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当在他们身后的门完全关闭后,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叹。

“我完全同意。”威尔说。

“天哪,”巴胡先生又现出伏尔泰似的微笑,也重复道,“就像是我听到一位英国学生第一次看到金字塔时的感慨。拉尼也给人同样的印象。纪念碑般不朽。她就像是德国人所说的一个伟大的灵魂。”闪光消失了,他的脸又毫不含糊地变成了萨沃纳罗拉的面容。他的话,显然,都可以结集在一起出版了。

小护士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这么有趣?”威尔问道。

“我突然看到壮观的金字塔穿着白色的薄棉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罗伯特医生称之为神秘主义者的制服。”

“诙谐!真诙谐!”巴胡先生说。“另外,”他又以外交性的语言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秘主义者不可以穿制服,如果他们愿意穿的话。”

小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眼里笑出的眼泪,开始准备给病人打针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她对威尔说,“你可能在想我太年轻了,不会做得太好。”

“我是认为你很年轻。”

“你们十八岁的时候才上大学,并在大学里待四年。我们是十六岁开始并持续接受教育直到二十四岁——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工作。我在学生物学,同时做这个工作已经两年了。所以我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傻。实际上,我是位很好的护士。”

“这个评价,”巴胡先生说,“我是可以明确地给予证实的。拉妲小姐可不仅是好护士,而且绝对是最一流的护士。”

当威尔研究了那张犹如饱受诱惑的和尚脸上现出的表情之后,十分确定的是拉妲小姐有着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脐、丰满的胸脯。但是这小腹、小肚脐、丰胸的主人显然厌恶这位萨沃纳罗拉的仰慕,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表达过了。这位受过断然拒绝的大使,仍充满希望地,或者是痴心过头地,重新开始了攻势。

酒精灯点燃了,针头正被煮沸消毒,小阿普护士量了她这位病人的体温。

“37.3℃。”

“这意味着我得被驱逐吗?”巴胡先生询问道。

“对他而言现在还不用。”

“那么请留下来吧。”威尔说。

小护士给他打了一剂抗生素的针,然后从她包里的一个瓶子中,舀了一勺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搅在半杯水中。

“把这个喝掉。”

水的味道像那些坚持健康饮食的狂热分子用来代替茶的草本调和物。

“这是什么?”威尔问,他被告知这是与缬草属类相近的高山植物萃取溶液。

“它能帮助人停止忧虑,”小护士解释说,“但并不造成瞌睡。专门针对康复中的病人。同时,它对精神类病人也有效。”

“那我是哪一类?精神类病人还是康复中的病人?”

“两者都有。”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威尔大声笑了起来:“这就是恭维的下场。”

“我刚才并不想粗鲁失礼,”她安慰威尔,“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碰到过从外面来到这里而不是精神类病例的情况。”

“包括大使吗?”

她又把问题还给了提问的人:“您怎么认为?”

威尔把这个问题转给巴胡先生:“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你们两个商量决定吧,”小护士说,“我得去准备病人的午餐了。”

巴胡先生看着她走远;然后,扬起了左眉毛,让单片眼镜掉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用手绢擦拭镜片。“你在一个方面不正常,”他对威尔说,“而我在另一方面不正常。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和另一位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偏执狂患者。我们俩都是二十世纪瘟疫的受害者。但这次不是黑死病,是灰暗的人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对权力从不感兴趣吗?”

“从不感兴趣。”威尔断然地摇了摇头,“如果一个人不全身心投入的话是不可能拥有权力的。”

“对你来说,全身心投入的恐惧要比摆布别人带来的乐趣更重要?”

“要甚于几千倍。”

“因此这从不是个诱惑?”

“从不是个诱惑。” 威尔停了一会儿,换另一种语调说,“我们谈谈正事吧。”

“谈正事。”巴胡先生重复道,“和我说说阿德海德吧。”

“嗯,就像拉尼说的,他非同寻常的慷慨。”

“我对他的品德不感兴趣,只对他的智力感兴趣。他有多聪明?”

“足够聪明,他懂得人都是无利不往。”

“好,”巴胡先生说,“那么告诉他,我作为一个处于战略位置的专家,要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他必须得拿出至少十倍于你的酬劳。”

“我会写信提及此事。”|||||

“那今天写吧,”巴胡先生建议道,“飞机明天傍晚离开希瓦普莱姆,之后会有整整一个星期寄不出信件。”

“谢谢您告诉我,”威尔说,“现在拉尼殿下和令人吃惊的小伙子都走了——让我们谈谈下一个诱惑吧。性怎么样?”

