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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普郡,黑水园府邸

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个月过去了——自从劳娜和我上次见面以来,已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六个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只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游的人就要回到英国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我简直不能相信,再过二十四小时,劳娜和我分离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过整个冬天,已转赴蒂罗尔。他们这次回来,同行的还有福斯科伯爵夫妇,这两位旅伴打算住在伦敦附近,并准备在尚未选定自己的公馆之前,先在黑水园府邸度夏。只要劳娜能回来,我并不计较谁和她一起来这儿。只要珀西瓦尔爵士允许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让其他客人住满了这幢房子也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安歇在黑水园府邸内;这是“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的建筑引人入胜的古老府邸”(这句话是我从地方志上看到的),也是老小姐玛丽安·哈尔科姆,我这一介平民将来常住的地方(这句话却是我现在妄加补充的),瞧我这会儿已经安坐在这个很舒适的小起居室里,旁边放着一杯茶,身边是我的全部财产,包括三口箱子和一个手提皮包。

我昨天从利默里奇庄园动身,因为前一天收到了劳娜从巴黎发出的那封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决定,应当到伦敦还是去汉普郡和她团聚;但是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通知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准备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后直接回到他的乡间府邸。他在国外的开销太大,如果去伦敦度完这一季,现在剩下的钱就不够他开销;所以,为了节俭,他决定在黑水园村深居简出,度过夏天和秋天。劳娜已经厌烦热闹刺激和经常迁移,听到丈夫要缩减开支,她也乐得过乡间的幽静生活。至于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去哪里我都感到幸福。所以,我们虽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对这一安排感到满意。

我昨晚在伦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许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耽搁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才抵达黑水园府邸。

到现在为止,根据我的模糊印象,这儿和利默里奇庄园恰巧形成鲜明的对照。

府邸建筑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许多树木掩蔽着,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它几乎是被树木堵塞住了。我只看见一个男仆来给我开门,一个礼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给我引路,把我领到自己房间里,然后送来了茶点。我有一间很舒适的小会客室和卧房,位置在二楼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三楼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空房间;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层。当时我没看到其他房间,对整个府邸也一无所知,只听说府邸的一边耳房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以前府邸四周还围着一道濠堑,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园”,是因为园内有一片池塘。

我进来时看见俯临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楼上的钟,这时刚阴郁而低沉地敲打十一下。一条大狗明明被钟声惊醒,正在一个角落附近懒洋洋地嗥叫和打呵欠。我听见有人在楼下过道里走过,接着就是府门的铁闩发出铮铮响声。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觉了。我现在也应当去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瞌睡。说什么瞌睡?我简直觉得永远不能再合上眼,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见那可爱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就兴奋得无法安静下来。如果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我会立刻吩咐牵出珀西瓦尔爵士的骏马,黑夜里纵辔疾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朝阳——接连几个小时,不顾劳累与艰①险,不停地长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盗驰赴约克。然而,我只是一个女流,注定了这一生只好耐着性子遵守妇道人家的礼法,听从女管家的意见,用女性的斯文方式设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阅读是不必谈了,因为我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还是让我试试能否写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来吧。近来我又很久没记日记了。这会儿面对着新生活的开始,回想过去的六个月,自从劳娜结婚以来,在这段漫长、沉闷、空虚的时间里,看我还能记忆起一些什么人和事,记忆起一些什么遭遇和变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尔特·哈特赖特;他在已离开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一系列影子中属于最前面的一个。我收到他在考察队抵达洪都拉斯后寄来的一封短信,口气比以前愉快乐观了一些。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到六个星期,我看到一份美国报纸上刊出的简讯,报道这些探险者正启程赴内地。据说最后看到他们都扛着步枪背着行李,进入一片险恶的原始森林。从此文明世界中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我再没收到他的信,再没在其他报刊上看到有关考察队的片断消息。

安妮·凯瑟里克和她女伴克莱门茨太太的命运和遭遇,也完全无法探悉,使人感到沮丧。此后再没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是否还在乡下,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连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也完全绝望,最后吩咐不必再徒劳无益地去追查这两个逃亡者了。

我们好心的老友吉尔摩先生,在积极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击。今年初春我们惊悉,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晕倒在办公桌上,昏厥被诊断为中风。他长期以来一直抱怨头昏脑胀,医生警告他,如果继续像年轻人那样从早到晚工作,末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结果是,现在医生断然嘱咐他至少脱离事务所一年,完全改变往常的生活习惯,必须在身心方面都获得休息。于是他的工作改由他的合伙人继续办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国去看望几个在那里经商的亲戚。这样,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和可靠的顾问——我恳切地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他。

可怜的魏茜太太和我结伴到了伦敦。劳娜和我都离开了利默里奇庄园,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我们作出安排,让她去和她那个在克拉彭开学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准备今年秋天到这里来看她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她的养女)。我把这位好心肠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后,由她的亲属去照应,而她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劳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于费尔利先生,他看到我们这些妇女从家里走光了,只感到说不出的快慰,(我相信这话说得并不过份),要说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从前他习惯于几个月也不见他侄女一次,至于他说看见我和魏茜①英国大盗理查德·特平(1706—1739),通称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后在约克被处决。他骑着母马“黑贝丝”赴约克一事,成为民间流传的故事。——译者注太太离开时“心都差点儿碎了”,那无异于是说看见我们一起走了,他不禁“心花怒放”(我敢这样说)。他最后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艺儿,是让两个摄影师不停地拍摄他所收藏的全部宝贝古董。一整套照片,将赠给卡莱尔机械学院,照片贴在最精致的硬板纸上,每幅下面都印着醒目的红字题词:“拉斐尔《圣母与圣婴》。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莱①塞尔时代铜币。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伦勃朗镂版画中的稀世之珍。全欧著名的‘污迹’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污迹的孤本版画。估价三百畿尼。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许多附有题词的这一类照片,在我离开坎伯兰之前即已制就,还有更多的需要续印。有了这种新的消遣,费尔利先生在未来的许多月内将其乐无穷;以前只有那一个听差跟着他吃苦,现在将有两个倒霉的摄影师一起去受罪了。

有关我经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暂时就写到这儿为止。下面,有关我一心想念着的那个人,我又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记这些日记时,一直念念不忘劳娜。今晚,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又能回忆起她六个月以来的一些什么事呢?

我只能根据她的来信记述;然而,对我们通信中所能谈到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说明。

他待她好吗?她现在比结婚那天和我分离时快乐些了吗?我在每封信里都问到了这两点,而且多少是比较直接地问,有时用这种方式,有时又用另一种方式,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不给我答复,或者在答复时只当我问的是她的健康。她嘱咐我放心,说她身体很好;说她对旅行感到满意;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冬没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话能够说明:她已经适应婚后生活,现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样痛苦地感到悔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个朋友,仿佛那个人只不过是和他们结伴旅行的,是单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务的。“珀西瓦尔爵士”已安排好我们某天离开某地;“珀西瓦尔爵士”已决定走哪条路线。有时她单写“珀西瓦尔”,但这情形极少,他的名字十处有九处都是带有称号的。

我看不出他的习惯与见解在哪一点上改变和影响了她。一个活泼敏感的年轻妇女,通常在婚后无意中发生的那种精神上的变化,好像根本没在劳娜身上出现。她看到一切奇异景色,写出自己的思想与感受时,完全像是在给另一个人写信,叙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况,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情况。我看不出,她曾在什么地方无意中流露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感情。即使她谈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对回英国后的想法,她也只是想到将来仍是我的妹妹,始终没理会到她已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来信中,她从不隐约地诉苦,使我担心她婚后的生活十分不快。我从我们的函札往返中得到的印象,谢天谢地,并未使我得出这种令人懊丧的结论。当我通过她的信件,把她过去作为我妹妹跟她现在作为别人的妻子相比较时,我所觉察出的,只是一种悲哀的麻痹,一种经常的冷漠。换一句话说,过去六个月里,写信给我的一直是劳娜·费尔利,根本不是格莱德夫人。

说也奇怪,她非但绝口不谈她丈夫的为人与行事,而且,在后来的几封信中,尽管间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几乎同样故意避免详谈她丈夫的这位挚友。

①蒂格拉斯·皮莱塞尔:六世纪新亚述帝国第二代国王帕尔(号称“亚述巨虎”)的儿子。——译者注

什么原故,没有说明,好像伯爵夫妇去年秋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没去珀西瓦尔爵士离开英国时希望他们前去的罗马,而是到了维也纳。他们直到春天才离开维也纳,然后一路游历到蒂罗尔,在那里和取道回国的新夫妇会齐。劳娜当即在信中谈到她和福斯科夫人会晤的情形,并且一再说她发现姑母变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后再不像做闺女时那样了,不但安静得多,而且通情达理得多了——我在这里见到她时会不认得她了。然而,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我对他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感兴趣),劳娜那样守口如瓶,简直到了令人着恼的程度。她只说猜不透他的为人,不愿告诉我她的印象,还是让我见到他后谈出自己的看法吧。

我觉得这口气是对伯爵不大友好。劳娜比多数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儿童根据直觉判断朋友的那种能力。如果我猜得对,如果她对福斯科伯爵的第一个印象确是不好,那么用不着先见过这位闻名已久的外国人,我就会跟着她怀疑,并且不再相信他。不过,还是耐心点儿吧,耐心点儿吧,这件尚未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许多尚未肯定的事,总不会老是叫人纳闷的。最迟不超过明天,我所有的疑团都可以消释了。

钟已敲了十二下;我刚去敞开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走回来写完我的日记。

这是一个沉寂、闷热、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面都是挡着视线的树木,远远望去,是那么浓密和昏黑,好像围着一道巨大的石墙。阁阁蛙鸣声,听来是那么微弱、渺远;巨钟早已敲完,但它的回声仍在闷热沉静的空气中回荡。我不知道,黑水园府邸白天是什么样儿?夜里我可不喜欢它。

十二日——这一天我探询并发现了不少事情——真没想到,有许多理由说明这是较有趣的一天。

当然,我首先是去参观这座府邸。

①正屋是伊丽莎白女王(那个被大伙过分推崇的女人)时代建造的。底层有两条极长的回廊,并排平列的顶盖很低,里面挂着样子怪可怕的列祖画像(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烧了),这样廊里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了。据说回廊上层的房间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但是难得使用它们。给我当向导的那个礼貌周到的女管家要领我去看那些房间,但是她又体贴入微地说,担心我看了会嫌那地方太凌乱。我因为珍重自己的裙和袜,远胜于珍重国内所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唯恐弄脏了我漂亮干净的衣服,所以断然放弃了到积满尘垢的楼上去探奇寻胜的打算。女管家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看来她认为已经很久没遇到像我这样非常懂事的女人了。

好吧,有关正房就写到这里为止吧。正房两边都附有耳房。左边(你走向正房时靠左的一边)半已圯废的耳房,建于十四世纪,它最初是一座独立的住宅。珀西瓦尔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记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在上述伊丽莎白时代使其附属于正房,成为与正房垂直的一带耳房。女管家告诉我,凡是眼力好的鉴赏家都说“老耳房”内外建筑都很精美。我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眼力好的鉴赏家要欣赏珀西瓦尔爵士的这座古代建筑,首先必须将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湿阴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经知道了这情形,我就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鉴赏家,建议我们还是像①伊丽莎白(1533—1603),英国女王(1558—1603年在位)。——译者注刚才对待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那样对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又一次认为我异常懂事,毫不掩饰地对我流露出赞美的神情。①接着我们又去看右边一带耳房,那是乔治二世时代为了补齐黑水园府邸这一虽然精美但尚不完整的建筑而增盖的。

这是府邸中供居住的部分,已为了劳娜将它里里外外重新修理装饰过。我住的两间房,以及所有其他上好的卧室,都在二层楼上;底层有一间会客②室,一间餐厅,一间晨厅,一间书房,还有给劳娜用的一间小巧精致的会客室:所有的房间都用华丽的新式陈设装潢得很漂亮,用精致考究的新式设备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完全不像我们利默里奇庄园里的那样宽大轩敞,但是看来都很舒适,是适合于居住的。早先,听到一些有关黑水园府邸的传闻,我非常害怕那些容易使人疲劳的老式椅子,阴暗的彩色玻璃窗,凌乱陈旧、发出霉气的帷幔,以及那些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舒适(并且从不考虑到朋友们的方便)的人收集的各种破烂。现在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慰,因为我看到十九世纪的新东西已经侵入我将要居住的这个陌生地方,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赶走了那腐朽的“美好的古老时代”。

我闲荡了一整个早晨——部分时间在楼下屋子里,部分时间在外面那个大广场上,广场三面是房屋,另一面是护着府邸的高铁栅栏和大门。广场中央有一个四周石砌的大圆鱼池,池当中竖着一个铅制的寓言中的怪物。池里都是金鳞银鳍的鱼,周围是宽宽的一带我从来没在它上面走过的那种柔软的浅草。午饭前我一直在树荫一面的草地上愉快地闲步;饭后我戴了我那顶阔边草帽,独自在温暖可爱的阳光下出外漫游,观察附近的庭园。

我昨晚的印象是黑水园府邸的树木太多,现在白天里看时也确实是如此。住宅都被树木围住。它们多半是些小树,但种植得太密了。我怀疑,大概是在珀西瓦尔爵士之前,所有领地上的树木一度遭到毁灭性的砍伐,于是下一代的主人一怒之下,就急于用树木把空地尽快尽密地填补起来。我在正屋前面四下望了望,看见左边有个花园,于是朝它走过去,想在那里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些一看,才知道那园子很小,收拾得也不大好。我退回来,打开围栅小门,到了一片枞树种植场上。

我沿着一条人工开辟的曲折有致的小径,在树林中走着;根据北方人的经验,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片长有石南的沙土地。在枞树林里走了大约半里多路,小径陡地拐了个弯,两边的树木突然到了尽头,我一下子已经站在一大片旷野地的边上,向下望去就是府邸因它得名的那片黑水湖。

我前面是一片向低处递降的沙地,有几座上面长着石南的小丘,它们稍许调剂了四外单调的景色。看来湖水从前一直涨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但后来逐渐低落干涸,终于只剩下了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水面。我看到静止的淤水,在离我四分之一里的洼地里,被一些乱蓬蓬的芦苇和灯心草,以及一些小土堆阻隔成为许多池沼。但是,在我对面更远的岸上,树木又长得很浓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并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浅浅的淤水上。我向下面湖边走去,只见对岸泥土潮湿,长满了浓密的野草和愁人的柳林。空阔沙滩上阳光①乔治二世(1683—1760),英国国王(1727—1760年在位)。——译者注②贵族或地主大住宅内专供晨间负暄的起居室。——译者注照射着的一边,水很清澈,但是在对岸,更深地隐蔽在土质松软的湖畔以及枝条怒生的丛树和干茎盘结的密林下面,那里的水就显得黑沉沉的,好像是有毒的。我走近湖另一边卑湿的地方,青蛙阁阁地叫着,水鼠在阴暗的湖边钻出钻进,好像是一些活动的影子。这里我看见一条旧船,一半沉在水中,一半露出水面,船身倾覆,已经朽烂,从树林空隙中透出微光,照在船只干燥的一面,一条蛇,怪样地蜷曲着身体,阴险地静伺不动,伏在那点儿阳光中取暖。不论远处或近处,同是一派凄凉衰败的忧郁景象;上面,夏天的天空中,辉煌灿烂的日光仿佛仅仅使它照射的地方显得更加萧瑟和阴森。我转身折回,登上长有石南的高地,稍许偏离了原来走的那条小径,朝一个简陋的旧木棚前面踱去,木棚就盖在枞树种植场边上,但我刚才只顾看那片湖水空阔荒漠的景色,竟没有注意到它。

我走近木棚,才知道那儿原先是个船库,分明是后来才被改成了简陋的凉亭,里面设了一条枞木长凳,摆了几个凳子和一张桌子。我走进去,坐下来缓口气,休息一会儿。

我在船库里还没待上一分钟,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座位底下奇怪地响应着我急促的呼吸。我留心听了听,那是一种沉浊的倒气声,好像是从我座位下边发出的。我这人并不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但是这一回却吓得跳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便重新鼓起勇气,向座位底下看去。

瞧那儿,无意中吓倒了我的东西就在那儿,那是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条大耳朵长毛黑花狗,蜷缩在顶里边的角落里。我望望小畜生,向它呼唤,它只微弱无力地呻吟,但是一动不动。我搬开板凳,更仔细地看它。可怜的小狗的眼光很快变得呆钝了,光泽雪白的半边身体上血迹斑斑。目睹一个柔弱无助的哑口畜生这样痛苦,肯定是世间最悲惨的情景。我把可怜的狗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我前面的衣襟当做临时吊床兜着它。就这样,尽可能不致触痛了它,尽快地把它带回到屋子里。

我看见走廊里没人,就立刻回到我的起居室里,用我的一条旧围巾给狗做了一个垫子,然后摇了摇铃。那个高大肥胖得无以复加的女仆来了,她那副憨痴的神情简直可以使圣徒失去耐性。一看见地下那个受了伤的畜生,她那张肥胖得不成样儿的脸上就堆满了笑。

“什么东西叫你看了这样好笑?”我气忿地问她,就好像她是我家里的仆人似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狗吗?”

“我不知道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呀。”她说到这里住了口,低下头去看了看狗受伤的一边身体,突然由于想到一件什么事而高兴起来,接着就快活得咯咯地笑,一面指着那伤口说:“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

我非常恼火,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巴克斯特?”我说。“你管他叫巴克斯特的那个畜生又是谁?”

女仆又龇牙咧嘴,笑得更欢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来,总是一下子就把它们毙了。这是管林子的责任嘛,小姐。大概,这条狗要死啦。它这儿被打中了,对吗?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是巴克斯特干的,小姐,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

我恨得真希望巴克斯特枪打的不是这条狗,而是这个女仆。明知道不能指望这个顽冥不灵的家伙帮我减轻我脚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唤女管家来。她完全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满脸堆着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时,她还一边悄声自言自语:“是巴克斯特干的,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管家是受过一些教育、比较懂事的人,她很细心,带上来一些牛奶和温水。一看见地上的狗,她就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

“啊呀,我的天哪,”女管家叫了起来,“这准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谁的狗?”我十分惊讶地问。

“凯瑟里克太太的。也许您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吧,哈尔科姆小姐?”

“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这个人。她住在这里吗?她打听到她女儿的消息了吗?”

“没打听到,哈尔科姆小姐。她就是上这儿来打听消息的。”

“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她听人家传说,在我们附近看到一个和她女儿相像的人。我们这儿并没听到这种传说;我派人到村里去给她打听,那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她肯定是带着这个可怜的小狗一起来的;她走的时候,我看见狗跟在她后面跑。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进了种植场,被枪打中了。您在哪儿找到它的,哈尔科姆小姐?”

“在临湖的那个旧木棚里。”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种植场旁边,可怜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挣扎到最近可以隐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样儿。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润湿它的嘴唇,哈尔科姆小姐,让我来把粘着创口的毛洗干净。我很担心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没用了。可是,我们不妨试试。”

凯瑟里克太太!女管家刚才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它仍旧像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们照护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沃尔特·哈特赖特叫我注意的那几句话。“万一将来安妮·凯瑟里克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由于找到了被打伤的狗,我已经发现凯瑟里克来到黑水园府邸的事;由于知道了这件事,我还可能发现更多的情节。我决定尽可能利用现在碰上的机会,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你是说凯瑟里克太太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吗?”我问。

“哦,不是的,”女管家说。“她住在韦尔明亨,到那儿去要穿过大半个郡,那地方离开这儿至少有二十五里路。”

“大概,你已经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多年了吧?”

“根本不是,哈尔科姆小姐,她昨儿到这儿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当然,我听人提到过她,因为听说珀西瓦尔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儿送去就医,凯瑟里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样子很气派。她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她的女儿,但是这传说不可靠——至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好像很失望。”

“我很关心凯瑟里克太太的事,”我接着说,想尽可能把话扯下去。“我要是早一些来,昨儿能见到她就好了。她在这儿待了一些时候吗?”

“是呀,”女管家说,“她待了一会儿。要不是我被叫开了,去回一位生客的话——那位先生来打听珀西瓦尔爵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想她还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她一听到女仆告诉我客人的来意,就立刻站起来走了。她道别的时候嘱咐我,不必告诉珀西瓦尔爵士她到这儿来过。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负责管事的人说这话。”

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在利默里奇庄园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使我确信他和凯瑟里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又要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她来黑水园府邸的事呢?

“也许,”我搭讪着说,因为看到女管家想知道我怎样解释凯瑟里克太太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也许她认为,说出了她到这儿来过,会提醒珀西瓦尔爵士她失踪的女儿仍旧没找到,而这样只会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吧。有关这件事,她谈得很多吗?”

“谈得很少,”女管家答道。“她主要是谈珀西瓦尔爵士的事,还问了许多话,他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没能够在附近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她好像并不太伤心,反而很气恼。‘我就让她去吧,’记得她最后说,‘大娘,我就让她丢了吧。’说完这句话,她紧接着就问到格莱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长得漂亮、对人和蔼,是不是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啊呀!我早就知道它会这样完蛋的。瞧呀,哈尔科姆小姐!可怜的畜生终于脱离苦难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后说到“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的时候,它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四条腿跟着痛苦地一阵抽搐。这个变化来得突兀惊人,一刹那间这畜生已经死在我们手底下了。

八点钟——我刚一个人在楼下吃完晚饭回来。从我窗子里望出去,落日正把荒野中的树梢染成火红。我又续写日记,这样可以使盼望旅游者归来的急躁心情平静下去。照我计算,他们这时候早就该到了。在使人昏昏欲睡的黄昏的沉静中,这宅院内是多么寂寥冷落啊!哦!再要过多少分钟我才可以听到车轮的声响,才可以跑下楼去投入劳娜的怀抱啊?

那个可怜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园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发生联系,尽管死的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畜生。

韦尔明亨——翻看一下我以前私下写的这些日记,我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住的地方叫韦尔明亨。我还保存着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尔爵士要我去信了解她那不幸的女儿的情况,她就此事答复我的那封信。将来有一天,只要候到一个好机会,我就要带着这封回信作为介绍,亲自去会见凯瑟里克太太,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这里;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样相信她的女儿安妮不在附近。在这种情形下,沃尔特·哈特赖特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怜的好哈特赖特呀!我现在已开始感觉到需要他的诚恳的忠告和热心的帮助了。

真的,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吗?是呀!我听见了马蹄得得声;我听见了车轮转动声

六月十五日——他们初到时的那阵骚乱已逐渐平息。旅游者归来,两天又已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黑水园府邸里新的生活秩序已进入正常。现在我又可以多少像往常那样定下心来继续记日记了。

我想,首先需要记的是劳娜归来后我注意到的一个奇特的现象。

两个自己家里人,或者两个亲密的朋友,一旦分离,一个远渡重洋,一个留在本地,等到出外旅行的亲人或朋友归来,初次会面时,留在本地的亲人或朋友总会感到很尴尬。一个积极地接受了新的思想习惯,另一个消极地保留着旧的思想习惯,双方突然相遇,开始时最要好的亲人与最知己的朋友之间也仿佛失去了同情,突然体会到一种彼此都不曾料到、也无法控制的生疏感。我和劳娜重逢时最初的一阵快乐逝去后,两人手握着手坐在一起,缓过了气,镇定下来,开始谈话,这时我就立刻觉出了,而她也觉出了这种生疏感。现在,我们又恢复了我们大部分旧的习惯,这种感觉已经部分淡薄,不久也许会完全消失。但是,既然我们又在一起生活,而这种感觉肯定已经影响了从前我对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这里应当就此事提上一笔。

她认为我仍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发现她已经改变了。

不但容貌改变了,而且性格的某一方面也改变了。我不能断言她不及从前美,我只能说我觉得她不及从前美了。

其他的人,由于不会像我那样作今昔对比,不会用我的眼光观察她,也许认为她比从前更好看了。她的脸显得比以前更有血色,也更丰满和定型了,她的姿态好像更加稳重,一举一动都比出嫁前更沉着,也更娴雅了。然而,仔细看时,我就发现她缺了一些什么特点,那是劳娜·费尔利在快乐、天真的岁月中所具有,但我现在在格莱德夫人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什么特点。从前,她脸上有着一种鲜艳、柔和、随时都在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的娇柔的美,那种媚态是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或者,像可怜的哈特赖特常说的,也是你无法用画笔描绘的。而这一特点现在消失了。她那天晚上回来,在我们突然相会的那一阵激动下脸色曾经变白,我好像就在那一刹那里看到那种美淡淡地映现出来,但此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从她所有的来信中,我都没料到她在外表上会有改变。相反,看了那些信,我只以为,至少在容貌方面,她婚后是不会有改变的。也许,过去我误解了她信中所谈的话吧?也许,现在我看错了她的面貌吧?管它呢!她比以前美也好,不及以前美也好,反正过去六个月的分离只使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可爱了——无论如何,这总是她结婚的一个好处啊!

第二个变化,也就是我注意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但并未使我感到惊奇,因为,这一点我早已从她信中的口气里料到了。现在她回来了,但完全像我们在整个分别期间只能从信中了解对方时一样,我发现她仍旧不愿意仔细谈她的婚后生活。我只要一接近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就捂住我的嘴,她那种神情和举动使我深为感动地,几乎是痛苦地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回忆起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岁月,因为那时候我们之间是毫无秘密的。

“以后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玛丽安,”她说,“只要对我的婚后生活听其自然,尽可能少去谈它想它,咱们就会更快乐,也更自在一些。我倒想要把凡是有关我的事都讲给你听,亲爱的,如果我的私事能够只讲到那里为止的话,”她接下去说,一面紧张地把我腰带上的扣子一会儿扣上,一会儿解开。“但是,它们是不可能只讲到那里为止的,它们总会牵涉到我丈夫的私事,既然现在已经结婚,我想,为了他的原故,为了你的原故,也为了我的原故,我最好是避免谈到那些事。我并不是说,讲了那些话就会使你难过,或者使我难过,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要使自己高兴,因为你又来到了我身边;我要使你也高兴——”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四面看了看我们在那儿谈话的那间屋子,也就是我的那间起居室。“啊!”她叫了一声,把双手一拍,因为认出了什么东西而愉快地笑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老朋友!你的书橱,玛丽安——你的宝贝——小——椴木——旧书橱——我真高兴,你把它从利默里奇庄园搬来了!再有那把男人用的可怕的沉重的雨伞,你雨天出去总是带着它!再有,最重要的,这个可爱的吉普赛人的黑里俏的脸蛋儿,仍旧像从前那样对着我!坐在这儿真像又回到了家里。咱们还能使它更像自己家里吗?我要把我父亲的画像挂在你屋子里,不挂在我那里——我要把我所有从利默里奇庄园带来的小宝贝都放在这里——咱们每天都要在这四堵叫人感到亲切的墙壁当中消磨许多时光,哦,玛丽安!”她说时突然在我双膝跟前一只凳子上坐下,仰起头来急切地瞅着我的脸,“答应我:你永远别结婚,别离开我。说这种话很自私,但是,你如果不出嫁,那要比现在好得多——除非——除非你爱你的丈夫——但是,除了我,你不会那样爱其他的人,对吗?”她又住了口,把我两只手交叉在膝上,然后把自己的脸伏在我手上。“你近来写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信吧?”她突然改变口气,放低了声音问。我明知道这句问话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去迎合她的意思。“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接下去问,吻了吻仍把脸贴在它们上面的双手,想要哄着我宽恕她这样大胆直接提出的问题。“他身体好吗?快乐吗?仍旧工作吗?他已经定下心来了吗——已经把我忘了吗?”

她不应当问这些话。她应当记得,珀西瓦尔爵士那天早晨要她信守婚约,她把哈特赖特的画册永远交给我时是怎样表示决心的。可是,咳!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完人,他一经作出决定,会永远不失言反悔呢?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妇女,她一旦出于真挚的爱情,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形象,此后又能真的摧毁它呢?虽然书里告诉我们,说是有这样超凡入圣的人,然而我们自己的经验又是怎样答复书里的话呢?

