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季快要过去时,小屋里的生涯已告结束,不过与他们昔日的想法却大相径庭。一天,戈特孟拿着弹弓转了好久,希望能猎取鹧鸪或别的禽兽,因为粮食已相当缺乏。雷娜就在附近采草莓,有几次经过她附近,从灌木上他看见她的头裸露在褐色的头发和麻布汗衫上,听见她在唱歌,有一次他还瞥见她在吃着草莓。当一段时间没能看见她时,他就半喜半怒地想起她,因为她又一次提起秋天来临与如何未雨绸缪的话,她认为自己已妊娠,而不要他离开。他想算了,我独自一个人走好了,冬天一来就再回到倪克劳师父那边的大市镇去看看,好在那边过冬,当春临大地时,先买一双好的新鞋,然后到圣母泉修道院去看望那齐士,我已有10年没见到他了。我得去看看他,即使一两天也是好的。

一种陌生的声音把戈特孟从自己的思维里唤醒过来,他突然明白所有的想法和希望都已远去,不在这个地方了。他侧耳倾听,又听见了忧惧的声音,虽然一时想不起来,却知道那是雷娜的声音,是她在呼喊他,于是戈特孟向声音所在的方向追去。当他快接近时,才清楚地听出是雷娜在危险中呼喊他的名字。他本来有点生气,但她一再的叫喊声,却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与忧虑之心。终于他看见雷娜跪坐在荒地上,有一个男人正企图非礼她,她的衬衣已被撕破,还在不断与那人搏斗着。戈特孟愤怒、不安与悲伤地奔过去,一时怒火中烧,直向那暴徒冲去。他猛袭那个企图把雷娜完全压在地上的陌生男子,他正贪婪地紧抱着她,她赤裸的胸部流出血来了。戈特孟用愤怒的双手扼住那人的咽喉,对方瘦而有劲,长满山羊胡子。戈特孟猛力扼住他,直到对方放掉雷娜,无力地垂下双手时;戈特孟依然怒不可遏,再把奄奄一息的他拖到突出于地面的灰色岩石,将他扶起,对准岩石猛击两三次,终于被碰死在尖锐的岩石上。戈特孟怒气还未消,恨不得再给他吃些苦头。

他将视线转到雷娜身上。她的胸部流着血,全身发颤地喘息着,但又立刻振作地站起来,看强有力的情人如何把那暴徒制服,如何将他扼杀和把尸体拖开,满怀喜悦与崇拜地看着死者像一条被打死的蛇,灰色的脸上头上满是胡子与稀疏的头发,无力地僵卧在地上。雷娜欢呼地跑过去,倒在戈特孟的怀里。但却因为余悸犹在,而突然脸色发青,情绪恶劣,体力不支地倒在越橘草里。戈特孟扶她回到小屋里去,将她那被强暴者抓伤与咬伤的两个乳房洗净。

罗培德对于这次意外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探问打闹的详情。

“你把他的颈子折断了吗?真了不起!戈特孟,人家都要怕你了。”

但戈特孟不愿再提此事,默不作声。当他离开死人时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可怜的拦路强盗维克多,现在死在他手里的是第二个了。为了摆脱罗培德,他说:“你帮帮忙,想办法把尸体弄走。如果挖坑不容易,就把它搬到芦苇地里去算了,或者用石子和泥土好好埋掉。”但这个无理要求被拒绝了,罗培德不想碰尸体,谁晓得尸体里有没有瘟疫的病毒呢。

雷娜躺在小屋里,乳房的伤口还在痛,但当她觉得不太痛时就起身,生火煮晚餐的乳汁。她心情很好,很早就去睡了,由于对戈特孟的崇拜,使她温顺得像一头羔羊。戈特孟始终沉默和忧郁着;罗培德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再去撩他。戈特孟找睡觉用的干草时,侧身倾听,发现雷娜已经睡着了。他想起维克多,流浪生活的种种与不安浮现眼前;又想到这个家庭的把戏将要结束了,但有一件事足令他永远忘不了的,那就是雷娜注视着他在摇撼那个死家伙,然后把尸体抛弃的一刹那。她那奇异的眼神是他决不会忘记的,从她那瞪得大大的、吃惊和迷人的眼里,显露出一抹她对于报仇与残杀对方的得意,胜利,深刻而热情的喜悦,这是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脸上见过的,也是从未料到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奇异的眼神,也许过几年以后他就会忘记雷娜的脸孔的。可是经她这一看,她那农家少女的脸孔也已变得伟大、美丽与可怕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从未见过他所希望的那种“这必须把它画下来”的情景。但是当他瞥见雷娜那一眼的刹那,他却觉得有几分寒意,所以对他所希望的情景反而有了战栗之感。

