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进门,就看到胡枝子高过人头,长得十分茂盛,树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

这黑影在地上爬着,到了深处便看不见了,使人觉得它是上升到重重叠叠的绿叶里了。浓烈的阳光照着门外,洗手池旁生着南天竹,长得比寻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偎在一起,不时地摇摆着,竹叶罩在厕所的窗户上。

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可以看见一段回廊。这回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着伸延开去的。胡技子遮挡着走廊的最远的一头。因此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坐在廊缘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

三四郎紧挨胡枝子伫立。良子从廊缘边站起来,双脚踩在平整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为之一惊。

“请进。”

她说话的口气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来访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医院的情景,他越过胡枝子来到回廊上。

“请坐。”

三四郎穿着鞋,听话似的坐下来。良子拿来了座垫。

“请垫上。”

三四郎铺上座垫。自打进了大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这位单纯的少女光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三四郎,但丝毫不想从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郎觉得仿佛来到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从了。没有必要讨好,哪怕说上一句迎合对方的话,也会使自己马上变得卑下。不如当个哑巴奴隶,任其摆布,反觉畅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气的良子当成了孩子,但一点也不感觉有损于自尊心。

“找哥哥的吗?”良子接着问。

三四郎既不是来访野野宫的,也并非完全不是来访野野宫的。究竟为何而来?

连他自己也闹不清。

“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

“嗯,他总是很晚才回来。”

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着画具盒子,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

“在学画画吗?”

“嗯,我很喜欢画画。”

“老师是谁呀?”

“还没有达到拜师的程度哩。”

“让我瞧瞧。”

“这个?这个还没有画完呢。”

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三四郎。原来她正画自家的庭院风光。画面上,已经出现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树和门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树涂得红红的。

“画得很好呀。”三四郎望着画面说。

“你是指的这画?”良子有些惊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语调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

三四郎眼下不能说出带有玩笑意味的话,但也不能一本正经。因为这两者中间的不论哪一种态度,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望着画面,心里却不是滋味。

从走廊向客厅环顾了一遍,局围寂静无声。茶室里不必说,厨房里也没有一个人影。

“婶母已经回乡下了吗?”

“还没有,不久就要动身的。”

“眼下在家吗?”

“出外买东西去啦。”

“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前一阵子在广田先生那儿听说的。”

“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住过去的。”

三四郎稍稍知道了个中情由。

“野野宫君原来就和里见小姐很熟悉吗?”

“嗯,他们是朋友。”

三四郎心想,这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了。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问。

“听说广田先生是野野宫君原来的老师,是吗?”

“嗯。”

只一个“嗯”字,话便打住了。

“你愿意住到里见小姐的家里吗?”

“我吗?是啊,不过,那样太麻烦美祢子小姐的哥哥了。”

“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吗?”

“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毕业。”

“也是理学士吗?”

“不,不在一个专业,他是法学士,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这位恭助哥。”

“爸爸和妈妈呢?”

“都没了。”良子笑了笑说。

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祢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良子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正因为如此,美祢子小姐才经常出入于广田先生家中的吗?”

“嗯,听说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广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祢子很喜欢英语,常常到先生家里补习。”

“也到这儿来吗?”

良子不知不觉地继续画那帖水彩画。三四郎守在旁边,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从容回答他的问话。

“美祢子小姐吗?”她一边反问,一边在草葺的房顶加上一层柿子树的荫影。

“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画送到三四郎眼前。

“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实实地应道。

良子将画笔蘸饱水,把暗影洗了去。

“她也到这儿来。”良子这才回答他的问话。

“经常吗?”

“嗯,经常。”良子依然面向画稿。

良子继续画画,他们之间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

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画,由于良子一心想将屋顶的黑影洗掉,蘸水过多,运笔又不娴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开来。那棵精心画成的红艳艳的柿子树,竟然变成阴干的涩柿子的颜色了。良子停下画笔,伸开两手,向后仰仰头,尽量远远地审视着这张高级画纸。

“已经不行啦。”她终于小声说。

确实是不中用了,这是没办法补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

“算了吧,就再另画一张吧。”

良子依旧看着画,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三四郎越发怜爱起来。

“真糟糕,白费两个多钟头。”

她吃吃地笑了,随后在精心绘制的画面上纵横抹了两三条粗线,啪啦一声合上了画具盒子。

“不画了,请到客厅去吧,我给你沏茶。”

