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啰啰嗦嗦地描写那几年布鲁塞尔圣心女子寄宿学校的情况,让读者觉得厌烦。那地方的建筑装潢和里面的生活情况我一无所知。我所描绘的顶多是重复一下那个时代或与那时代相近的时期反映这类机构的小说中的某些篇章罢了。我手头拥有的,关于费尔南德这个时期生活最有实际意义的材料,是一沓子分数单,季度评语,还有一份用手工工整整抄在横线纸上的守则(墨水污迹:劣;上课未打开笔记本:劣;文具盒内物品不全:劣;三个错误:重抄作业;三次回答不明确:不懂课文。不用心:劣;未被提问擅自回答:劣。)有些分数单是粉红的(很好),或是蓝的(好)。黄的分数单(及格),和绿的(不及格)显然没有保存下来。一直到一八八六年,人们觉得她是个模范学生。费尔南德在宗教、法语、作文、历史、神话、地理、天文、书法、阅读、算术、图画、体育和卫生几个课程上都是第一名;文学、演说和博物课是第二名。到后来,情况变糟了。

弗罗兰时常当着我的面讨论费尔南德在成绩辉煌之后又直线下落的原因。弗罗兰觉得这是失魂落魄的结果,也就是说,费尔南德爱上了什么东西。有一个荷兰贵妇乔男爵夫人虽然是新教徒,却把她的女儿莫尼克交给圣心女子学校,为了进一步学习礼节并且进修法语。其实,乔小姐的法语,正像某些外国的世家所说的那样,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长期接触比利时口音反而有害无益。不管怎样,莫尼克·乔的到来(这里的姓名都是虚拟的),在静修学院这小小的世界里还是引起了不少的震动。那个时代,比利时人经常称她这身份的人为年轻的男爵小姐,她是个漂亮极了的美人儿,是人们有时可以在荷兰遇到的差不多像克里奥尔人的那种美,她光艳射人,简直让人喘不出气来。费尔南德立刻爱上了金色脸庞上那一双深色的眼睛,还随意盘起了两条黑色的辫子。在这种惊叹佩服中,道德也起了某些作用。许多小姐只向往一些巴黎式的生硬做作的活跃,比起来那些人,莫尼克却发出一种宽厚大度的气息。在费尔南德看来,宗教首先是点亮一排排的蜡烛,在祭坛上放上鲜花,作出虔诚模样,胸前吊着圣牌,肯定对她女友身上所包含的恰到好处的热诚感到惊异:那位年轻的路德派女教徒热爱上帝,而那个年岁的费尔南德却很少想到上帝。另一方面,她也不像那些小姑娘,习惯于小心谨慎地去忏悔,严肃认真地考虑她们那小小的罪过。她热情的天性与安静的行为结合在一起,费尔南德受到这种魅力的吸引。

按弗罗兰说,咱们这个直到那时还是模范生的季度成绩突然下降,原因在于一件只有少年人才会干出来的英雄式的咄咄怪事:为了把第一名留给那个外来的女生,费尔南德自己收敛了起来,不好好用功,故意地胡乱答题。如果放到她那个时间和地点来考虑,这样差不多是最高的自我牺牲不是不可能的。大概也要考虑到,对那人的无限倾慕使费尔南德分了心(不用心:劣),她感到,比起来这件事,其余的一切,连登上圣心修道学院的光荣榜在内,都无所谓。

我知道,我如果把这种倾慕中夹杂的感官成分丢在一边,就会被人指责为疏忽大意或是故意隐瞒。然而,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道理:我们所有的情绪都是感官的。我们顶多可以自问这种感官的成分有多少过渡到了行动上。在那个时代,在我们所说的环境中,女教师们尽量让人家交付给她们的姑娘们对肉体的欢乐停留在完全无知的状态。这就让圣心女子学校中两个寄宿生相对来说不太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具体的行为。当然,这方面的无知并不是不可克服的障碍,在许多情况下,这种无知只是表面现象。相同性别的两人之间肉体上的亲密关系就确实属于这类行为,不能在昔日里最古板的女子学校寄宿生中间清除掉。这种亲密关系肯定不只限于柯莱特笔下那些聪明伶俐胆大妄为的姑娘,或是普鲁斯特描写的那些有点造作的混血少女。

但是这种无知受到无微不至的保护,很早的时候有人就反复叮嘱她们要装出正经模样(思想起来,这真是个悖论),更加强了这种无知,这反倒让人们觉得,在那些神圣清白的家庭里,母亲、女仆、管家嬷嬷,以及后来负责教育的警惕性极高的修女们,本身也经受着挥之不去的肉体的烦恼而不自知。肉体上的惧怕和恐慌表现为千百条琐碎的禁令,人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一个少女从来不端详一下自己的肉体,当着女友或女性亲属的面脱掉衬衣跟肉体上的肆意放纵同样粗鲁不堪。拦腰搂着个女伴是淫秽下流的,就像散步时跟一个漂亮小伙子交换了个眼色一样。肉欲还并不是罪孽,大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是不洁净的,无论如何不能跟良好的教养相提并论。不排除这样的情况:两个少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越过了给女性订的那么严格的规矩,还谈不上身体的完全接触,只在一次接吻或匆匆擦过的爱抚中发现了肉欲的快感,或是这快感的征兆。这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不肯定,也许是难以想象,只要想一想,一阵微风是如何把两朵花儿吹到一起就是了。

不管怎样,一八八七年四月份的鉴定表说明费尔南德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往日里的优秀生如今在宗教教育和算术上落到第二十二名,文体写作课第十四名,地理第十三名。语法课她本来是第五名,但在一个季度之内偶然拿了两次第一。她在朗读课上断不清词和句,这很让人奇怪,因为后来她的朗读让她丈夫很着迷,而她丈夫在这方面相当挑剔。针黹女红课费尔南德放弃了,在四十四人中她位居第四十三。她在遵守纪律和节约方面有一些进步,老师同意说她作了努力,而这一点却可能打破弗罗兰的假说。她的衣着在班上是较好的,但却完全忽略了保持整洁,而且不作一点点努力去改正。她还继续热爱自然科学,还记得住“奥克塔夫舅舅”告诉她的花名。她的英语课“不太用心”。就像鉴定书上写的,“她的性格还没有形成”。

一篇更机密的书面通知隐约谈到费尔南德这时候所经历的精神危机,莫非就在这个时候送到了苏阿雷?可能教育机构也像政府似的,总爱用秘密文件来进行活动。反正德·卡·德·马先生把他的女儿叫回了家,也许是觉得把她留在什么也学不到的学校一点用也没有。再说,大家觉得她对一个新教徒的女孩这样眷恋并不妥当。何况德·卡·德·马先生年事已高,长期患病,好像身体已很虚弱,三年以后就是这样病死的。现在他在苏阿雷杜门不出的时间更多,而那里一方面有弗罗兰,另一方面有呆傻的加斯东和残废的让娜,在他们之间的生活并不特别愉快。他可能盼望身边有一个年轻、活跃和健康的人。


✑安地列斯群岛居住的白种人后裔。这里是说,这位小姐的美丽中,有点美洲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