我之所以不去劝诫她,也许因为我真佩服这种大胆的坦率,想到如果是处于她的地位,其他妇女尽可以瞒着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许因为我扪心自问,想到如果处于她的地位,我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怀抱同样的想法。我只能回答她说,近来我没写信给他,也没收到他的信,接着就转到其他不这样危险的话题上。

她回来后,我们第一次谈体己话时,有许多事使我感到难过。自从她结了婚,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已发生变化,我们有生以来首次遇到了一个谁都不能去谈的问题;我听了她勉强说出的一些话,就感到愁闷,相信他们夫妻间根本不是感情融洽和相互体谅的;我痛苦地发现,那件不幸的爱情(不管它是多么纯洁,多么无害)仍旧深深地在她心中留着影响,而这些发现当然会使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关怀和爱怜她的妇女为之烦恼。

只有一件事可以减轻上述烦恼——这件事应当使我感到宽慰,而它也确实使我感到宽慰。她性格中所有的温柔娴雅,她天性中所有的深挚感情,所有使接近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那种魅力,又随着她回到了我身边。对其他的印象,我有时候还会有点怀疑。对最后这一最宝贵、最令人快慰的印象,随着每小时的消逝,我越来越肯定了。

现在让我从她转而谈到那一些和她同来的人吧。我首先当然注意到她的丈夫。这次珀西瓦尔爵士回来后,我可曾从他身上看出一些可以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说是好。自从回来以后,他好像一直为了一些琐事烦恼;而每逢这种时刻,他对谁都看不入眼。我觉得他比离开英国时更消瘦了。他那扰人的咳嗽和坐立不安的举动显然比以前加剧了。他的态度,至少是对我的态度,变得比往常生硬得多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根本不像从前那样彬彬有礼,他没说欢迎的客气话,看到我时并没表示特别高兴,只是简慢地握了握手,急促地说了句“您好,哈尔科姆小姐,很高兴又见到您。”他好像把我看作黑水园府邸中必不可少的一件附属物,一经把我安顿在适当的地方就可以了事,此后就完全把我丢在脑后了。

多数人都会在自己家里露出他的某些特性,尽管这些特性他们在其他地方总是隐瞒着;珀西瓦尔爵士已表现出一种酷爱整齐的怪癖,这可是我的新发现,是我以前不曾在他身上觉察到的。如果我从书房里取了一本书,随手把它放在桌上,他就会跟了过来,把它归还原处。如果我从椅子里站起,仍让它放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他就会很当心地把它靠墙摆好。他从地毯上拾起偶尔落在那里的花朵,一面不高兴地向自己嘟哝,好像它们是一些炭碴,会烧坏了地毯;如果枱布上有一条绉纹,或者饭桌上哪里缺了一把刀,他就会向仆人凶恶地咆哮,就仿佛他们侮慢了他似的。

我已经提到,他自从回来后就被一些烦恼的琐事困扰着。我注意到他表现得不及从前那样好,也许主要就是由于这些事情吧。我试图用这一理由向自己解释,因为我真希望不要因此就对未来灰心。无论什么人,离乡日久,刚回到家就遇到一些烦恼的事,当然要生气,而据我亲眼目睹,珀西瓦尔爵士确实遇到了这类恼人的事。

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女管家跟着我走到门厅里,迎接她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客人。珀西瓦尔爵士一看见她就问最近有人来过吗。女管家回话时,提到了以前曾经向我提及的那件事,说有一位生客来打听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立刻询问那人的姓名。没留下姓名。那位先生有什么事情?没提到有什么事情。那位先生是什么样子?女管家试着形容他,但是没法举出什么特征,可以使她的主人想出那位无名的客人是谁。珀西瓦尔爵士蹙起眉头,气忿地一跺脚,也不去理会别人,就径自走进了屋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件小事这样烦恼,然而,毫无疑问,他确实显得十分烦恼。

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对他在自己家里的态度、语言和举动下结论,还是再过一个时期,先等他摆脱了目前分明使他在暗中感到不安的烦恼,不管这些烦恼属于什么性质。现在我要翻到下一页,暂时把劳娜的丈夫搁下不提。

接下去要谈的是两位客人:福斯科伯爵和伯爵夫人。我要先谈伯爵夫人,这样可以尽快给这女人作一番交代。

劳娜在给我的信中说,我遇见她姑母时会认不出她来,这确非过甚其辞。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妇女像福斯科夫人这样在婚后有这样大的变化。

从前当她是埃莉诺·费尔利时(那时三十七岁),她老是说狂妄自大的糊涂话,老是像虚荣愚蠢的妇女那样向长期受罪的男人进行种种无聊的挑剔,折磨着那些倒霉的家伙。如今做了福斯科夫人(现年四十三岁),她可以接连几小时不吭声,怪模怪样地僵坐在那儿。从前披在两颊的怪可笑的鬈发,现在改成了小排僵硬的、极短的鬈结儿,像我们看到的那种老式假发。头上戴了一顶朴素而庄严的帽子,她在我记忆中首次显得像一个正派妇女。现在再没有谁(当然,除了她的丈夫)看到以前大伙看到的那副样儿了(我指的是女性的锁骨与肩胛骨以上那部分的骨骼结构)。她穿一件纯黑或者灰色衣服,领子高高地裹着脖子(没出嫁的日子里,她看见别人这种打扮,会轻狂地大笑或者发出惊呼),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她那双苍白干燥的手(干燥得连皮肤上的毛孔都像蒙了一层垩粉)不停地做着活计:或者是呆板无聊地刺绣,或者是没完没了地卷那些专为伯爵吸的烟卷儿。偶尔她也让那双冷漠的蓝眼睛离开活计,这时候一般总是注视着她的丈夫,我们只习惯在一条忠实的狗的眼光中看到那种默然恭顺的探询神气。我只一两次发现她那严冰冻结的外壳里边开始融化,那是伯爵向家里某一个妇女(包括女仆)说话,或者露出近似注意关心的神情时,她对那妇女表示出难以克制的狠毒的妒意。除了这一特殊情况外,她不论早晨、中午或者晚上,不论室内或者户外,不论晴天或者雨天,总是那么冷冰冰的像一座塑像,死板板的像用来雕刻塑像的石头。对一般人说来,她这种非常的转变肯定是件好事,因为这一来她就成了一个文静的、有礼的、不再干扰他人的妇女。至于实际上她究竟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那可是另一个问题了。我有一两次看见她抿紧的唇边突然有了异样的表情,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里突然发生变化,当时我就怀疑,她这样克制着自己,是不是她性格中某些危险的成分现在被封闭住,而从前则是在自由表现中无害于人地散发出了呢。我这种想法很可能是完全错误的。然而,根据自己的印象,我仍旧认为那是对的。这只好让时间来证明了。

还有那位完成这一神妙的改造工作的魔术师,那位将这个一度骄纵的英国妇女驯服得连她自己的亲属都几乎无法认识的外国丈夫——我的意思是说,那位伯爵。那伯爵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

这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他像是能驯服一切的人。如果他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雌老虎,他会驯服了那头雌老虎。如果他娶的是我,我也会像他妻子那样给他卷烟卷儿,如果他朝我看上一眼,我也会不再开口了。

甚至在这本私人日记中,我几乎害怕坦白地说出:这人使我对他发生了兴趣,被他吸引,并且不得不喜欢他。他在短短两天之内已引起我的好感与重视。若问他怎样会创造出这一奇迹,那连我也说不上来。

使我十分惊讶的是,现在一想到了他,我就会多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形象!除了劳娜以外,其他的人,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或者费尔利先生,或者沃尔特·哈特赖特,或者任何其他不在我身边但是被我想到了的人,形象都不及他那么清晰!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他这会儿正在对我说话。我记得他昨天怎样和我谈天,清晰得就像我这会儿听见了一样。叫我怎样形容他呢?他在容貌、习惯、娱乐方面都具有许多特点,如果这些特点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我就会用最粗鲁的语言去诋毁,或者用最无情的方式加以嘲笑。又是什么力量使我不能在这些方面对他进行诋毁或嘲笑呢?

比如,他长得非常胖。在这以前,我一向特别厌恶胖子。我老是讲,一般人认为身体异常胖与心肠异常好二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无异于说:只有心肠好的人才会长得胖,或者,只要随便在一个人身上多添上几磅肉,就会直接使那个人的性格变得更好。为了驳斥这两种荒谬不经之谈,我总是引证一些肥胖的人,说明他们卑鄙、险恶、残酷的程度并不亚于他们那些最①②瘦弱的同胞。我总是问:亨利八世是心肠好的人吗?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③性情善良的人吗?杀人犯曼宁先生和曼宁夫人不都是长得很肥胖吗?一般被描写为全英国最残忍的雇佣的保姆,她们多数不也是全英国最肥胖的妇女吗?诸如此类的例子,现代的,古代的,本国的,外国的,上流社会的,下等社会的,还可以举出很多。尽管我竭力辨析这个问题,坚定地抱有以上看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1509—1547年在位)。——译者注②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一四九二至一五○三年任教皇。——译者注③曼宁夫妇谋害奥康纳,于一八四九年被判死刑处决,是最轰动英国社会的一件谋杀案。——译者注法,然而,现在见到了福斯科伯爵,他虽然胖得像亨利八世,但并没有由于身躯臃肿而惹人讨厌,反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赢得了我的好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是他那张脸赢得了我的好感吗?

可能是他那张脸。他在很大程度上长得极像伟大的拿破仑。他的五官和拿破仑的一样端正英俊;他的表情使人想起了这位伟大军人的威武沉着与刚毅坚定。这一明显的相似之处,肯定首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了面貌相似以外,他还有一些地方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大概,我现在试图探索的那股力量就潜藏在他眼睛里。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它们有时候闪出一种冷静的、晶莹可爱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迫使我朝他看,但看时却又有一种畏缩之感。他头上和脸上的其他部分也有奇怪的特征。比如,他的脸色就很特别,白里泛出灰黄,和他那深棕色的头发很不相称,我甚至怀疑他的头发是假的;虽然(珀西瓦尔爵士说)他已年近六旬,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全部刮得很干净,比我的脸更加光洁。他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显得很特出,在我看来,主要并不是由于这些面貌上的特点。目前我只能说,我之所以会一眼看出了他与众不同,那完全是因为他眼光中具有一种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力量。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以及他使用我国语言的才能,可能也赢得了我对他的尊重。他斯文有礼,听妇女谈话时露出喜悦与关心的神情;和妇女说话时声调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样,反正谁也无法抗拒那种影响。在这方面,他使用英语的才能肯定也对他有帮助。我常听说,有许多意大利人在掌握我国强硬的北方语言方面显露了非凡的才能,但是,在见到福斯科伯爵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外国人的英语竟能说得像他这样纯正。有时候,从伯爵的腔调中,你几乎没法觉察出他不是我们本国人;谈到流利程度,极少地道的英国人能像他那样一不重复二不打顿。他多少也会用外国人所造的那种句子,但是我还从来没听到他用错一个词语,或者在挑选字眼时迟疑过一下。

这个怪人的特点,哪怕是那些极细微的特点,都明显地含有离奇难解的矛盾成分。他虽然身体那么胖,年纪那么老,但是他的行动却轻捷得惊人。他在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我们妇女一样。此外,虽然你一看上去就明知道他意志坚强,但他却像我们最柔弱的妇女那样神经质地敏感。他偶尔听到轻微的响声,就会像劳娜那样不由自主地感到吃惊。昨天珀西瓦尔爵士打一只大耳朵长毛狗,伯爵就哆嗦了一下,吓得躲开了;和他相比,我就感到自己不够慈悲和敏感,觉得很是惭愧。

讲到以上这件事,我就联想起他最古怪的一个特点,这特点我前面还没提到,那就是他爱好一些小动物。

他把一些小动物留在大陆,但是仍把一只鹦鹉、两只金丝雀和一窝小白鼠带到府邸里来。他亲自一一照料这些罕有的宠儿,还教会了这些小动物怎样出奇地喜爱他,怎样和他亲昵。那个对其他的人都十分阴险凶恶的鹦鹉,看来却是一心地爱他。他把鹦鹉从它的大笼子里一放出来,它就跳上他的膝头,用爪子抓着攀上他那肥大的身体,十分亲热地用它的冠蹭他灰黄色的双下巴颏。他只要一打开金丝雀的笼门,向它们唤上一声,那两个调驯了的漂亮小鸟就毫不畏惧地歇在他手上,他一吩咐它们“上楼”,它们就依次登上他伸出的肥胖的手指,而一到了大拇指上,就扯直了嗓子快乐地歌唱。他的小白鼠住在他亲自设计编制的花漆铁丝小宝塔里。它们几乎和金丝雀一样驯服,而且也像金丝雀那样经常被放出来。它们白得像雪一样,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在他坎肩里钻出钻进,成双结对地蹲在他那宽阔的肩上。在所有的小动物中,他好像最怜爱他的小老鼠,老是对着它们笑,吻它们,还用种种爱称呼唤它们。如果一个英国人也有这种童稚的兴趣与娱乐,那他被成年人看见时,肯定会为此事感到很难为情,急忙为此事道歉。然而,这位伯爵在他自己粗大的身体和他娇小的动物奇怪的对比下,分明并不觉得有任何可笑之处。他会当着一群猎狐的英国人温柔地吻他的小白鼠,对着他的金丝雀叽叽喳喳学鸟语,而如果那些人大声笑他,他只会对这些野蛮人表示惋惜。

我记述这些事时,几乎觉得它们是不可信的,然而却确有其事,而且这个人,尽管钟爱他的鹦鹉时好像一个老处女,管理他的小白鼠时,每个小动作灵活得像拉手风琴的乐师,但是,一时兴起,他又能大胆地敞开思想谈话,他熟悉各国文字的书籍,他曾进入欧洲一大半国家首都里的上流社会,他在文明世界的任何集会上都可以成为一位显要人物。这个调驯金丝雀的人,这个给小白鼠编制宝塔的人,又是当今一位第一流的实验化学家(这是珀西瓦尔爵士亲口对我说的),除了其他一些惊人的发明以外,他还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以僵化一具尸体,使它坚硬得像块云石,可以将它永远保存起来。这个肥胖的、懒得动弹的、已过中年的人,神经十分灵敏,偶尔听到一点声响就会惊起,看到家里一条狗被鞭子抽了就要躲开,他来到的第二天早晨到马房里去,把一只手放在一条拴着的猎狗头上,那畜生十分凶狠,连那喂它的马夫也远远躲开它。那一次伯爵夫人和我也去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虽然历时很短,但我是不会忘记它的。

“当心那狗呀,爵爷,”马夫说,“它什么人都咬!”

“它咬人,我的朋友,”伯爵沉静地回答,“既然人家都怕它。咱们倒瞧瞧它会不会咬我。”说着他就伸出了十分钟前金丝雀曾歇在上面的那根黄里泛白的胖手指,揿在那个可怕的畜生的脑袋上,逼视着它的眼睛。“你们这些大狗都是胆小鬼,”他轻蔑地对狗说,他的脸和狗的脸相距只一寸。“你会咬死可怜的猫,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你会扑上去咬饥饿的乞丐,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只要谁被你冷不防吓倒了,只要谁怕你这个大身体,怕你这一口恶毒的白牙齿,怕你这个淌着口水想吸血的嘴,你就要向他扑上去。这会儿你可以把我吞了呀,你这个卑鄙可怜、欺软怕硬的家伙,可是,你连正眼都不敢对我看,因为我不怕你呀,你会再耍什么鬼主意?准备用你的牙齿在我脖子上试一试吗?呸!你才不敢呢!”他转过身对院子里几个吃惊的人大笑,而那狗却乖乖地爬回它窝里去了。“嗳呀!瞧我这件漂亮的坎肩!”他懊丧地说,“我不该上这儿来的。干净漂亮的坎肩上沾了那畜生的口水。”这几句话道出了他另一个令人难解的怪癖。他像傻气十足的人爱穿好看的衣服,来黑水园府邸刚两天,他已换了四件上好的坎肩,都是浅色花哨的,连穿在他的身上都显得很宽大。

除了性格上表现出的奇怪的矛盾,以及一般嗜好与活动中流露出的孩子气,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他在一些小事中显示出的机智。

我已经看出,他准备在旅居此地期间与我们融哈相处。他分明已经感到劳娜心中不喜欢他(经我追问,她也向我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同时又发现她是热爱花儿的。她每次想要一个花束,他就把自己采摘整理、已经扎好了的赠给她,我觉得很有趣,见他总是那样狡滑地备下了双份花束,另一份花种完全相同,搭配得完全一样,不等到他那孤僻妒忌的妻子感到委屈,他已经去讨好她了。他怎样对待伯爵夫人(当着大伙的时候),那情景也很有趣。他向她鞠躬,习惯称呼她“我的天使”,让他的金丝雀站在他手指上向她敬礼,唱歌给她听,她把烟卷儿送给他时,他吻她的手,还用一些小糖果作为回敬,从口袋中一只盒子里取出糖果,戏谑地放在她嘴里。他用来管制她的那根铁棍从来不当着众人拿出,永远藏在楼上,那是一根从不公开的棍子。

他向我献殷勤时用的方法又完全不同。他把我当男子对待,和我谈话时严肃认真,以此满足我的虚荣心。可不是!我离开他后,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到了楼上自己房间里想起他时,就知道他是在取悦我的虚荣心,然而,我一到楼下,再和他在一起时,他又把我迷住了,我就像始终不曾明白他的用意似的,又去受他奉承了!他能够制服我,一如他能够制服他的妻子和劳娜,昨天制服了马房院子里的猎狗,随时都制服了珀西瓦尔爵士。“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爱听你这种粗俗的英国人的玩笑话啊!”——“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欣赏你这种健全的英国人的判断力啊!”每逢珀西瓦尔爵士嘲笑他那些娘儿们腔的兴趣和娱乐,他总是用这方式把那些最粗鲁的话轻轻地支吾过去,总是用教名称呼从男爵,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像一位慈父对待执拗的儿子那样毫不计较地宽容他。

我对这个奇特的人物实在感兴趣,终于去向珀西瓦尔爵士打听他的历史。

珀西瓦尔爵士也许是知道得很少,也许是不肯多告诉我。他和伯爵在罗马的初次会见已经事隔多年,当时那种惊险的场面我已在前面什么地方提到过。从那时起,他们俩就经常聚会,在伦敦,在巴黎,在维也纳——但是再不曾在意大利相会;说也奇怪,许多年来伯爵始终不曾进入故国国境。也许他是受到了什么政治迫害吧?不管怎样,看来他对故土仍是一往情深的,只要有本国人来到英国,他都不肯错过见到他们的机会。他那天晚上一到这里,就问最近的城镇离我们这儿有多远,我们可知道那里住有什么意大利人。他肯定是和大陆上的人通信的,因为他收到的信上贴有各种奇怪的邮票,今天早晨我看见早餐桌上放着一封他的信,上面盖了一颗很大的官印。也许他是在跟本国政府通信吧?可是,这又和我原来的想法不一致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是一个政治流亡者哩。

瞧我写了多少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可怜的好吉尔摩先生又要用他那一味讲求实际的口气问:“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能重复一遍:即使认识不久,我确实感到,我对伯爵的喜爱有一种既愿意又不愿意的奇怪之处。他好像已经控制了我,一如他显然已经控制了珀西瓦尔爵士。珀西瓦尔爵士对待他的胖朋友,虽然有时候会不客气,甚至很粗暴,然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却害怕真的得罪了伯爵。我怀疑自己是否也害怕他。我肯定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我自己唯恐与他为敌的人。这是因为我喜欢他呢,还是因为我害怕他呢?Chisa?像福斯科伯爵用他本国语言。谁知道呢?

六月十六日——除了自己的感想与印象而外,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记。来了一位客人,这人是劳娜和我完全不认识的,分明也是珀西瓦尔爵士完全不曾料到的。

我们都在法国式新窗子临阳台的那间屋子里进午餐,伯爵(除了寄宿学校里的女生,我从未见过有人那样狼吞虎咽地吃糕点)刚一本正经地要吃第四个果馅饼,把我们都逗乐了,这时仆人进来回话,说有客人到。

“梅里曼先生来了,珀西瓦尔爵士,他这就要见您。”

珀西瓦尔爵士吃了一惊,望了望仆人,露出气恼和慌张的神情。

“梅里曼先生!”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珀西瓦尔爵士,是梅里曼先生,从伦敦来。”

“他人呢?”

“在书房里,珀西瓦尔爵士。”

听到最后一句答话,他立即离开餐桌,也不向我们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

“梅里曼先生是谁?”劳娜问我。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答。

这时伯爵已吃完他的第四个果馅饼,走到靠墙的一张茶几跟前去照护他那只凶恶的鹦鹉。接着他回到我们这边,肩上立着那只鸟。

“梅里曼先生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他安详地说。

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这已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劳娜的问话,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并未说明全部问题。如果梅里曼先生是他的委托人特意找来的,那么他应召出城这件事该是毫不足奇的。但是,如果律师未经召唤就从伦敦赶到汉普郡,而且来到这儿又大大惊动了他的委托人,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认为来访的律师带来了一条十分重要也十分意外的消息——这消息也许是极好的,也许是极坏的,但无论是属于哪一类,它总不会是普通性质的。

劳娜和我一句话不说,在餐桌上坐了一刻钟或更长的时间,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盼望珀西瓦尔爵士会很快回来。最后,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于是我们站起身,准备离开那里。

伯爵仍像平时那样礼貌周到,他原来在角落里喂他的鹦鹉,这时仍让那只鸟歇在肩上,从那儿走上前给我们开门。劳娜和福斯科夫人先走出去。我刚要跟着她们往外走,还没绕过他身边,他就向我做了个手势,样子很古怪地跟我搭讪。

“是呀,”他仿佛正在冷静地答复我当时藏在心中尚未全部吐露的话,“是呀,哈尔科姆小姐,是出了什么事故。”

我刚要回答“我并没说这话”,那凶恶的鹦鹉便扇起那剪短了的翅膀,尖厉地一声叫喊,我立刻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只想快点离开那间屋子。

我在楼梯口赶上了劳娜。真没想到,福斯科伯爵刚才脱口道破的不只是我的心事,也是劳娜的心事,这时她几乎是重复了他的话。她也悄悄对我说,害怕出了什么事故。

六月十六日——今晚临睡前,我要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再写上几行。

珀西瓦尔爵士离开餐桌,到书房里去会见他的律师梅里曼先生,过了大约两小时,我独自离开自己的房间,准备到种植场去散步。我刚走到楼梯口,书房门开了,二位绅士走出来了。考虑到自己最好别在楼梯上出现,以免惊动了他们,我决定等他们穿过门厅后再下楼。这时他们谈话虽然放低了声音,但是话说得相当清晰,传到了我耳朵里。

“您尽管放心,珀西瓦尔爵士,”我听见律师说,“这件事格莱德夫人是完全能作主的。”

我已经转身,准备回自己屋子里去等一会儿,但是一听见一个陌生人提到劳娜的名字,我立刻停下了。应当说,这样偷听人家的话是非常错误的,也是极不光彩的,然而,在我们所有妇女中,如果道德原则和自己的感情,以及由感情而产生的利害关系相抵触,那时还有谁肯去拿空洞的道德原则来约束自己的行动呢?

我偷听了——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形,我还是要偷听——可不是,如果没有其他办法,我不惜把耳朵凑到钥匙洞口去听!

“手续您都明白了吗,珀西瓦尔爵士?”律师接着说,“要格莱德夫人当着一位证人——或者当着两位证人,如果您想特别周到的话——签好了名,然后用手指点着签的字说:‘这是本人的签字,我愿履行契约。’如果能在一星期内办好这步手续,就可以十分顺利地作好安排,也就不必再为那件事担心啦。如果不能——”

“你说‘如果不能’又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气呼呼地问。“既然必须这样办,它就一定要这样办。我向你保证,梅里曼。”

“那敢情好,珀西瓦尔爵士——那敢情好,不过,无论处理什么事情,都会遇到两种可能,我们做律师的喜欢大胆面对两种可能。万一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作出那种安排,我想,是不是可以设法让对方接受三个月的期票。可是,那笔款子怎么办,如果期票到了期——”

“去他妈的期票!只有一个办法筹那笔款子,我再对你说一遍,会用那个办法筹到的。别就走呀,梅里曼,先喝一杯。”

“非常感谢,珀西瓦尔爵士,我要赶这班上行火车,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旦手续办齐,您就让我知道,好吗?您可别忘了我指出的要当心的事——”

“当然不会忘了。狗车在门口等着你。我的马夫这就送你去火车站。本杰明,赶车加把劲!快上车。要是梅里曼先生误了火车,你就要丢了饭碗,坐稳了,梅里曼,如果你翻了车,相信魔鬼会救他的伙伴。”说完这几句告别词,从男爵转身回到他书房里。

我没听到许多话,但单凭传到耳朵里的这么一点儿我已经感到不安了。所谓“出了”“什么事”,明明是严重的债务纠纷,而珀西瓦尔爵士必须依靠劳娜才能摆脱困境。一想到她被牵连到丈夫不可告人的麻烦事情里,我就十分忧愁,当然,事情的严重性不免会被夸大了,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是外行,同时又不相信珀西瓦尔爵士,对他存有偏见。现在我不打算再出去,我立刻回到劳娜屋子里,把我听到的话告诉了她。

她听了我报告的坏消息,神色自若,这使我感到很奇怪。显然,有关她丈夫的性格以及他的债务纠纷,她所了解的要多于我迄今所猜到的。

“听到那个陌生人来看他,又不肯留下姓名,”她说,“我就害怕会有这种事。”

“那么,你猜想那个人是谁?”我问。

“他是珀西瓦尔的大债主,”她回答,“梅里曼先生今天来,就是为了他的事。”

“有关债务的事,你可有些了解?”

“不了解,详细情形我不知道。”

①指一种单马拉的双轮轻便马车,最初座位下装有载猎狗的笼子,故名。——译者注

“不管是什么文件,劳娜,你在没看之前总不会签字吧?”

“当然不签,玛丽安。为了尽可能使咱们的日子过得舒适愉快,亲爱的,凡是能够帮助他的事,只要是诚实的,无害的,我都情愿做。但是,我不能盲目地去做将来有一天可能会使咱们丢脸的事。这件事咱们暂时就别提了。瞧你戴上了帽子——要不,咱们到园地里去消磨这个下午好吗?”

离开了住房,我们朝最近有树荫的地方走去。

我们在住房前面穿过林间空地,看到福斯科伯爵不避六月里午后的烈日,在草地上慢腾腾地来回踱步。他戴了一顶环有紫色缎带的阔边草帽。肥大的身体上披着一件蓝色罩衫、胸前绣着白色花饰,原来可能是腰部的地方束了一条大红宽皮带。本色布的裤子上,足踝以上的地方,绣了更多白色花①饰,脚底下靸着一双摩洛哥皮拖鞋。他正在唱《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费加罗的那首名歌,只有意大利人的嗓子能唱得那么清脆圆润,他用手风琴自拉自唱,拉琴时得意忘形地举起了双臂,姿势优美地转动着脑袋,好像肥胖的圣②塞茜莉亚穿了男人的衣服在跳化装舞。“费加罗quà!费加罗là!费加罗③sù!费加罗giù!伯爵一面唱一面展开双臂,洋洋得意地拉着手风琴,从手风琴的后面向我们鞠躬,那副轻盈优美的姿势活像二十岁的费加罗。

“相信我的话,劳娜,那个人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纠纷是知道底细的,”我说,这时我们在伯爵听不见的地方向他回礼。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她问。

“否则他怎么能知道梅里曼先生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呢?”我回答。

“再有,我跟着你走出餐室的时候,他没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说‘出了什么事故’。相信我的话吧,他比咱们知道得更多。”

“即使他知道得更多,你也别去向他打听。咱们可别把他当作自己人!”

“你好像是恨透了他,劳娜。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会使你这样恨呀?”

“没什么,玛丽安。相反,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一路上对我殷勤周到,有几次,为了十分照顾我,他没让珀西瓦尔爵士发脾气。我之所以恨他,也许是因为他比我更能支配我的丈夫吧。也许是因为想到了必须由他来从中调解,这就伤了我的自尊心吧。我只知道,我就是恨他。”

那天和晚上其余的时间就那样很平静地过去了。伯爵和我下棋。头两盘他客气地让我赢了,后来,一看出我知道了他的意思,就先向我打了照呼,第三盘下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我将死了。整个晚上,珀西瓦尔爵士一次也没提到律师来访的事。但是,很奇怪,也许是由于那件事,也许是由于其他什么事,他的态度变得更好了。他对我们大家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又像他当初在利默里奇庄园受考验的时候那样,他对妻子异样地小心温存,连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福斯科夫人也注意到了,于是一本正经惊奇地瞅着他。这是什么原故呢?我想我只能猜测——恐怕劳娜也只能猜测——但我相信福斯科伯爵是心里明白的。我发现,整个晚上珀西瓦尔爵士不止一次地看着他的眼色行事。

①《塞维勒的理发师》是法国喜剧作家博马舍(1732—1799)所写的著名喜剧。剧中理发师费加罗生性愉快,博闻广识,凭其机智击败了医生霸尔多洛。——译者注②圣塞茜莉亚:三世纪基督教殉教圣徒,死后被尊为音乐守护神。——译者注③意大利语:“费加罗在这儿!费加罗在那儿!费加罗在上边!费加罗在下边!”——译者注

六月十七日——这是多事的一天。衷心希望我不致于说:它也是灾难的一天。

早餐时,珀西瓦尔爵士仍像昨天那样一句不提我们为之悬心的神秘“安排”(按照那位律师的说法)。可是,一小时后,他忽然到晨厅里来找伯爵,当时我和他妻子都戴好了帽子,正在那里等候福斯科夫人一同出去。

“我们还以为他这就要来呢。”我说。

“是这么一回事,”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一面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要福斯科和他夫人到书房里去一趟,只是为了做一个形式,我要你也去一会儿,劳娜。”他不再往下说了,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我们都是散步的打扮。“你们刚回来吗?”他问,“还是正准备出去?”

“我们打算今儿早晨到湖边去,”劳娜说,“可是,如果你有别的事——”

“不,不,”他急忙回答,“我的事可以等一等。早餐或者午饭后都一样。一起到湖边去,对吗?这主意好。让咱们逛一个上午——我也加入。”

难道他这样一反常态,乐意改变他的计划,是为了与人方便吗:即使你误解了他这番话的意思,你也不会误解了他那种神情。显然,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他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推迟一下他所说的要在书房里做的“形式”。我一得出这个必然的结论,心都冷了。

这时伯爵夫妇也来了。伯爵夫人拿着丈夫的绣花烟叶口袋和许多纸,准备没完没了地卷烟卷儿。爵爷仍像平时那样穿着罩衫,戴着草帽,拿着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宝塔笼子,那里面是他心爱的小白鼠,他一会儿对它们笑,一会儿对我们笑,笑得那么亲切和蔼,使你不由得对他发生好感。

“请诸位原谅,”伯爵说,“我要把我这小小一家人,把我这些可怜、可爱、与人无害的小小乖宝贝耗子也带着,和咱们一块儿出去散步。屋子附近有狗,我能让狗欺负我可怜的白宝贝儿吗?啊,绝对不能呀!”

他慈爱地向宝塔铁丝笼网里的小白宝贝儿咂嘴。我们一起离开住宅,向湖边出发。

一到了种植场上,珀西瓦尔爵士就和我们走散了。每逢这种时刻,好像由于好动的脾气,他总是离开了他的伙伴,独个儿忙着给自己砍一些手杖。仿佛单从随意地砍劈中就能获得一种乐趣。他家里摆满了自己制的手杖,但没有一根会被用上两次。只要用过一次,他对它们的兴趣就消失了,他只想制作更多的手杖。

到了那个旧船库里,他又和我们会合。这里我要原原本本把大家坐定后进行的谈话记录下来。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从此我对福斯科伯爵在我思想感情上施加的影响就存了戒心,决定将来要尽可能予以抵抗。

船库很大,足够容纳我们所有的人,但是珀西瓦尔爵士仍旧在外边用他的小斧头削光新制的手杖。我们三个妇女很宽绰地坐在那张大长凳上。劳娜做她的活计,福斯科夫人开始卷她的烟卷儿。我仍像往常一样什么活也不做。我的一双手一向是,并且将永远是跟男人的手一样笨拙。伯爵高高兴兴地搬过一只比他能坐的要小得多的凳子,试着在上面坐稳,背靠在棚的一边,于是棚板就被他压得叽叽喳喳响。他把宝塔笼子放在膝上,放出了小老鼠,让它们又像平时那样在他身上乱爬。那是一些样子天真可爱的小动物,但是,看到它们在人身上这样爬着,我不知怎的就会感到不舒服。这情景在我神经上引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反应,使我恐怖地想起那些在地牢中被这种动物公然肆无忌惮地折磨着的垂死的囚犯。

早晨刮着风,天上飘过朵朵浮云,空旷寂寥的湖水面上迅速地变幻着日照光影,景色显得倍加荒凉、阴森、忧郁。

“有人说那一带景色很美,”珀西瓦尔爵士用他没完全削好的手杖指向空阔的远方。“我说那是贵人领地上的污点。在我曾祖父时代,湖水一直淹到这儿。现在你们瞧瞧!所有的地方还不到四尺深,到处都成了泥坑和水塘,我的庄头儿(那个迷信的傻瓜),说他相信这片湖像黑海遭到了天罚。你的意思呢,福斯科?这里真像是一个谋杀人的好地方,你说对吗?”