因为睡不着,他终于又爬起来,走出小屋。屋外非常清爽,微风正拂着白桦树。在黑暗中他来回地走着,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沉思,满怀悲哀,想起维克多,而今天又杀了那个男人,遂被一股因失掉灵魂中的纯洁与童年欢欣的后悔所笼罩。他逃出修道院,离开那齐土,又冒犯了倪克劳师父,放弃了李斯佩——现在却躺在荒野里,窥视走失的家畜,把那个悲哀的家伙用石头打死,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吗?这样的生活是有价值的吗?他的心里被这些胡闹与自嘲迫得透不过气来。只好躺下来,两眼盯着灰白的夜云,把千头万绪的思路抛诸脑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云,还是看自己内在的黑暗世界。他渐渐迷糊不清起来,突然犹如闪出电光一般,一张巨大的夏娃脸容透过层层流云正愁眉不展地注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忽然幻化成一双好色与嗜杀的大眼。戈特孟睡着了,一直睡到露水沾湿了身体。

第二天雷娜病了,男人都出去做事了,让她躺在屋里。罗培德晨间在林中发现两只羊,正欲从他的视界里溜走。他喊戈特孟,两人追了好半天,才捉到其中的一只。二人于傍晚把羊带回来时,已经很疲倦。雷娜觉得很不舒服,戈特孟仔细察看,发现她有鼠疫的淋巴腺肿疡。他默不作声,但罗培德听说雷娜还在生病,就怀疑是鼠疫,再也不肯待在小屋里了。他说要到外面去找一个睡的地方,而且要把羊也牵走,说是羊也会被传染。

戈特孟愤怒地向他喊道:“滚你的蛋,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他抓住了羊,把它放到格子墙后去。罗培德空着手沉默地离开了,他怕戈特孟,也怕鼠疫,更怕夜与孤独,只好躺到小屋附近的地方。

戈特孟对雷娜说:“你不用愁,我在你身边,你就会好的。”

她摇摇头:“你要当心,不可再到我身边来,免得传染。你不必安慰我,我是死定了。死了也好,总比你有一天不告而别,让我孤单地发现人去床空要好些。我每天早晨一想到这件事就害怕,我情愿现在就死去。”

第二天清晨,她的病况恶化了。戈特孟不时给她水喝,破晓时分她曾睡了一小时。在天已大亮时他发现她的脸色已经萎缩而憔悴,就快要断气了。他到小屋外走了一圈,透了口气与看看天色。林边几株弯曲的红松上已有阳光,空气清新,远处丘陵上还是晨雾霭霭的。他又走了一小段路,伸伸疲倦的四肢,做个深呼吸。这个悲哀早晨的世界是美丽的。流浪生活又快要开始,现在就是告别的时刻了。

他听到罗培德从林中传来的叫喊声。如果这不是瘟疫是否会好起来呢?戈特孟站住了,不想再生他的气,因他已经照料了那只羊。

“你带羊一起到地狱去吧!”戈特孟向罗培德喊道,“雷娜快要死了,我也被传染啦!”

最后的一句话是撒谎的,目的是要把罗培德吓走。罗培德倒是个好心人,只是戈特孟已经讨厌他这个胆小鬼。在这样的命运里,在这种动荡的时期中,戈特孟对他是太过分了一点。罗培德已不见踪影,不再回来了。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

当戈特孟又回到雷娜身边时,她已睡着了。他也睡下来,在梦中看见他以前饲养过的马勃雷斯与修道院美丽的栗树;但当他从遥远的荒野回顾业已失去的可爱故乡,却醒过来了,金黄色的腮须上满是泪水。他听见雷娜无力地说着话,以为是在叫他,就支着床沿起来,她没有叫他,而是在喃喃自语地吐露着一些爱与憎的字眼。她笑了一下,又开始长吁短叹和饮泣,渐渐变得没有声音了。戈特孟站起来,扑向她已经变色的脸上,发现在她高烧而将死的气息里,隐藏着痛苦与纷乱。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亲爱的雷娜,善良的孩子,你也要离开我吗?你已厌倦我了吗?

