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十八世纪初叶,我的一位远祖,福雷马尔城堡主人的亲戚,生于一六七七年的让-路易·德·卡蒂埃,结了一门亲事,使他来到了埃诺城。他娶的是纪尧姆·比尔甘或者纪尧姆·德·比尔甘的女继承人(墓碑上没有刻“德”字)。比尔甘是桥头马尔西安,山上马尔西安和比乌尔几块领地的领主老爷,开着铁匠铺,还是奉国王旨令管理桑布尔河和默兹河之间所有森林的执法官。从肖像上看,这位有钱人是个美男子,尽管肖像也许美化了他。他戴着浓厚的假发,身披路易十四太平盛世年代流行的锦缎大氅。家里传说他的祖先在他以前就经营锻造铁器的行当,那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其中一位祖先还给查理五世打造过一副胸甲和一把宝剑。这很有可能。这位在根特地方占有领地的查理经常让奥格斯堡给他供应武器,但大概也时不时到荷兰的制造商这里来订购。比尔甘的妻子玛丽-阿涅斯穿着锦缎衣裙,体态稍显丰腴。她出身于自中世纪以来就在埃诺和阿图瓦两地树大根深的家族。巴扬古这个姓氏是兰达斯地方的领主,从罗戴尔时代起,就出现在出资建造教堂的行善名单当中。另外一个年代较近的祖先在那名字后添加了“短脖儿”这个外号,据说是在克里西战场上得来的。那是我们从遥远的百年战争图景中隐约窥见的一摊血肉模糊的泥沼。法国在这里打了败仗,骑兵误把自己的步兵践踏致死。如今对于普通法国人来说,这个地名只不过是一种肉汤的名称罢了。但是,如果到格洛斯特郡的杜克斯伯里修道院,看到参加过克里西战役的休·勒德斯宾塞爵士和参加过普瓦提埃战役的他的儿子爱德华的坟墓,那战争的场面就有声有色,栩栩如生了。石像上的爱德华双手虔诚地合在一起已经有六百年,石头上画着他明亮的黑色眼睛,小胡子兜在锁子甲里,有一种野猫一般残酷的快活神气,那是在封建老爷们的面相上经常见到的。萨谢弗雷尔·西特韦尔说这一形象仿佛“突然被揭开的往昔给了我们一记重击”,真是一语中的。应该想象到,外号“短脖儿”的博杜安·比尔甘就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人中间,应该是膀大腰圆,长着一双蓝眼睛。

继承了比尔甘和短脖儿巴扬古遗产的那个姑娘带来的嫁妆中不仅有大片的领地,还有一座差不多全新的城堡,那是十七世纪在马尔西安建造或者修葺的。按照这家的传说,身兼列日市长和市政顾问的让-路易只不过把这份地产当作临时的落脚地罢了。然而他的后代却在那里安了家,最后还把这地产的名称加在他们的姓氏上。接下来的让-弗朗索瓦-阿尔努娶了宾市首席审判官的女儿,他一辈子的伟大事业就是要弄清楚他能不能受邀请当上里涅亲王的座上客,后者是比利时外省最显赫的人物;还有能不能接到荷兰总督洛林的查理的召唤,去参加在他马理蒙领地上进行的野鸟围猎。在围猎期间,让-弗朗索瓦-阿尔努向年老的上司女伴大献殷勤。那是好好先生查理的情人,外号叫“线团”的默兹夫人。她的到来使马理蒙的山水生辉。她每年能得四万里弗尔作为她自己的私房钱,而一个泥瓦匠一年才挣两百。这位好心肠的贵族老爷,只对轻薄浮躁、到处蹭食的人才疾言厉色,自己却忍受着屁股和大腿长满脓疮的痛苦,这是他的日记上揭露的。一七八〇年,腿上的疮让他送了命,所有人都为他痛哭不已。奥地利属荷兰的洛可可时代末期也沾染了当时佛兰德附庸风雅的年轻画师的静物画上黏黏糊糊的回味。他们画的是水果,结着硬皮的鹅肝酱和放在珐琅托盘或土耳其毛垫上的野味尸体。