“我的好珀西瓦尔,”伯爵不以为然,“你英国人的精明头脑怎么会想出这种话来?水这样浅,不能淹没尸体,到处又都是沙土,凶手会留下脚印。总而言之,我从未见过一个比这更不适合谋杀人的地方。”

“别胡扯啦!”珀西瓦尔爵士说,一面恶狠狠地削他的手杖。“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指的是愁人的景色,凄凉的气氛。我的意思,如果存心要了解,你是能够了解的;如果不存心了解,我也不必费神向你解释。”

“为什么不解释呢,”伯爵问,“你的意思不是用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吗?如果傻瓜要谋杀人,你这片湖是他会挑选的第一个地方。如果聪明人要谋杀人,你这片湖是他最不愿意挑选的地方。你是这个意思吗?如果是的,这就是现成的解释嘛。就这样解释吧,珀西瓦尔,这已经得到你的好福斯科的同意了。”

劳娜向伯爵看了一眼,脸上太明显地露出了厌恶神情。伯爵正忙着张罗他的小老鼠,没注意到她。

“把湖水的景色和像谋杀这样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我真不愿意听,”她说,“如果伯爵一定要把凶手分成两类,我认为他在选词方面是很令人遗憾的。把他们形容为傻瓜,我觉得这只像是过分宽容他们了。而把他们形容为聪明人,我又觉得这在用词方面十分矛盾。我一向听说,真正聪明的人也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对犯罪是深恶痛绝的。”

“亲爱的夫人,”伯爵说,“这可是精彩的格言,这些话我也曾看到习字帖上面写着。”他掌心里托起一只小白鼠,又那样怪模怪样地冲着它说话。“我又光又白的漂亮小家伙呀,”他说,“现在给你上一堂伦理课。一个真正聪明的小耗子,也是一只真正善良的小耗子。请告诉你的伙伴们吧,永远别再咬你笼子的铁丝网了。”

“要取笑一件事挺容易,”劳娜坚定地说,“但是,要向我举一个例子,说明一个聪明人曾经是一个大罪犯,福斯科伯爵,那就不大容易了。”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大的肩膀,向劳娜十分亲切地笑了笑。

“一点儿不错!”他说。“傻瓜犯的罪,是那已破获的罪;聪明人犯的罪,是那未被破获的罪。所以,如果我能给您举一个例子,那就不可能是一个聪明人的例子。亲爱的格莱德夫人,您那健全的英国人的常识真叫我受不了。这一次可将了我的军,哈尔科姆小姐——您说对吗?”

“坚持你的立场,劳娜,”珀西瓦尔爵士刚才只管站在门口听着,这会儿嘲笑地说。“再告诉他:只要是犯了罪,就会被发现。让你再听一条习字帖上的道德格言,福斯科。犯了罪就会被发现。这可是胡说八道!”

“我相信这是真话。”劳娜沉着地说。

珀西瓦尔爵士纵声大笑;见他那样不顾一切地狂笑,我们大家都很惊讶,尤其是福斯科伯爵。

“我也相信。”我说这话为的是支持劳娜。

珀西瓦尔爵士刚才莫名其妙地被他妻子的话逗乐了,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恶狠狠地把他新制的手杖在沙土上打了一下,从我们旁边走开了。

“可怜的好珀西瓦尔!”福斯科大喊,快活地瞧着他的背影。“他像英国人那样肝火旺。可是,亲爱的哈尔科姆小姐,亲爱的格莱德夫人,难道你们真的相信犯了罪就会被发现吗?再有你,我的天使,”他接着转过身去问他妻子,因为她直到现在还没开口,“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当着见多识广的人,”伯爵夫人回答,那种冷峻的责备口气是针对劳娜和我的,“我要先听听他们的指教,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

“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说。“我记得,伯爵夫人,您从前是鼓吹女权的,言论自由也是妇女的一项权利呀。”

“你对这个问题怎样看法,伯爵?”福斯科夫人问,继续安静地卷她的烟卷儿,根本不去理会我的话。

伯爵回答之前若有所思,用肥胖的小指摸一只小白鼠。

“看来也真怪,”他说,“我们的社会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耍一个小花招,就掩饰了它最严重的缺点,使大伙获得了安慰。他们为侦查罪案建立的机构,效率低得可怜,然而,只要虚构一条道德格言,说那机构是有效的,从此以后大伙就一起迷信那些假话。犯了罪就会败露:会败露吗?杀了人就会破获(又是一条道德格言):会破获吗?去问问那些大城镇里的验尸官,格莱德夫人,真的是那个情形吗?去问问那些人寿保险公司的秘书,哈尔科姆小姐,真的是那个情形吗?单是在报纸上刊出的少数事例中,不就有已经发现被杀害的尸体,但是并没查获凶手的案件吗?用已经报道的案件的数目去乘平均每次不曾报道的案件的数目,用已经发现的尸体的数目去乘平均每次不曾发现的尸体的数目,你们又会得出什么结论?结论是:有愚蠢的罪犯,他们被查获了;也有聪明的罪犯,他们始终逍遥法外。为什么有的罪案没查出,有的罪案败露了?这是警察与作案者二者之间的一场斗智。如果罪犯是粗暴无知的笨蛋,警察十次有九次获胜。如果罪犯是有主意、有教养、十分聪明的,警察十次有九次失败。如果警察赢了,你一般会知道全部的经过。如果警察输了,你一般什么也不会听到。根据一些不可靠的资料,你们竟然编出了宽慰人心的道德格言,说什么犯罪必然被查获!是呀——这说的都是你们知道的罪案。那么,还有其他的罪案呢?”

“说得非常对,说得十分好,”只听见珀西瓦尔爵士在船库门口大声说。他已经恢复镇静,我们听伯爵谈话时他回来了。

“可能部分是真的,”我说,“可能全部说得很好。但是我不明白,福斯科伯爵为什么要对罪犯在社会里占上风的情况这样津津乐道,珀西瓦尔爵士,您又为什么要这样为伯爵大声喝彩?”

“你听到了吗,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问。“还是听从我的忠告,和你的听众和解了吧。告诉她们,道德是好的——我可以向你担保,她们都是爱听这一类话的。”

伯爵憋住气不出声地笑着,坎肩里的两只小白鼠被他腹内的震撼惊动,慌乱地钻了出来,抢着逃回它们的笼子里。

“太太小姐们要向我谈道德了,我的好珀西瓦尔,”他说,“她们比我更有发言权,因为她们知道什么是道德,可我就不知道。”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吗?”珀西瓦尔爵士说,“这不是骇人听闻的话吗?”

“说得对,”伯爵冷静地说。“我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中遇到过各色各样的道德观,到了老年,都被它们闹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是正确的,哪一种是错误的。这儿,在英国,奉行的是一种道德。那儿,在中国,奉行的是另一种道德。英国的某人说,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中国的某人说,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于是我对这一个说‘很对’,对那一个说‘不对’,可是仍弄不明白,究竟是穿马靴的人对呢,还是留辫子的人对呢。啊,美丽的小耗子!过来亲亲我吧。你对有道德的人又是怎样认识的呢,我的小宝贝儿?他是使你温暖、让你吃饱的人。这概念也很好嘛,至少它是容易理解的。”

“等一等,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您举的例证是对的吧,但英国肯定有一种道德,它是无可非议的,是中国所没有的。中国的皇帝会找出十分牵强的借口,杀死成百上千无辜的老百姓。我们英国决不会出现那种罪行——我们不会犯那样可怕的罪行——我们从心底里厌恶恣意屠杀。”

“完全对,玛丽安,”劳娜说。“你的意思很对,表达得也好。”

“请让伯爵谈下去吧,”福斯科夫人说,客气中透出冷峻。“你们这就会看到,年轻人,无论谈什么,他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发言的。”

“谢谢你,我的天使,”伯爵回答,“要吃块糖吗?”他从口袋里取出①一只漂亮的小嵌花盒子,给打开了放在桌上。“ChocolatàlaVanille,”这位诡秘莫测的人物大声说,一面向四面鞠躬,把盒子里的糖摇得直响,“福斯科恭请赏光,向在座的夫人小姐致敬。”

“千万要谈下去,伯爵,”他妻子说,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气。“我请你答复哈尔科姆小姐的话。”

“哈尔科姆小姐的话是没法答复的,”谦恭的意大利人说,“我的意思是,她说得很对。是呀!我同意她的说法。英国佬确实厌恶中国人的罪行。英国老先生找异邦人的碴儿十分灵活;可是老先生要发现自己人的错儿就十分迟钝了。再说,他自己的行为难道就真的比他所谴责的那些人的行为好得多吗?英国社会,哈尔科姆小姐,常常是罪恶的仇敌,但也常常是罪恶的帮凶。是呀!是呀!讲到罪行,不论是在这个国家里犯的也好,还是在其他国家里犯的也好,它对一个人和他周遭的人是有害的,但同样对那个人和他周遭的人又是有益的。一个大恶棍养活了他一家妻儿老小。他越是恶劣,你就越同情他的一家人。再说,他往往能养活自己。一个挥霍无度、老是借债度日的人,从他朋友那里得到的好处,要多于一个拘谨诚实、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朋友告贷的人。第一种人借钱时,朋友们毫不奇怪地借给他。另一种人借钱时,朋友们会大为惊讶,借钱给他时开始犹豫。难道恶棍先生到头来坐的监牢,会不及诚实先生到头来进的贫民习艺所舒适吗?约翰·霍①华德式的大善士,要救济受苦的人,总是访问人们由于罪恶而在那儿受苦的监狱,而不是访问他们由于道德而在那儿受苦的棚户。是哪一位英国诗人最广泛地赢得同情,轻易地招得大伙儿都去描绘他那悲惨的遭遇?是那位在生活道路上一开始就伪造签字、到后来自杀了事的可爱的年轻人,也就是你们①法语:香草巧克力。——译者注①约翰·霍华德(1726—1790),英国人,平生致力于监狱改革与慈善事业。——译者注②那位亲爱的、浪漫的、有趣的诗人查特顿。这里有两个饥寒交迫的穷苦女裁缝,照你们看来,其中哪一个生活得更幸福呢:是那个不受引诱、为人诚实的呢?还是那个经不起引诱,去从事偷窃的呢?诸位知道,由于偷窃,第二个女裁缝发了财——全国所有乐善好施的愉快的英国人都认识她——她因为破坏了戒条而摆脱了穷苦,否则,如果坚守戒条,她早就饿死了。这儿来,我的快乐的小耗子!喂!快点儿变!我这会儿把你变成一位高贵的小姐。喂,在我的大巴掌上站好了,我的亲爱的,听我说。如果你嫁给你爱的那个穷人,耗子,你的朋友当中就有一半人可怜你,一半人责备你。现在,相反,如果你为了金钱卖身给一个不爱你的人,你所有的朋友都会为你高兴,牧师会同意人间最卑鄙可怕的一笔交易,以后,如果礼貌周到,你请他用早餐,他还会在餐桌上不停地笑着凑趣儿。喂!快点儿变!还是再变成耗子,叽叽喳喳地叫吧。要是你再多当一会儿小姐,我就会听到你说:社会痛恨罪恶呀——而如果你那样说,耗子,我就要怀疑你的眼睛和耳朵对你是否真的顶用了。啊!我是一个坏人,格莱德夫人,对吗?这些话别人只是在心底里想,我却给说了出来,世上所有的人联成一气,都情愿用假面具掩盖真面目,可是我急躁地扯掉了厚厚的包皮,暴露了里面的骨头。趁我还没惹得你们更瞧不起我,就让我伸直了一双大象腿站起来吧——我要站起来,也出去散一会儿步。亲爱的女士们,像你们杰出的谢里登所说的:我去了,留待你们评价我这个①人物吧。”

他站起身,把笼子放在桌上,稍停了片刻,去开始数那里面的老鼠。“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哎呀!”他一声叫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天哪,还有第五个呢,那个最小的,最白的,最可爱的,我小耗子当中的便雅②悯呢?”

劳娜和我都没好性子,谁也没法引我们发笑。伯爵显露了他性格中另一个特点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油滑态度,只使我们望而生畏。但是,这样一个大男人,为了失落了这样一个小耗子而懊丧,那副滑稽模样确实使你忍俊不禁。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后来,福斯科夫人带头站起身,以便使船库里空出一些地方,好让她丈夫在顶里边角落里寻找,于是我们也都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我们还没走出三步,伯爵尖锐的眼睛已经发现那只逃走了的小老鼠在我们刚才坐的长凳底下。他拉开长凳,拾起小动物,接着就突然停下,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瞅着膝前一块地方。

他再站起来时,一只手哆嗦得很厉害,几乎没法把老鼠放进笼子,他的一张脸整个都在蜡黄中微微泛出死灰色。

“珀西瓦尔!”他压低了声音说,“珀西瓦尔,你过来。”

珀西瓦尔爵士前十分钟里一直没注意到我们,他聚精会神地用手杖尖头在沙土上画一些数字,接着又把它们抹了。

“又是什么事?”他问,一面漫不经心地踱进船库。

“你没看见那儿有什么吗?”伯爵说时紧张地一只手揪住珀西瓦尔爵士②托马斯·查特顿(1752—1770),英国诗人,一生穷愁潦倒,最后服毒自杀,其作品多数于死后发表。

——译者注①见英国作家谢里登(1751—1816)的喜剧《造谣学校》第二幕第一场。——译者注②雅各怜爱他最小的儿子便雅悯,故事见《旧约·创世记》。——译者注的领口,另一只手指着靠近他刚找到老鼠的地方。

“我看见许多干的沙土,”珀西瓦尔爵士回答,“当中有一块脏东西。”

“不是什么脏东西,”伯爵低声说,另一只手突然把珀西瓦尔的领口攥得更紧,激动地摇撼着。“那是人血!”

尽管他话说得极轻,但是劳娜离得近,听见了最后的一句。她向我转过身,露出恐惧的神情。

“这可是胡扯,亲爱的,”我说,“不用惊慌。那不过是一个走失了的可怜的小狗的血。”

所有的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把探询的眼光集中在我身上。

“您怎么会知道的?”珀西瓦尔爵士第一个问。

“你们从外国回来的那天,我在这儿发现了那只正要死的狗,”我回答,“可怜的畜生迷了路,跑到种植场上,被您的守林人开枪打中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尔爵士打听,“不是我家的吧?”

“你可曾想办法抢救那个可怜的小动物?”劳娜急切地问。“你肯定曾想办法救它的吧,玛丽安?”

“是呀,”我说,“管家和我都想尽了办法,可是,那狗受了重伤,在我们救护的时候死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尔爵士追问,微带恼怒地重复他的话。“是我家的吗?”

“不,不是您的。”

“那么是哪家的?管家知道吗?”

他一提到最后这个问题,我就想起了管家的话:凯瑟里克太太不愿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黑水园府邸;我明知道回答这问题必须慎重。但是,一时急于平息大家的惊慌,我不假思索地让话脱口而出,以致无法再收回它,因为那样反会引起猜疑,把事情弄得更僵。现在没别的办法,只好不计后果,立刻回答。

“是呀,”我说,“管家知道。她告诉我,那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我说这话时站在门口,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站在船库顶里边。但是我刚提到凯瑟里克太太,他就粗暴地推开了伯爵,走到外边露天地里面对着我。

“管家怎么会知道那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他显得十分关心,眉头蹙起,眼睛紧盯着我问,那模样使我又气恼又惊讶。

“她知道,”我冷冷地说,“因为凯瑟里克太太带着那条狗。”

“她带着那条狗?把它带到哪里去?”

“带到这儿来呀。”

“见鬼,凯瑟里克太太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问这话时,那态度甚至比他的语言更令人气忿。我对他那样不顾一般礼貌表示不满,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他。

我刚走,伯爵就以一副诱导的姿态把手搭在他肩上,用那圆润的嗓音插话,劝他冷静下来。

“我的好珀西瓦尔!好好地说嘛,好好地说嘛!”

珀西瓦尔气呼呼地转过身去看。伯爵只是赔着笑脸,一再劝他冷静下来。

“好好地说嘛,我的朋友,好好地说嘛!”

珀西瓦尔爵士迟疑了一下,跟随着我走了几步,使我十分惊讶的是,他向我道歉了。

“请您原谅,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最近我人不大舒服,大概有点儿容易激动。我只想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为什么到这儿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有管家一个人看到她吗?”

“据我所知,”我回答,“只有她一个人。”

伯爵又插话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问管家呢?”他说,“珀西瓦尔,为什么不立刻去查明消息的来源呢?”

“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说,“当然,首先要去问管家。我太笨了,竟然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立刻离开了我们,回宅第去了。

伯爵为什么要出面干涉,我起初不明白,但是珀西瓦尔爵士刚转身走开,我就看出来了,原来伯爵要问我许多有关凯瑟里克太太的事,以及她来黑水园府邸的原因,但当着他的朋友不便问。我尽量客气,也尽量简短地回答,因为我已决定不向福斯科伯爵谈出心里的话。可是劳娜却无意中帮着他从我口中套出了消息,她也向我打听,而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回答她,否则就像是在不伦不类地为珀西瓦尔保密似的。结果呢,不到大约十分钟,有关凯瑟里克太太的事,以及她女儿安妮与我们发生奇怪联系的经过,从哈特赖特遇见她起,直到现在,凡是我所知道的伯爵都知道了。

从某一点看来,我的话对他所起的影响是很奇怪的。

虽然他和珀西瓦尔爵士十分亲密,并且看来和珀西瓦尔爵士的私事一般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真实情况,他肯定和我同样不明底细。于是我觉得,这个不幸的女人尚未被揭露的秘密现在倍加可疑了,因为我深信这件事的线索甚至被珀西瓦尔爵士瞒过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伯爵急切地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那种十分好奇的表情是不可能被误解的。我知道好奇有多种,但是只有那种茫然吃惊的好奇是不容误解的:如果说我生平看过那种好奇的表情,那就是在伯爵脸上看到的。

我们大家就这样一问一答地穿过了种植场,一路闲步回来。一走近宅第,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它前面停着珀西瓦尔爵士的狗车,马已经套好,马夫穿着工作服候在旁边。从这一意料不到的情景看来,珀西瓦尔爵士对管家的盘问已经产生了重大后果。

“好一匹骏马,我的朋友,”伯爵十分亲热讨好地对马夫说,“你赶车出去吗?”

“我不去,爵爷,”那人回话时瞅着自己的工作外套,他明明是在猜测,这位外国绅士会不会把他穿的工作服当作了号衣。“我家老爷自己赶车。”

“啊!”伯爵说,“他会自己赶车?有你给他赶车,他何必自己费事呢。今儿他不会让这匹油光闪亮的骏马跑远路,累坏了它吧?”

“我不知道,爵爷,”那人回答。“可是您别瞧它是匹母马,爵爷。它倒是我们家马房里脚力最好的。它叫棕莫利,爵爷,它是永远跑不累的。珀西瓦尔爵爷平常总是让约克的艾萨克跑近路。”

“那么,你这匹油光闪亮、脚力好的棕莫利是跑远路的罗?”

“是呀,爵爷。”

“我有一个合乎逻辑的推断,哈尔科姆小姐,”伯爵灵活地旋转身,接着对我说。“珀西瓦尔爵士今儿要出远门了。”

我不答话。从管家口中所听到的,从我眼前所看到的,我自己会作出推断,但不愿意让福斯科伯爵知道我的想法。

珀西瓦尔爵士去坎伯兰的时候(我心里想),曾经为安妮的事很远地走到托德家角去向那家人打听。这一回到了汉普郡,他会不会又为安妮的事远远赶到韦尔明亨去向凯瑟里克太太打听呢?

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大家穿过门厅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从书房里迎出来。看上去他面色苍白,样子匆忙紧张,但是,虽然如此,他向我们说话时还是那样彬彬有礼。

“很抱歉,我可要少陪了,”他首先开口,“要赶很远的路——有一件没法耽搁的事。我明儿就会赶早回来,可是,临走以前,我想办好今儿早晨谈的那个小小事务性的手续。劳娜,你到书房里来好吗?这件事不会花很多时间——只不过是做一个形式。伯爵夫人,我可以也麻烦您一下吗?福斯科,我要你和伯爵夫人给签字作证——没其他的事。这会儿就进来把它解决了吧。”

他拉开书房门,让他们往里走,自己跟了进去,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待了片刻,独个儿站在门厅里,忧虑重重,一颗心狂跳着。后来我登上楼梯,慢腾腾地向楼上我房间走去。

六月十七日——我的手刚触到我的房门,只听见珀西瓦尔爵士在楼下唤我。

“我要请您再到楼下来,”他说,“这可不能怪我,哈尔科姆小姐,这要怪福斯科。他毫无理由地反对他太太做证人,要我请您和我们一起到书房里去。”

我立刻和珀西瓦尔爵士一起走进书房。劳娜等候在桌子旁边,心神不定地扭弄和转动着手里的那顶草帽。福斯科夫人坐在她旁边一张扶手椅里,不动声色,只顾赞赏自己的丈夫,这时候伯爵站在书房里另一头,正在摘去窗台上那些花茎上的枯叶。

我一走进房门,伯爵就朝我迎上来,向我解释。

“千万原谅我,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您知道英国人把我那些老乡①看成是什么样的人物吧?在好心肠的约翰牛的心目中,我们意大利人都是生性阴险,叫人怀疑的。那么,就把我和我本国人看作是一路货色吧。我是一个阴险的意大利人,也是一个可疑的意大利人。好小姐,您也有这种想法,对吗?瞧,既然我是阴险的,又是可疑的,那么,现在我已经做了证人,我反对再让福斯科夫人也给格莱德夫人的签字作证。”

“他这样反对是毫无根据的,”珀西瓦尔爵士插嘴。“我已经向他解释:根据英国法律,福斯科夫人是可以和她丈夫同时为签字作证的。”

“我承认这一点,”伯爵接下去说。“英国法律说可以,但是,福斯科的良心说不可以。”他展开肥胖的手指,放在罩衫胸前,庄严地一鞠躬,好像要把他的良心作为一位显要人物介绍给我们大伙。“格莱德夫人要签的是一份什么文件,”他接下去说,“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说的是:将来可能会出现某种情况,那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或者他的代表必须找这两个①英国人的绰号。——译者注证人,在那种情况下,当然证人最好是代表两种完全独立的见解。但如果我妻子和我一同签字,那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见解,而那又是我的见解。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被人家当面指责,说福斯科夫人是由我逼着签了字,实际上不能算是证人。考虑到珀西瓦尔的利益,我提议用我的名字,作为丈夫方面最亲密的朋友,再用您的名字,哈尔科姆小姐,作为妻子方面最亲密的朋友。你们可以说我是一个诡辩家,一个专门注意细节的人,一个只在小处着眼、想到枝节问题、顾虑太多的人,但是,我希望你们考虑到我意大利人会被人怀疑,我意大利人的良心会感到不安,请你们原谅我。”他又一鞠躬,后退了几步,像刚才向我们介绍他的良心时那样,又彬彬有礼地带走了他的良心。

伯爵的顾虑可能是光明磊落的,也是很有道理的,然而,我看到他说这话时的那种神态,就更不愿意让自己卷入签字的事。要不是为了劳娜,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做证人。但是,看到她那副焦急的神情,我宁愿冒一切危险,决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愿意留在这儿。”我说。“既然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您可以让我当一个证人。”

珀西瓦尔爵士锐利的眼光朝我望了望,仿佛打算说什么。但是这时福斯科夫人从椅子里站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已经看见她丈夫在使眼色,这时显然准备按照他的吩咐离开那里。

“您不用走。”珀西瓦尔爵士说。

福斯科夫人又在请示,她又获得了指示,就是说,她还是应当走开,好让我们办事,接着她就坚决地走出去了。伯爵点燃了一枝烟,回到窗台的花跟前,向叶子上喷出小口的烟,那样儿好像是一心一意要熏死那些虫子。

这时珀西瓦尔爵士打开了一口书橱下面的柜锁,从里边取出一份直着折成许多叠的羊皮纸文件。他把它放在桌上,只翻开最后的一折,把其余的都揿在手底下。最后的一折上面露出一条空白,有几个地方粘了一些小封签。所有的字都被捂在他手底下折着的那一部分里。劳娜和我面面相觑。她脸色苍白,但是并没有迟疑恐惧的神情。

珀西瓦尔爵士蘸了墨水,把笔递给他妻子。

“把你的名字签在这儿,”他说时指着那个地方。“哈尔科姆小姐,您和福斯科等会儿签在那两个封签旁边。过来呀,福斯科!为签字作证,可不是这样向窗外呆看,对着那些花喷烟呀。”

伯爵扔了他的烟卷儿,走到桌子跟前我们当中,双手随便插在罩衫的大红腰带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珀西瓦尔爵士的脸。劳娜坐在她丈夫另一边,手里拿着笔,也瞅着他。他站在他们两人中间,我坐在他对面,他把那折叠着的羊皮纸文件紧揿在桌上,隔着桌子望着我,脸上那副又可疑又尴尬的奸险神情,看来不像是一位绅士在他自己家里,倒像是一个罪犯在法庭上。

“签在这儿,”他突然转身向劳娜重复了一句,又指着羊皮纸文件上那个地方。

“我要签的是什么?”她冷静地问。

“我没工夫向你解释,”他回答。“车在门口等着,我这就要走。再说,即使我有时间,你也听不懂。这完全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里面都是法律名词,以及那一类的东西。好啦!好啦!把你的名字签好,让我们尽快结束了这件事。”

“我在签名之前,珀西瓦尔爵士,总要知道我签的是什么东西吧?”

“胡说!女人管这些事干什么?我再对你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着去看懂它。吉尔摩先生要我无论做什么事,总得先向我说清楚,他的话我总听得懂。”

“可能他是这样。他给你当差,必须向你解释。我是你丈夫,不必向你解释。你打算叫我在这儿再耽搁多久?我再对你说一句,没时间读任何东西——车在门口等着。爽爽快快地说你是签还是不签?”

她仍旧拿着那枝笔,但是并不准备用它签字。

“既然签了字需要承诺一件事,”她说,“我总有权知道承诺的是什么吧?”

他举起了文件,气冲冲地把它向桌上一扔。

“说吧!”他说。“你一向是以说实话出名的。不必去管哈尔科姆小姐,不必去管福斯科——就明白地说出你是不相信我吧。”

伯爵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搭在珀西瓦尔爵士肩上。珀西瓦尔爵士恼怒地摔开了那只手。伯爵泰然自若地又把手搭在他肩上。

“克制住你这倒霉的暴躁性子吧,珀西瓦尔,”他说,“格莱德夫人说得对。”

“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大喊,“做妻子的不相信她丈夫,还说得对!”

“说我不相信你,这话是苛刻的,也是不公正的,”劳娜说。“问问玛丽安:在签字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知道这份文件要我承诺什么?”

“我不必请教哈尔科姆小姐,”珀西瓦尔爵士反驳,“哈尔科姆小姐与此事无关。”

我刚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仍不愿开口。但是,看到劳娜向我转过来的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再有她丈夫那种傲慢无理的举动,我不得不为了她而立即在这需要的时刻发表我的意见。

“对不起,珀西瓦尔爵士,”我说,“作为签字证明人之一,我倒认为本人与此事有一些关系。我觉得劳娜反对的理由完全对,至于我本人,我必须让她首先了解您要她签的是什么文件,否则我不能承担为签字作证的责任。”

“这话说得真不顾情面呀!”珀西瓦尔爵士大喊,“下次您再到哪家去做客人,哈尔科姆小姐,我奉劝您别为了一件与您无关的事帮着人家的妻子去反对她的丈夫,以此报答人家对您的盛情款待。”

我蓦地站起,仿佛被他打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就会一拳把他打倒在他自己的房门口,然后离开他的家,绝不再回到那里。然而,我只是一个妇女,再说,我是多么热爱他的妻子啊!

谢天谢地,多亏了那种忠诚的爱,我一句话没说,又坐了下来。我怎样忍受着痛苦,怎样克制着自己,她是知道的。她跑到我身边,眼泪直往下淌。“哦,玛丽安!”她悄声说,“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也不能够比你待我更好!”

“过来签字!”珀西瓦尔爵士在桌子那一头大喊。

“我要不要签呢?”她凑近我耳边问。“如果你要我签,我就去签。”

“不要签,”我回答,“你做得完全正确,绝对不要签,除非是你先看了文件的内容。”

“过来签字!”他重复了一句,扯直了嗓子,忿怒到了极点。

伯爵一声不响,留心注视着劳娜和我,这时候第二次插话。

“珀西瓦尔!”他说。“我记住了这是在小姐太太们面前。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珀西瓦尔爵士向他转过身,气得说不出话来。伯爵坚定的手慢慢地抓紧他的肩膀,这时只听见那坚定的声音冷静地重复说:“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珀西瓦尔爵士慢慢地把肩膀从伯爵手底下挣开了,慢慢地把脸从伯爵眼光下避开了,倔强地低下头向桌上的文件望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那样儿不像是一个被说服了的人淡然丢开了一件事,而像是一个被驯服了的动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并不是要得罪谁,”他说,“可是我妻子这样倔强,连一位圣徒也没法容忍。我已经告诉她,说这只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她还要知道一些什么呢?无论怎样说,反正一个妇女不应该这样冒犯她的丈夫。我最后再说一遍,格莱德夫人,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劳娜回到他那边桌子跟前,又提起了笔。

“我很乐意签字,”她说,“但是你必须把我当作一个对事情负责的人。我毫不介意自己要作出的牺牲,只要这件事不影响其他人,不带来有害的后果——”

“谁说要你作出牺牲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克制着几乎又要爆发的狂怒。

“我不过是说,”她接着讲,“只要做得体面,我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即使我签一份文件,因为不知道它的性质而有所顾虑,你也不必对我这样严厉呀!对我的顾虑是这样认真,对福斯科伯爵的顾虑又是那样毫无所谓,我觉得这是很令人难堪的。”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这样很不适宜地(然而却是十分自然地)暗示伯爵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够支配她丈夫,这就立刻使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快要熄灭的怒火重新烧旺。

“顾虑!”他重复了一句。“你有顾虑!你现在再顾虑已经太晚了。你既然豁出了一切嫁给我,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有任何顾虑了哩。”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劳娜就扔下了笔,眼中露出我以前和她接触时从未见过的表情瞪着他,接着就扭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一句话。

我们所有的人看着都沉默了,因为像这样痛心疾首、不顾一切、最强烈地表示轻蔑,一反她的常态,完全违背了她的性情。刚才她丈夫对她说的那些话,在粗暴蛮横的表面下肯定还隐藏着一些什么意思。那些话里还含有一种侮辱的成分,我虽然完全不理解,但是,即便是局外人也能看出,她脸上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印迹。

伯爵不是局外人,他当然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点。我离开自己的椅子,走到劳娜身边时,只听见伯爵压低了声音对珀西瓦尔爵士说:“瞧你这个傻子!”

