“请进。”

女子好象正在等着他的到来。她的语调十分安详,这在初次见面的女子身上是很难找到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儿童或者接触过各种男孩子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口气。她的语调不同于亲昵,但有着一见如故的意味。女子翕动着不算丰腆的面颊淡淡一笑,苍白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温柔的亲近感。三四郎的双脚不由地跨进了屋子。

当时,这位青年的头脑里闪现出远在故乡的母亲的面影。

三四郎绕到门后,向对面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向他打招呼。看样子,这妇女在三四郎尚未走进屋子之前,就离开座位站起来等着他了。

“是小川先生吗?”对方问道。她的面孔很象野野宫君,也很象这位姑娘。不过也仅仅是相象罢了。

“请。”她接过包裹,道了谢,请客人坐到椅子上,自己随后绕到了床的另一边。

三四郎看到床上铺着洁白的单子,盖被也是一色雪白。这被子有一半斜着卷起,为了避开厚厚的另一头,女子特地靠着窗户坐着,双脚够不到地面。她手里拿着编针,毛线球滚到了床下,一根长长的红线从她手里拖下来。三四郎本想替她把毛线球拾起,但发现这女子的心思全然不在毛线上,只好作罢。

这位母亲面朝着三四郎一个劲儿道谢,说道:

“百忙之中,昨夜有劳你啦。”

三四郎回说:

“不客气,反正闲着没事干。”两个人交谈时,良子沉默不语,刚一停下来,她突然问道:

“昨夜轧死的那个人,您看到了吗?”

三四郎发现屋角放着报纸,便说了声“嗯”。

“挺怕人的吧?”良子说着,微微偏着头望了三四郎一眼。这女子脖颈长长的,和哥哥一样。三四郎没有回答“怕人”还是“不怕人”,只是望着那女子弯曲的颈项。这问题有一半显得太单纯了,以至使人难于回答,而另一半又忘记回答了。女子看来有所觉察,立即直起了脑袋,那白皙的面颊深处,泛起浅浅的红晕。三四郎想到自己应该回去了。

三四郎告辞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口,向对面一望,只见长廊的尽头呈现四角形,外面的绿荫清晰明丽地映着入口。那里正站着池畔遇到的女子。三四郎猛地一惊,脚步顿时慌乱了。当时,那女子犹如置身于空气画布中的一个暗影。她向前跨了一步,三四郎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两人互相靠近了,命运使得双方必须在这条长廊上交肩而过。这时,女子突然转过头去。外面明净的空气里,浮动着一派初秋的绿意。顺着女子回头看的方向望去,那四角形的尽头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在等待她回首一望。这当儿,女子的姿态和服饰映进了三四郎的头脑。

和服不知叫什么颜色,好象同池畔相遇时穿的一样。三四郎还记得,那时候常绿树浓密的影子映在大学的水池里。衣服上有着鲜艳的条纹,上下贯通一气,而且弯曲成波浪形,时离时合。忽而重叠成一根粗粗的纹路,忽而又分离为两根细线。

上身的衣纹虽然有些不规则,却也不算紊乱。三分之一处束着一条宽大的腰带。带子呈现暖黄色,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

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右肩向后偏斜,左手向前伸出腰际,手里拈着方帕,露在手指外头的那部分蓬松地张开着,大概是绢织的吧。下半身仍保持着端正的姿势。

女子不久又转回头来,低眉向三四郎走近两步,突然微微地抬起头,瞥了瞥面前的男人。一双修长的双眼皮,眼神显得十分沉静,在惹人注目的浓眉下闪闪发亮。

同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在三四郎眼里,这牙齿同她面容形成难忘的对照。

今天女子的脸上略略施了一层白粉,然而没有掩盖本来的风韵,细嫩的肌肤光艳动人。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再敷上极薄的白粉,而不显得炫人眼目。

面额和下颚的肌肉紧绷绷的,筋骨上面并不显得臃肿,因而整个脸型非常柔和。

这种柔和似乎并非来自肌肉,而是来自筋骨本身。这样的脸型具有很强的纵深感。

女子弯了弯腰,三四郎为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礼仪感到吃惊,不,他也许是为女子优美的姿势而惊讶。她那腰部以上的肢体,宛若轻柔的纸张随风飘落在他的面前,而且那样迅疾,当弯到一定程度时,又很轻快地停住了。显然,这不是硬性学到的一手。

“请问……”声音从洁白的齿缝发出,语调急迫,但明朗而清晰。好比是在盛夏的当儿,向人询问椎树是否结了果实。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不过三四郎却无暇考虑到这一点。

“唔,”他站住了。

“十五号房间在哪儿呀?”

十五号正是三四郎刚刚去过的房间。

“野野宫君小姐的房间吧?”

这回是女子“唔”了一声。

“野野宫小姐的房间嘛,拐过那个墙角,走到底再向左一转,右面第二个门就是。”

“从那个墙角……”女子边说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前面。

“哎,就是前边那个墙角。”

“实在感谢。”

女子走过去了,三四郎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女子走到墙角,正要绕过去时,突然回过头来。三四郎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女子微微一笑,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问:是这里吗?三四郎不由地点点头。于是,女子的身影转向右侧,消失在白粉墙里了。

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心想,她大概错把自己当作医科大学的学生,才来打听病房的吧。走出五、六步远,他突然意识到,女子向自己打听十五号房间时,应该为她引路,再陪她到良子的病房里走一趟才是。想到这里感到很是后悔。

三四郎眼下再没有勇气折返回去了,他不得已又向前走了五、六步,猛然停住了脚。三四郎的脑海里浮现着那女子头上扎的彩带。那彩带的颜色,质地同野野宫君在兼安杂货店买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三四郎的脚步蓦地沉重起来。当他由图书馆旁边一步步挪向大门口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与次郎的声音。

“喂,怎么缺课啦?今天讲的是意大利人如何吃通心面哪。”他说罢跑过来拍拍三四郎的肩膀。

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来到校门口时,三四郎问道:

“你说,这时节还兴不兴扎彩带,不是天热时才扎吗?”

与次郎哈哈大笑起来。

“你可去问问某某教授,他可是个万事通啊。”与次郎根本没有兴趣。

两人走到大门口,三四郎申明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到学校去了。与次郎觉得和三四郎白白走了一程,他默默无言地回教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