他巴不得逃走,去旅行、流浪,不断地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疲倦地去欣赏新奇的风景,这对他也许是好的,也许就会减轻他那深深的忧郁。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让雷娜独自死在这里,这太不像话了。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他每隔两三小时就出去走一会儿。雷娜已不要饮羊奶,只有他一个人喝,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他也把山羊牵出去几次,让它喝水、吃草和运动。随后他又立在雷娜床边,绝望地对她说些好听的话,牢牢盯住她的脸容,黯然神伤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她还有一点知觉,有时睡了,醒来时,只是木然地张开眼睛,眼珠疲乏无力,从她的眼睛与鼻子周围看来,这年轻的姑娘正慢慢老去,鲜嫩的颈子上是一张急速萎缩着的老太婆的脸。她难得说一句话,顶多是“戈特孟”或“最亲爱的人”,嘴唇浮肿而发紫,舌头干燥。这时他便给她几滴水。

第二天夜里雷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怨言,只是痉挛了一下,随即断了气。这种情景使戈特孟麻木地想起,渔市场里那些濒死的鱼。鱼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痉挛一下痛苦的身体,然后把鱼身的光泽与生命一起带走。戈特孟在雷娜旁边跪了一会,然后走到外面,在茂密的野草里转了几圈就躺在地上了。戈特孟也躺在山羊旁,把头放在手上,一直睡到天亮。清晨他最后一次到小屋和草编的壁后,最后一次去看已死而可怜的雷娜的脸。他不愿让她躺在那里,找了好些干柴与枯草,丢进小屋之后,烧起火来。干草壁一时火光熊熊,他站在火光之外注视着,脸被火烤得红红的,直到整个屋顶烧掉和倒塌为止。羊惧怕得哀鸣蹦跳起来;也许把羊打死,把肉切下来烧了吃是对的,这样在旅途上就有活力了。但是也不能这样做,他得把羊赶到荒野里,一起逃走。当余烟从林中冒出来时,他又带着悲伤的心绪开始流浪了。

现在他的情形比想象中的更糟。从最初看到的人家与村庄开始,不断的悲惨遭遇,愈来愈糟。整个大地都被死亡、恐怖与害怕的阴影笼罩着,家家户户都是未埋的死人,鸡犬不留,所见的无非是一些乞食的小孩和合葬的墓地。最糟的是活人都已因死亡的恐怖而失魂落魄。戈特孟到处看到、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父母遗弃染病的儿女;丈夫不顾妻子;收尸人与医院的公役则如同刽子手,在死光了人的屋里抢劫,把濒死的病人从床上拉下来,送上运尸车。那些因害怕而逃亡的人孤寂地乱窜,避不与人接触;另有些人却醉生梦死,尽情寻乐,谈情说爱,设酒宴,开舞会,而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弹琴;又有些人无依无靠地蹲在坟场或冷落的屋前,四顾茫茫,口出怨言。但更糟的是人人都在为这难受的悲惨,以负罪之身去寻求赎罪的羔羊。人人都认为对这瘟疫负有责任,认为故意为非作歹的人是最不可饶恕的。他们如同魔鬼,把尸体上的传染病毒又传播到墙壁和门上,井与家畜因而染有病毒,使得死亡蔓延,凡是有这种幸灾乐祸残虐行为的人,实在不能让他逍遥自在,而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由民众将他处死。此外,富有的人归罪于贫穷的人,贫穷的人又归罪于富有的人,最后大家同归罪于犹太人、外国人和医生。戈特孟在某一镇上看见所有犹太人的街道全被烧毁,他心里异常的激怒,火从这家燃烧到那家,围观者则是忘情叫好的民众。那些哭叫着逃命的犹太人,又被人用武力赶回火场中去。到处充满了由不安与愤激而来的妄想,到处是被烧杀与酷刑拷打的无罪之人。戈特孟满怀愤怒与隐心,觉得整个世界中毒已深而且破坏无遗,再也看不见有欢乐、纯洁与爱的存在。他也时常逃入那些享乐派的盛大宴会里,逃到充满死神提琴声的地方去。不久之后,戈特孟竟习以为常,经常去参加那些绝望的宴会,在沥青火炬的光照下参加竖琴的演奏或者在有热病的夜里舞个通宵。