她说罢自己先走进去。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旧坐在廊缘上未动,心中琢磨,这位至今才请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来不打算同这位不比寻常的女子逗趣,现在突然听到请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接触了异性才会有的。

茶室里响起了谈话声,看来一定是和女仆了。不一会儿,格子门拉开了,良子端着茶具走来。三四郎从正面瞧着她的脸,觉得这是一幅最有女性特征的面孔。

良子沏好茶端到廊缘边,自己坐在客厅的铺席上。三四郎觉得该回去了,但呆在这个女子身旁仿佛不回去也挺好的。上次在医院曾对她端详半天,弄得人家面红耳赤,所以赶紧离开了。今天倒没有什么,幸好她献茶上来,两人便各守着廓缘和客厅继续对谈起来。天南海北地谈着谈着,良子向三四郎提了个奇妙的问题,她问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哥哥野野宫,乍一听,简直象出自孩子之口,可良子的体会却加深了一层。在她看来:凡是埋头钻研学问的人,总是用研究的目光对待万物,情爱也就自然看轻了。假如凭人情观察事理,不是爱好就是厌恶,二者必居其一,不会产生研究的心理的。自己的哥哥是位理学家,不可能专门来研究妹妹,对妹妹越研究越会减少亲近的程度,就越要疏远妹妹。然而,那位喜欢研究的哥哥,却对妹妹抱有挚着的爱。想到这里,她得出结论:毫无疑问,哥哥是全日本最好的人。

三四郎听了良子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仿佛不大满足,至于什么地方不满足,他头脑有些模糊,竟然一点也弄不清楚。所以,他没有对良子的表述公开加以评论,只是在心里思忖,自己无法对一个女孩子的话提出明确的评价,作为一个男子,太不争气了。想到这里,他涨红了脸。他同时领悟到,对于东京的女学生,决不可小觑。

三四郎对良子怀着敬慕的心情回到寓所。来了一张明信片:“明日下午一时许去参观菊花玩偶,请到广田先生处聚会。美祢子。”

这上面的字和野野宫君口袋里半露的信封上的字非常相象。三四郎接连读了好几遍。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四郎吃过午饭立即到西片町去。他身着新制服,脚上穿着光亮的鞋子。顺着宁静的横街来到广田先生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声。

先生的家,一进门左手紧挨着庭院,打开木栅门,不经过大门就能到达客厅外面的走廓。三四郎刚想拉开扇骨木树篱笆中间的插销,忽听院内有人说话。那是野野宫和美祢子在交谈。

“干了那种事,只能坠地而死了。”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认为死了倒清净。”这是女人的应答。

“那种无谋之人,就该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

“这话太残酷啦。”

这时,三四郎打开木栅门,站在院里谈话的两个人一齐瞧着这边。野野宫只向他一般地打了招呼,点点头。野野宫头上戴着崭新的茶色礼帽。

“信几时接到的?”美祢子连忙问。

他俩的交谈就此中断了。

主人身着西服坐在廊缘上,依然喷着“哲学之烟”,手里拿着西洋杂志。旁边坐着良子,她倒背着手,挺着身子,两腿伸直,凝视着那双厚草鞋。——看样子,三四郎害得大家久等了。

主人抛开杂志。

“好,咱们走吧,到底给拉来了。”

“辛苦啦。”野野宫君说。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走出庭院时,她俩一前一后。

“你个子真高呀。”美祢子在后面说。

“腿长。”良子回答了一句。在门边并肩而过时,她又解释道:“所以尽量穿草鞋的呀。”

三四郎正要随着走出院子,楼上的格子门哗啦打开来,与次郎走到栏杆旁。

“这就走吗?”他问。

“嗯。你呢?”

“不去,那菊偶儿有什么好看,真傻气!”

“一块去吧,在家呆着也是无聊啊。”

“现在正在写论文,还是重要论文哩,哪里有空去玩呢?”