一七九二年,马尔西安领地的主人是皮埃尔-路易-亚历山大。四十多岁上娶了大概比他小十多岁还带着五个孩子的安娜-玛丽·德·菲利帕尔。迪穆里埃的军队受到瓦尔密战役的鼓舞,越过了边界。城堡位于战略要冲,马上就被占领了。北方军队的特派员圣茹斯特就是在这里起草了他给罗伯斯庇尔的绝大部分报告和信件。年轻特派员的忠义之心大大促进了那些无套裤汉的爱国热忱,于是在这里的平原和河流沿岸又搬演了大规模的历史事件,仍然是法国国王的军队和对手之间来来往往延续了几个世纪的拉锯战。然而共和的思想意识使这次入侵有了新的意义。旧的世界崩溃了,列日的主教塞尔西希姆谨慎起见,离开了城里的公馆,搬到默兹河畔于伊镇一个堡垒去。从巴黎来的消息把那些心里或利益上与旧制度紧密相连的人吓得面色苍白。皮埃尔-路易和安娜-玛丽作为房子被敌人占据的房东,过了两年困顿疲惫的日子。在一个小教堂的夹壁墙里藏着一个神甫,得给他秘密地送去食品,同时把屎尿倒干净,也许还有人夜里来祈祷。比利时公民德·卡蒂埃大概有许多次冒着危险向法国军官和可怕的特派员告发法国军队打家劫舍。安娜-玛丽大概也有许多事情要做:防备孩子们泄露机密,尽量保护女仆免于法国士兵的骚扰,也许还由唯一的仆人帮着,偷偷地照顾在热马普或是弗洛吕被马刀砍伤的一个叫做凯塞里克的人,让他藏在一个谷仓里。

就像跟我同时代的法国人一样,我从幼年时起就非常崇拜圣茹斯特。我曾经长时间地留连于卡纳瓦莱博物馆,端详这位毁灭天使的画像,那是一个无名氏画家的作品,但却像格勒兹笔下的人物一样,有一种温馨的魅力。他美丽的脸庞两旁披拂着卷发,女人一般的脖子周围,纯净无瑕地围着一大块精致的围巾,在我对罗伯斯庇尔的这位桀骜不驯的朋友的崇拜里,相貌是关键因素。从这时起,我的想法改变了:对他的悲伤怜悯取代了以前的崇拜,他在成功前就速朽了。圣茹斯特十八岁时,是个外省到巴黎来胡闹的普通淘气鬼。他母亲忧心忡忡,要求把他关进皮布斯少年管教所。他就在那里写出了那个世纪最平庸的情色作品《奥尔刚》,整个是拙劣地抄袭了他在中学偷看的全部禁书。二十二岁,他在布雷朗古的住处远远地热情澎湃地跟随着大革命初期的脚步,二十四岁他在精神上变成了“不可腐蚀者的地狱伴侣”,他是给在汹涌的云团中打出雷鸣电闪的阿拉斯的马克西米连提供建议和支持的不朽搭档。他那似是而非和铁面无私的论断让路易十六掉了脑袋,把吉伦特派、丹东派、埃贝尔派成员的头颅推进了断头台下面的柳条筐子。他也干掉了卡米尔·德穆兰,这个巴黎小伙子曾经是他的朋友,但反对他的很多观点。他是莱茵地区和北方地区的特派员,负责清除怀疑派和温和派,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冷酷无情并卓有成效地进行了打击。到了二十六岁,尽管一连三十六个小时等待着死亡,却还保持着高雅的风度,燕尾服和灰色的短裤都整洁笔挺,无懈可击,只不过飘拂的长发剪掉了,耳环也取了下来,白围巾没有了,露出了美丽的脖颈,显得有些凄凉。他在坚韧不屈地等待轮到他上断头台。在他前后的是他的同事,腿脚已不灵的库东和他的上帝,下巴已被打碎的罗伯斯庇尔。