他并不恐惧。他早已经验过死亡的恐怖,诸如在那冬夜的松树下,维克多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时,还有在雪中饥饿的艰苦旅程中,都曾与死神搏斗过,死亡是可以抗拒的,他用战栗的手脚,饥饿的胃,无力的四肢,不断地抵抗,屡次从死里逃生。可是他却不是这瘟疫死神的对手,只能任其猖獗与蔓延下去。戈特孟早已听天由命了,他不怕死,自从他将雷娜与小屋烧掉之后,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但一股巨大的好奇心却驱使他保持警觉;他已饱览死神的收割,听厌无常的歌声。大地如同一座沉寂的地狱。他哪里都去,吃的是死人屋里发霉的面包,喝的是疯狂宴会中的葡萄酒,摘取瞬即枯萎的快乐之花,看着醉后女人圆睁的杏眼,男人迟钝的红眼和垂死者无光的傻眼,因爱绝望而发着热的女人,为了一碗汤而帮着把死人抬出去,为了两个钱而掘土把赤裸的尸体掩埋。世界已变得如此暗淡与野蛮,戈特孟热情如火,侧耳倾听死神大唱凯歌。

戈特孟想再回到倪克劳师父的镇上,内心里响起了要把他拉到那边去的呼唤。路途遥远,他已历尽死亡、凋敝与瘟疫。他悲哀地为死亡的歌声所迷醉,在这充满痛苦的大声叫喊中亦悲亦壮地前进。

他在一间修道院里看见一幅新绘的壁画,不由得注视良久。壁上画的是死亡之舞,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死神,一面跳舞,一面掠夺人命,无论是国王、主教、修道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夫与农奴,无不随他而去,这个乐手用中空的骸骨来伴奏,奏出狂暴的死亡之歌,这幅景象深深吸引了好奇的戈特孟。画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好似在黑死病里见过,他正大声疾呼地说教,说人死是命运。但这并非戈特孟所见与所经历的那些死亡,戈特孟所希望看到的画并不是这一种,而是希望像母亲般甜蜜的、招返游子回归故乡去的声音,是庄严深刻与充满爱的声音,如同秋天那样洪亮的响声,当生命的小灯在接近死亡时,便显得格外明亮。死亡对别人来说是战士,是法官或行刑人,是严父——但对戈特孟来说却是母亲和爱人,死亡的呼声是爱的引诱,是接触到爱的身体时的颤声。有一股新的力量促使他回到师父与创作那里去,但当他又参观一些新的绘画,有了新的体验,呼吸到死亡的空气后,却为同情心与好奇心所绊而又停留一些时日。他和一个哭泣的农家小孩相处了3天,把这个饿得半死的五六岁小孩背在背上,为他费了许多心力,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把小孩交给一个烧炭的女人去照料;又有一头无主的狗跟了他几天,从他手里获得些东西吃,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时却发现狗不见了,他很难过,因为他已惯于和狗说话了;他曾与那只狗谈过半小时无谓的话,谈到人的恶劣,神的存在与艺术,谈到那骑士年轻女儿尤丽安的乳房与臀部。戈特孟在死亡的旅途中自然变得有点神经质,其实所有在鼠疫流行地区里的人,都是有点精神不正常的,完全疯狂的也不少。他在这里找到了对手,和一个漂亮的犹太黑发姑娘勒百嘉混了两天,这位小姐或许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两眼如同烈火燃烧一般。

他在小市镇的田野里遇到她,当时她蹲在一处烧得黝黑的废墟附近大声哭泣,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乌发。他发现她的头发很美。她为父亲诉苦,说父亲连同其他14个犹太人,奉政府的命令,一起被烧死了,但她逃走了,现在又绝望地回来。他耐心地抓牢她发抖的手,并且好言相劝,说了些同情与保护她的话。她要求他帮助埋葬她的父亲。于是他们从热灰里把所有的骨骸收集起来,搬到田野里去用土掩盖。因为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戈特孟找了一个睡的地方,并给那姑娘在槲树林里搭了个睡处,还答应替她守夜。她躺下后依然在哭,直到很久以后才睡着。随后他也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追求她,说她是不能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人家会认出她是犹太女人而杀死她,也许会被暴戾的流浪者强暴,而且林中有狼和吉卜赛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会尽力保护她,他既不怕狼,也不怕人,基于深刻的同情,戈特孟对她很好,觉得这样的美女决不能让野兽噬食或者葬身火海。她忧郁地听他说着话,却忽然站起来想拔腿就跑,戈特孟的话还未讲完,追上去拉住了她。

“勒百嘉,”他说,“我对你没有丝毫恶意。你的悲哀只是为了思念你死去的父亲,所以此刻不愿谈情说爱,我明后天,或以后再问你好了。不过我会一直保护你,供给你吃住,而不会碰你半根毫毛的。你不要老是悲伤。”