三四郎惊讶地笑了笑,追赶四个人去了。他们穿过狭窄的横街,早已到达远处的宽阔马路上了。望着晴空下这一堆人影,三四郎越发觉得,如今自己的生活远比在熊本时有意思得多。过去曾经思考过的三个世界,其中的第二、第三世界正为这一团人影所代表着。影的一半是灰暗的,另一半则象开满鲜花的原野。在三四郎的脑海里,这二者浑然一体。不仅如此,自己无形之中也自然地编入这个组织中了。

只是三四郎老觉着有些不够踏实,他感到不安。三四郎边走边想,发现刚才野野宫和美祢子两个在院子里的谈话是使他产生此种心情的直接原因。他为了驱除这种不安,想彻底回味一下两个人交谈的内容。

四个人来到街口,大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美祢子用手遮在前额上。

三四郎没有花一分钟就追上了他们。追上以后,大家都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赶路。过了一会儿,美祢子开口了。

“野野宫君,你是理学家,所以才更要那样讲话的吧?”她似乎想把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

“不,不搞理科也是一样。要想高飞,总得先想法制作一个能够高飞的装置才行。首先要经过头脑的思考,不是吗?”

“不愿意高飞的人,或许可以忍耐下去了。”

“不忍耐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说,安安稳稳地站在地面上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又太没有出息啦。”

野野宫君没有回答,他冲着广田先生笑了笑:

“女辈之中出诗人哩。”

于是,广田先生回答得很妙:“男子的弊病正在于不能成为纯粹的诗人。”

野野宫君就此沉默了。良子和美祢子两人悄悄地交谈起来。三四郎这才瞅了个空子问道:

“刚才你们在谈论什么?”

“哦,是谈论天空的飞机。”野野宫淡然地说。三四郎好象听相声艺人“解包袱”似的,疑云顿解。

之后,大家再没有谈论什么。再说,在这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也不便于长谈。大观音像前有个乞丐,额头抢地,扯着喉咙高声哀告。他不时地抬起脸,额头沾满了灰沙,成了白白的一团。没有人理睬他,五个人也若无其事地从旁穿过。走了五、六百米,广田先生忽然转头问三四郎:

“你给过那个乞丐钱吗?”

“没有。”

三四郎回头望望,那乞丐双手合十,举到额前,依然大声哀告。

“一点也不情愿。”良子紧跟着说。

“为什么?”良子的哥哥望着妹妹,没有责备的意思,野野宫的表情毋宁说是冷静的。

“他那样焦急地逼着人要钱,反而达不到目的。”美祢子评论道。

“不,他的地点选得不对。”这回是广田先生发话了,“过往行人太多,所以不成。山上虽说人少,如若碰到这样的乞丐,谁都会给钱的。”

“也许整天都碰不到一个人哩。”野野宫嘻嘻地笑起来了。

听着这四个人对乞丐所发的议论,三四郎觉得自己迄今为止养成的道德观念受到了几分损伤。但是,自已从乞丐身边经过的时候,不仅没有打算丢给他一个子儿,说实在的,甚至感到很不愉快。从这一事实反省一下,觉得那四个人比自已更来得坦诚些。三四郎领悟到,这些人原来都能坦率地生活在这种广阔的天地之间,他们都是大城市的人啊!

越走下去,人越多了。不一会儿,碰到一个迷路的孩子。这是个七岁光景的女孩子。她一边哭,一边在人们的袖子底下左右转悠,拼命叫着“奶奶,奶奶”。看样子,行人对此都动心了,有的停下脚步,有的说“真可怜。”然而谁也不采取什么行动。女孩子招惹着所有人的关切和同情,继续呆泣着寻找奶奶。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这也是因为地点不好吗?”野野宫目送着孩子的背影问道。

“警察马上会来处理的,所以大家都躲开了。”广田先生加以说明。

“要是到我身边来,我就把她送给派出所。”良子说道。

“那好,你去追赶她,领她去吧。”哥哥敦促着。

“我才不愿追她呢。”

“为什么?”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又不关我一个人的事。”

“还是躲避责任嘛!”广田说。

“仍然是地点不好呀。”野野宫说。两个男子笑了。来到团子坂,只见派出所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个迷路的孩子到底送给警察了。

“这下子可以大大放心啦。”美祢子回头望望良子。

“太好啦!”良子说。

从坂上一眼望去,斜坡弯弯曲曲,仿佛站在刀刃上。坡面当然很狭窄,右边两层楼的建筑,把左边高高的小屋顶遮挡了一半,后面坚着几杆高高的旗子。人们仿佛一下子就要落到谷底,上上下下的人你来我往,把路挤得水泄不通。谷底下的人群不停地蠕动着,看起来有些异样。望着这种乱糟糟的场面,使人有些眼花缭乱。