巴胡先生在自己的面前来回地挥舞着一只棕色瘦削的手,似乎是在摆脱一群纠缠不休的昆虫。“性只是件让人分心的事情,仅此而已。一个唠唠叨叨、让人丢脸的烦恼。但是一个聪明的人总是能应对好。”

“去理解别人的罪恶太难了!”威尔说道。

“说得对。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的荒唐,上帝觉得应当诅咒他的荒唐。大胆地去造孽——这是路德的建议。但特别要注意造你自己的孽,而不是其他人的孽。不要试图表现得理智和善良,就好像你的本质天生如此。我们都是在同一艘宇宙船上发狂的罪人——而这艘船自始至终都在下沉。”

“尽管在下沉,没有一个坏蛋是有理由离开的,这是您的意思吗?”

“有几个人有时会试图逃离,但是他们不会走太远。历史和其他的坏蛋总是负责确保他们和我们一样沉没。这就是为什么帕拉岛没有一点机会的原因。”

小护士又拿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素食,”她说道,并把餐巾在威尔的脖子上系好,“除了鱼之外都是。但在我们看来,鱼也是蔬菜。”

威尔开始吃饭。

“除了拉尼、穆卢干和我们俩,”他吞下了第一口食物之后问,“你见过多少从外面世界来的人?”

“嗯,有一队美国医生,”她回答道,“他们去年来到希瓦普莱姆,当时我正在中心医院工作。”

“他们来这做什么?”

“他们旨在弄清为什么我们患有神经官能症和心血管疾病的比率这么低。这些医生!”她摇了摇头,“和你说吧,法纳比先生,他们真的使我毛骨悚然——使整个医院的人都毛骨悚然。”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医药是非常原始的?”

“您用错词了,并不原始,应该说是百分之五十很了不起和百分之五十纯属无用。抗生素很了不起——但是却完全没有增强抵抗力的方法,因而就不需要抗生素了。了不起的手术——但是完全没有教给人们健康生活的方法,以使人们免受挫伤。处处都是如此。阿尔法加,当你开始四分五裂的时候把你修补好。但是德尔塔减,一直保持你的健康。除了城市排水系统和合成维生素,你们似乎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可你们还有一则谚语:与其补救于已然,不如防患于未然。”

“但是治疗,”威尔说,“要比预防引人注意得多。而且对于医生来说,治疗获利也更丰厚。”

“可能是对你们的医生而言,”小护士说,“不是对我们的医生,我们医生的工作是使人们保持健康,然后获得报酬。”

“怎么能保持身体健康呢?”

“我们一百多年来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找到了很多答案。化学的、心理的答案,关于吃什么,如何做爱,你看到和听到的,在这样一个世界做自己的感觉,等等。”

“哪些是最佳答案?”

“如果孤立地看,没有哪一个是最好的。”

“所以没有灵丹妙药?”

“怎么可能有呢?”她引用了一首每个护士生在开始学习的第一天都必须牢记的小歌谣:

我是一群人,遵循很多规律

因为有很多组成部分,化学构成不纯

所有“我”的存在,没有单一的疗法

就像从未有单一的起因

“所以不管预防还是治疗,我们都是及时地全线出击,”她强调,“从饮食到自我暗示,从负离子到冥想。”

“非常明智。”威尔如此评论。

“这可能有些过于明智了,”巴胡先生说,“你试图给一个疯子讲过道理没?”威尔摇了摇头。“我试过一次。”他撩开了斜在前额的一绺花白头发,一块锯齿状疤痕在发际线下明显地凸出来,衬着周围棕色的肌肤,它发白的颜色显得很怪异。“我很幸运,他砸我的瓶子非常轻。” 他抚平了自己弄乱的头发,转向了小护士,“不要忘记,拉妲小姐,对于不讲道理的人来说,没什么比道理更令人恼火的了。帕拉是一个完全被二十九亿精神病例环绕的小岛。如果太理智的话,要多加小心。在一个精神错乱的国家,人格健全的人不会成为拉贾。”巴胡先生的脸上确实闪耀着伏尔泰般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会被私刑处死。”

威尔敷衍地笑笑,然后又转向了小护士。

“你们的收容院里有人吗?”他问。

“所有需要收容的人都在那儿——我的意思是和人口总数成比例。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因此似乎是否生活在明智的世界中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那些由于身体内的化学成分而使他们变成精神病的人来说,没有差别。他们生来就易受伤害。其他人几乎很难注意到的小麻烦都可以使他们崩溃。我们正准备查出使他们易受伤害的物质。我们已经能够在这些物质发作之前,就监测到它的位置。一旦它们被监测到,我们就可以做些事情进行抗阻。再次预防——当然,是及时全线出击的预防。”

“所以出生在一个明智世界的人,甚至与那些命中注定的精神病人有所分别?”