这些被魔鬼附了身的人一生的命运值得仔细观察。然而着魔并不总意味着天分和超凡脱俗。在这个才能如此之高的小伙子身上,除了宗派主义外,没有任何迹象表示了那个世纪,甚至那十年的开放精神。他的演说里充满了哗众取宠的奇谈怪论,像是给事实穿上了格言的束腰紧身衣似的,再加上他长得漂亮,在文学家的眼里,就成了年轻的天才政治家的理想形象。他所吹嘘的就是我们已经看到甚至觉得恶心的东西,在所谓强权制度下大肆破坏,最终分崩离析。巧妙地维持互相的不信任,这样就可以停留在战争状态,而战争状态又有助于决定采取更极端的措施。这种理念使他恬不知耻地向罗伯斯庇尔提出建议:“不要过分地赞扬我们的胜利。”集中化的方式有可能削弱甚至失去制度的敌人,取消社会提供给自己以弥和不公正的小小福利保障,再加上傻瓜白痴总会接受的保险。这些可恶的措施成效显著。在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被控告期间,这位《奥尔刚》的作者在“普罗旺斯兄弟”吃晚饭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管怎样,对王后提出的那些肮脏的诉讼有助于“提高民众的道德水平”。从他年轻的嘴里吐出来的这种虚伪的道德就是革命发出的臭气。粗线条地看过了遥远的普卢塔克笔下共和派人物,也看过马里-约瑟夫·谢尼埃写的那些古典悲剧以及弗洛里昂先生的有关罗马人的小说,显然,他了解理想的人道主义,为了这个,他曾对一个朋友说,他准备“牺牲十万人的头颅,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所有壮年早逝的人,在历史面前总戴着一副青春的面具。谁也不知道某一个政客是不是年轻的满脑子暴力想法和满嘴浮夸言辞的圣茹斯特又重生了。我们并不能很容易地推论他就是那个葡月十三日向圣罗克大路上行军的部队开炮的科西嘉小中尉、制定法典的执政,在蒂尔西特与沙皇会盟并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那个人。不过波拿巴·拿破仑在他这么大岁数时,尽管不可避免地有些恶迹,但在政治上还可以说是清白的。在拿破仑面前还有他整个的前途;而圣茹斯特却相反,头脑发热时就死了。

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否认他的伟大。用比历史还要深刻的神话的观点来看,他像涅墨西斯一样,能杀人,也毁灭了人的化身,而她恰恰是选择了这个化身来完成她的杀戮。他最高的道德就是勇气,这当然不是人类最难得最崇高的品质,但是如果没有勇气,别的一切就要化为一摊烂泥,变成一堆尘土。他这种赌徒般的勇气在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一个沉重的夏夜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里,他在同事的睽睽目光底下没完没了地起草控告他们的诉状,并且还自吹自擂,却没有一个人敢把他刺死或是用椅子把他砸死。他当特派员时,冷静地出入于奥地利人的枪林弹雨,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一直持续到罗伯斯庇尔派的人在市政府被围捕而分崩离析的时候,一幅表现史实的版画画着他扶着受伤的罗伯斯庇尔,大概是据实描绘。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生死与共的关系永远是高贵的,哪怕是两个相辅相成的疯子之间的生死与共。这个神采飞扬、狂妄傲慢甚至蛮横无理的青年似乎是心甘情愿地在那个吹毛求疵、狐疑不定而又顽固死硬的马克西米连身旁当上了二把手,因为后者受到周围的人尊敬,并且总能激发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事看起来也是很美的。