广田先生站在坡顶,说声“这太叫人受不了啦”,似乎想回去。四个人簇拥着先生进入谷底,这谷底半道上向对面缓缓绕过去,左右的小屋挂着大苇帘子,高高地矗立在道路两侧,显得中间的天空格外狭窄。路面上行人拥挤,一片昏暗,门口收票人扯开嗓子高叫。

“这哪里是人的喊声,这是菊花玩偶发出的声响。”广田先生评价道。这些人的喊叫声确乎有些不同寻常。

一行人走进左边的小屋。这里陈列着“曾我①讨敌”的故事,五郎、十郎、赖朝②一律平等地穿起了菊花服装,但脸孔和手脚都是木雕的。接着是下雪的情景,青年女子在生气。这些也都以木头人为身子,外面饰一层菊花,把叶和花密密麻麻地排整齐,制作成衣服的样子。

①日本古代以军事战争为题材的小说『曾我和语』,记述了曾我兄弟——十郎佑成和五郎时致戮力讨敌的故事,成为日本古典戏曲的传统题材。

②源赖朗(1147一1199),镰仓幕府的初代将军。

良子聚精会神地观望着。广田先生和野野宫不住地交谈,说什么菊花的栽培法不同啦什么的。三四郎离他们有两米多远,中间隔着其他的游客。美祢子早已走到三四郎前头去了。观众大都是市民,有教养的似乎极少。美祢子站在游人中回过头来,伸着脖子向野野宫那边张望。野野宫把右手伸进竹栏杆内,指点着菊花根部,正热心地解释着什么。美祢子又把脸转过去,随着人流迅速向门口走去。三四郎分开人群,撇下三人去追美祢子。

他好容易来到美祢子身边。

“里见小姐,”他招呼了一声。此时美祢子用手扶着青竹栏汗,稍微转过头来望望三四郎,一言未发。栏杆的里面是“养老瀑”。一个圆脸孔的汉子,腰间插着板斧,手拿水瓢,正蹲在水潭旁边。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的脸,他根本没有留意青竹栏杆那边有些什么东西。

“你不自在吗?”三四郎不由地问道。

美祢子仍是默默不语,乌黑的眸子直视着三四郎的前额,充满忧郁的神情。这时,三四郎从美祢子的双眼皮底下发现了一种奇妙的内涵。这双眼睛包蕴着三层意思:心灵的疲惫,肉体的松弛,近乎苦痛的倾诉。三四郎已经忘记眼下正等着美祢子的答话,他把一切都留在这双眼皮和眸子之间了。

这时美祢子说:“该走啦。”

三四郎同美祢子的眼皮和眸子的距离似乎在逐渐靠近。随着这种靠近,三四郎心中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为了这女人,他必须携她马上回去才安心。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女子一甩头转了过去,手臂离开青竹栏杆,向门口走去。三四郎立即尾随在后边。

两人在外面肩并肩的时候,美祢子低下头,用右手支住前额。周围人群如潮。

三四郎凑近女子的耳畔问:

“你不舒服吗?”

女子穿过人流向谷中方向走去。三四郎当然跟着她一道儿走去。约莫走了半条街,女子在人群中站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边是到谷中天王寺去的方向,同回家的时候正相反。”

“唔,我的心绪很坏……”

三四郎在这大街上也无法解除她的痛苦,他站住思索了片刻。

“难道没有个清静的地方吗?”女子问。

谷中和千驮木在坡底下相交处,地势最低,有一条小河打这里流过。沿着小河,从街道的左边穿过去就是原野。河水一直向北流淌。三四郎记得很清楚,他自来到东京以后,曾经沿着这条河的两岸走过多少遍。美祢子站着的地方正靠近一座石桥,小河在这里穿过谷中街一直通向根津。

“能不能再走上一百多米呢?”他问美祢子。

“能。”

两人立即渡过石桥,向左转弯。沿着人家屋边的小道走了四、五十步,再渡过门前的板桥折回小河这边,向上游再走上一阵,便见不到什么行人了。这里是广阔的原野。

三四郎来到这宁静的秋色之中时,他立刻变得多嘴多舌起来。

“怎么样了?头还疼吗?也许是人太多造成的吧?那些观赏菊花玩偶的人中间,有的太下作了。有人对你不礼貌吗?”