我刚抢向前,劳娜已先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她丈夫又向她发话了。

“那么,你是肯定拒绝给我签字了?”可以听出他的口气已经改变,他意识到那不顾轻重的语言已经给自己造成严重的损害。

“刚才听了你对我说的话,”她坚定地回答,“在我没从头到尾看完那份文件上的每一行字以前,我拒绝签字。去吧,玛丽安,咱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太久了。”

“等一等!”伯爵不等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再开口就赶紧插话,“等一等,格莱德夫人,我请求您!”

劳娜本来打算不去理他,自顾走出屋子,但是我拦住了她。

“别和伯爵做冤家!”我悄声说,“无论如何别和伯爵做冤家!”

她听从了我的话。我又关上门,我们一起站在门旁等着。珀西瓦尔爵士在桌边坐下,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折叠着的文件上,紧握着拳头托着脑袋。伯爵站在我们中间——他主宰着我们面临的可怕的形势,正像他主宰着所有的一切。

“格莱德夫人,”他口气十分温和,但不像是在对我们说话,而像是对我们孤单无助的情况有感而发,“请原谅我大胆提个意见,请相信我说这话是出于对女主人最大的尊敬和关怀。”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珀西瓦尔爵士扭转了身。“你胳膊肘底下的这份东西,”他问,“一定要今儿签字吗?”

“我计划,也希望这样,”另一个阴沉地回答。“可是,你瞧,我怎么也扭不过格莱德夫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签字的事能推到明天吗——能,还是不能?”

“能,如果你要这样的话。”

“那么你干吗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把签字的事推迟到明天——推迟到你回来再说嘛。”

珀西瓦尔爵士抬起头,蹙起眉,咒骂了一句。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谈话,”他说,“不管谁,用这种口气我都受不了。”

“我这样劝告你,是为了你好,”伯爵回答,轻蔑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也给格莱德夫人一些时间。你忘了你的车在门口等着吗?你觉得我的口气奇怪——啊?我想,它会使你觉得奇怪,因为只有能克制自己的人说话是这口气。我从前奉劝过你多少次了?次数多得连你也数不清了。我说错过一次吗?倒请你给我举一个例。去吧!赶你的路去吧。签字的事可以等到明天。就让它等着吧——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珀西瓦尔爵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表。一经伯爵提醒,他今天既急于要劳娜签字,又急于自己去作一次秘密旅行,这两种思想正在斗争。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里站起。

“你要驳倒我很容易,”他说,“因为这会儿我没工夫和你争论。我就照着你的话做吧,福斯科,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更好,而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妻子一眼。“我明天回来,如果你再不给我签字——”以下的话被他重新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去锁文件的声音盖住了。他从桌上抓起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就朝门口走去。劳娜和我后退了几步,让他走过去。“记住明天!”他对妻子说,接着就走出去了。

我们等着他穿过门厅驾车出发。伯爵见我们站在门旁边,朝我们跟前走过来。

“您刚才看到的是珀西瓦尔脾气最坏的时候,哈尔科姆小姐,”他说,“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为他感到遗憾,感到惭愧。也正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向你们保证,他明儿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很不体面地发脾气了。”

他说这话时,劳娜拉住我的手臂;听他说完了,她故意捏了它一下。一个妇女,自己站在一边,眼看着丈夫的男朋友在她家里一本正经地替丈夫陪不是,肯定会感到很难堪,现在她也不能例外。我客客气气地谢了伯爵,然后把她领了出去。可不是!我向伯爵道谢,因为我早已怀着说不出的无能与自卑感,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留在黑水园府邸是由于他的关心,或者出于他的高兴,而现在看到珀西瓦尔爵士这样对待我,我就知道,如果失去了伯爵的支持,我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希望了。实际上,在劳娜最迫切需要的时刻,只有他的影响,也是一切影响中我最怕的那种影响,能让我和劳娜厮守在一起!

我们走进门厅,听见狗车的车轮辗过环形车道上的砂砾。珀西瓦尔爵士出发了。

“他这是上哪儿去呀,玛丽安?”劳娜悄声问,“现在他每玩一件新鲜花样,我对未来就好像有一种恐怖。你怀疑他有什么秘密吗?”

自从她经历了那天早晨的事件,我再不愿意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

“他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我含糊地说。

“我不晓得管家可知道吗?”她追问。

“肯定不知道,”我回答,“她准和咱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劳娜不信地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管家讲,据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了安妮·凯瑟里克吗?你看他会不会是找她去了?”

“我想你还是让自己安静下来,劳娜,这件事根本就别去想它;经过了今天的事,你最好也学我的样。到我屋子里去休息一下,让自己安静一点儿。”

我们一起靠窗口坐下,让带着清香的夏天的风吹在我们脸上。

“自从你这次为了我在楼下受委屈,玛丽安,”她说,“我见了你真不好意思。哦,亲爱的,我一想到这件事,几乎连心都碎了!我要他向你陪礼——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得啦!得啦!”我说,“别去提它啦。跟你作出可怕的牺牲相比,我受到这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你听到他对我说什么吗?”她十分愤慨地抢着接下去说。“你虽然听到那些话,但是你不会懂他的意思,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丢下笔,背过身去不理他。”她突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我有许多事都瞒着你,玛丽安,因为怕使你难过,在我们新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就感到不高兴。你还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可是,现在必须让你知道了,因为你今天已经看到他怎样对待我了。你听到他嘲笑我不应当有顾虑,你听到他说我豁出了一切嫁给他。”她又坐下了,脸色绯红,手不停地在膝上扭着。“可是,这会儿我不能告诉你那件事,”她说,“如果这会儿对你说了,我会大哭一场,还是等到以后我比较冷静的时候吧,玛丽安。我这可怜的脑袋在痛,亲爱的,一直在痛。你的嗅盐瓶呢?还是和你谈谈你的事情吧。为了你,我真想给他签了字。我明天给他签了字好吗?我宁愿牺牲了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你。你已经帮着我反对他,如果我再拒绝签字,他就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在你身上。咱们怎么办呢?唉,多么需要一个能帮助咱们、为咱们出主意的朋友啊!多么需要一个咱们可以信任的朋友啊!”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我从她脸上看出她正在想念哈特赖特——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因为,听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我也想起了他。她婚后刚六个月,我们已经需要哈特赖特像临别时所说的那样竭力帮助我们。我以前万万没想到我们会需要他的帮助啊!

“咱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我说。“还是让咱们冷静地商量一下吧,劳娜,让咱们尽可能想一个最稳妥的主意吧。”

把她听到有关她丈夫负债的事和我听到他跟律师的谈话归在一起,我们必然地得出了这一结论,即书房里的文件是为了举债而订立的一份借据,而要达到珀西瓦尔爵士的目的,借据绝对需要由劳娜签字。

至于所订立的借据具有什么性质,如果劳娜糊里糊涂地签了字,她个人又会承担什么责任: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俩都远远缺乏应有的知识与经验。我个人深信,这份文件的不可告人的内容,肯定涉及到一笔十分卑鄙恶劣、极尽欺诈之能事的交易。

我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并不是因为珀西瓦尔爵士拒绝给人观看或向人解释那份文件,他之所以拒绝,很可能只是由于性子倔强,脾气骄横。我之所以怀疑他不诚实,是因为他到了黑水园府邸后,在言语和态度上发生了变化,而看到这一变化,我就深信他在利默里奇庄园受考验的整个时期里都在弄虚作假。他那样体贴入微,那样礼貌周到,很好地迎合了吉尔摩先生的老式观念,此外,他对劳娜那样谦恭,对我那样诚恳,对费尔利先生那样温和:这一切都是一个卑鄙、狡诈、冷酷的人所耍的手段,他一朝靠玩弄欺骗达到目的,就撕去了他的伪装,那一天在书房里公然暴露了他的真面目。我不必去谈这一发现使我为劳娜感到多么悲伤,因为这不是我能用任何语言来表达的。我现在谈到这件事,只是要说明我为什么作出决定:除非她先了解文件的内容,否则,不论后果如何,不能让她签字。

在这种情况下,明天要反对签字,我们就必须准备好一个理由,它要在法律基础上使珀西瓦尔爵士无法坚持己见,并使他怀疑我们两个妇女是和他同样熟悉商业上的契约和法律的。

经过了一番考虑,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决定写信给我们可以找到的、确信他会为我们细心策划的唯一的忠诚的人。那就是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基尔先生;自从我们那位老朋友因为身体不好退出了事务所,离开了伦敦,现在那事务所就由基尔先生主持。我向劳娜解释:吉尔摩先生曾经亲自向我推荐,说可以绝对相信他的合伙人诚实、精细、完全熟悉她的一切情况;经过她的完全同意,我立即坐下来写信。

我在给基尔先生的信中,首先据实说明了我们的处境,然后请他复信指导,我的信写得简单明白,他不可能误会和错解。同时我尽量把信写得很短,不让它在那些多余的谦辞和无谓的细节上纠缠。

我刚要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劳娜发现了我只顾忙着写信,就完全没注意到的一个难题。

“咱们怎么能及时收到复信呢?”她问,“你的信要明天早晨才能寄到伦敦,邮局要第二天早晨才能把复信送到这里呀。”

要克服这一困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复信必须由律师事务所派一名专差送给我们。我把这一要求写在附言里,请送信的专差乘十一点钟的早车,午后一点二十分抵达我们村里的车站,这样最迟两点钟以前可以到黑水园府邸。要叫他来找我,不要回答其他任何人问题,要叫他把信递到我手里,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万一珀西瓦尔爵士明天两点钟之前回来,”我对劳娜说,“最好的办法是:你带着你的书或者活计,整个早晨都到外边庭园里,在专差没把那封信送到之前,你别进屋子。我整个早晨都在这儿等着他,以防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差错。按照这个办法,我希望,并且相信咱们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这会儿咱们到楼下客厅里去吧。如果两个人关着门在这儿待得太久,那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怀疑?”她重复了一句。“这会儿珀西瓦尔爵士又不在家,咱们会引起谁的怀疑呀?你的意思是指伯爵吗?”

“也许是的,劳娜。”

“你现在也开始像我一样讨厌他了,玛丽安。”

“不,不是讨厌他。讨厌多少含有轻视的成分,但是我在伯爵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轻视的地方。”

“你总不会害怕他吧?”

“也许我害怕他——有点儿害怕他。”

“他今天出面干涉,给咱们帮了忙,你反而害怕他!”

“是呀。他那样出面干涉,要比珀西瓦尔爵士大发雷霆更加可怕。记住我在书房里对你说的。无论如何,劳娜,你别和伯爵做冤家!”

我们下了楼。劳娜走进客厅,我手里拿着信穿过门厅,准备把信投进我对面墙上挂的邮袋。

厅门敞开,我走过门口时,看见福斯科伯爵和他妻子正站在外边台阶上谈话,脸朝着我这面。

伯爵夫人匆匆忙忙走进门厅,问我可有空和她单独谈几分钟话。看到这样一个人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我把信投进了邮袋,回答说我很乐意奉陪。她勾住我的胳膊,显得异常亲昵,但不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子,而是把我带到外边围着大鱼池子的那圈草地上。

我们在台阶上走过伯爵身旁时,他鞠躬微笑,接着立即走进屋子,随手带上厅门,但并未完全把它关拢。

伯爵夫人陪着我缓缓地围着鱼池散步。我以为她要告诉我什么异常秘密的话,但是,令人十分惊讶的是,她所谓要私下里和我谈话,只不过是礼貌很周到地为书房里发生的事向我表示同情。她丈夫已经把全部经过情形,以及珀西瓦尔爵士对我谈话时的傲慢态度一起告诉了她。她听了这些话十分震惊,并为我和劳娜感到难过,所以现在已经决定,如果再发生这类的事,她就要离开府邸,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蛮横无礼表示抗议。伯爵已经同意她这一决定,现在她希望我也同意。

我觉得十分奇怪,像福斯科夫人这样一向异常沉默的妇女,怎么会采取这一行动,尤其是,就在那天早晨,我们在船库里交谈时,双方唇枪舌剑地交换了那些尖锐的话。然而,一个长辈这样亲切有礼地来找我谈话,我完全有责任亲切有礼地回答她。因此,我也用她那种口气答话,然后,估计我们都已说完了需要说的,就打算回到屋子里。

然而福斯科夫人好像决心不放我走,使我感到无比惊奇的是,她还决心要继续谈下去。以前她一向是妇女中最为沉默的,可是现在滔滔不绝地用一些陈旧的废话来折磨我:谈到婚后生活,谈到珀西瓦尔爵士和劳娜,谈到她自己如何幸福,谈到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在她承受遗产一事上如何对待她,还谈到许多其他的事,让我围着鱼池子兜了半个多小时,使我感到十分厌烦。她是否已经觉察出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是后来,像开始时的举动一样突然,她住了口,朝正屋门望了望,一下了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还不等我找脱身的借口,她已自动地撒开了我的手臂。

我一推开门走进门厅,就突然发现自己又面对着伯爵。他正把一封信投进邮袋。

他投了信,扣好邮袋,问福斯科夫人这会儿在哪里。我告诉了他,他立即朝厅门口走出去找他妻子,他和我说话时显得无精打采,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猜想他会不会是有病,或者情绪不好。

为什么我下一步会直接走到邮袋跟前,取出我的信,又向它看了看,隐约地感到一种疑虑;为什么我第二次看了信后立刻想到,为了更安全起见,需要把它重封一次:这一切都是神秘的,那道理也许太深奥,也许很浅近,但我是猜测不透的。大家知道,女人做事往往出于一时的冲动,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我只能设想:正是这种冲动促使我采取了这一无法理解的行动。

不管这样做究竟受了什么影响,反正回到自己房间里,准备重新封这信时,我认为幸亏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这样做了。我本来是像平时那样封的信:先弄湿涂了胶的封皮,然后把它向下面纸上揿牢,可是这会儿用手指揭它时,虽然已经整整过了三刻钟,但那信封并未粘紧,并不需要撕,一下子就被我揭开了。也许,我没把它封牢吧?也许,胶质有什么毛病吧?

再不就是——不!我一想到第三种可能,就感到一阵恶心。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件本身已经十分明显的事。

我对明天的事态发展几乎感到恐怖——一切要看我是否能够小心谨慎,是否能够克制自己。有两件需要当心的事,它们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我必须在外表上注意对伯爵保持友好;我必须留心律师事务所的专差什么时候给我送来回信。

六月十七日——晚餐时我们又聚在一起,福斯科伯爵又像平时那样显得兴致勃勃。他竭力逗我们乐,仿佛一心要我们忘掉那天午后书房里发生的事。他很生动地描绘他历次旅行中惊险的经历,以及在海外遇到的那些要人的趣事,他从欧洲各地的一些男女当中举例说明各国社会风俗习惯奇怪的差异,可笑地叙述他年轻时一些天真和愚笨的事,说他如何影响了一个二等意大利城镇里的时装,如何模仿法国小说为意大利的一份二流报纸写一些低劣的爱情故事:他一串串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很能直接和巧妙地迎合我们的兴趣与好奇心,劳娜和我听得出了神,而且,说来似乎很矛盾,我们也开始像福斯科夫人那样十分钦佩他。女人能抗拒男人的爱情,男人的声望,男人的仪表,男人的金钱,然而她们没法抗拒男人的一张嘴,只要那男人懂得怎样和她们谈话。

晚饭后,伯爵给我们留下的良好印象仍很鲜明,但这时他却悄悄地退到书房里看书去了。

劳娜要到外面去散一会儿步,欣赏漫长的黄昏垂尽时的景色。为了顾到一般礼貌,我们当然邀福斯科夫人同去,但这一次她显然已经被吩咐过,所以婉言谢绝了我们。“伯爵也许还需要更多烟卷儿,”她用道歉的口气说,“除了我,谁也不能做得让他满意。”她说这话时,冷峻的蓝眼睛里几乎透出温暖——能令她的主人在吸烟中得到安慰,看来她对这份差事真感到骄傲啊!单是我和劳娜两人走出去。

那是一个浓雾满天、空气闷热的黄昏。四周给人一种零落衰败之感,园子里的花朵已经萎谢,地上焦干,没有露水。我们从静静的树梢上望过去,西面天空呈现出一片苍白和淡黄,太阳在迷雾中朦胧下沉。看来要有一场雨——随着黑夜的来临,雨就要降落了。

“咱们向哪一面去呢?”我问道。

“向湖那一面去吧,玛丽安,如果你高兴的话。”她回答。

“你好像非常喜欢那片凄凉的湖水,劳娜。”

“不,不是喜欢那片湖水,是喜欢它附近的景色。在这么一大片地方,只有那些沙地、石南、枞树会使我想起利默里奇村。但是,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随便朝另一面去也可以。”

“在黑水园,我没有一处爱去的地方,亲爱的。我觉得哪儿都是一样。就让咱们往湖那面走吧——到了空阔的地方,咱们可以觉得比这儿凉快一些。”

我们静悄悄地穿过树荫密布的种植场。黄昏时空气闷塞得令人难受,所以一走到船库,我们都急于到里面去坐下休息一会儿。

白茫茫的雾低悬在湖水上空。对岸是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木,排列在浓雾之上,好像一片低矮的丛树飘浮在半空中。沙地从我们的坐处层层下降,神秘地消失在浓雾的深处。四周寂静得可怕,听不到树叶的簌簌声,听不到林中的鸟啼声,也听不到隐秘的湖水浅处水禽的聒噪声。今天晚上,连青蛙的阁阁声都静息了。

“这儿十分荒凉阴森,”劳娜说。“但是在这儿咱们可以比在别的地方更安静。”

她沉静地说,一面心事重重地用凝滞的眼光瞅着浓雾中沙地以外的荒凉远景。我看出,她只顾想心事,并未觉察出这时已深深刻在我脑海中的寂寥的印象。

“我曾经答应告诉你我婚后生活的真实情况,玛丽安,免得你再猜测,”她开始说,“这是我第一次瞒着你,亲爱的,现在我决定不再瞒你了。我以前之所以不说出来,你总知道,那是为了你,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一个女人把自己整个一生都赠给了他,而他恰巧就是所有人当中最不重视这一赠品的人,而现在你要这女人坦白地说出这一切,这对她是很难堪的。无论你待我多么好,对我多么忠实,但是,除非你也结了婚,玛丽安,更重要的是,除非你婚后过得幸福,否则你是不能深切地理解我的。”

我能回答她什么呢?我只好拉住她的手,眼睛含着无限深情紧瞅着她。

“以前,”她接下去说,“我常常听到你取笑自己的所谓‘穷’!你常常闹着玩儿,祝贺我阔绰!哦,玛丽安,别再取笑我啦。为了你的穷感谢上帝吧——穷让你做了自己的主人,使你不致于像我这样命苦。”

听听一个年轻的妻子说出了这样悲哀的话!悲哀的是她冷静而坦率地说出了真实的话。单是我们一起在黑水园府邸度过的短短几天,已经足以向我说明,向任何人说明,她丈夫娶她为的是什么。

“听到我怎样很快就开始失望、感到痛苦,或者,甚至知道了更详细的情形,”她说,“你也不必为此难过。单让我自己记得这些事也就够了。只要告诉你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怎样向他表白心情,再用不着向你详细说明一切,你也可以知道他一向是怎样对待我的了。那一天,在罗马,我们一-起骑马出去,参观了塞茜莉亚·梅特娜的坟。天气爽朗可爱,庄严的古迹看上去很美,我想到古代有一个丈夫由于爱而兴建了这样一座坟纪念他的妻子,一时我对我的丈夫也更充满了柔情。‘你也会为我盖这样一座坟吗,珀西瓦尔?’我问他。‘咱们结婚前,你说十分爱我,可是,打那时候起——’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玛丽安!他连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哪!我拉下了面纱,心想,还是别让他看见了我含着一包眼泪。我还以为他没注意到,可是,他注意到了。他说:‘走吧。’接着,一面扶我上马一面自个儿笑着。他上了马,我们一起离开了,他又大笑起来。‘如果我给你盖一座坟,’他说,‘那可得花你自己的钱呀。我不知道,塞茜莉亚·梅特娜是不是有一大笔财产,花的是不是她自己的钱。’我没回答——我正在面纱里哭,怎么能回答他呢?‘咳,你们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他说。‘你需要什么呀?需要听几句奉承和好听的话吗?还好,我今天早晨兴致还不错。我认为奉承和好听的话都已经说了。’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我们说的那些冷酷的话多么深刻地印在我们记忆里,多么沉痛地伤害了我们的心灵啊。我真想哭上一场,但是他那轻蔑的态度使我收干了眼泪,横下了一条心。打那时候起,玛丽安,我再也不禁止自己去想念沃尔特·哈特赖特了。我回忆我们俩私下恋爱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从中给自己找一些安慰。除了这样,我还能找什么安慰呢?如果当时咱们在一起,你会在一旁指导我的。我知道那样是错误的,亲爱的,但是,告诉我,难道我那样犯错误就没有可以原谅我的理由了吗?”

我不得不把脸避开了她。“你别问我!”我说,“你受的这种苦我受过吗?我有什么资格来作出判断呢?”

“我总是想念他,”她继续说,放低了声音,跟我更挨近点儿,“珀西瓦尔晚上自己和朋友去看歌剧,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想念他。我总是想象:如果上帝肯赐给我贫穷,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那我又是怎样一副情景。我总是想象,他出外挣钱养家,我穿着整洁的廉价衣服在家里等他,——我在家里为他做家务,而因为必须为他做家务,就更加爱他——我看见他很疲劳地回到家里,就帮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玛丽安,晚饭时我就用我为他学着烧的小菜儿款待他。哦!我希望他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忧郁,不会也像我想念他梦见他那样想念我梦见我!”

她说到这些伤感的话,声音里又透出那已经消失的柔情,脸上又映现出已经消失的美丽。她的眼光又那样带着爱怜注视着我们前面那片衰败、凄凉、不祥的景象,仿佛在朦胧阴沉的天空中看到了坎伯兰那些令人感到亲切的小丘。

“别再去谈沃尔特啦,”我说,这时我总算勉强克制住自己。“哦,劳娜,现在就别去谈他,别惹得咱们这样痛苦啦!”

她站起身,亲切地看了看我。

“我宁愿永远别再提到他,”她回答,“也不愿让你有片刻感到难过。”

“这是为了你好呀,”我辩解,“我这样说,是为你着想呀。如果你丈夫听见你这样说——”

“如果他真听见我这样说,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这样奇怪地回答时,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她那种异样的态度,几乎和回答的话同样使我感到惊奇。

“他不会感到意外!”我重复她的话,“劳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把我吓坏了!”

“这是实话,”她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趁咱们在你房间里谈心的时候说给你听的。我在利默里奇已经向他坦白了一切,只隐瞒了一件事,玛丽安,你说那是可以隐瞒的。我就是没把那姓名告诉他,可是,他发现了。”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了。她最后的话毁灭了我仅存的一线希望。

“事情发生在罗马,”她接下去说,仍旧那样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我们参加了一个招待英国客人的小型宴会,主人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朋友,玛克兰先生和夫人。玛克兰夫人以擅长绘画闻名,她推却不过几个客人的请求,最后拿出了她的画给我们看。我们都夸奖那些画,我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引起了她对我的特别注意。‘您肯定也画画儿吧?’她问。‘我以前画过一个时期,’我回答,‘可是后来放弃了。’‘如果您以前画过,’她说,‘将来也许还会画的,如果您高兴再画的话,我想给您推荐一位教师。’我没答话,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原故,玛丽安,我试图把话题岔开。可是玛克兰夫人仍要往下谈。‘我请过各式各样的教师,’她接着说,‘但是,其中最好的、最聪明细心的是一位哈特赖特先生。如果有一天再画画,您不妨请这位教师试一试。他是一个年轻人——为人谦虚,正派——我相信您会喜欢他的。’你想象一下:她当着许多陌生客人,那些请来会见新夫妇的陌生客人,在大庭广众中对我说这些话!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凑近那些画看。后来,大着胆再抬起头来,我遇到了我丈夫的眼光,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的表情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等我们回到英国,’他说时眼睛一直紧盯着我,‘我们会去打听哈特赖特先生的。我也是这样想,玛克兰夫人,我相信格莱德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我听了脸涨得通红,一颗心急跳得好像要使我闭住了气。话谈到这儿为止。我们散得很早。他在乘车回旅馆途中一句话不说。他扶我下了车,仍像往常一样和我上了楼。但是,我们刚走进会客室,他就锁上了门,把我推到一张椅子里坐下,在我跟前一站,双手搭在我肩上。‘自从你那天早晨在利默里奇庄园向我大胆吐露了那些话,’他说,‘我就要找出那个家伙,今天晚上我在你脸上发现了他。那家伙就是你的图画教师,他叫哈特赖特。你要为这件事悔恨,他也要为这件事悔恨,你们要悔恨一辈子。现在,去睡吧,尽管在梦里去会见他,看我的马鞭在他肩上留下的痕迹吧。’现在,他向我发脾气,就含着讥笑,或者带着威胁,提到我当着你向他承认的那些话。我没法禁止他恶意歪曲我向他说的真心话。我没法使他相信我,没法使他不提起这件事。今天他说我是‘豁出了一切嫁给他的’,你听了就露出惊奇的神情。但是,如果下次他发脾气,再提到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哦,玛丽安!别这样!别这样!你这样叫我心里难受呀!”

这时我已将她搂在怀里,悔恨的剧痛使我双臂像钳子似的把她夹得更紧了。可不是!我悔恨。我在利默里奇庄园凉亭里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伤了沃尔特的心,当时在他绝望中变得苍白的那张脸,这会儿又呈现在我眼前,向我无言地提出我难以忍受的谴责。是我亲自指出了那条路,让我妹妹所爱的人沿着它一步步远离开他的祖国和朋友。我挡在两个彼此相爱的青年人中间,把他们永远分隔开了,让他和她的一生都毁灭在我面前,从而给我所做的事留下了一个罪证。这件事是我做的,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却是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我听见她在说什么,从她说话的声调中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安慰我这个实际上只配受到她无言的谴责的人!至于又经过了多久,方才克服了自己思想上揪心的痛苦,我就不知道了。我先是觉得她在吻我,然后,我的眼睛突然觉察到外界的现象,我知道自己正在茫然直瞅着前面湖水的远景。

“时候不早了,”我听见她悄声说,“走到种植场,天要黑了。”她摇摇我的手臂,重复了一句:“玛丽安!走到种植场上,天要黑了。”

“让我再稍许等一会儿,”我说,“稍许等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下。”

我仍旧不敢朝她看;我继续凝视着远方。

时间确是晚了。半空中那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林已经在暮色四合中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像是长长的一缕轻烟。下边,湖水上空的雾已悄悄地扩展,向我们这面弥漫过来。空中仍像刚才那样静寂得没一丝声息,但它那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宁静中庄严的神秘。

“咱们离住宅很远,”她悄声说。“还是回去吧。”

突然她沉默了,脸从我这面转向船库门口。

“玛丽安!”她说时抖得很厉害,“你没看见什么吗?瞧!”

“哪儿?”

“那底下,咱们下边。”

她用手一指。我顺着她的手望去,也看见了。

一个人影正在远处长有石南的荒地里移动。它穿过我们从船库里望出去的一带地方,沿着浓雾以外的外缘黑魆魆地溜过去。接着,它远远地在我们面前停下了——等了等——又向前溜;移动得很慢,后边和上空是白茫茫的雾——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朝船库的一边闪了过去,我们再也看不见了。

今天傍晚的经历使我们感到很紧张。又过了几分钟,劳娜才想到要走种植场那条路,我决定陪她回去。

“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我们最后走到黑暗潮湿的空地里,她压低了声音问。

“我看不清。”

“你猜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好像是个女人。”

“恐怕那是个男人,披了件长斗篷。”

“可能是个男人。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没法看清楚。”

“等一等,玛丽安!我害怕——我看不出路来了。要是那个人跟踪咱们呢?”

“根本不可能,劳娜。其实用不着惊慌。湖岸边离村子不远,那儿白天黑夜都有人走过。奇怪的是,咱们早些时候没看到那儿有人。”

这时我们已走进种植场。四下里十分黑暗——黑暗得我们不大容易看清道路。我搀着劳娜,我们尽快地往家里赶。

我们还没走到一半路,她停下了,定要我跟着她一起停下。她在听什么。

“嘘,”她悄声说,“我听见后面有什么声响。”

“是枯树叶,”我安慰她,“或者,是根树枝从上面吹落下来。”

“现在是夏天,玛丽安,又没一丝风。听呀!”

我也听见了那声音——那像是轻微的脚步声,跟在我们后面。

“不管那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我说,“咱们还是继续前进吧。再过一会儿,即使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反正已经离开住宅很近,人家可以听见咱们的声音了。”

我们飞快地向前赶——走得那样快,后来,当我们差不多走完了种植场,可以看见映出灯光的窗子时,劳娜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等了一会儿,让她缓了口气。我们刚要继续前进,她又拉住我,向我做手势,叫我再听。我们都清楚地听见后面树林里漆黑深处有人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谁在那儿?”我喊了起来。

没人答应。

“谁在那儿?”我又问了一句。

一阵沉寂,紧接着我们又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渐渐在黑暗中低沉下去,低沉下去,——最后完全消失在一片寂静中。

我们急匆匆地从林中走向外面空阔的草地,然后迅速穿过草地,两人不再交换一句话,赶到了屋子里。

在门厅的灯光下,劳娜朝我望了望,她面色苍白,眼中露出恐怖。

“我差点儿吓死了,”她说,“那会是什么人呢?”

“咱们明儿再去猜吧,”我回答,“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咱们听见和看到的。”

“为什么不要说?”

“因为沉默是安全的,咱们在这儿需要安全。”

我赶紧送劳娜上楼,在楼上等了一会儿,摘下我的帽子,抿平了头发,然后,假装找一本书,立刻先到书房里去打听。

伯爵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吸着烟看书,他的身体占满了全家最大的那张安乐椅,脚搁在一只小凳子上,衬衫领子敞开着,膝上横放着他的领带。福斯科夫人像个安静的孩子坐在他身旁一只凳子上,正在那里卷烟卷儿。夫妻俩都不可能在那天傍晚很迟的时候出去了,这会儿刚赶回来。我一看到他们那副情景,就觉得已经达到了自己来书房的目的。

我一走进屋子,福斯科伯爵为了礼貌慌忙站起,系好了领带。

“您别费事,”我说,“我只是来拿一本书。”

“像我这样的倒霉胖子,都是怕热的,”伯爵正一本正经地摇着一把大绿扇子取凉。“我要是能和我的好太太对调一下就好了。这会儿她凉爽得像外面池子里的鱼。”

伯爵夫人听了丈夫的新奇比喻,气色变得更加温和了。“我是从来不嫌热的,哈尔科姆小姐,”她说这话时,那副谦虚的神情倒像一个妇女在承认自己具有某种优点。

“今天黄昏时候,您和格莱德夫人出去了吗?”伯爵问,这时我正装模作样地从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的,我们出去透透空气。”

“请问朝哪面去的呀?”