“对于神经官能症的人有所分别。你们神经官能症的比率大概是一比五甚至是一比四。我们的比率是一比二十。那一个发作的人会得到全方位的治疗,其余十九个不会发作的人也会被采取全面预防措施。说到这我又想起那些美国的医生,他们中有三个是精神科医师,其中一个不停地抽烟并且带有德国口音,但他还是被选中给我们作报告。那是一场怎样的报告啊!”小护士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头,“我从未听过那样的报告!”

“是关于什么主题的报告?”

“是关于他们如何治疗显现出神经官能症症状的病人的。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不全线出击,他们只出击一个战线的半个堡垒。对于他们来说,身体战线根本不存在。除了一张嘴和一个肛门之外,他们的病人没有身体。病人不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体格或者脾气。只是由一条消化管道连接两端的一个整体和心灵。但是什么样的心灵呢?显然不是整体的心智,不是心灵本身的样子。当他们压根不考虑解剖学、生物化学或是生理学的时候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将心灵从身体中抽象出来——那是他们攻击的唯一堡垒。抽雪茄烟的医生一直在讲无意识,但是他们关注的唯一的无意识其实是负面的无意识,是人们试图像垃圾一样埋在地下室要摆脱掉的东西。对于积极的无意识却只字未提,并未试图帮助病人向生命的力量或是如来藏敞开心扉,并未试图教会病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变得更加有意识一点。你知道:‘此时此地,孩子。’‘注意’。”她模仿了一下八哥鸟,“那些人任由不幸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在永远无法完全处于此时此地的坏习惯中打滚。整套治疗纯粹就是白痴的行为!不,那个抽雪茄的医生甚至没有这个借口:他聪明到无法再聪明的地步。因此那不是白痴,一定是自愿的、自我诱发的行为——就像喝醉酒或是劝服自己相信某些愚蠢的故事只因为其碰巧写在《圣经》里一样。再看看他们认为的正常状况,信不信由你,他们认为正常的人是有性高潮并且适应社会的人。”小护士再一次用双手按住耳朵:“简直难以想象!没有对如何处理性高潮提出问题。没有对你的感情、思想和认知的质量提出问题。也没有问你期望适应的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疯狂的社会还是一个理智的社会?即使是非常理智的社会,难道每个人都要完全适应这样的社会才合理吗?”

巴胡大使的脸上又闪耀着狡黠的微笑:“上帝欲毁之,必令其疯癫。又或者,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更有效,就是令其明智。”巴胡站起来走到窗边:“我的车已经来接我了。我必须得回到希瓦普莱姆,回到我的办公桌前。”他转向威尔并以冗长的、辞藻华丽的语言告别。然后,他就把大使的角色抛在脑后,说:“别忘了写那封信,信是非常重要的。”他诡秘地笑了笑,左手的大拇指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移动,做出数钱的动作。

“谢天谢地!”他走了之后小护士说道。

“他是哪里冒犯你了?”威尔问道,“是平常的小事吗?”

“想和喜欢的人上床就出钱——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那么他就出更多的钱。这在他的家乡是平常的事吗?”

“非常平常。”威尔言之凿凿。

“嗯,但是我不喜欢。”

“我也能看出来。还有一个问题,穆卢干怎么样?”

“你为什么问他?”

“好奇而已。我注意到你们以前见过,是在两年前他妈妈不在帕拉岛的时候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一只小鸟告诉我了——或者是一只身形十分庞大的鸟。”

“拉尼!她讲的时候一定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所多玛和蛾摩拉城一样。”

“但是不幸的是给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细节。阴暗而沉重的暗示——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了。比如,暗示有经验的梅萨利纳给无知的少年讲情爱的课程。”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课程!”

“还暗示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早熟、淫乱的女孩。”|||||

阿普护士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她吗?”