女子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她把眼睛从河面上抬起来,瞥了瞥三四郎。双眼皮下藏着清亮而热切的眸子。看到她这副眼神,三四郎放下大半颗心。

“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她说。

“歇一会儿吧。”

“嗯。”

“能再走几步吗?”

“嗯。”

“能走就再走几步,这儿太脏,那边倒有个很好的休息场所。”

“嗯。”

走了一百多米,又看到一座桥,上面胡乱铺着不到一尺宽的旧木板。三四郎大步流星地过了桥,女子跟在后边。三四郎等着她走过来,他看到她步履轻盈,双脚如同走在寻常的大地上。这女子一个劲儿朝前迈动步子,没有一般女人家那种忸忸怩怩的娇羞之态。所以,三四郎不便鲁莽地伸手搀扶她。

河对岸有一座草房,屋顶下边一片艳红。走近一看,是晾晒的辣椒。美祢子走着走着,看到那红色确实是辣椒,这时她停下来了。

“真美!”

她说罢坐在草地上。草只是沿着河边狭小的地面生长,不如夏季时那样翠绿。

美祢子完全不顾忌自已一身漂亮的衣裳会被弄脏。

“不能再向前走了吗?”三四郎也站住,催促般地问。

“谢谢,已经够啦。”

“心绪依旧很糟吗?”

“都是因为太累了呀。”

三四郎也只得在污秽的草地上坐下了。美祢子和三四郎之间保持着四尺远的距离。小河在他俩的脚下流淌。秋天,水位低落,河水很浅,水面露出的石头尖上停着一只[脊鸟][令鸟]。三四郎望着河面,河水渐渐混浊了。一看,原来是庄稼人在上游洗萝卜。美祢子将视线投向远方。面前是广袤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森林,森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变了。

一派澄碧的空中出现了好几种色调,清澈见底的蓝色次第变薄,似乎要归于消失。上面笼罩着渐渐浓重的白云,随后又消融了,飞走了。天空微微蒙着一层阴郁的黄色,分不清哪是地平线,哪是云天连接之处。

“天色混浊了。”美祢子说。

三四郎从河面抬起头,向天上望望。三四郎当然不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天气,然而“天色混浊了”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他定睛一看,这天气除了用“混浊”

二字来形容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词儿了。三四郎正想回答些什么,女子又开口了:

“好重啊,真象块大理石。”

美祢子眯细着双眼皮眺望高高的天空。然后又这么眯细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三四郎。

“就象大理石一样,不是吗?”她问。

“哎,是象大理石啊。”三四郎只能这样回答。

女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三四郎首先开口。

“处在这样的天色下边,心情沉重,精神却轻松。’

“这话什么意思?”美祢子问。

三四郎没有多作解释,他未回答她的问题,又接着说:

“这天空可以让人安然入梦。”

“看样子在动,实际上一点没有动哩。”美祢子又在眺望远处的云层了。

菊偶市场上招徕游客的叫喊声,不时地传到他俩坐着的这块地方。

“声音真大呀。”

“从早到晚都这么号叫吗?真佩服!”三四郎说道。

这时,他忽然想起被抛下的三个同伴,正想说什么,美祢子答话了。

“生意人都是一样,正象大观音像前的那个乞丐一般。”

“地点并不坏,对吗?”

三四郎很少开玩笑,于是独自一个人很有趣地笑起来。因为他觉得广田先生关于乞丐的一番谈话,实在太滑稽了。

“广田先生常常讲出那样的话来。”美祢子十分轻松地自言自语。随后,她立即改变了语调,用一种比较活泼的口吻补充道,“在这样的地方如此呆坐下去,也算是够格的啦。”

这回是她津律有味地笑了。

“可不,就象野野宫君所说的那样,随你等到几时也不会有一个人打这儿通过。”

“那不正是如愿以偿吗?”她紧接着说。然后又为前面的话作了解释,下了结论,“因为是不向人求乞的乞丐呀。”

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生人。看样子,他是从那晒辣椒的人家走出来,不知何时过河的,如今渐渐向两人坐着的地方靠近。这人穿着西服,留着胡子,看年纪,大致象广田先生。他走到两人面前,霍然抬起头来,从正面凝视着三四郎和美祢子。

那眼光分明充满着憎恶的神色。三四郎如坐针毡,顿时局促起来。那人不一会儿走过去了。

“广田先生、野野宫君他们想必在寻找我们吧?”