“到湖那面——一直走到那个船库。”

“啊?一直走到那个船库?”

平时他如果这样追根究底,那会使我感到气忿。但是今天晚上我反而高兴,因为这又证明他和他妻子都跟湖上那个神秘人影无关。

“大概,今天黄昏没再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吧?”他接下去问。“没什么新的发现,像您上次发现受了伤的狗吧?”

他一双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紧盯着我,那种冷峻、雪亮、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总是迫使着我朝他看,但是看了又感到不安。每逢这种时刻,我就怀疑他是在窥探我的心事,说不出地觉得受到了一种压力,平时如此,现在当然也是这样。

“没遇到,”我简短地说,“没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没什么新发现。”

我试图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走出屋子。说也奇怪,这时多亏福斯科夫人帮助,使他挪动了身体,首先转移了视线,否则我也许还不容易脱身哩。

“伯爵,您让哈尔科姆小姐一直站着哩,”她说。

我趁他转身给我端椅子的时候向他道了谢,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

一小时后,凑巧劳娜的女仆到她女主人的屋子里来,我就趁机提到晚上闷热,打算进一步探听那些仆人刚才在干什么。

“你们在楼下挺热吧?”我问。

“不,小姐,”女仆说,“我们一点儿也不热。”

“那么,你们大概是到树林里去的罗?”

“有人要去那儿,小姐。可是厨娘说还是端张椅子到厨房门外阴凉的天井里去坐的好,我们大家想了想,也都把椅子搬到那儿去了。”

现在只需查明女管家了。

“迈克尔森太太已经睡了吗?”我问。

“她大概还没去睡吧,小姐,”女仆笑着说。“应当说,迈克尔森太太这会儿不是将要去睡,是正在起身。”

“为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迈克尔森太太白天里在睡觉不成?”

“不是的,小姐,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也差不多是这样。整个黄昏她一直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睡大觉。”

把我亲眼在书房里看到的和刚从劳娜女仆口中听到的搁在一起,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在湖边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福斯科夫人,也不是任何仆人。我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是这府邸里任何人的脚步声。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

看来这是无法打听出来的。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影子。我只能说,猜想起来那是个女人的影子。

六月十八日——昨天黄昏我在船库里听了劳娜的一席话,夜深入静后悔恨的苦恼使我痛定思痛,久久不能入睡。

最后我点亮了蜡烛,翻阅以前的日记,看我在她铸成大错的婚事上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而为了挽救她,当初实际上究竟又能尽什么力。看后我略微宽慰了些,因为事实说明,不管我做那些事时是多么盲目无知,但我却是出于最好的动机。一般说来,哭对我是有害的,然而昨天夜里的情形不同:哭后我觉得人舒坦了。今天早晨起来,我主意坚决,心也定了。不论珀西瓦尔爵士再说出什么话或采取什么行动,他再也不能激怒我,或者使我片刻忘记:为了劳娜的需要,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必须不顾一切屈辱与侮慢留在这里。

今天早晨,我们本来会对湖上看到的人影和种植场上听到的脚步声进行种种猜测,但后来却被劳娜感到十分不快的一件小事给搅忘了。她结婚前一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的那个小胸针被她遗失了。我们昨天黄昏时出去,她带了那个胸针,所以我们只能设想,那一定是从她的衣服上落下,或者是丢在船库里,或者是遗失在回来的路上了。已经派仆人去找过,但他们都空着手回来。现在劳娜又亲自去寻找了。不论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如果珀西瓦尔爵士在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把信交给我之前先回到家里,遗失了东西倒可以作为她出门的借口。

一点钟刚敲过。我正在考虑:是在这里等候从伦敦来的信使好呢,还是悄悄地走出去,在大门以外等候他好呢。

由于这一家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使我怀疑,我认为更好是采用第二个办法。伯爵倒不碍事,这会儿他在早餐室里。前十分钟我跑上楼时,还透过那扇门听见他在教他的金丝雀玩把戏:“出来,站在我小指头上,我的好宝贝儿!出来,跳上楼梯!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二,三——啾啾啾,叫!”鸟儿又像往常那样欢腾着歌唱起来,伯爵向它们又是叽叽喳喳叫,又是吹口哨,好像他也是一只鸟儿似的。这时我的房门开着,我仍旧听到尖锐的歌唱声和口哨声。如果我决定悄悄地出去,不让人家注意到,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四点钟——从记完以上日记到现在这三个小时内,黑水园府邸里的整个情况急转直下。是福是祸,我还不能,也不敢作出判断。

让我首先回到刚才停下的地方吧,否则我会在一阵思想混乱中把一些细节记错了。

再说,我按照原先的计划出去,准备在大门外迎接那个从伦敦送信来给我的使者。下楼时我没看见一个人。走过门厅时我听见伯爵仍在训练他的鸟儿。但是,穿过外面大院,我在福斯科夫人身边走过时,她正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大鱼池子一圈一圈地走着。我立刻放慢脚步,以免露出着急的样子,而且,为了小心,还问她午饭前要出去散步吗。她说还是留在附近的好,一面十分亲切地朝我笑,和颜悦色地点着头,然后朝门厅里走回去。我朝后面看时,见她关上了门,于是我推开了靠车房那一面的边门。

一刻钟内,我已经到了大门口。

外面的一条小路朝左陡转,向前一直延伸了大约一百码,然后又突然拐向右方,通往公路。于是我等候在两个拐角之间的一段路上,从大门口的一边和通火车站的道路的另一边都没法看见我,我就在那个地方来回踱步。根据我的表,我在那二十分钟内什么也没看见和听到,我两旁都被高高的树篱挡住了。最后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我向第二个拐角走过去,迎面从火车站驶来了一辆轻便马车。我招呼车夫停车。他依着我停下了,一个外表体面的人从窗子里伸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说,“冒问一声,您是到黑水园府邸去的吗?”

“是的,女士。”

“是送信给一个人吗?”

“送一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女士。”

“您可以把信交给我。我就是哈尔科姆小姐。”

那个人触了触他的帽子,赶紧下车,把信交给了我。

我立即拆开信看了。现在我把信的内容抄录如下,因为,为了小心起见,我认为最好是把原信毁掉。

“亲爱的女士:

“今晨收到您的信,为此我十分焦虑。让我尽量简单明了地作出答复。

“仔细研究了您的信件,并根据从结婚契约中我对格莱德夫人情况的了解,我遗憾地得出以下结论,即珀西瓦尔爵士现正计划挪用委托款项(亦即挪用格莱德夫人名下二万镑中的一部分),使格莱德夫人成为契约订立者之一,从而同意公开废弃委托,以后如果她提出控诉,即可用其签名予以反驳。除以上设想外,不可能以其他理由说明:为何需要格莱德夫人在目前的情况下履行任何性质的契约。

“如果格莱德夫人签署此类文件,亦即我认为属于上述性质的契约,她的代理人即可从她所有的二万镑中支付款项给珀西瓦尔爵士。如果所借款项未能偿还,如果格莱德夫人有了子女,其子女的财产将随借款的数额大小相应减少。更清楚地说一句:格莱德夫人绝对不会得知,此事对她尚未出世的子女可能是一种欺诈行为。

“既然情况如此严重,我建议格莱德夫人暂缓签字,其理由为:她需由我首先审阅这项契约,因为,我合伙人吉尔摩先生不在时,我是她的私人律师。采取这一措施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凡属正当行为,照理它不难获得我的同意。

“诚恳地向您保证,我将继续及时向您提供一切需要的帮助或意见。

“女士,我是您忠实的仆人威廉·基尔”

我满怀感激心情读着这一封情意深厚和见解精辟的信。它为劳娜反对签字提供了一个理由,对以前无法驳回的这件事现在我们已一清二楚了。我读信时,信使在旁边等我读完后对他的吩咐。

“请回去说:信里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非常感谢,”我说。“现在不需要写回信了。”

我手里展开着信说这些话,可就在这当儿,福斯科伯爵从通公路的那条小路上拐过来,就好像是从地下钻了出来,一下子已站在我面前。

他来得那么突兀,又是出现在我最意想不到他会来到的地方,我冷不防完全被吓倒了。信使向我说了声“再见”,又上了车。我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他鞠躬时我都没有回礼。我知道自己已被人发现——而且偏偏又是被这个人发现——我完全僵在那里了。

“您现在回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问话时一点儿也不显出惊讶,甚至不去看一眼和我说话时驶走的马车。

我勉强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我也要回去,”他说,“让我陪着您走吧。让我搀着您好吗?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

我勾住他的手臂。神思刚清醒过来,我已在警告自己: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决不能和他做冤家。

“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他仍旧用镇静的口吻,但是纠缠不休地重复。

“伯爵,我刚才好像听到您和您的鸟儿在早餐室里吗,”我故作镇静,沉着地回答。

“是呀。可是,我那些有羽毛的孩子,亲爱的小姐,和其他的孩子太相像啦。有时候它们会闹脾气,今儿早晨就是这样。我正在把它们收进笼子,我太太走进来了,说她让您一个人散步去了。您是这样对她说的,对吗?”

“可不是。”

“您瞧,哈尔科姆小姐,我实在经不起您这种引诱,我真爱陪着您散步。瞧,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说实话总没什么害处吧?我连忙拿起帽子,就赶来陪您了。别瞧我福斯科是这样一个胖子,这总要比没一个人陪着您更好吧?咳,我又走错了路——失望地折回来,可是,瞧,我真喜出望外(我可以这样说一句吗?),我赶上了您。”

他满嘴是恭维我的话,我一无其他办法,只好竭力装作镇静。他根本不谈他在小路上看到的事,更不提到我仍拿在手里的信。看了他这种居心叵测的审慎态度,我更相信他曾经使用最不光彩的手段,趁我不防时探出了我的秘密,已经知道我为劳娜请教了律师;现在,一经证实我如何在暗中获得复信,他就完全达到了目的,而既然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我的戒心,所以现在一心要祛除我的疑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乖巧,我并不去向他假惺惺地解释,然而,终究是女人的脾气,我虽然很顾忌他,但同时又觉得我搭在他臂上的一只手被他玷污了。

在住宅前面的环形车道上,我们遇见那辆被拉到马房去的狗车。珀西瓦尔爵士刚回到家。这时他走了出来,在二门口迎接我们。我们不必管他这次旅行的结果如何,反正他那暴戾的脾气并未缓和下来。

“啊!你们两位回来了,”他沉着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屋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格莱德夫人呢?”

我告诉他胸针遗失了,还说劳娜到种植场上寻找去了。

“什么胸针不胸针,”他气呼呼地咆哮,“叫她别忘了今天下午在书房里的约会。再过半小时我要见到她。”

我抽回了伯爵挽着的一只手,慢慢地走上台阶。伯爵向我很有气派地一鞠躬,然后满面春风地去和那位横眉怒目的主人谈话。

“告诉我,珀西瓦尔,”他说,“你这次旅行愉快吗?你那匹油光闪亮的漂亮棕莫利跑到家没累坏吗?”

“去他妈的棕莫利——也去他妈的这次旅行!我要吃饭了。”

“我先要和你谈上五分钟,珀西瓦尔,”伯爵答道。“就在这儿草地上,我的朋友,谈上五分钟。”

“谈什么?”

“谈一件跟你关系重大的事情。”

我穿过厅门时尽量地磨时间,听到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看见珀西瓦尔爵士迟疑不决,愠怒地把手插在口袋里。

“如果你故意惹我,再去谈你那些顾虑,”他说,“我可不要听你的。我要吃饭了。”

“到外面来和我谈吧,”伯爵重复,对他朋友所说的最粗鲁的话仍旧毫不介意。

珀西瓦尔爵士走下台阶。伯爵挽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缓缓地走开了。所谓“事情”,我相信,指的就是签字。不用说,这会儿他们正在谈论我和劳娜。我十分焦急,感到慌乱难受。我们急需知道他们这会儿谈的是什么,这对我们两人都十分重要,然而他们说的话绝对不可能有一句传到我耳朵里。

我怀里藏着律师的信(这时哪怕把它锁起来我都不放心),从一间屋子里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到后来紧张难受得差点儿要疯了。看样子劳娜一时不会回来,我打算出去找她。但是,经过一早晨的烦虑焦急,我已精疲力尽,再说天气又是那么热,我完全支持不住了,虽然再一次挣到门口,但最后不-----------------------Page159

得不回到休息室里,在靠得最近的一张沙发上躺下来歇息。

我正在让自己安静下来,门轻轻地推开,伯爵探头进来。

“千万请您原谅,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来打扰您,因为有一件好消息报告。您知道,珀西瓦尔总是那样主意不定——最后他又认为应该取消原议,签字的事可以暂时缓办了。我很高兴,从您脸上也可以看出,哈尔科姆小姐,这一来咱们都安心了。您告诉格莱德夫人这件好消息的时候,请代我向她表示最诚恳的敬意和祝贺。”

我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已经走开了。毫无疑问,签字的事之所以会有这样不寻常的转变,是因为他施加了影响,而他干涉后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功,又是因为他发现我昨天和伦敦进行了联系,今天已从那儿获得答复。

我虽然有以上的印象,但是,好像精神和肉体同样地疲乏,怎么也没法继续考虑情况不明的现在或危机四伏的未来。我再一次试图跑出去找劳娜,但是我脑袋眩晕,膝部哆嗦得站立不稳。虽然十分不愿意,但没办法,最后只好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又回到沙发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听到夏天的鸣虫在敞开的窗外低声浅唱,感到很舒适。我不由得合上眼皮,逐渐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它既不像是清醒着(因为我对四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又不像是睡着(因为我觉出自己是在休息)。在这种状态下,我那活跃的思想开始自由奔放,而我那疲倦的身体则在静息,于是,恍惚中,或者幻想中(我也不知道应该管它叫什么),我看见了沃尔特·哈特赖特。我那天早晨起身后始终不曾想到他,劳娜也一句话不曾直接或间接向我提到他,然而,这会儿我却看见了他,清楚得就好像回复到了从前的时候,好像我们又一起在利默里奇庄园里。

我看见他在其他许多人当中,但那些人的脸我看不清楚。他们都躺在一座败落的大庙的台阶上。参天的热带树木(树干上绵延不绝地盘绕着浓密的藤蔓,枝叶空隙间隐约露出狰狞可怕的石像)围绕着那座庙宇,遮蔽了整个天空,给一群可怜的人笼罩上一片惨淡的阴影。白茫茫的瘴气悄悄从地面袅袅上升,一团团烟雾般向这些人弥漫过去,最后触到了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在躺着的地方僵死了。我看见沃尔特,感到又是怜惜又是害怕,禁不住要喊出声,我催他快逃。“回来吧,回来吧!”我说,“记住你答应她的话,答应我的话。回来吧,别让疫病传染给你,你会像其他的人那样死了!”

他朝我望了望,神情异常镇静。“等着瞧吧,”他说,“我会回来的。自从那天夜里我在公路上遇见了那个迷路的女人,我的一生就变成了冥冥中指定的一件工具。不论是在这片荒野中流浪也好,或者是回到故乡那儿欢迎我的亲友当中也好,我总是走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这条路将引着我,引着你,引着你和我所爱的人,你的妹妹,走向那神秘的因果报因将要应验的地方,走向那迟早总要达到的终点。等着瞧吧。瘟疫会传染其他的人,但是它会避开了我。”

我又看见他。他仍旧在那座森林里,他那些流浪的伙伴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廖廖无几。庙宇不见了,偶像消失了,此后再看到的是一些黑皮肤的矮人,他们阴险地埋伏在林中,手里张着弓,箭都上了弦。我又一次为沃尔特担心,大声警告他。他又一次向我转过身,脸上是不动神色的镇静。

“再要在黑暗的道路上前进一步,”他说。“等着瞧吧。箭会射倒其他的人,但是不会射中了我。”

我第三次看见他乘的那条船毁了,在荒凉的沙滩上搁浅了。几条载人超重的小船正从他身旁驶向彼岸,沉船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我向他喊,叫他唤住末尾的一条小船,最后挣扎逃命。他带着镇静的神气看了看我,仍用坚定的声音回答我:“还要在旅程中前进一步。等着瞧吧。大海会淹死其他的人,但是它不会淹死我。”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跪在一座白云石坟墓旁边,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影影绰绰从坟底下出现,站在他身旁。他脸上原来异常镇静,这会儿显得异常悲哀。但是他的口气仍然是那么十分肯定。“路越来越黑暗了,”他说,“也越走越远了。死亡带走了善良的、美丽的、年轻的——但是它漏掉了我。毁灭了人的瘟疫,射倒了人的箭,淹没了人的大海,埋葬了爱情与希望的坟墓:我在旅程中逐步经历了这一切,我越来越走近终点了。”

我的心沉在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怖中,沉在泪水无法减轻的悲哀中。黑暗掩蔽了白云石坟墓旁边的参拜者——掩蔽了蒙着面纱从坟墓中出现的女人——掩蔽了在梦中看着这一切的我。我再看不到了,再听不见了。

我被搭在肩上的一只手惊醒。那是劳娜的手。

她跪倒在我沙发旁边。神情激动,脸色绯红,和我相对的眼光中流露出疯狂迷乱的神情。我一看见她,立刻吓得站起来。

“出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她回过头去望了望那扇半开着的门,把嘴唇凑近我耳边悄声说:“玛丽安!——湖边的那个人影——昨儿晚上的脚步声——我刚才看见她了!我刚才和她谈话了!”

“我的天哪,是谁呀?”

“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的慌张神情已使我惊讶,再加上我仍为梦里刚看到的景象感到凄惶,所以,她一说出那名字,我对突然获悉的事简直经受不住。我呆在地当中,一言不发紧张地瞪着她。

她一心想着那件事,竟没注意到她的答话给我带来的影响。“我看见安妮·凯瑟里克!我和安妮·凯瑟里克谈话了!”她又说了一遍,好像以为我没听清她的话。“哦,玛丽安,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去吧——咱们在这儿会被人撞见的——赶紧到我屋子里去。”

她急煎煎地说完这些话,拉住我的手,搀着我穿过书房,走到底层特为她设置的那间顶里边的屋子。除了她的贴身女仆,谁也不会突然到这里来找我们,她先把我推进房间,然后锁上房门,拉上里边的印花布窗帘。

我一时仍不能摆脱那种奇怪的麻木感觉。但是我越来越相信,并且已经深深感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一些早已威胁着她,早已威胁着我的事情,现在已突然紧紧地围困住了我们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情,我甚至不大能够在意识中模糊地加以体会。“安妮·凯瑟里克!”我悄声自言自语,不知所措地重复说,“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把我拉到房当中靠得最近的那张长椅上。“你瞧!”她说,“瞧这儿!”说到这里,她指了指她的胸口。

这时我才看见,那只遗失了的胸针又端端正正地别在那里了。亲眼看见了胸针,后来又亲手接触到了它,那种真实感仿佛使我混乱的思想开始稳定,并且使我的情绪镇静下来。

“你在哪儿找到了你的胸针?”这是我能向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在重要关头竟提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她找到的,玛丽安。”

“在哪里?”

“在船库里的地上。哦,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该怎样对你说呢?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显得那样古怪——她看上去身体那样不舒服——她后来那样突然地离开了我——!”

她被纷乱的回忆所激动,声音随着提高了。我因为在这家里日日夜夜都被疑惧困扰着,所以这时立刻向她发出警告,像刚才一看到胸针就立刻向她提出问题一样。

“轻轻地说,”我说道。“窗子开着,它对着园子里的路。从头说起吧,劳娜。把你和那女人遇见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要先关上窗吗?”

“不用关,可是,要轻点儿说,要记住,在你丈夫家里谈安妮·凯瑟里克很危险。你先在哪儿看见了她?

“在船库里,玛丽安。你知道,我出去找我的胸针,沿着那条小路穿过种植场,一路上留心望着地下。就那样,经过很长时间,我到了船库;一走进那屋子我就跪在地上找。我正背对着进口寻找的时候,只听见后边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地呼唤:‘费尔利小姐。’”

“费尔利小姐!”

“可不是,唤的是我从前的称呼——我以为永远和我分开了的那个熟悉可爱的称呼。我跳了起来,并不是害怕,而是十分惊奇,因为那声音非常亲切柔和,它不可能使任何人感到害怕。瞧那儿,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瞧着我,我完全不记得从前曾经见过那张脸。”

“她是怎样打扮的?”

“她身上穿了一件整洁漂亮的白衣服,上边披了一条陈旧的深色狭条围巾。她戴的一顶褐色无边草帽和她那条围巾显得同样陈旧。我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打扮很不相称,就感到很奇怪,她知道我注意到了这点。‘别去瞧我的帽子和围巾,’她气喘吁吁,急促地说,‘只要有白色衣服穿,对其他的打扮我都可以不计较。尽情看我身上的衣服吧——我不会为它感到不好意思。’这话说得多么奇怪,你说对吗?还没等我向她解释,她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我看见她手里托着我的胸针。我十分高兴和感激,走过去,靠她很近,向她表示谢意。‘既然这样谢我,您可以答应我一件小事吗?’她问。‘当然可以,’我回答,‘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那么,我把您的胸针找到了,就让我给你别上吧。’我真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玛丽安,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急切,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觉后退了一两步。‘咳!’她说,‘您母亲会让我别上这只胸针的。’她提到我母亲时,口气和神情中有着那么一种谴责的意味,这使我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握住她托着胸针的手,轻轻地抬起了它,把它放在我胸口。‘您认识我母亲吗?’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以前见过您吗?’她正在忙着别胸针的一双手停下,紧紧抵住了我的胸口。‘您不记得,在利默里奇村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说,‘您母亲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走,两个小姑娘一面一个伴着她吗?打那时候起,我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高兴去想,只记得这一件事。您是那两个小姑娘当中的一个,我是其中的另一个。那时候聪明漂亮的费尔利小姐和呆板可怜的安妮·凯瑟里克可要比现在更亲近啊!’——”

“她向你报了姓名,劳娜,你记得她吗?”

“记得的,我记得你在利默里奇庄园曾向我问起安妮·凯瑟里克,你还说从前大伙都说她长得像我。”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起的,劳娜?”

“是她使我想起的。她靠近了我,我朝她看的时候,突然想到我和她长得很像!她的脸苍白,瘦削,显得疲倦,但是我看上去吃了一惊,就好像我生过一场大病,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发现,不知道什么原故,使我十分震动,有一会儿工夫我对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她是不是像动气了?”

“恐怕她是动气了。‘您的脸不像您母亲’,她说,‘心也不像她。您母亲的那张脸是黑糁糁的,您母亲的那颗心,费尔利小姐,是天使的心。’‘真的,我对您怀着一片好意,’我说,‘但是可能我不会恰当地把它表现出来。为什么您管我叫费尔利小姐呀——?’‘因为我爱姓费尔利的人,恨姓格莱德的人,’说到这里,她突然愤怒得像发了狂。在这以前,我根本没看到她有疯癫的迹象,可是这时候我仿佛在她眼光中看出了疯癫。‘我还以为您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呢,’我说,我想起了她在利默里奇村写给我的那封荒唐的信,同时试图使她安静下来。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从我身边走开了。‘不知道您已经结了婚?’她重复了一句。‘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您结了婚。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在阴间会见您母亲之前给您想一个补救的办法。’她身子逐渐往后退,最后到了船库外面,接着就四下里注视和留心听了一会儿。等到再转身向我说话时,她不是走进来,而是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向里边瞧着我,手叉在两边门框上。‘昨儿晚上您在湖边看见我了吗?’她问。‘您在树林里听见我在后面跟着吗?我已经等了整整几天,想要单独和您谈一下——这一次我丢下了我唯一的朋友,让那朋友为我担心害怕——我冒着险,不顾再被关进疯人院——一切都是为了您,费尔利小姐,一切都是为了您呀。’她的话使我感到惊慌,玛丽安,但是她说话时有一种口气使我从心底里可怜她。我相信我的怜悯是真诚的,因为我胆子大起来,叫这可怜的人到船库里去坐在我身边。”

“她这样做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说必须继续站在那儿望风,当心有外人突然来到。她一直守在门口,手叉在两边门框上,一会儿突然向里边探进来向我说几句话,一会儿突然向后退回去四面张望。‘昨儿天黑前我到这儿来了,’她说,‘听见您和那位一道来的小姐谈话。我听见您向她谈您丈夫的事。我听见您说:没法使他相信您,没法使他不提起那件事。啊!我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因为,听的时候,我的良心向我说明了一切。我为什么要让您嫁给了他呢!咳,都是因为我害怕——瞧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她用那条旧围巾捂住了脸,在围巾里边哭边嘟哝。她会不会伤心绝望得失去了理智,不能控制自己,最后连我也没法对付她呢:我害怕起来了。‘请冷静点儿,’我说,‘告诉我,您当初又怎么可能阻止我结婚呢!’她揭去蒙在脸上的围巾,茫然瞪着我。‘当时我应该有足够的勇气留在利默里奇村里,’她回答。‘我根本不该被他要去那里的消息吓走。我该先警告您,设法挽救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木已成舟了。为什么我只有给你写那封信的勇气呢?为什么我的动机是为了您好,但结果反而害了您呢?都是因为我害怕呀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她重复这句话,又用她那条旧围巾的一头捂住了脸。她那副样子真可怕呀,她那些话真可怕呀。”

“她一再谈到害怕,劳娜,你肯定要问她怕什么吧?”

“我问了。”

“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呢?”

“她反过来问我,如果有人曾经把我关进疯人院,将来还有可能再关我进去,我是不是害怕那个人?我说:‘现在您还害怕吗?如果现在还害怕,那您肯定不会来这儿了吧?’‘不害怕了,’她说,‘我现在不害怕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害怕。她突然向船库里探进身子说:‘您猜不出什么原故吗?’我摇摇头。‘瞧瞧我是一副什么样儿,’她接着说。我告诉她,看到她满脸病容,神情十分忧郁,我感到很难受。这时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满脸病容,’她重复了一句,‘我都快死了。您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害怕他了吗。您相信我要在天堂里和您母亲会见了吗?如果我见了她,她会宽恕我吗?’我十分震惊,一时没话可以回答。‘我老是在思考这件事,’她继续说,‘躲开您丈夫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我都在思考。思考到最后,我只好到这儿来了——我要设法补救——我要尽力消除我以前造成的一切危害。’我再三恳求她向我说明这些话的意思,她仍旧那样茫然地瞪着我。‘我能消除那危害吗?’她主意不定地自言自语。‘您是有朋友帮助的。所以,如果您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就会害怕您,就不敢像对待我这样来对待您。既然害怕您和您的朋友,那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就不得不好好地待您。如果他好好地待您,如果我能说这是由于我的功劳——’我急巴巴地往下听,可是刚说到这儿,她停下了。”

“你催她往下说吗?”

“我催了,但是她又从我身边退开,把脸和胳膊贴在船库的一边门框上。‘咳!’她满怀柔情但是透出一种可怕的、疯狂的口气说,‘咳,要是能把我和您母亲合葬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要是天使吹响号角,坟墓里的死人都复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醒过来,那该有多么好啊!’——玛丽安呀!我听了浑身直哆嗦,她的话太可怕了。‘但是,这是没希望的了,’她一面说,一面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朝我望了一眼,‘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陌生人,这是没希望的了。我不会安息在那个云石十字架下面,尽管为了她的原故,我亲手洗它,洗得那么雪白干净。不行!不行!不能靠人家开恩,只有靠神的恩惠才能够被带到她跟前,那儿恶人不再折磨你,疲倦的人获得安息。’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安静而又悲哀,在绝望中沉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停顿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迷惘和烦恼的神情,好像是在思索,好像是在苦苦地思索。‘我刚才说什么啦?’她停了一会儿问。‘一想到您母亲,其他的事我都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竭力亲切和温存地提醒她。‘啊,对了,对了,’她说,仍旧是那一副迷惘和困惑的神情。‘您是没法对付那个凶恶的丈夫的。可不是。我一定要达到来这儿的目的——我一定要补救我当初由于害怕说话而给您带来的损害。’‘您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我问。‘就是您狠心的丈夫怕人知道的那件秘密,’她回答。‘有一次我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就把他吓倒了。您要是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也会把他吓倒的。’她的脸色沉下来,凝视着的眼睛里闪出严厉愤怒的光芒。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毫无表情地向我挥手。‘我母亲知道那件秘密,’她说,‘为了那件秘密,我母亲毁了她自己半辈子。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有一天她对我透露了一些底细。第二天,您丈夫就——’”

“说呀!说呀!接下去说呀。她告诉你什么有关你丈夫的事呀?”

“刚谈到这儿,玛丽安,她又不说了——”

“她再没说下去?”

“她急着留心倾听什么。‘嘘!’她悄声说,一面仍向我挥手。‘嘘!’她挪向门口一边,慢慢地,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最后我看见,她在船库门外消失了。”

“你准是跟上去罗?”

“可不是,我十分着急,就大着胆站起来去追她。我刚赶到门口,她突然又从船库的一边绕了过来。‘那件秘密,’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等一等,告诉我那件秘密!’她拉住我的胳膊,疯狂和恐怖的眼光瞪着我。‘现在不行,’她说,‘附近有人——有人在监视咱们。明天这时候来——您一个人来——注意——您一个人。’她粗鲁地把我推进船库,我再没看见她了。”

“咳,劳娜,劳娜,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要是我在你身边,咱们就不会让她跑了。你看见她是朝哪个方向消失的?”

“左边,地面下降、树林最浓密的那一边。”

“你又跑出去了吗?你在后面唤她了吗?”

“叫我怎么唤呢?我吓得动都不能动,话都说不出了。”

“可是,等到你能动的时候——等到你走出去的时候——?”

“我就跑到这儿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你在种植场上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吗?”

“没有,我经过种植场的时候,那儿好像是一片静悄悄的。”

我考虑了一下。所说的那个在暗中偷听谈话的,是实有其人呢,还只是安妮·凯瑟里克心情激动时幻想的人物呢?这就无法肯定了。只有一件事很明确,那就是我们这方面的发现又功败垂成——除非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准时到船库赴约,否则这件事是彻底失败了,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你肯定把一切经过都说给我听了吗?包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问。

“我想是的,”她回答。“我的记忆力不及你,玛丽安。可是这一次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对那些事非常关心,所以不大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被我漏掉了。”

“亲爱的劳娜,凡是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哪怕是琐碎的细节也是重要的。你再想想看。她是不是无意中提到了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记不起了。”

“她没有提到一个陪她一同前来的朋友——一个叫克莱门茨太太的女人吗?”

“哦,提到的!提到的!我给忘了。她告诉我,克莱门茨太太执意要陪她到湖边,好照看好了她,还再三叮嘱她不要大胆独个儿到这附近来。”

“有关克莱门茨太太的事,她只说了这些吗?”