但一切都是废话,什么也不能令她高兴,一提起快乐就令她咬牙切齿,她要做痛苦的事,决不再想到快乐,宁愿早点给狼吃掉。戈特孟心想还是离开的好,因为他说了这许多话,都无济于事。

“嗳,你没有看见到处是死人?”他说,“所有人家与市镇上的人都死光了,到处是悲哀。烧死你父亲的人也都充满了愤怒,他们除了悲苦以外什么也没有。你瞧,我们马上也会死的,在荒野里腐烂,然后鼹鼠会拿我们的骨头做游戏。让我们在未死之前互爱吧!啊,真为你这漂亮的脸孔和小脚可惜!可爱的美丽小姐,你同我来,我不碰你,我只要看着你和照顾你。”

他又求了好久,突然自觉用好话安慰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也不再作声,悲伤地望着她,她那高傲得像女王似的脸却冷若冰霜。

终于她憎恨与轻视地说道:“你们这些基督徒就是这样啊!你先帮助一个女儿掩埋她的父亲。那是你们所谋杀的呀!你抵不上他一个小指头。你别梦想他的女儿会和你私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你根本就不是好人,你只是一头猪。”

戈特孟看见她说话时眼里冒出憎恨的火焰,这使他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惭愧。她眼里不是那该死的命运,而是希望死,情愿死,好像大地之母的呼唤。

“勒百嘉,”他轻声说,“你也许是对的,我虽然同你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却不是好人。对不起,现在我了解你了。”

他脱帽向她致敬,如同对王侯夫人一股,然后抱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他只好中途放弃她,良久都闷闷不乐,不愿说话。他想这傲慢而可怜的犹太姑娘,与那骑士之女尤丽安,在任何方面都有点相像,爱上这种女人是自找麻烦的。可是他却又觉得除了那可怜胆小的丽娣雅与这个害羞而尖刻的犹太姑娘之外,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他对这个黑发盈盈的姑娘想念不已,好几天,夜里时常梦见这纤细娇美的姑娘,好像她的美就是幸福似的,可是已经完了。啊,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将成为“猪”的食饵,将在荒野里腐烂啊!难道没有力量与办法拯救这朵高贵的花吗?对啦,有一个办法能使这朵花在他内心深处继续生存,培养和保存的。当他想到长久流浪时所见过的许多惊异与动心的形象时,他灵魂深处的这些充实感是多么的渴望和要求静静地把它们描绘出来,变成永恒的东西!现在他更加热衷地燃起好奇与热情之火,想用纸、笔、黏土和木料将它们表现出来。

夏天过去了,许多人相信瘟疫会随着秋冬的开始而消灭。秋意萧索,戈特孟所到之处都寂无人烟,成熟的水果大都从树上落在草里腐烂了;别的地方都被暴乱的群众掠夺一空,没有吃的东西了。

戈特孟快到目的地了,这时他遂不由得怕那瘟疫还没有过去,而会染上身死在某个马厩里。现在他已不愿就此死去,他要享受幸福,再度到工场里去,专心地工作。现在他第一次觉得世界之广与德意志帝国之大。无论怎样美丽的城市都不能诱惑他,也没有哪个美丽的农家女能留他住上两夜的。

有一天他经过一处教堂,看见大门口有许多古老的石像,雕刻在饰柱上的壁龛里,那都是些天使,使徒与殉教者的像,就像他以前在圣母泉修道院里看到过的一样。在少年时代他看见这些雕像时,虽然喜欢但并不起劲,只觉得它们美丽、威严,但也呆板、古老。后来在第一次大旅行之后,对于倪克劳师父那个动人而忧悲的圣母像则非常着迷,但他觉得这样老式而威严的石像太重,有生硬与不亲切的感觉,倪克劳师父应该再创造些新颖、活泼生动与有灵魂的艺术。现在因为他那充满激烈冒险与累累伤痕的遭遇,而渴望把心象用新的创作表现出来,所以这些古老威严的石像突然以无比巨大之力感动了他的心。他虔敬地站在这些高贵的石像前,把他的心拉回到长远过去的时代,把古人的种种悲欢在经过几个世纪之后镌之于石,正代表着世事无常的光荣,从心底激起敬畏的感情,使他在蹉跎与灼伤的生涯之前引起了恐怖。他要去找个教堂告解,去承认罪过与受罚,这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