圣茹斯特与马克西米连相识初期,曾给他写信说:“您就像上帝一样,我只知道您的优点。”在他们被捕和被处死这短暂而又无穷无尽的间隔期间,圣茹斯特什么也没有说,显然他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是不是在静默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周围的这一小群人呢?在施行专政的人中间,他们都是突出的典型。臭名昭著的西蒙,以前当过修鞋匠和监狱看守;老实的勒巴斯,他在莱茵军队里的同事自杀未遂,差不多已吓得半死;醉鬼昂里奥,应该为最后的惨败负一部分责任,他已经昏迷了,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受伤过重;库东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衰弱,他被士兵们从藏身的大柜子里拉出来时,曾受到粗暴的对待。奥古斯丁·德·罗伯斯庇尔也被处死了,他曾抢过了圣茹斯特忠诚的棕榈枝然后从容自如地跟他的兄弟一起被杀死。还有另外十五个没有台词的角色,他们是被那些主角拉到这里,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生命。“您就像上帝,我只知道您的优点……”他是不是曾对马克西米连产生过怀疑,重新评判他这个被推倒在地的偶像?直到这模糊不清的弥塞亚的末日都仍是圣约翰,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躺在他统治全法国的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办公桌上,笨拙地把纸团塞到嘴里,擦出来血块和被打掉的牙,他是不是感到了痛苦?他是不是留恋这个他曾尝到过欢乐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他的野心和个人观点有朝一日会让他反对至死不渝的朋友?圣茹斯特在某个地方曾经写过,说只有死亡才是真正共和派的栖身之地,这句夸张的话并不能对我们掩饰他面对自己死亡的那种紧张情绪。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例外,用这种他喜爱的血腥的办法一了百了,这血的气味使他更接近萨德,而不是罗伯斯庇尔。我们仿佛可以想象到他在那群可怜巴巴的人中间,从高喊革命口号的夸夸其谈里生出对他人的蔑视,他冷静地施展勇气,一个又一个地抵拒住让他不能坚持到底的想法和冲动。

当然,在想入非非爱编小说的年龄,我或许很高兴想象着在英俊的圣茹斯特与我的外高祖母安娜-玛丽之间有点温存的感情,但保持体统的起码教养就让我不能多想,倒不是因为如今我十分容易地接受了圣茹斯特始终保持贞操的传说,无论在任何时候这对于一个理想主义左派都是重要的。一旦成为寻欢作乐的老手,就不那么容易戒除掉,这位年轻的革命领袖在动荡不定的生活中,很可能时常有发泄他肉欲的冲动,就像他设法过一把骑马的瘾似的。但即便是安娜-玛丽的眼睛在乡下人看起来相当漂亮,一个荷兰奥地利的前贵族妇女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激情,正像儿女绕膝的少妇也不太会勾起当时一个淫棍的欲火。另一方面,在安娜-玛丽看来,那漂亮的三色绶带沾满了鲜血,就像当丑陋狱卒拉着桶到圣奥诺雷街的肉铺去装满水来冲洗罗伯斯庇尔的尸身时,他在囚车里的模样。如果我的外高祖母有意欺骗她的皮埃尔-路易,那该是跟一个穿白制服的军官。不过在马尔西安城堡,圣茹斯特比我那些面目模糊的先祖跟我的距离更近。我愿意想象他骑着从公民德·卡蒂埃手里征用来的骏马飞腾奔驰,挥洒着他无尽的青春精力,就好像热月九日的早晨,经过失眠的一夜,他在布洛涅森林公园纵马驰骋一样。他口袋里装着折叠起来的讲演稿,要在演说中孤注一掷,他只往好的方面想,没有想到将来他也许会身首异处,埋在艾兰西斯的公墓里。


✑Charles V(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Hugh Le Despenser(1286-1326),Edward Le Despenser(1310-1342),父子都是英国国王爱德华二世的宠臣。​✑法国古时的记账货币单位,相当于法国一公斤银子的价值。​✑Charles-François Dumouriez(1739-1823),法国将军,曾率领法军在瓦尔密地方与普鲁士军队战斗。​✑Jean-Baptiste 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即罗伯斯庇尔。​✑即罗伯斯庇尔。​✑Georges Couthon(1755-1794),雅各宾独裁和恐怖时期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在救国委员会中的同事。​✑Plutarch(46-119),希腊作家。​✑Marie-Joseph Chenier(1764-1811),法国诗人、剧作家、政治家,法国大革命的支持者。​✑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1755-1794),法国小说家、剧作家、诗人。​✑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Antoine Simon(1736-1794),法国大革命期间曾看守路易十七。​✑Philippe-Fraçois-Joseph Le Bas(1764-1794),法国大革命期间加莱海峡省议员。​✑François Hanriot(1761-1794),法国大革命期间担任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