“是的,只说了这些。”

“她没向你谈到离开托德家角躲在什么地方吗?”

“没谈到——这一点我很肯定。”

“也没谈到她后来住在什么地方吗?也没谈到她生的是什么病吗?”

“没谈到,玛丽安,一句也没谈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该怎样考虑问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亲爱的,你必须这样做:你明天要准时到船库去赴约。现在还不可能判断,你和那个女人下一次的会见有多大的利害关系。这次不能再让你独个儿去了。我要离得相当近,跟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但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总是跟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安妮·凯瑟里克已经逃过了沃尔特·哈特赖特,现在又逃过了你。但是,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反正不能让她逃过了我。”

劳娜的一双眼睛留心窥探我的心事。

“你相信,”她说,“我丈夫是害怕人家知道这件秘密吗?会不会,玛丽安,这只是安妮·凯瑟里克的幻想呢?会不会,她只是为了怀旧的原故,要来看看我,要和我谈话呢?她的神态非常古怪——我几乎怀疑她所说的话。你完全相信她的话吗?”

“我其他都不相信,劳娜,只相信我亲眼目睹的你丈夫的举动。根据他的行事来判断安妮·凯瑟里克的话,我相信是有一件秘密。”

我不再多说什么,立刻站起身离开了那间屋子。如果我们再一起谈下去,我就会向她吐露当时困扰着我的那些思想,而那些思想一经被她知道后,是对她有害的。她虽然已将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但它那阴暗愁郁的影子却笼罩着她的通篇叙述留在我脑海中的每一个新鲜印象。我感到预兆不祥的未来已向我临近,它使我在极度的恐惧下不寒而栗,使我不能不相信,在已经困迫着我们的一系列复杂事件中存在着一种无法窥测的天机。我想象到哈特赖特,就像看见他道别时那样清晰,就像在梦中看见他的影子那样清晰,于是,我也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正在盲目地走向一个指定的、无法避免的终点。

我让劳娜独个儿上楼,自己走到外面,在住宅附近的小路上四面察看。一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离开劳娜时的情景,我就暗中着急,想要知道福斯科伯爵那天下午在干些什么,同时私下猜测,珀西瓦尔爵士几小时前刚回来,他独自出门的结果怎样。

我四下里寻找他们,但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住宅里,走进底屋的各个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我又到外面门厅里,再上楼去找劳娜。我穿过走道,经过福斯科夫人的房间时,她开了门,我止住脚步,看她会不会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在哪里。可不是,一个多小时以前,她在窗口看见他们俩。伯爵仍旧是老习惯,他亲切地抬起头来看她,而且关照她(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面面俱到),说他要和他朋友一同去远足。

远足!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们俩从来不曾为这种事一同出去过。珀西瓦尔爵士除了骑马而外,不爱好其他任何运动,而伯爵(除了在礼节上陪我走路以外)则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等我再回到劳娜那里,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已想起即将签署契约的事,但刚才我们只顾谈论她会见安妮·凯瑟里克的经过,就忘了谈这个问题。我看见她时,她第一句话就表示惊讶:真出人意料,珀西瓦尔爵士怎么没来唤她到书房里去。

“你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心了,”我说。“至少咱们暂时都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改变计划——把签字的事推迟了。”

“推迟了?”劳娜惊讶地重复,“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福斯科伯爵对我说的。我相信,你丈夫这次突然改变主意,都亏了伯爵的干涉。”

“看来不可能嘛,玛丽安。如果按照咱们的猜想,珀西瓦尔爵士要我签字是为了急需借钱,那么这件事怎么可以推迟呢?”

“劳娜,我想这个疑问咱们现在就可以解释。你忘了珀西瓦尔爵士和那个律师一起走过门厅,我听到他们俩的谈话吗?”

“没忘记,可是我不记得——”

“我记得。当时提出了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要你在文件上签字。另一个办法是开三个月的期票拖延时间。现在明明是采取了第二个办法,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咱们尽可以不必为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烦心了。”

“哦,玛丽安,这件事听来好得叫人没法相信!”

“是吗,亲爱的?不久前你还在夸奖我的好记性,可是这会儿又像在怀疑它了。我去把我的日记取来,让你瞧瞧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立刻取来了我的日记簿。

我们翻到前面有关律师来访的一条,发现那两个办法我记得完全正确。我的记忆这一次仍像往常一样可靠,我和劳娜几乎一致感到十分快慰。在我们目前这种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情况下,我们将来的某些利害关系说不定有赖于我写日记的规则性,有赖于我写日记时记忆的可靠性。

我从劳娜的神态中觉察出:不但我想到了这一点,连她也想到了这一点。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件小事,我甚至不好意思把它记下,因为它好像无情地暴露了我们可怜的处境。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哪怕是发现我的记忆力可靠,我们也会高兴得像发现了一位新朋友一样啊!

晚饭铃一响,我们就分开了。铃声刚息,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已散完步回来。后来我们听见这位主人正在向仆役大发雷霆,因为饭开晚了五分钟,接着,又像往常那样,他的客人出面调解,劝他不要发火,叫他为了礼貌关系要安静下来。

……

傍晚就那样度过。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但是我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举动中注意到一些特别的地方,因此临睡前一直提心吊胆,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的问题,以及明天会见她后的结果。

这时我对珀西瓦尔爵士那副样子实际上已经心中有数,知道他最虚伪的(因此也是最恶毒的)就是他那彬彬有礼的外表。和他的朋友远足回来,他的态度,尤其是对他妻子的态度变好了。劳娜暗中觉得奇怪,我却暗中感到惊慌,因为他用教名称呼她,问她最近可曾收到她叔父的信,打听魏茜太太什么时候应邀来黑水园,还处处低声下气地向她献殷勤,几乎令人想起他在利默里奇庄园求亲时那种讨厌的模样。总之那是一个不好的象征,后来我更觉得那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因为晚饭后他在休息室内假装睡着,以为劳娜和我都没有猜疑,于是一双眼睛就奸险地盯着我们俩。我始终不曾怀疑他突然独自出门是到韦尔明亨去找凯瑟里克太太,但是,根据今天晚上的观察,我更担心他这次出门并没白跑,他肯定已经获得我们尚未掌握的情报。如果我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警告她。

珀西瓦尔爵士今晚虽然装出了那副模样,但可惜我对它已经太熟悉,相反,伯爵的那种表现我却从来不曾见过,今晚我首次看到他是多情善感的,而且我相信,这种感情确是出自他的内心,而不是他逢场作戏装扮出的。

比如,他显得那么安静而沉郁,眼光和语音都表示出一种克制着的感情。他身上是一件以前没见他穿过的最华丽的背心(他那最花哨的服饰与最强烈的感情之间好像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是用淡海绿色缎子制的,四周很精致地镶着银丝花边。他那抑低了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他跟我或劳娜谈话时在微笑中若有深思,露出了慈祥的怜爱神情。晚饭时,他妻子对他的那些小殷勤表示感谢,他就在桌子底下捏她的手。他还和她碰杯。“祝你健康快乐,我的天使!”他说这话时炯炯闪亮的眼中脉脉传情,晚餐他几乎没吃什么,他老是叹息,而每逢他的朋友嘲笑他时,他就说:“我的好珀西瓦尔呀!”饭后,他拉住劳娜的手,问是不是可以“让他一聆雅奏”。她十分惊讶,但终于答应了。他在琴旁坐下,表链像一条金色的蛇在他海绿色背心腆出的地方蜷曲着。他的大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两个黄里泛白的手指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十分赞赏那音乐,慈祥地夸奖劳娜的指法——不像可怜的哈特赖特那样纯粹为欣赏醉人的乐声而赞美,他由于修养与训练,不但理解乐曲的优点,而且理解演奏技巧的优点。暮色渐浓,他要求暂时不要点灯,以免破坏了那可爱的朦胧光影的美。我为了避免看见他,正站在远处的窗口,但是他踏着轻悄得可怕的脚步走过来,要我和他一同反对点灯。如果当时有一盏能够烧死了他的灯,我真会亲自赶到楼下厨房里把它取来。

“诸位肯定喜欢英国的这种柔和而颤动的夕阳吧?”他温和地说。“啊!我喜欢这种夕阳。我生来就喜欢高贵的、伟大的、美好的、天国的风吹净了的东西:像这样一个黄昏中所见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大自然有这样永不消逝的美,这样永不消逝的柔情啊!可是,我是一个胖老头子:有一些适合于您说的话,哈尔科姆小姐,一到了我嘴里就变得滑稽可笑了。伤感时被人嘲笑,好像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都是又老朽又蠢笨的,这是多么令人难堪啊。瞧那些树枝上即将消失的光影有多么美啊,亲爱的小姐!它是不是也打动了您的心,就像打动了我的心一样?”

他不再往下说,望了望我,背诵了但丁描写黄昏的名句,柔和悦耳的音调给无比优美的诗句增添了一种独有的魅力。

“咳!”他刚朗诵完高贵的意大利诗句,突然大喊起来,“瞧我这个傻老头儿把大伙都闹厌烦啦!还是让咱们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窗,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吧。珀西瓦尔!我现在准许把灯拿进来了。格莱德夫人,哈尔科姆小①姐,埃莉诺我的好太太:你们哪位肯赏光和我玩一盘多米诺?”

他脸朝着大家说话,但一双眼睛却在瞟劳娜。

劳娜和我一样怕得罪他,当即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一点我当时怎么也做不到。我是绝不肯和他玩牌的。在逐渐朦胧的暮霭中,他那双眼睛好像窥探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他的声音沿着我浑身每一根神经震荡,我感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梦里那些神秘可怖的景象整个黄昏不时困扰着我,这会儿更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凶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我又看见那座白色的坟,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从哈特赖特身旁的坟里出现。我为劳娜担心,思虑像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痛苦(我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痛苦)的水积满在我心头。她走向牌桌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她的手吻了她,仿佛我们那天晚上就要永别了。我趁大家都惊讶地呆瞪着我时,跑出了那扇临园地的落地窗——跑到黑暗中,要逃避他们,甚至要逃避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散得比平时更晚。将近午夜,阵风震撼着树林,低沉凄凉的风声打破了夏日的寂静。我们突然感到空中散发着凉意,但是伯爵首先注意到那悄悄掀起的风。他给我点蜡烛的时候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做出警告①多米诺是一种骨牌游戏。——译者注的样子

“听呀!”他说,“明儿要变天了。”

六月十九日——昨天的事警告了我,叫我迟早准备好应付最坏的局势。今天一天还没有过完,但最坏的事情已经来到。

我和劳娜很精细地计算了时间,最后估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是午后两点半钟到达船库的,因此我作出安排,要劳娜在今天午餐时只露一下面,一有机会就悄悄出去,把我留下来掩人耳目,然后我再尽快地和稳妥地跟随她去,按照以上办法行事,如果我们不遭到什么挫折,她可以在两点半钟以前到达船库,而我(也离开了餐桌)则在三点钟以前到达种植场上一个安全的地方。

昨晚的风已经向我们作了预报,今天早晨天果然变了。我起床时下着大雨,一直下到十二点钟——现在乌云散去,露出蓝天,阳光又照射出来,幸亏下午是晴天。

我一直急于知道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这天上午要做些什么,尤其关心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他一吃完早餐就离开了我们,也不顾下着雨,就一个人出去了。他既不告诉我们上哪儿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见他穿着长统靴和雨衣匆匆地在早餐厅的窗外走过去——有关他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些。

伯爵上午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室内,有时候在书房里坐着,有时候在休息室里的钢琴前弹几支小曲,哼着歌儿。从他的外表看来,他仍旧显得那么多愁善感。他不大开口,容易感伤,遇到一点儿小事就要吃力地唉声叹气(只有胖子才会那样唉声叹气)。

午饭时珀西瓦尔爵士没回来。伯爵占了他朋友的位子,无精打采地吃下了大半个水果馅饼,喝了整整一罐子鲜奶油,然后向我们说明这种吃法的好处。“喜欢吃甜食,”他口气最柔和、态度最亲切地说,“是妇女和儿童们天真的嗜好。我喜欢和他们有同样的嗜好——亲爱的女士们,这种共同之处也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

劳娜十分钟后离开了餐桌。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但是,如果我们一同出去,那就会引起人家猜疑,更坏的是,如果安妮·凯瑟里克看见劳娜由一个陌生人陪着,我们就很可能从此失去她的信任,而且此后再也无法恢复。

因此我竭力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仆人进来收拾餐桌。然后我才走出屋子,住宅内外都看不出有珀西瓦尔爵士回来的迹象。我离开伯爵时,他唇间半吐出含着的一块糖,凶狠的鹦鹉正攀上他的背心去叼那糖,而福斯科夫人则坐在她丈夫对面,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和他鸟儿的动作,就好像生平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似的。在去种植场的途中,我一直当心别被人从餐厅的窗子里看见。但是,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尾随我。那时我的表指着两点三刻。

一进树林,我就加快步伐,最后在种植场上走完了一半以上的路。我从那里开始把步子放慢了,小心翼翼地前进,但是没看到一个人的踪影,也没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可以看见船库后壁的地方——我停下了——留心地听——接着再朝前走,最后接近它的后壁,这时无论有什么人在那里面谈话,我肯定都可以听见。然而,仍旧是一片岑寂——不论远近,仍旧哪儿也看不出像是有人的样子。

绕过船库后边,先朝一面走出去几步,再朝另一面走出去几步,都没发现人影,最后我大着胆走到它正前面,直接朝里望去。里面是空的。

我喊“劳娜!”——先是轻轻地喊,后来越喊越响。没人应声,也没人出现。看来湖边和种植场附近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心开始狂跳,但是我的主意却很坚定,我先在船库里面,然后在它前面一片地上搜寻踪迹,看劳娜究竟是否来过这里。船库里面不像有她来过的样子,但是我在它外面发现了她的踪迹,沙地上留下了脚印。

我发现两个人的脚印——一种是大脚印,那像是男人的;另一种是小脚印,我把自己的脚伸进去试了试大小,相信那一定是劳娜的。脚印是那样乱七八糟地布满在船库正前面的地上。紧靠近般库一边,在伸出的屋檐底下,我发现沙土上有一个洞,那肯定是什么人挖的。我只看了它一下,就立刻转身顺着脚印走,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尽远地一路找过去。

从船库左边,我随着那些脚印沿着树林的边缘前进,估计走了大约二三百码,那儿沙地上没有脚印了。我猜想所跟踪的人一定是在这里进了种植场,于是也走了进去。起初我找不到路,但是后来在林中发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于是沿着它向前走。这样我就朝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另一条小径交叉的地方停下了。第二条小径长满荆棘。我站在那儿朝地上看,一时不知道走哪条路是好;正在观望时,我看见一枝荆棘上钩着女式围巾上的一缕碎穗儿。经过仔细察看,我确定那是从劳娜围巾上扯下来的,于是立即顺着第二条小径走去。走完小径,最后到了住宅后边,我放了心,因为可以断定劳娜已经由于某种原因绕这条路在我之前回来了。我穿过天井和厨房走进去。经过仆役的下房,我第一个遇见的是管家迈克尔森太太。

“你知道,”我问,“格莱德夫人散完步回来了吗?”

“夫人刚和珀西瓦尔爵士一同回来,”管家说。“我担心发生了什么很悲惨的事,哈尔科姆小姐。”

我的心都冷了。“你意思是说出了事故?”我声音微弱地说。

“不是,不是——多谢上帝!没出事故。可是,夫人一路哭着跑到楼上自己屋子里,珀西瓦尔爵士吩咐我辞退范妮,叫她立刻就走。”

范妮是劳娜的贴身女仆,这个和顺可爱的姑娘已经服侍劳娜多年,她的忠诚是这个宅门内我们俩唯一可以信赖的。

“范妮呢?”我问。

“在我屋子里,哈尔科姆小姐。姑娘太激动了,我叫她在那里坐一会儿,让她冷静下来。”

我走到迈克尔森太太的屋子里,看见范妮正坐在角落里,哭得很伤心,旁边放的是她的箱子。

她根本无法向我解释为什么突然被辞退了。珀西瓦尔爵士不是早一个月通知她,而是吩咐她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立刻离开。没提出任何理由,也没说她做错了什么事。不许她向女主人求情,甚至不许她去说一句告别的话。走时不得向任何人道别或说明这件事,她必须立即离开。

我亲切地安慰了这个可怜的女仆,问她那天晚上打算歇在哪里。她说准备去住村里的那家小客栈,那家老板娘是一个正派妇女,黑水园府内的仆役都认识她。范妮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那儿,回坎伯兰去投靠她的朋友,不打算在伦敦停留,因为那儿她人地生疏。

我立刻想到,范妮这次走可以很稳妥地为我们带信到伦敦和利默里奇庄园,这机会对我们可能是很难得的。于是我说她当天晚上就会从我或她女主人那里得到消息,叫她相信现在离开我们只是暂时的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助她的。说完了这些话,我和她握了握手,就上楼去了。

要进劳娜的屋子,首先得打开她前室临过道的门。我推了推那扇门,它反锁起来了。

我敲门时,来开门的正是我那天发现受伤的狗后所看到的那个顽冥不灵、惹得我发火的愚笨臃肿的女仆。那天事后我才知道她叫玛格丽特·波切尔,是整个宅门里最笨拙、肮脏、倔强的女仆。

她一开门,就快步走到门槛跟前,呆呆地站在那里,咧开嘴对着我笑。

“你为什么挡在这儿?”我说。“你没看见我要进去吗?”

“啊,可是不许你进去。”她回答时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胆敢对我这样说话?马上给我站开!”

她把胳膊和粗大通红的手向两边伸开,拦住了门,向我慢慢地点着那颗木瓜脑袋。

“是主人的命令。”她说时又点了点头。

我竭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和她争论,同时提醒自己,有话必须去跟她主人谈。我转过身去不理睬她,立刻下楼去找她主人。我曾经打定主意,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怎样得罪我,我都要耐着性子,但现在我完全忘了,说来也惭愧,仿佛我根本没这样下过决心似的。在这家受了这么多苦,憋了这么多气,我这会儿感到很痛快,能这样发一发脾气确实很痛快。

休息室和早餐室里都没人。我一直走进书房,只见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福斯科夫人都在那里。他们三人靠近一起站着,珀西瓦尔爵士手里拿着一小张纸。我推开了门,只听到伯爵对他说:“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直瞪着他的脸。

“我是不是应当这样理解,珀西瓦尔爵士:你妻子的房间是牢房,你的女仆是看守牢房的禁子?”我问他。

“对,你就是应当这样理解,”他回答。“要当心,别让我的禁子看守两个人——要当心,别让你的房间也变成牢房。”

“你要当心,你是怎样在对待你的妻子,你是怎样在威胁我,”我一腔怒火都发作了。“英国有法律保障妇女不受虐待和侮辱。如果你损伤了劳娜一根头发,如果你胆敢妨害我的自由,我无论如何要依法起诉。”

他不回答我,却向伯爵转过身去。

“我怎样对你说来着?”他问,“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仍旧像我刚才所说的,”伯爵答道,“不可以。”

我虽然在盛怒之下,但仍能觉察出他那双沉着、冷峻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的脸。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把眼光从我这面转过去,别有用意地望了望他妻子。福斯科夫人立刻走近我身边,还没等到我和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开口,就站在那儿向珀西瓦尔爵士提出抗议。

“请听我说几句话,”她仍旧那样语气爽朗、冷漠无情地说。“我应当感谢您的招待,珀西瓦尔爵士,但是现在要辞谢您的盛情了。我可不能待在一个像今天对待您夫人和哈尔科姆小姐这样对待妇女的人家!”

珀西瓦尔爵士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响地瞪着她。他好像被刚听到的话(他分明知道,我也分明知道,那是福斯科夫人未经她丈夫同意决不敢说的话)吓呆了。伯爵站在一旁,用十分热情赞赏的眼光瞧着他妻子。

“瞧她多么了不起!”他自言自语,然后走近她身旁,挽住她的手。“我听你差遣,埃莉诺,”他接着说,那副安详端庄的神态是我以前从未在他身上看到的。“如蒙哈尔科姆小姐赏脸,肯接受绵力,我也要听她差遣。”

“真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爵士大喊,这时伯爵和他妻子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往常是我说的话算数,但是这一次是我太太说的话算数,”神秘莫测的意大利人说。“我们俩这一次换了个位置,珀西瓦尔爵士,福斯科夫人代表了我的意思。”

珀西瓦尔爵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又咒骂了一句,然后抢到他前头,在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那就悉听尊便吧,”他抑制住忿怒,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就悉听尊便吧——看以后会怎样。”这几句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屋子。

福斯科夫人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她丈夫。“他走得很突然,”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由于你我合作,这个全英国最暴躁的人清醒过来了,”伯爵回答,“意思是,哈尔科姆小姐,格莱德夫人可以不必再受到粗暴无礼的对待,您可以不必再受到不可宽恕的侮慢了。请允许我赞美您在这紧要关头采取的行动,表现的勇气。”

“衷心地赞美。”福斯科夫人提了一句。

“衷心地赞美。”伯爵应了一句。

我已经失去刚才忿怒抵抗侮辱与损害时那股力量的支持。我只是急于要去看劳娜,极想知道船库里发生的事:这些念头对我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试图故作镇静,也用伯爵和他妻子对我说话的口气去和他们交谈。然而话到唇边我没法说出口——我急促地喘着气——我静悄悄地、急煎煎地盯着那扇门。伯爵理解了我的急切心情,他开了门走出去,然后随手把门拉上了。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楼。我听见他们两人在外面低声谈话,福斯科夫人又像她习惯的那样,很镇静地安慰着我,说她为我们感到高兴,说她和她丈夫现在可以不必因为珀西瓦尔爵士的举动而离开黑水园府邸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的悄语声已随着静息,房门开了,伯爵朝里面瞧瞧。

“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格莱德夫人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地位。我认为,这件好消息如果由我来转告您,可能要比由珀西瓦尔爵士直接告诉您更为合适,所以,我特地回来说一下。”

“瞧他多么周到!”福斯科夫人按照伯爵的样子,学着伯爵的口吻,回赠了一句奉承话。他微笑着一鞠躬,仿佛听到一个客气的陌生人一本正经的夸奖,然后退后一步,让我先走出去。

珀西瓦尔爵士正站在门厅里。我赶忙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只听见他不耐烦地唤伯爵从书房里出来。

“你还在那儿等什么?”他说,“我有话要和你谈。”

“可是我要单独思考一会儿,”另一个回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珀西瓦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

他和他的朋友都没多说什么。我上了楼,沿着过道跑过去。在匆忙和激动中我忘了关前室的门,但是一走进卧室我就把卧室门关上了。

劳娜正独自坐在屋子顶里边,她疲乏地把胳膊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一看见我她就跳起来,快活得喊了一声。

“您怎么能够到这儿来的?”她问,“是谁让你来的?不是珀西瓦尔爵士吧?”

我急于要听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来不及回答她,只想到要向她提问题。但是她那样急着要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使我无法拒绝她。她只顾重复地问。

“当然是伯爵,”我急躁地回答。“在这个家里谁能有这种势力?”

她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不让我再往下说。

“别去谈他了,”她大声说。“伯爵是世上最卑鄙的家伙!伯爵是下流无耻的奸细!”

我们谁都没来得及往下说,就被轻轻敲卧房门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时我还没坐下,于是先去看那是谁。我一开门,面前站的是福斯科夫人,手里拿着我的一块手绢儿。

“您把它落在楼下了,哈尔科姆小姐,”她说,“我想还是给您送来吧。我去自己屋子里,经过这儿。”

她的脸是天然白皙的,但现在变成了死灰色,我一看就吃了一惊。她的手平时一直是很稳健的,但现在颤抖得厉害;她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从我身旁向敞开的门里望进去,直瞪着劳娜。

她是在敲门前先偷听的呀!我从她惨白的脸上看出来,我从她颤抖的手上看出来,我从她对劳娜的眼光中看出来。

她稍等了一会,然后默默地从我面前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

我又关上了门。“咳,劳娜!劳娜!你管伯爵叫奸细,这一来咱们可坏了事啦!”

“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那些事,玛丽安,你也会这样称呼他。安妮·凯瑟里克说的是实话。昨天真的有一个人在种植场监视着我们,那个人——”

“你肯定他就是伯爵吗?”

“完全肯定。他给珀西瓦尔爵士当奸细——他给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他叫珀西瓦尔爵士整个早晨守候着我和安妮·凯瑟里克。”

“安妮·凯瑟里克被发现了吗?你在湖边看见她了吗?”

“没看见。她脱险了,因为她没有走近那地方。我到了船库,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后来呢?那么后来呢?”

“我走进去,等了几分钟。但是我坐不定,所以又站起来,来回踱了几圈。我走出去,看见沙土上,就在船库前面的地上,有一些迹印。我弯下身①去仔细看,发现沙土上画了几个大字母。拼成的一个字是LOOK。”

“后来你就刨平了沙土,在沙里挖了个洞?”

“你怎么会知道的,玛丽安?”

“你走后我跟到船库,看见了那个洞。你说下去呀——说下去呀!”

“再说,我刨掉了面上的沙土,立刻发现底下埋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些字,后边有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

“那字条呢?”

“被珀西瓦尔爵士从我手里抢走了。”

①英文:“看”。——译者注

“你还记得写的是些什么吗?你能给我背出来吗?”

“大意我还记得,玛丽安。字条写得很短。你会逐字逐句记住的。”

“咱们且别谈下去,你先试试把那大意说给我听。”

她说了。我把她背出的句子照原样写在下面。它们是这样写的:“昨天咱们被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看见,所以我只好赶快逃走了。他追我的时候跑不快,让我在树林里逃掉了。今天我不敢再冒险在同一时间来这儿。现在我写了这张字条,告诉你经过情形,然后在早晨六点钟把它埋在沙土里。咱们下次谈您那坏男人的秘密,必须在安全的情况下谈,否则就别去谈,请耐心吧。我保证您还会见到我,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见到。

①A.C.”

这里提到的“又高又胖的老头儿”(这句话劳娜相信她对我重述得一字不差),已明确地说出那个不速之客是谁。我回想起,前一天我曾经当着伯爵的面告诉珀西瓦尔爵士,说劳娜到船库去找她的胸针。伯爵是最爱管闲事的,很可能,他在休息室里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改变了主意,紧接着就到了劳娜那儿,叫她别再为签字的事烦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他刚走到船库附近,他就被安妮·凯瑟里克发现了。肯定是他看见了她仓皇离开劳娜时形迹可疑,就试图追踪,但没能赶上。她们俩的谈话,不可能被他听见。将住宅与湖之间的距离,以及他在休息室内离开我的时间,跟劳娜和安妮·凯瑟里克两人谈话的时间相比较,我们至少可以证实这一点。

一经得出以上的结论,我下一步最急于知道的就是:福斯科伯爵向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后,珀西瓦尔爵士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会让那字条被抢走了呢?”我问。“你在沙土里找到字条,把它怎样了?”

“我看了一遍,”她回答,“就拿着它走进了船库,坐下来再看第二遍。我正在看,纸上闪过了一个影子。我抬头一望,只见珀西瓦尔爵士站在门口注视着我。”

“你可曾想办法把字条藏起来?”

“我想办法藏,但是他拦住了我。‘你用不着藏了,’他说。‘我已经看过了。’我没办法,只好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你明白了吗?’他接着说,‘我已经看过了。两小时前我把它从沙里挖出来,后来再用沙土掩盖好,重新在上面写了那个字,故意让这信落在你手里。你现在再也赖不掉了。昨儿你偷偷地会见安妮·凯瑟里克,这会儿手里又拿着她的信。我还没拿住她,但是已经捉住了你。把信给我。’他走到我跟前——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把信给了他。”

“你给了他信,他说什么了?”

“起初他不说什么。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船库,四面望了望,好像害怕被人看见或听见了。接着他就更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小声问我:‘昨天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什么了?我一定要知道从头到尾的每一句话。’”

“你告诉他了吗?”

“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他那凶狠的手扭伤了我的胳膊——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胳膊上还留有伤痕吗?让我看。”

①AnneCatherick(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译者注

“你看它干什么?”

“我要看,劳娜,因为,从今天起,我们的忍耐必须结束,我们的反抗必须开始。那伤痕就是打击他的武器。现在让我看,将来有一天我也许要为它作证。”

“哦,玛丽安,你别这样,你别这样说话!我现在不痛了!”

“让我看!”

她让我看了伤痕。对着这些伤痕,我欲哭无泪,顾不到悲伤,顾不到颤抖。人家说,我们妇女要么比男人更加善良,要么比他们更加狠毒。有些妇女会在诱惑下变得更加狠毒,如果当时我也受到这样的诱惑,那可真得感谢上帝!他妻子没能从我脸上窥出我的心事。这个温柔、天真、多情的人只当我是为她害怕和难受,此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玛丽安,”她拉下了袖子,不大介意地说。“现在我不痛了。”

“为了你的原故,亲爱的,我要尽可能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好吧!好吧!那么,你就把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的那些话,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一起告诉他了吗?”

“是呀,一起告诉他了。他逼着我说——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没法瞒他呀。”

“你告诉完了,他说了什么吗?”

“他看了看我,大声冷笑起来。‘我一定要你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他说,‘听见了吗?——所有的事。’我正色对他说,一切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你没有!’他驳我,‘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你还知道更多的。不肯说吗?非叫你说不可!如果不能在这儿逼着你说出来,我到了家里一定要逼着你说出来。’他拉着我走上种植场上一条陌生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不可能碰到你——一路上他不再说什么,最后我们到了可以看见住宅的地方。这时候他又停下来,说:‘如果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肯利用那机会吗?你肯放明白点儿,把所有的事一起向我交代清楚吗?’我只能重复刚才说的话。他骂我倔强,接着又朝前走,把我押回到家里。‘你别想能够欺骗我,’他说,‘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可是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我会叫你把秘密说出来,我还要叫你那个姐姐也把秘密说出来。不能再让你们俩搞阴谋惹是非。除非你把真话全部说出来,否则就不许你再和她见面。早上,中午,晚上:都看守着你,直到你说出了全部真话。’我怎么解释他也不理。他把我一直带到楼上我房间里。范妮坐在那儿给我做活计,他立刻赶她走。‘我决不能让你也伙同着搞阴谋,’他说。‘你今天就给我滚。你太太如果需要仆人,她得用我挑的。’我被他推进里间屋子,锁在了里面——他派那个粗笨的女人在外面监视我——玛丽安!他那副神气和口吻就像是一个疯子。也许你不可能理解——可他就是那样。”

“我很能理解,劳娜。他确实是疯了——做了昧心的事,他恐怖得发了疯。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完全相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离开你的时候,你刚要发现一件能致你那坏丈夫死命的秘密,可是他却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它。不论你怎样说和怎样做,你都不能消除他犯罪心理对你的怀疑,都不能使他欺诈的本性相信你的真话。我这样说,亲爱的,并不是要吓唬你。我这样说,是要你看清自己的处境,要你相信:趁现在咱们还有机会的时候,我迫切需要为保护咱们而采取一切行动。今天是由于福斯科伯爵出面干涉,我才能够到这儿来;但是明天他可能不再干涉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辞掉了范妮,因为她是个机灵的女仆,并且对你很忠心;他已经挑了一个女仆代替她,这个女仆是根本不会为你设想的,她顽冥不灵,就像院子里的一条看家狗。很难说他下一步还会采取什么粗暴的手段,咱们必须及时利用一切现有的机会想办法。”

“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安?唉,但愿能够离开这个地方,永远别再看见它。”

“听我说,亲爱的——你要这样想: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是孤单的。”

“我要这样想——我是在这样想嘛。你照顾我的时候,可别忘了可怜的范妮。她也需要帮助和安慰。”

“我不会忘记她。我来这儿之前,先去看了她;我已经约好,今儿晚上要去看她。信投在黑水园府邸的邮袋里靠不住——为了你的原故,我今天要写两封信,它们只能由范妮递送。”

“什么信?”