“那个早熟的、淫乱的女孩就是我。”

“是你?拉尼知道吗?”

“穆卢干只告诉了她事实,但是没告诉她姓名。因此我很感激。你可以看到,我最近行为失控,为了一个并不真正喜欢的人昏了头。为了并不真正喜欢的人,去伤害那个我爱的人。我怎么这么愚蠢呢?”

“你的心被蒙蔽了,”威尔说到,“内分泌也是一部分原因。”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威尔吃完了最后一块冷煮鱼和蔬菜,阿普护士递给他一盘水果沙拉。

“你从未见过穆卢干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样子。”她说道。

“我漏掉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穿着白色的苏尔加绸缎袍子有多美。没人有权利这么美,美得不可方物。他天生就具有这样的优势。”

是看到穿着白色苏尔加绸缎袍子的穆卢干最终使她昏了头。神魂颠倒了两个月,像变了一个人——像傻瓜一样追逐一个不能容忍她的人,使她背弃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也是她一直爱着的人。

“你和白袍子的少年有什么进展吗?”威尔问道。

“进展到床上。”她回答道,“但当我开始亲吻他的时候,他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直到我从门缝里把袍子塞给他并且郑重许诺不会骚扰他之后,他才出来。现在我可以一笑置之,但是那时,我和你说,那时……”她摇了摇头:“是纯粹的悲剧。从我当时和他的相处来看,他们一定猜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早熟、淫乱的女孩’对他也无能为力,他需要的是常规的课程。”

“剩下的故事我就知道了,”威尔说,“男孩写信给母亲,母亲飞回家匆匆带着他去往了瑞士。”

“他们六个月前才回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他们待在壬当,和穆卢干的小姨在一块。”

威尔开口要提迪帕上校,但是想起他曾向穆卢干许诺过要小心谨慎,就什么也没说。

花园里传来了口哨的声音。

“失陪一下,”小护士说着走到了窗边,幸福地笑着并向她看到的人挥手,“是兰加。”

“谁是兰加?”

“就是一直谈论的我的那个朋友。他想问你一些问题,他可以进来待会儿吗?”

“当然可以。”

她又转向了窗户,并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这就意味着,我看,你和那个穿着白色绸缎袍子的男孩完全结束了。”

她点了点头:“那只是个独幕悲剧。我恢复神智的速度和失去神智的速度几乎一样快。当恢复到正常之后,我发现兰加,像以前一样,一直等着我。”门吱呀一转,一位瘦高的、穿着运动鞋和卡其布短裤的青年走进了房间。

“兰加·喀喇库兰。”他一边和威尔握手一边说。

“如果你五分钟之前来,”拉妲说,“你会有幸见到巴胡先生。”

“他刚才在这儿?”兰加脸上写满了厌恶。

“他这个人就那么坏吗?”威尔问道。

兰加列出了如下控诉:“第一,他憎恨我们;第二,他是迪帕上校驯养的豺狼;第三,他是所有石油公司非官方的大使;第四,这头老猪挑逗拉妲;还有第五,他四处演讲宣扬宗教复兴的必要性。他甚至还出版了一本书。成书后,前言是由哈佛神学院的某个人撰写的。这都是颠覆帕拉岛独立的运动,上帝是迪帕的托词。为什么罪犯不能坦承他们的阴谋呢?所有这些令人厌恶的空谈和废话——真让人作呕。”

拉妲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三下。

“你这个小……”他气愤地开了头,但话说了一半,就停住大笑起来。“你太对了,”他说,“不过,没必要这么用力拧啊。”

“当他发怒的时候,你总是这么做?”威尔问拉妲。

“每当他在错误的时机发怒,或者为无能为力的事情发怒的时候我都会这样。”

威尔转向这位青年:“你有拧过她耳朵的时候吗?”

兰加笑了起来:“我觉得揍她的屁股更令人满意。不幸的是,我很少有机会能这么做。”

“这意味着她比你更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我告诉你,她有着超常的理性。”

“那就是说你仅仅是正常水平?”

“可能还不是很正常。”他摇了摇头,“我有时极度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事实正相反,”拉妲说,“他很优秀,已经得到了去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生物化学的奖学金。”

“当他对你玩这些绝望痛苦凄惨的把戏时,你怎么办,也拧他的耳朵吗?”

“那样的话,”她说,“嗯……可能用其他办法。”她看了看兰加,兰加看看她,然后他们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