三四郎目送着陌生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不要紧的,我们是迷路的大孩子啦。”美祢子显得十分冷静。

“因为迷了路,他们才会找的呀。”三四郎依然坚持自己的见解。

“因为都是想躲避责任的人,所以巴不得的呀。”美祢子的口气更加冷峻。

“你是指谁?广田先生吗?”

美祢子避而不答。

“是野野宫君吗?”

美祢子依旧不作回答。

“心绪好些了吗?如果好些,咱们该回去了。”

美祢子瞧瞧三四郎。三四郎刚立起身子,又坐在草地上了。其时,三四郎感到自己总有些地方敌不过这个女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已被对方看穿,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屈辱感。

“迷途的羔羊。”

女子望着三四郎重复着这句话。三四郎没有回答。

“你知道这句话在英语里是怎么讲的吗?”

三四郎未曾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所以一时说不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教给你吧。”

“嗯。”

“straysheep①,懂吗?”

①意为迷羊。《圣经·马太传》中十八章载:某人牧羊百只中有一只迷途,随舍九十九只于山中,往寻迷羊,复得。其欣喜之情胜于九十九也。借以歌颂身心宽大,犹如牧羊之人。

三四郎逢到这种场合,便穷于应付了。关键的时机已过,头脑冷静下来,回顾已过的事便感到后悔,心想还是可以这样那样作一番回答的。话说回来,又不能预料到后悔,为了应付,就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大言不惭地乱说一通。他还没有这般轻薄,因而只是沉默着。他又觉得这样闷声不响太叫人难为情了。

对于“straysheep”这个词儿,三四郎似懂非懂。他之所以不懂,与其说是词本身的涵义,毋宁说是使用这个词儿的女子的用心。三四郎一个劲地端详着女子的面庞。这时,女子忽然认真起来。

“我显得那样狂傲吗?”

她的语调带有辩解的意味,三四郎被一种意外的感受打动了。过去象在五里雾中,心想,要是雾散了该多好。女子的这句话驱散了迷雾,露出了她清晰的姿影。

三四郎又觉得雾散得有点可恼。

三四郎想使美祢子的态度恢复到原来那副样子,那是多么有意思。——就象两人头顶上广漠的天空,既不清澄又不混浊。但又想到,这不是靠几句讨好的话就能使她恢复常态的。

“好,咱们回去吧。”女子猝然说道。

她的话里没有带着厌恶的情绪。然而,三四郎听起来,这语调十分沉静,仿佛对方已看到自已是个毫无意思的人而心灰意冷了。

天空又起了变化。风从远方吹来。广阔的田野上,只有一轮太阳,看着叫人寂寞难耐。草丛里腾起的水汽使人浑身发冷。留神一看,发现在这种地方竟然一直坐到现在。假若是自己一个人,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美祢子也一样,不,美祢子也许会在这种地方久坐下去的。

“好象有点冷了,先站起来吧,不要受凉。怎么样?心绪完全恢复过来了吗?”

“哎,完全恢复过来了。”美祢子爽朗地回答着,骤然站起身来。当她站起来时,独自嘀咕了一句“straysheep”,声音拉得很长。三四郎当然没有答理。

美祢子指着刚才那个穿西服的汉子走的方向说,要是有路,她想从那辣椒旁边穿过去。两人便朝那边走去。茅屋后头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路。走了一半光景,三四郎问道:

“良子小姐决定上你那儿住吗?”

女子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

“你为啥问这个呢?”

三四郎正想说什么,看见脚下有一块泥地,约莫四尺多宽,泥土下陷,积了一汪水。水洼中央放着一块垫脚石。三四郎没有踩那石头,他立即向对面一跃,随后回头望望美祢子。美祢子将右脚踏在泥水中的石头上,谁知石头不很牢靠,用力一跳,肩膀便摇晃起来,以便保持全身的平衡。三四郎从这边伸过手去。

“抓住我的手。”

“不,没关系。”女子笑了。

三四郎伸手的当儿,她只是摇晃着,不肯跨过去。三四郎缩回了手。这时,美祢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踏着石头的右脚掌上,左脚向前一跃,跳过来了。她老怕把木屐弄脏,用力太猛,身子倾斜着向前冲去。在这种形势下,美祢子的双手一下子扑到三四郎的两支胳膊上了。

“straysheep”,美祢子喃喃地说。三四郎能够感觉出她的一吸一呼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