“第一封信,劳娜,我要写给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他曾经答应在紧要关头帮助咱们。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是相信法律能保护一个妇女不致受到那恶棍今天给你的伤害。我不准备细谈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我没有可靠的消息可以告诉他。但是律师必须知道你手臂上受的伤,你在这间屋子里遭到的粗暴待遇——必须让他知道这一切,否则我今儿晚上就没法睡觉!”

“可是,必须考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玛丽安!”

“我就是要让它张扬出去。珀西瓦尔爵士比你有更多害怕的理由。此外别无其他办法,只有让他顾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才可以使他就范。”

我说着站起了身,但是劳娜央求我别离开她。

“你会使他铤而走险,”她说,“那样咱们的处境就要危险多了。”

我认为这几句话也有道理,不禁感到泄气。但是我不愿向她承认这一点。在目前可怕的情况下,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和希望,只能冒最大的危险了。我委婉地向她说出了这意思。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也不和我争辩。她只向我打听要写的第二封信。问那封信准备写给谁。

“写给费尔利先生,”我说。“你叔父在男人当中是你最近的亲属,也是一家之长。他有必要,也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劳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是的,是的,”我接下去说,“你叔父这个人软弱、自私、庸俗,这一切我都知道。然而,他究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不同,再说,他身边也没有福斯科伯爵这样的朋友。我并不指望他疼爱体贴你我。但是,为了使自己尽量懒散和贪图安逸,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只要把他开导一番,让他知道,只有现在出面干涉,往后才能省去无法避免的烦恼和不能推卸的责任,那样他就会为了自己而行动起来。我知道怎样对付他,劳娜,我有过一些经验。”

“只要你能使他同意我回利默里奇庄园,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待一段时间,玛丽安,我简直可以像结婚前那样幸福了!”

听了这话,我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迫使珀西瓦尔爵士在两条出路中选择一条:或者是为了妻子的原故受到法律制裁而身败名裂,或者是让妻子在探望她叔父的借口下安静地离开他一个时期?如果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接受后一个办法?不大可能,也许根本不可能。然而,不管这一尝试成功的希望看来有多么渺茫,但它肯定是值得一试的。在想不出更好办法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决定要试它一下。

“我要让你叔父知道你刚才表示的希望,”我说,“我还要为这件事去请教律师。情况也许会好转——我希望它会好转。”

我一边说一边又站了起来,劳娜又留我坐下。

“别走,”她心神不定地说。“我的文具就在那个桌子上。你可以在这里写。”

这时,即使考虑到了她的利害关系,我仍十分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但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我们能否再见,这完全要看我们能否避免人家的怀疑。现在我应当不露声色地到那些坏人当中去,也许这时候他们正想到了我们,正在楼下谈论我们。我向劳娜说明了这一迫切需要,后来她也认清了这一点。

“我再过一小时,或者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亲爱的,”我说。“最坏的事今天已经过去。安心吧,不用害怕啦。”

“钥匙在锁眼里吗,玛丽安?我可以把门反锁上吗?”

“好的,钥匙在锁眼里。把门锁上吧;我没上楼以前,不论谁来也别去开门。”

我吻了她,然后离开了。我走出去,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知道这扇门已由她控制,便放心了。

六月十九日——我刚走到楼梯口,就从劳娜锁门的事情想到了自己也应采取的预防措施:锁上我的门,一离开屋子就把钥匙带在身边。我的日记和其他记录都已收在抽屉里,但我的文具却在外面。文具中有一枚图章,上面刻的是两只鸽子从同一只杯子里喝水的普通图案,此外还有几张吸墨纸,上面留下了昨晚写的最后几行日记的迹印。我现在会遇事猜疑,胡思乱想,认为连这样无足轻重的东西都需要看管好,否则会有危险——我不在的时候,甚至锁好的抽屉都好像不够安全,除非采取更稳妥的办法,不让别人走近那抽屉。

看来不像有人趁我和劳娜谈话的时候到屋子里来过。我曾经吩咐仆人不要整理我的文具,它们仍像往常那样乱糟糟地摊在桌上。在这方面,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图章跟铅笔和火漆端端正正地放在盘子里。我散漫成性,一向不把它放在那里,而且不记得曾经把它放在那里。然而,由于我回忆不起原先是把它放在别的什么地方,猜想这一次我是否会无意中恰巧把它放在了适当的地方,再说这一天发生的事已经够我心烦的,所以我还是不必再为这样一件小事去伤脑筋吧。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就到楼下去了。

福斯科夫人独自在门厅里望着那晴雨表。

“雨没停,”她说,“恐怕还有得下哩。”

她样子很沉静,又是那副习惯的表情和习惯的脸色。但是她指着晴雨表标度盘的那只手仍在哆嗦。

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她丈夫,说偷听到劳娜在我面前骂他是“奸细”呢?

我非常疑心她已经告诉了他;我不禁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恐惧(尤其因为这种恐惧十分迷离恍惚,因而感到更加难受);妇女们通常都会彼此注意到种种足以说明真象的琐事,所以我也深信福斯科夫人虽然表面上装得彬彬有礼,但是在那一万镑遗产问题上仍然对这位代人受过的侄女耿耿于怀——这些想法一起涌上我的心头,促使我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与力量为劳娜说项,希望她所犯的错误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可以请您原谅,福斯科夫人,让我很冒昧地向您谈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地一鞠躬,但一句话不向我说,始终不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您费神给我送去那块手绢的时候,”我接着说,“我非常担心您无意中听到了劳娜说的一些话,那些话我不愿意向您重复,也不试图为它辩解。我只希望您并未重视这件事,没在伯爵面前提起它。”

“我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福斯科夫人说,口气又尖锐又突兀。“但是,”她接下去说时已立刻恢复了冷峻的神气,“对我的丈夫,哪怕是极小的事我也不会瞒着他。他刚才注意到我不高兴,我只能告诉他那是为了什么,老实对您说,哈尔科姆小姐,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样的回答我早已料到,然而,她一说出口,我浑身都冷了。

“让我恳切地请求您,福斯科夫人——让我恳切地请求伯爵——要考虑到我妹妹的恶劣处境。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因为受了丈夫的侮辱和不公平待遇而感到很痛苦,说那些冒失话的时候,她情绪很不正常。我是否可以希望你们二位宽宏大量,原谅了她?”

“当然可以,”只听见伯爵在我背后冷静地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迈着悄没声儿的步子,偷偷地从书房里走近我们身旁。

“格莱德夫人说那些有欠考虑的话,”他接着说,“她冤枉了我,使我感到很难受,但是,这件事已经得到我的宽恕。咱们以后别再提它啦,哈尔科姆小姐;从现在起,让咱们都消除芥蒂,一起忘了这件事吧。”

“您非常宽大,”我说,“您给我的宽慰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我还要往下说,但是他一双眼睛盯着我,那掩藏着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地固定在他那宽阔、光滑的脸上。我不信任他神秘莫测的虚伪,我为自己不惜降低身份去讨好他和他妻子而感到羞愧,这使我心烦意乱,以致下面的话已到唇边却说不出口,我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儿。

“千万请您别往下说啦,哈尔科姆小姐——我真感到惊奇,您何必用这么多的话来解释它呢。”说完这些客套话,他拉住了我的手——咳,我多么鄙视自己啊!咳,即使想到我这样委屈求全是为了劳娜,我也不能因此获得丝毫的宽慰啊——他抓住我的手,凑近他那恶毒的唇边。以前我从来不曾体会到他是这样可怕。那种看来是无害的亲昵态度,使我的血都冷了,我仿佛受到一个男人给我的最令人难堪的侮辱。然而,我不让他看出我那厌恶心情——我勉强赔着笑——我一向极度鄙视别的妇女的欺诈行径,但这时却像她①们当中最卑贱的一样虚伪,像这时正在吻我手的犹大一样虚伪。

如果他继续紧盯着我的脸,当时我就再也无法含羞忍辱地克制自己了(我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就在他拉住我手的时候,①犹大出卖耶稣时,先亲吻他,祭司长见此暗号,当即捉拿了耶稣。——译者注

他妻子的悍妒迫使他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从而解了我的围。她那冷峻的蓝眼睛闪出光芒,呆板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红晕,一刹那间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伯爵!”她说,“英国妇女不会理解你这种外国式的礼貌。”

“请原谅,我的天使!可是这位世界上最尊贵可爱的英国妇女会理解的。”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而轻轻地把他妻子的一只手举到唇边。

我跑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我一定会感到很痛苦。但是,我没时间去思考。幸亏这时只想到如何采取行动,所以我才能保持沉静和勇气。

需要写信给律师和费尔利先生,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坐下来写信。

并没有多种办法会使我在选择时踌蹰不决——首先,除了我自己而外,实际上再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附近既无珀西瓦尔爵士的友好,又无他的亲戚,可以让我去找他们出来主持公道。一些人家跟他关系十分冷淡,另一些住在附近、地位和他相等的人家又和他相处得极坏。我们两个妇女,既无父亲又无弟兄可以到这里来支持我们。现在更没有其他办法:要么就是写这两封毫无把握的信,要么就是偷逃出黑水园府邸,但这样一来劳娜和我就要承担责任,而且将来也无法再和解了。再说,如果采取后一个办法,我们就要立刻自己冒险。所以必须先试试写信的办法,于是,我写信了。

我没向律师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这一点我已经向劳娜说过)那问题牵涉到一件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的秘密,所以现在向律师去谈它也毫无用处。我还是让收信人把珀西瓦尔爵士可耻的行为解释为另一件银钱方面的纠纷;我只请教他,如果劳娜的丈夫禁止她暂时离开黑水园府邸,不许她和我一起去利默里奇庄园,为了保护劳娜,是不是可以向他提出控诉。有关后一种安排,我请律师去向费尔利先生了解一切详情,我向他保证,我写这信曾由劳娜授权,最后以她的名义请求律师尽一切力量尽快采取行动。

我下一步是写信给费尔利先生。我用曾经向劳娜说过的话打动他,因为那些话最有可能使他行动起来;我附了一份给律师的信,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严重;我说明:除非采取让我们回到利默里奇庄园去的这一折衷办法,否则劳娜目前遭受的危险和痛苦在不久的将来不但会影响她本人,肯定还会连累她叔父。

我写好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写上姓名地址,然后把信带到劳娜房间里,让她知道信已写好。

“有人来打扰过你吗?”她一开门我就问她。

“没人来敲门,”她问说。“但是我听见有人走进外间屋子里。”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女人。我听见她衣服窸窸窣窣地响。”

“像绸衣服窸窸窣窣地响吗?”

“是的,像绸衣服。”

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在外面监视。她一个人干的坏事并不可怕。但她作为丈夫的驯服工具,可能干的坏事却是十分可怕的,是不容忽视的。

“等你不再听到外间屋子里衣服窸窸窣窣响的时候,那声音是怎样消失的?”我追问,“你可曾听到它沿着你的墙外面,沿着走道一路响过去吗?”

“是的。我屏息凝神留心地听,的确是那样。”

“是朝哪一面过去的?”

“朝你屋子那一面。”

我又想了一下。我没听到那声音。但那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信;我写字一向下笔很重,鹅毛笔总是在纸上嚓嚓地响。更可能是福斯科夫人听见了我鹅毛笔的嚓嚓声,而不是我听见了她衣服的窸窣声。这又说明(如果我要找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我不敢把我写的信投在门厅中的邮袋里。

劳娜看见我在想心事。“真是困难重重!”她沮丧地说,“困难重重,而且险象环生!”

“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回答,“也许有点儿困难。我正在考虑怎样用最安全的方法把两封信交到范妮手里。”

“那么,你真的把信都写好了吗?哦,玛丽安,可别冒险呀千万别冒险呀!”

“不,不——不用害怕。让我想一想——现在几点钟了?”

那时刚五点三刻。我还来得及赶往村里的客栈,然后在晚饭前回来。如果等到晚上,那我就再没有机会安全地离开住宅了。

“让钥匙插在锁眼里,劳娜,”我说,“用不着为我担心。如果听见有谁问我,你就隔着门应他,说我出去散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一定回来,鼓起勇气来吧,亲爱的。明儿这时候你就有一个精明可靠的人来帮助你了。除了吉尔摩先生,他的合伙人算得上是咱们最忠实的朋友。”

我刚独自走开,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决定:在换上散步服装之前,必须首先去了解一下楼下的情况。我还不知道珀西瓦尔爵士是在家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听见金丝雀在书房里唱歌,闻到烟味儿从没关上的门里飘出来,我立刻知道伯爵在什么地方。我走过门口时回头望了望,觉得很奇怪,看见他正十分殷勤地向女管家显示他的鸟儿有多么听指挥。肯定是他特意邀女管家去看那些鸟儿,因为她绝不会自己想到要去书房。此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实际上都有它的目的。他现在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呢?

这会儿已经不是探询他的动机的时候。我的下一步是去找福斯科夫人,我发现她又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那鱼池子绕圈儿。

她不久前曾经为了我大发醋劲,现在我有点儿拿不准她会怎样对待我。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驯服了她;这会儿她又像往常那样很有礼貌地和我谈话。我之所以向她打招呼,只是要探听她是否知道珀西瓦尔爵士的动向。我试着间接地提到他;双方经过一番试探,她终于说出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出门。

“他骑的是哪一匹马?”我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马也没骑,”她回答,“是两小时前步行出去的。据我了解,他是要再去打听那个叫安妮·凯瑟里克的女人。他好像非常急于要知道她的下落。您知道她的疯病危险吗,哈尔科姆小姐?”

“我不知道,伯爵夫人。”

“您这会儿进屋子里去吗?”

“可不是,该进去了。大概就要换衣服吃晚饭了吧。”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福斯科夫人安闲地踱进书房,然后关上了门。我立刻去取帽子和围巾。如果我要去客栈里看范妮,而且要赶在晚饭前回来,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再穿过门厅,那里阒无一人,书房里的鸟鸣声也静息了。我不能再停下来打听。我只能安慰自己,相信一路上不会有什么障碍,然后把两封信藏好在口袋里,离开了府邸。

我已经想到,在去村里的路上可能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但如果对付的只是他一个人,我相信自己不致于惊慌失措。一个对自己的机智有把握的妇女,总能跟一个对自己的脾气没把握的男人打上一个平手。我并不像害怕伯爵那样害怕珀西瓦尔爵士。由于已经知道他这次为了什么事出去,我非但不慌张,反而更镇定了。他一心急于追踪安妮·凯瑟里克,这样劳娜和我就有希望暂时不致于受到他的迫害。现在,为了安妮的原故,同时也是为了我的原故,我热烈地希望和祈祷她免遭毒手。

我不顾炎热,快步前进,最后到达通往村子的那条横路;我不时回头望望,看看可有人尾随我。

一路上,除了背后一辆乡间运货的空马车,我没看见其他东西。隆隆的车轮声很震耳,我看到那车也是去村里的,就停下了,好让它在一边驶过,以免再听到那刺耳的车轮声。当我更加留心地注视马车时,车夫正在前面那匹马的旁边,我好像不时看见有一个人的脚紧跟在车后。我刚走过的那段路很窄,后面的马车蹭着两边的树枝,所以我只好等它驶过去,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显然,我是看错了,因为马车从旁边驶过,它后面的路上是空的。

我到了客栈,一路上没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也没有其他发现;我很高兴,因为看见老板娘对待范妮很周到。有一间小会客室可以让这女仆在里面坐,不致在酒吧间里受打扰,楼上还有一间干净卧室供她独自使用。她一看见我又哭起来;瞧这可怜的人儿,这也难怪她,她说一想到被撵出来就非常难过,好像她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似的,但实际上谁也没理由指责她——甚至赶走她的主人也没理由怪罪她。

“你要忍耐着点儿,范妮,”我说,“你太太和我永远信任你,我们决不会让你的名誉受到损害。现在,听我说。我自己没时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你去办。我希望你保存好了这两封信。一封贴了邮票的,你明儿一到伦敦就把它投在邮筒里。另一封给费尔利先生的,你一回到家就亲自给送去。把两封信都带在身上,别让任何人拿去了。它们对你太太是关系非常重大的。”

范妮把两封信揣在怀里。“我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小姐,”她说,“现在我把它们藏好在这儿。”

“你明儿早晨要准时赶到火车站,”我接着说,“见到了利默里奇庄园的女管家,代我向她问好,说我已经雇用了你,将来格莱德夫人会叫你回去的。咱们会比你想象的更早再见面。所以,鼓起兴致来,别误了七点钟的车。”

“谢谢您,小姐——多谢您照顾。又听到了您的声音,我的胆子也大了。请代我向太太回一声儿,就说我临走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安排妥当。哦,天哪!天哪!今儿晚饭前谁给她换装呀?一想到这,小姐,我真是连心都碎了。”

我回到家,还只剩下一刻钟时间,可以让我收拾好了去吃饭,并在下楼之前向劳娜说一两句话。

“信已经交给范妮,”我在门口悄悄地告诉她,“你准备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哦,不,不——我不去!”

“刚才有什么事情吗?有人打扰你了吗?”

“有的——就是刚才——珀西瓦尔爵士——”

“他进来过了吗?”

“没有,他在外面擂门,吓了我一跳。我问:‘是准?’‘你应当知道,’他回答。‘你能趁早回心转意,把那些话都向我交代清楚吗?你必须交代!我迟早要叫你招了出来。你知道安妮·凯瑟里克现在在哪里!’‘真的,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他应声说。‘我要砸烂了你那倔强的脑袋——你可得当心点儿!——我能叫你招出来!’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玛丽安。”

他没找到安妮!今天这一夜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他还没找到她。

“你这会儿到楼下去吗,玛丽安?晚上你要再来呀。”

“好的,好的。万一我来得晚点儿,你不用着急——我必须当心,不要太早就离开了,惹得他们不高兴。”

晚饭铃响了,我赶快走了。

珀西瓦尔爵士搀着福斯科夫人,伯爵搀着我,一起走进餐厅。伯爵热得面红耳赤,不像他习惯的那样打扮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他会不会是在晚饭前也出去过,很迟才赶回来的呢?或者,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怕热呢?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一些烦恼或焦急的事在使他伤脑筋,即使是擅长弄虚作假,他也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整个晚饭时间,他几乎和珀西瓦尔爵士一样沉默寡言;他还不时地瞧他妻子,那鬼鬼祟祟、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以前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只有一项社交上的礼数,他仿佛仍能沉住气,像往常那样很周到地遵循,那就是始终对我很殷勤客气。我还不能发现他究竟存有什么阴险恶毒的用心,但是,不管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劳娜低声下气,总是(不惜任何代价)约束着珀西瓦尔爵士笨拙粗暴的行动:这一切是他自从到了府邸以来,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一向坚定不移地运用的手段。那一天在书房里拿出了那份契约,他第一次出面帮助我们时,我已开始怀疑,现在我更看透了这一点。

福斯科夫人和我起身离开座位,伯爵也站了起来,陪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去。

“你为什么要走?”珀西瓦尔爵士问——“我说的是你,福斯科。”

“我要走,因为我已经吃饱喝足,”伯爵回答。“请原谅我外国人的习惯,珀西瓦尔,不但进来的时候要陪着女士们,出去的时候也要陪着她们。”

“别胡说啦!再来杯红葡萄酒,总不会醉死了你。学英国人的样再坐下来。我要喝着酒和你安静地谈上半个钟点。”

“我非常乐意和你安静地谈一谈,珀西瓦尔,但不是现在谈,不是喝着酒谈。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对不起——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

“瞧你多么有礼貌!”珀西瓦尔爵士说时又露出那股蛮横劲儿。“天哪,这样对待主人,瞧你多么有礼貌!”

晚饭时,我几次看见他心神不定地瞟伯爵,还注意到伯爵故意留心着不去看他。看到这种情景,再看到主人急于喝着酒安静地谈一会儿话,而客人却怎么也不肯再坐下,我就回想起,那天早些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曾经要他的朋友离开书房去和他谈话,但没获得对方同意。第一次是下午要私下里谈一次话,伯爵给推托开了,第二次是在晚饭桌上提出要求,伯爵又给推托开了。

不管他们是要谈一些什么,分明珀西瓦尔爵士认为那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且(单从伯爵显然不愿轻易去谈这一点看来),可能伯爵认为那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我心里这样思忖,一面跟大家从餐厅走向休息室。虽然珀西瓦尔爵士忿忿地责怪他朋友不该丢下了他,但这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伯爵倔强地陪着我们去喝茶——在屋子里待了一两分钟——又去到外面门厅里——拿着邮袋走回来。那时候正八点,黑水园府邸里总是这时候送走信件。

“您有信寄出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拿着邮袋走近我跟前问。

我看见这时正在给茶加糖的福斯科夫人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糖钳子,留神听我回答。

“没有信,伯爵,谢谢您。今天没信。”

他把邮袋递给了当时正在屋子里的仆人,然后在钢琴跟前坐下,弹那首轻松活泼的那不勒斯街头歌曲《我的卡罗琳娜》,一连弹了两遍。他的妻子,平时举动最是不慌不忙的,这会儿拌和起糖来却和我一样地快,两分钟内就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赶快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起身,准备跟出去——一来因为我疑心她会上楼去干对不起劳娜的事;二来因为我决意不单独和她丈夫待在一间屋子里。

我还没走到门口,伯爵就唤住了我,请我给他一杯茶。我把茶递给了他,又企图走出去。他又唤住了我——这一次是请我到钢琴跟前去,接着就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音乐方面的问题,还说这问题和他祖国的荣誉有关。

我再三声明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缺乏欣赏音乐的能力,但他不听我解释,反而更加热情激动地央求我,使我没法再拒绝他。“英国人和德国人(他气忿忿地说)老是骂意大利人不能创作更高贵的乐曲。我们老是谈我们的圣①乐,他们老是谈他们的交响乐。难道我们忘了,难道他们也忘了我们那位不②朽的朋友和同胞,那位罗西尼吗?《摩西在埃及》不就是一首庄严的圣乐吗?它并不是在音乐室内冷冷清清地歌唱的,而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威廉·退尔》的前奏曲不就是以另一名称出现的交响乐吗?我可曾听过《摩西在埃及》吗?如果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首歌曲,我能说人间有比这更庄严神圣,比这更堂皇伟大的吗?”——也不等我插一句嘴,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就这样扯下去,一直紧盯着我的脸,一面开始雷鸣般弹奏钢琴,嗓音洪亮、热情激昂地合着琴声歌唱,只是偶尔停下来,粗声恶气地向我报道一些乐曲的名称:“《埃及人在黑暗瘟疫中的合唱曲》,哈尔科姆小姐!——《摩西拿着法版唱的吟诵调》——《以色列人渡红海祷词》。嗳呀呀!嗳呀呀!这有多么神圣呀?这有多么庄严呀?”钢琴在他强有力的手底下颤抖;茶杯在桌上震响,他那洪亮宽阔的嗓子高唱出不同的音调,一只沉重的脚在地上打着拍子。

在他边唱边弹琴时流露出的狂喜中,在他注意音乐给我的影响时表现出的得意神情中,都有着那么一种可怕的成分,一种激烈凶狠的成分,我听着听着就逐渐退缩到了门口。最后,不是靠自己的推脱,而是亏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打岔,我才能离开了那儿。珀西瓦尔爵士打开餐厅门,气呼呼地大喊,①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清唱剧,亦称神剧。——译者注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写有圣乐《摩西在埃及》、歌剧《威廉·退尔》等。——译者注

问“这样该死地吵闹”是怎么一回事。伯爵立刻从琴跟前站起。“嗳呀!珀西瓦尔这一来呀,”他说,“一切优美悦耳的音乐都完蛋了。哈尔科姆小姐,音乐女神灰溜溜地离开咱们了;我这个胖子老行吟诗人只好到外面空地上去发泄我的热情了!”他大摇大摆走上阳台,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又在花园里低声唱起《摩西的吟诵调》来。

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从餐厅的窗口唤他,但是他并不理会:他好像拿定了主意不去听他的。他们的“安静的谈话”已经一再推延,现在看来还要延迟,一直要等到伯爵完全乐意和高兴的时候。

伯爵等他妻子走后,在休息室里差不多把我耽搁了半个小时。他妻子上哪儿去了呢?她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些什么呢?

我上楼去打听,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去问劳娜,她说什么都没听到。刚才没人去打扰她:不论是前室里,或者是过道里都没再听到丝绸衣服轻微的窸窣声。

那时是八点四十分。我先去自己房间里取了日记簿,再回来陪着劳娜,我一会儿写几行日记,一会儿停下来和她谈上几句。没有人走近我们那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在一块儿一直待到十点钟。这时我站起身,最后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向她道了晚安。我们约好明天一早我就来看她,然后她锁上了门。

临睡前我再要补写上几行日记,于是,离开了劳娜,我在这恼人的一天里最后一次去楼下休息室,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到那儿去露一露面,找一个借口,说我要比平时早一个钟点睡觉。

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坐在那里。珀西瓦尔爵士在一张安乐椅上打哈欠;伯爵在看书;福斯科夫人摇着扇子。说也奇怪,这会儿她的一张脸却热得通红。平时她是从来不怕热的,今天晚上她肯定是很怕热。

“您往常不像这样嘛,伯爵夫人,恐怕您是不大舒服吧?”我说。

“我正要问您这句话,”她回答,“看上去您的面色很苍白,亲爱的。”

亲爱的!她是第一次这样亲热地称呼我呀!说这话时她脸上还闪出了傲慢的笑容。

“我是老毛病,又头痛得厉害,”我冷冷地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呀!大概,是缺少运动吧?您就是需要在晚饭前散步。”她讲到“散步”时,奇怪地加重了语气。难道我出去时被她看见了不成?不去管她是否看见。好在那两封信已经很稳妥地交到范妮手里了。

“来抽一会儿烟吧,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说时站起身,又心神不定地瞟了他朋友一眼。

“好的,珀西瓦尔,等到女士们都安歇了以后,”伯爵回答。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可要向您告退了,”我说,“像我这样的头痛,只有睡觉可以恢复。”

我离开了大伙。我和那女人握手时,她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笑容。珀西瓦尔爵士并没注意到我。他正在不耐烦地瞪着福斯科夫人,但她丝毫不像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伯爵看着书,自己在发笑。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安静的谈话又被推迟了,这一次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阻碍。

六月十九日——我一锁上门,坐在自己屋子里,就打开了这本日记簿,准备把今天有待记下的一部分事情续写下去。

我手里拿着笔,回忆前十二小时里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但仍旧在那里呆坐着。最后,我动笔记述时,发现以前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难以下笔。我虽然竭力要把思想集中在记叙的事情上,但是思想总是涣散,反而很奇怪地纠缠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身上;我虽然试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日记上,但想来想去总摆脱不开他们俩的秘密谈话——一次曾被推迟了整整一天、这会儿将在夜深人静中举行的谈话。

这样心神恍惚,我就怎么也想不起从早晨到现在的事情,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合上日记簿,暂时把它摆开一会儿。

我打开卧室通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好,以免穿堂风吹灭了梳妆台上的蜡烛。起居室的窗子敞开着,我懒洋洋地探出身子,看那夜色。

外面静悄悄的一片漆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沉寂窒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雨水的气息,我把手伸出窗外。没有下雨。雨只是临近了,尚未到来。

我就那样在窗台上靠了将近一刻钟,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除了偶尔传来仆役的谈话声,或者楼下远处的关门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百无聊赖,刚要离开窗口回到卧室,再试着去写完那没记好的日记,忽然闻到黑夜窒闷的空气中飘来的香烟气味。接着我就看见一小点红色火星从住宅远处的一片漆黑中向我这边移近。我听不见脚步声,只看见那一点火星。它在夜色中移动,经过我站在它前面的那扇窗户,然后在我卧室窗子对面停下了——卧室里梳妆台上我还留着那枝亮着的蜡烛。

火星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朝来的方向退回去。我目送着它的移动,这时又看见第二个火星,比第一个略大一些,从远处过来。两个火星在黑暗中会聚到一起。我记得谁是吸香烟的,谁是吸雪茄的,于是立刻推断:是伯爵先走了出来,在我窗底下窥探偷听,后来珀西瓦尔爵士也过来了。他们俩一定是在草地上散步——否则,如果是在砂砾路上,我即使听不见伯爵轻微的脚步声,也准会听见珀西瓦尔爵士沉重的脚步声。

我静悄悄地等候在窗口,因为相信他们谁都看不见我在黑暗的屋子里。

“怎么一回事?”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坐坐?”

“我要看看那窗子里还有光吗。”伯爵悄声回答。

“那里有光管你什么事?”

“那说明她还没睡。她很机灵,会疑心咱们有什么事情,而且她很大胆,一有机会就会下楼来偷听咱们的谈话。要耐心呀,珀西瓦尔——要耐心呀。”

“胡扯!你老是谈耐心。”

“我这就要和你谈另一些事了。我的好朋友,你虽然在自己家里,但是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你只要再给那两个女人一个机会,她们准会把你推了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这就和你细谈,珀西瓦尔,但是,先要等那窗子里的光灭了,先要等我去看看书房两边的房间,再去看看那楼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以下的谈话(声音一直是很低的)听不见了。不必去管它。单是听到了这一些,我就决定要像伯爵所说的那样机灵大胆。那两点红色火星尚未在黑暗中消失,我已打定主意:等那两个人坐下来谈话时,必须有人去偷听他们,而且,不管伯爵怎样加意提防,必须由我去偷听。做这件事时,要无愧于心、十分大胆,必须有一个动机,而那个动机我倒是有的。劳娜的荣誉——劳娜的幸福——甚至劳娜的生命——都要靠我今晚有着灵敏的耳朵,有着可靠的记忆力。

我刚才听见伯爵说,他和珀西瓦尔爵士谈话之前,先要查看书房两边的房间,还要查看那座楼梯,他的这些打算已充分向我说明,这是准备在书房里谈话。我一得出这一结论,就考虑到如何破坏他的防范计策,也就是如何不必去冒下楼的危险,但照样可以偷听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谈话。

我有一次曾经偶尔提到楼下房间的布局:房间从檐板到地下的法式窗①开出去是一道长廊。长廊上面是平坦的顶板;雨水由管子从顶板上引到一些水槽里,供宅内使用。铺有铅皮的狭窄廊顶,沿着几间卧室一直引伸过去,离窗台底下大概还不到三尺,上面,隔着相当距离,摆着一溜儿花盆,而靠廊檐外边则是一道铁栏杆,那是为了装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大风把花盆吹落下去。

我现在想的办法是:从我的起居室窗口跨到外面廊檐上,一路悄悄地爬过去,最后到达紧临书房窗子上边的地方,然后在花盆之间俯下身,把耳朵凑近靠外边的栏杆。如果今晚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仍像我多次晚上看到的那样坐在那里抽烟,椅子紧靠近敞开的窗户,脚伸在廊下锌皮花园凳子上,那么,只要他们谈话比耳语声略高(我根据经验知道,长谈是不可能一直低声耳语的),我就一定可以听见。如果今晚他们故意坐在屋子顶里边,那我就很可能听不大清楚,或者完全听不见,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必须冒更大的危险,想办法下楼去用计取胜了。

在这情急无奈的关头,我虽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但仍旧殷切地希望,最好是不必采用这最后应急的一招。我所有的勇气,只不过是一个妇女所有的勇气;当我想到要在夜深人静时下楼,走近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地方,我几乎胆怯了。

我轻轻地走回卧室,首先尝试到廊檐上去那个比较安全的办法。

我绝对需要换去全身的衣服,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我脱了绸长衣,因为在寂静的深夜里,它发出的轻微声息都会让人家发现我。接着,我卸下十分累赘的白色长裙,换了一条深色的法兰绒裙子,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旅行斗篷,并把帽兜罩在头上。如果仍穿平时的晚装,我至少要占三个男人的地位。现在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如果再把它们紧裹在身上,无论哪个男人也不能比我更轻便地穿过那最狭窄的地方了。由于廊顶上面一边是花盆,另一边是墙和窗,当中只留下那么一点儿空隙,所以考虑到以上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我把什么东西撞落下去,要是发出了一点儿响声,谁知道那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先把火柴放好在蜡烛旁边,然后吹灭了蜡烛,摸黑走到起居室里。我先锁上卧室门,再锁上起居室的门,然后悄悄地跨出窗子,小心翼翼地把脚踏在铺铅皮的廊檐上。

我的两间屋子位置在我们大家住的那一带新边房里边的尽头;要到达紧临书房上边那个地方,我必须先经过五个窗子。第一个窗子里是一间客房,①一种落地长窗,兼作门用。——译者注

里面是空着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子里是劳娜的房间。第四个窗子里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房间。第五个窗子里是伯爵夫人的房间。其他几个我无须经过的窗子,里面分别是伯爵的化妆室、浴室、以及第二间空着的客房。

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刚在廊顶上站定,只见夜色中四下茫茫一片黑暗,除了福斯科夫人窗子外面那儿,书房上边,也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儿,我看见了一丝亮光!伯爵夫人还没睡。

现在要后退已为时过晚,现在已没有时间让我犹豫。我决心不顾一切危险向前进,但愿能凭谨慎的动作和黑夜的掩护确保自己的安全。“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心里想,一面在廊檐上迈出第一步,一只手裹紧了斗篷,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宁可让身体紧蹭那墙壁,不要冒险让脚在另一面撞上了几寸以内的花盆。

我走过了客房的黑暗的窗子,每前进一步,都先让脚在铺铅皮的廊檐上试探一下,然后才敢让全身的重量落在它上面。我走过了劳娜房间的暗沉沉的窗子(“愿上帝保佑她,今夜守护着她!”),我走过了珀西瓦尔爵士房间的黑魆魆的窗子。然后,我停了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撑着,就那样在廊檐和有光亮的窗子之间那一段低墙的掩蔽下爬着前进。

我大胆抬起头向窗子里望,看见只有上边的气窗开着,里面已经拉上窗帘,我这样望时,看见福斯科夫人的影子在白晃晃的窗帘里面掠过,然后又慢慢地移回来。到现在为止,她不可能已经听见我的声音,否则,即使是她不敢打开窗子看,但那影子肯定会在窗帘后面停下。

我先摸了摸两边的花盆,确定了它们的位置,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廊檐栏杆上。花盆之间的空隙仅容我在那里坐下。我轻轻地把头倚在栏杆上,左边香喷喷的花和叶子刚巧碰到我的面颊。

我首先听到的是从楼下连续传来三扇门开启或者关闭的声音(很可能是关门的声音)——不用说,一扇是通门厅的门,另两扇是书房两边屋子的门,因为伯爵曾经说过,他一定要去查看那些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红色的火星,它又从下面的长廊里飘到外面的夜色中,一直移到我窗底下,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处。

“该死,瞧你这样横不是竖不是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坐定下来呀?”从我下边传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怒吼声。

“嗳呀!多么热的天呀!”伯爵说,疲倦地喘着气。

他这句话刚说完,花园椅子就在廊檐下边磁砖地上发出咕喳声——这可是令人欣慰的声音,因为这说明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紧靠着窗户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情况一直是对我有利的。他们在椅子里坐定了,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点三刻,我听见福斯科夫人在打呵欠,看见她的影子又在白晃晃的窗帘后边移过去。

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开始在下面谈话,不时把声音放得比一般略低,但始终不曾像耳语那样轻。在这种离奇和惊险的情况下,看见福斯科夫人的窗子里亮着,我就克制不住恐惧,起初感到很难沉住气,几乎无法保持镇静,怎么也不能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听下面的谈话。接连几分钟,我只能约略领会谈话的内容。我听得懂伯爵说的是:只有他妻子的那扇窗里有亮光;现在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他们这会儿不必担心发生意外,两人尽可以畅谈一番。珀西瓦尔爵士在答话中,一味地责怪他朋友不该整天不理会他的要求,不关心他的利害。于是伯爵就为自己辩解,说他一心在考虑着另一些令人烦恼和焦急的问题,必须等到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或者偷听时,他们才能细谈那些事。“咱们的事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险关头,珀西瓦尔,”他说,“既然要决定将来的办法,那咱们就必须在今天夜里秘密地作出决定。”

我刚集中了注意力,首先逐字听清楚的就是伯爵以上的这句话。从这时开始,除了其间的一些停顿与打岔,我一直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听下去。

“危险关头!”珀西瓦尔爵士重复了一句。“老实对你说,比你想象的更糟。”

“从你近两天来的举动中,我就料到了,”另一个冷冷地回答。“可是,等一等。在没谈到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以前,先让咱们明确一下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我提议你对将来的事应当怎样处理之前,先让咱们看看我对过去的事是不是了解得很全面。”

“让我先去取一些白兰地和水。你也来点儿。”

“谢谢你,珀西瓦尔。请你给我一点儿凉水,一个匙子,再来一盆糖。

①Eausucrée,我的朋友,其他什么都不要。”

“这么大年纪还喝糖水!——喏!去拌和你那该死的污水吧。你们这些外国佬都是这样。”

“听我说,珀西瓦尔,先让我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把咱们的处境摆一摆清楚,然后你再评一评我说的可对。你我一起从大陆来到这里,咱们俩的情况就非常拮据——”

“说得简短点儿!我需要几千,你需要几百——如果缺这笔钱,咱们俩肯定都要完蛋。情况就是这样。随你作出什么结论都行。往下说吧。”

“说得对,珀西瓦尔,用你精确的英语来说,你需要几千,我需要几百,而要筹到这笔你需要的款子(数目略大一点儿,就可以把我那为数可怜的几百也包括在内),你只有靠你太太去借。在咱们来英国的途中,我是怎样谈到你太太的?咱们到了这里,我亲眼看到了哈尔科姆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怎样对你说来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你谈来谈去总是那一套废话。”“我曾经这样说过:到现在为止,我的朋友,人的聪明头脑只发明了两种制服妇女的办法。一个办法是一拳打倒她,但是一般采取这个办法的都是粗暴的下等人,而有教养的高尚人士是绝对不屑于采用它的。另一个办法(它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做起来也困难得多,然而效果却并不比第一种差),那就是绝对不要为了一个妇女而感情冲动。这道理适用于动物,适用于儿童,也适用于妇女,因为妇女只是一些长大成人的儿童。只有镇定的决心,才能使动物、儿童、妇女一个个都俯首贴耳。如果他们一旦打败了他们主人这种高超的本领,他们就会压倒了他。如果他们始终不能挫折这种本领,主人就制服了他们。我对你说过:如果要你太太在银钱上帮助你,你千万要记住这条简单的道理。我对你说过:特别是当着你太太的那位姐姐哈尔科姆小姐的时候,你更要记住这条道理。你可曾记住呢?在咱们面临的种种复杂的情况下,你一次也没有记住呀。你太太和她姐姐每次一招惹了你,你立刻被她们激怒了。由于你那火爆性子,你没能使你太太在契约上签字,失去了已经可以到手的现款,促使哈尔科姆小姐第一次写信给律师——”

“第一次?她又写信了?”

①法语:糖水。——译者注

“可不是,她今儿又写了。”

一张椅子倒在游廊的地上——它砰的一声倒下去,好像是被踢倒的。

幸亏伯爵的话激怒了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一听说我的行动又被发现,我就一下子惊起,靠在它上面的那道栏杆又咯吱响了一声。难道他跟踪我到客栈里去了不成?我对他说没有信投进邮袋,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猜出了我已经把信交给范妮了呢?即使是那样,他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信呢,那些信我亲手直接交给了女仆,她藏在怀里了呀?

“总算你的运道好,”我听见伯爵接着说,“有我在你府上,你一造成危害我就把它排除了。总算你运道好,你今天盛怒之下,说要把哈尔科姆小姐关起来,就像你那么糊涂地关起你太太那样,亏得我说:不行。你的眼睛哪儿去了呀?你见到哈尔科姆小姐,竟然会看不出她像男人那样有远见和决断力吗?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朋友呀,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敌人呀,尽管凭了我全部的智力和经验——尽管我福斯科像你一再对我说的‘狡猾得像魔鬼’,但是,用你们的英国话来说,我就要像在鸡蛋壳上走路了!这位人间尤物——让我举起这杯糖水祝她健康——这位人间尤物,由于她的爱和勇气,坚定得就像一座崖石一样,阻挡在咱们俩和你那位软弱可怜、黄头发的漂亮太太中间——瞧这位了不起的妇女,我虽然为了你我的利害关系反对她,但同时又衷心地赞美她,而你却把她逼得急了,就仿佛她并不比其他妇女更精明更胆大似的。珀西瓦尔呀!珀西瓦尔呀!你应当失败的,再说,你已经失败了。”

静默了一会儿。我把这恶棍说我的话记录下来,因为要牢记住这些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揭发,拿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后来,又是珀西瓦尔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随你怎样恫吓和痛骂吧,”他气呼呼地说,“麻烦事还不仅限于钱的方面。如果你和我同样知道了那些情况,你也会主张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女人。”

“咱们等会儿再去谈那第二件麻烦事,”伯爵回答。“随你怎样把自己搅糊涂,珀西瓦尔,但是你可别把我也搅糊涂。首先还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听了我刚才的话,现在你知道自己顽固了吗?我是不是已经使你觉悟到你的火气不会对你有帮助呢?或者,需要我从头说起(也像你那样用你喜欢的直截了当的英语来说),再向你‘恫吓和痛骂’几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还是说一说应当怎样办吧——这可要更困难一些。”

“是吗?嘻!应当这样办:从今天夜里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将来都由我包办。这会儿我是在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英国人谈话吗?哈哈。怎么样?珀西瓦尔,你认为这样好吗?”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给我?”

“就算交给你吧——那又怎样呢?”

“这里首先要提几个问题,珀西瓦尔。我必须等一等,首先要尽量多知道一些可能出现的机会,以后才可以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哈尔科姆小姐今天已经第二次写信给律师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她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告诉你那些事,珀西瓦尔,咱们又要把话绕回去了。现在只需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被我发现——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那样烦恼着急,今儿一直不让你接近我。现在让我重温一下你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我有好一晌没和你谈了。因为没有你太太的签字,你筹那笔钱就只好开三个月的期票——代价是那么高,我这个穷光蛋外国人一想到这一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将来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帮助,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办法偿付了吗?”

“毫无办法。”

“怎么!你银行里没存款了吗?”

“只剩下几百,可是我缺的是几千。”

“没别的抵押品可以让你借钱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

“目前你从你太太那儿拿到手的实际上有多少?”

“只有她那二万镑的利息——那仅够日常开销。”

“你还可以指望从你太太方面得到什么?”

“每年三千镑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笔财产呀,珀西瓦尔。这位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老吗?”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是一位性情和蔼、手中撒漫的人吗?结婚了吗?不——好像听我太太说过,他还没结婚。”

“当然没结婚。如果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格莱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继承他的遗产了。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老是唉声叹气,罗里罗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诉自己身体不好,惹得人人都讨厌他。”

“那样的人是会活得很久的,珀西瓦尔,而且,就像跟你过不去似的,他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结了婚。我的朋友,我对你享受一年三千镑的机会并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从你太太方面就没别的收入了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伯爵从游廊里走到外边的砂砾路上。我这是从他说话声音里听出来的。“终于下雨了,”我听见他说。实际上雨已经在下了。我的斗篷湿成那样儿,说明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一会儿工夫。

伯爵回到游廊底下,因为我听见他又坐下时椅子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嗯,珀西瓦尔,”他说,“那么,如果格莱德夫人死了,那时候你可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没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吗?”

“绝对不可能留下——”

“那么,怎样呢?”

“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二万镑。”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向一边拉开。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过去。我从头到脚裹在我的黑色斗篷里一动不动。淋湿了我的雨很快就拍溅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又下雨了!”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她放下窗帘——我又舒畅地呼吸了。

我下面的谈话继续进行,这一次是伯爵开的头。

“珀西瓦尔!你舍得你太太吗?”

“福斯科!你这话问得太直率了。”

“我是个直率的人嘛;我要再问一遍。”

“妈的你这样盯着我干吗?”

“你不回答我吗?那么,好吧,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这夏天结束以前——”

“别去谈这个,福斯科!”

“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

“对你说,别去谈这个!”

“假如那样的话,你就赚进了二万镑,你就损失了——”

“我就损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镑的机会。”

“渺茫的机会啊,珀西瓦尔——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啊。可是,你眼下就需要钱呀。在你的情况下,要赚进的是肯定的,所损失的是未可知的。”

“别单单谈我,也谈谈你自个儿呀。我需要的那些钱,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你借的。谈到赚进,我妻子一死就会有一万镑落到你太太口袋里。你虽然这样精明,怎么好像很轻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应继承的遗产呀。别这样紧瞅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看见你这副样儿,听了你这些问题,说真的,我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难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现在谈到你太太的死,只不过是谈一种可能性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谈它呢?那些给你起草契约和遗嘱的大律师,都对你直言不讳地谈到死的事嘛。难道律师也使你毛骨悚然不成?为什么我就会使你这样呢?我今儿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况,以免存有误解,而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你太太活着,你就要凭她在文件上签的字偿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以利用她的死偿付那些期票。”

他说这话时,福斯科夫人屋子里的蜡烛熄了,现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黑暗。

“随你去唠叨吧!随你去唠叨吧!”珀西瓦尔爵士咕哝。“人家听你这样说,还以为我妻子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哩。”

“那件事你已经交给我办了,”伯爵应声说,“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去应付那件事。暂时就请你别再去谈它啦。将来期票到了期,你就会知道我的‘唠叨’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再说,珀西瓦尔,有关银钱的事今儿晚上就谈到这儿为止,如果你要和我谈第二件麻烦事,我可以洗耳恭听,这件事和咱们的小小债务纠纷缠在一起,害得你变了一个人,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你来了。谈吧,我的朋友——再有,请原谅,我要让讲究滋味的贵国人吃惊,我要再调一杯糖水。”

“叫我谈那件事,这话说起来倒很轻巧,”珀西瓦尔回答,他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斯文客气,“但是打哪儿谈起可不容易。”

“要我提醒你吗?”伯爵出主意。“要我给你那件麻烦的秘密题一个名称吗?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

“喂,福斯科,你我相识已久,如果说以前你曾经有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银钱方面,我也曾尽最大的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作出自我牺牲,但是,我们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你就有一件秘密瞒着我,珀西瓦尔。黑水园府邸里有一件家庭的隐私,最近这几天里,除了你知道,别人也开始觉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对它好奇,对吗?”

“怎么,看来我又是对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来是这样。”

“原来你有这样的看法呀!那么,是我脸上泄露了真情吗?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仍旧保有脸上泄露真情的习惯,这说明他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美好品德啊!这么着,格莱德,让咱们彼此都把话说明了吧!是你的这件秘密找上了我,并不是我去找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这位老朋友别再过问你的秘密,永远让你自己保守着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这样。”

“那么,我的好奇就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它就在我头脑里消失了。”

“你真的会这样呀?”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凭以往的经验,福斯科,我领教过你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说不定你最后还是会把秘密从我嘴里套了去。”

下边的椅子又突然咔喳一声响——我觉得身子底下格子细工的廊柱从顶到底震动了一下。原来是伯爵跳起身,忿怒时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他激动地大声说,“你是这样地不了解我吗?凭以往的交情,你竟然一点儿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一个老派人物呀!只要有机会,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贵的行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机会。友谊在我心目中是高贵的呀!你的家庭隐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什么说自己好奇呢?瞧你这个可怜的肤浅的英国佬,这是因为我要夸大自我克制的能力呀。如果高兴的话,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这种本领的。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够朋友,而对我说来,友谊的责任是神圣的呀。你明白了吗!我的卑鄙的好奇心要被我践踏在脚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驾临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认我具有崇高的情操,珀西瓦尔!你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和我握手吧——我宽恕了你。”

说到最后几句,他声音开始颤抖——颤抖得厉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泪!

珀西瓦尔爵士惶惑无主地赶忙赔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听他的。

“不必了!”他说。“我的朋友伤了我的感情无需道歉,我会宽恕他的。老实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助吗?”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帮助的同时不泄露你的秘密吗?”

“我至少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就试一试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我对你说过,我已经想尽了方法去找安妮·凯瑟里克,结果还是失败了。”

“是呀,你对我说过。”

“福斯科!如果不能找到她,我这个人就毁了。”

“啊!情形有这么严重吗?”

一小道光从廊底下闪出来,照在砂砾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顶里边的那盏灯,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他说。“这一次是你的一张脸泄露了真情。真的很严重——和银钱问题同样严重。”

“比那问题更加严重。说真的,和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真实,要比那问题更加严重!”

灯光又消失了,谈话继续进行。

“我给你看过那封信,安妮·凯瑟里克藏在沙土里给我妻子的那封信,”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信里的话并没有夸大,福斯科——她确实知道那件秘密。”

“你还是尽量少和我谈到那件秘密,珀西瓦尔。她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

“两个女人知道了你的隐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咱们继续谈下去之前,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我现在对你把她女儿关进疯人院的动机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对她逃出来的情形还不大明白。你可怀疑那些看守她的人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受了你哪一个仇人给他们的好处?”

“那不会。因为她是院里最守规矩的一个病人,所以医院里那些人就像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疯癫的程度恰好可以被关进疯人院,她那清醒的程度又恰好可以让她逃出来把我毁了——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那么,珀西瓦尔,你这就谈一谈关键问题吧,我要心中有数,才能知道怎样去办。目前你的危险在哪里?”

“安妮·凯瑟里克就在这附近,正在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情况十分明显,危险就在这里。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里的信的人,凭我妻子怎样抵赖,谁能不相信她已经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着,珀西瓦尔。即使格莱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是你名誉攸关的一件秘密。作为你妻子,考虑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会保守那件秘密吧?”

“她会那样吗?我这就说给你听了吧。假使她有丝毫怜惜我的意思,她可能会想到她的利害关系。然而,倒霉的是,我正妨碍着另一个人。她在嫁我之前,先爱上了那个人——而且现在仍旧爱他——那是一个下等流氓,一个叫哈特赖特的画师。”

“我的好朋友!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恋爱嘛。谁是第一名赢得一个女人的爱的?根据我一生的经验,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时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第一名,从来没遇到!当然,这种人也有,但是我就从来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还没谈完哩。疯人院里的人追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一开头帮她逃走的你猜是谁?是哈特赖特。在坎伯兰再次见到她的你猜是谁?

是哈特赖特。两次他都是单独和她谈话。等一等!别给我打岔。这个恶棍迷恋着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恋着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只要有一天让他们俩重逢,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会利用所知道的事来毁了我。”

“安静,珀西瓦尔——安静!难道你就没想到格莱德夫人是个正派女人吗?”

“去他妈的格莱德夫人的正派!我对她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她的钱。你现在明白这情形了吧?她一个人也许使不出坏,但是,如果她和那个流氓哈特赖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呢?”

“出国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贱骨头,我劝他还是别赶回来的好。”

“你肯定他是在国外吗?”

“肯定。他一离开了坎伯兰,我就派人去监视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条船开走了。哦,我是一直很当心的,这一点我能向你保证!当时安妮·凯瑟里克和利默里奇附近农庄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开了我以后,我亲自上那儿去打听,相信那些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写信给她母亲,叫她照着指定的格式复了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这样人家就不会疑心我禁闭她是怀有恶意了。为了追踪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尽管如此,她又在这里出现,而且从我自己的庄园里逃掉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人和她谈过话?那个在暗中活动的恶棍哈特赖特,可能趁我不防备的时候回来,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尔!只要有我在这儿,只要那女人还在附近,我保证,不等哈特赖特先生来到——哪怕他来到也好——咱们准能逮住她。我有数了!对,对,我有数了!现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凯瑟里克,对其他的事你尽可以放心。你太太在这儿,在你的支配下;哈尔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开的,所以也在你的支配下;而哈特赖特先生又在国外。目前咱们要考虑的就是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安妮。你已经打听过了吗?”

“打听过了。我去看过她母亲;我找遍了那个村子,但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她母亲可靠吗?”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她以后再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莫不是因为,保守这件秘密,不但和你的利害有关,也和她本人的利害有关吗?”

“是的——有重大的关系。”

“我听了这话为你高兴,珀西瓦尔。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关咱们的银钱问题,我对你说过,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明天可以由我去找安妮·凯瑟里克,我会比你更有办法。在咱们临睡前,我还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船库去告诉格莱德夫人,说她签字的小纠纷已经解决,一到那儿碰巧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离开了你太太,那行径非常可疑。但是,不巧我没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脸。

我很想知道怎样可以认出咱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她是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嗨!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说清楚。她就像我妻子有病时候那副样儿。”

椅子咔嚓一声响,柱子又震动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这一次他是吃了一惊。

“什么!  ”他急着说。

“你想象一下,我妻子刚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儿恍惚你看到她那模样活脱就是一个安妮·凯瑟里克,”珀西瓦尔爵士回答。

“她们俩有血缘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是长得这样相像?”

“是呀,长得这样相像。你笑什么?”

没听见答话,没一点儿声音。伯爵准是悄没声儿憋着一口气在笑。

“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又问。

“也许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请原谅我意大利人的幽①默感——我不是来自首先上演潘奇的那个有名的国家吗?好啦,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安妮·凯瑟里克,我能认出她了——那么,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你放心好了,珀西瓦尔。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亮,咱们的时机一到,瞧我怎样把事情给你办好。我的计划都在这个大脑袋里准备好了。你会偿付那些期票,也会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我向你担保,你会一切顺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刚才你还婉转地提到钱的事,怀疑是不是值得把那笔钱借给我?以后呀,无论做什么,可别再伤我的感情了。要在这方面了解我,珀西瓦尔!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我再一次宽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听见伯爵关好了书房门。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闩上了百叶窗。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初次试着移动时,我累得只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试时,我才在湿渌渌的廊檐上跪下来。

我爬到墙跟前,扒着墙站起,往后望过去,看见伯爵化妆室窗子里的烛光亮了。这时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我眼光紧盯着他的窗,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钟敲一点一刻。大概我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

六月二十日——八点钟。爽朗的空中阳光灿烂。我一直没走近床跟前——我始终没合上十分困倦但是毫无睡意的眼睛。昨晚我从那扇窗里看外面的夜色,这会儿我又从那扇窗里看晨间寂静的晴空。

我在凭感觉计算,自从隐藏在这间屋子里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小时,那几个小时漫长得就像几个星期一样。

①潘奇原称“潘奇因内洛”,为意大利木偶戏中一个矮胖驼背的丑角。在英国木偶戏《潘奇和朱迪》中,潘奇是一个鹰鼻驼背的丑人,他妻子朱迪是一个形状滑稽的女人。——译者注时间实际上是那么短促,然而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漫长——从那时起,记得我在黑暗中坐在这地板上,浑身湿透,四肢麻木,寒冷彻骨,瞧我这个无用的、孤单的、狼狈的人啊。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一路摸索到卧室里,点亮了蜡烛,寻找干衣服(奇怪,起初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穿上取暖。我记得怎样做这些事,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

让我回忆一下:那冷冽和麻木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活跃的热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那肯定是在日出之前吧?可不是,当时我听见钟敲三点。我记得,那时我思想豁然开朗,同时全身又暖和有力,精神兴奋起来。我记得,我怎样决心要克制自己,要耐着性子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候下去,等到机会一到,就要让劳娜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当心不要被他们立刻发现,不要遭到他们追捕。我记得怎样开始深信:那两个人的谈话不但可以使我们有理由离开这个人家,同时还可以供我们用作抵抗他们的武器。我回想起,当时我是怎样决心要趁我可以利用时间,趁我的印象还清晰,把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这一切我都记得很真切,那时我的头脑还没糊涂。日出前,我怎样带着笔、纸、墨水从卧室里走到这儿,怎样在敞开的窗口坐下,在空气流通的地方让自己凉快,怎样趁宅门里的人都没起来之前,赶着在这段紧迫的时间里不停地写,越写越快,越写越热,越写越精神抖擞,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最初是在烛光下开始写,直到今天在阳光照耀下写到前一页结束!

为什么我仍旧坐在这里?为什么我不顾眼睛疲劳、头部发烧,仍旧要继续写?为什么不躺下来休息,让销蚀着我的高烧在睡眠中降低下去?

我不敢这样做。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灼肤的高烧。我害怕我脑袋这样闷胀疼痛。如果这会儿躺下了,我怎么知道自己还会恢复知觉,再有力气起来?

哦,那雨呀,那雨呀——昨晚冻坏了我的那场残酷的雨呀!

……

九点钟。敲的是九点,还是八点?大概,是九点吧?我又开始颤抖——在夏日的晴空中浑身颤抖。我是坐在这儿睡着了吗?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哦,天哪!难道我真的要病倒了不成?

病倒,在这个时刻病倒!

我的脑袋——我非常担心我的脑袋。我还能够写,但是,一行行的字挤到了一起。我还看得出这些字。“劳娜”——我还能够写“劳娜”,我看出我在写这字。是八点还是九点——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冷,这么冷——哦,昨晚那一场雨呀!——再有那敲钟的声音,钟敲的次数叫我数不清,它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敲着……

〔日记写到这里,字迹再也无法辨认了。以下两三行中只有一些不完整的字,其间还夹杂着墨水留下的污斑和笔尖钩纸时溅下的墨点。纸上最后的字样,看上去有些像格①莱德夫人名字的头两个字母L和A。

日记的下一页上是另一个人写的字。那是一个男子的笔迹:粗大,有力,端正而整齐;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一日”。内容如下:——〕一位挚友的后记由于我们这位人间尤物哈尔科姆小姐生了病,我就有机会在精神上获得一次意想不到的享受。

我的意思是说,我阅读了这部有趣的日记(我刚把它读完)。

日记共有几百页。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每一页你看后都为之倾倒,感到兴奋、愉快。

对于我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人,说以上这些话时我怀有难以形容的喜悦。

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郎!

我说的是哈尔科姆小姐。

真是一项艰巨无比的工作!

我指的是写这部日记。

可不是!这些记录令人叹为观止。我在它里面看到了机智的表现,审慎的态度,惊人的记忆力,对人物的精确观察,叙事的优美笔调,令人陶醉的女性的奔放热情:这一切无法形容地使我更加崇拜这位非凡的人物,崇拜这位高贵的玛丽安。她描写我的性格,神妙到了极点。我衷心承认她的描绘是真实的。我感觉到,肯定是因为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才会用那丰富多彩、强劲有力的笔调把我刻画得淋漓尽致。我再一次表示惋惜,由于为无情的形势所迫,我们的利害彼此相左,以致大家互相对立。如果是在更幸运的情况下,那我会和哈尔科姆小姐多么要好啊——哈尔科姆小姐又会和我多么要好啊。

由于我是富有感情的,所以我相信自己以上所写的都是绝对真实的。

由于被这些感情所鼓舞,我就不再只考虑到个人的得失了。我以最客观的态度证明,这位机智超群的妇女窃听我和珀西瓦尔的密谈时,她所采取的策略是第一流的。再有,她从头到尾记录谈话时,那种惊人的精确程度也是了不起的。

由于受到这些感情的影响,我就自告奋勇,向那个给她看病的愚蠢的医生说,我精通化学,熟悉医学和催眠术可供利用的那些比较奥妙的方法。然而,直到现在,他仍旧拒绝我的协助。瞧这个愚昧无知的家伙!

最后,由于感情的冲动,我写下了以上的话——那些表示感谢、富有同情、充满慈爱的话。我合上了日记簿。我是一位守规矩的人,所以将日记簿(由我妻子)放回到物主桌上原来的地方。还有一些事急待我去处理。我一定要趁此良机,谋求重大成果。成功的广阔远景正在我眼前展开。在履行自己的命运所决定的事情时,我甚至对自己的镇定态度感到惊奇。现在我只能低首下心,进行赞扬。我怀着敬意与深情,将颂词献给哈尔科姆小姐。

我希望她恢复健康。

我对她为她妹妹制定的每一项计划的必然失败表示惋惜。同时我要请她相信,她之所以失败,并不是由于我从她日记中获悉了那些底细。获悉了那些底细后,我只是更加坚信自己早先安排的行动计划是正确的。我之所以感谢这些日记,只是因为它们激发了我性格中最高尚的感情——此外再没有其他原因了。

①LAURA(劳娜)的头两个字母。

对于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以上简单的声明已足以说明一切,并为一切辩解。

哈尔科姆小姐是一位具有同样感情的人。

怀着这样的信心,我在下面签署:

福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