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达默门时,守门人刚收起狼牙闸门,放下吊桥。卫兵们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们看惯了他早早出城去采草药;他的包袱也没有引起注意。

他沿着一条运河大步疾走;这正是菜农们进城来卖菜的时间;他们中有很多人认识他,还祝他出门顺利;一个男人正准备去济贫院医治他的胃下垂,听说今天医生不在,未免有点沮丧;戴乌斯博士向他保证一星期之内就会回来,然而这样说谎令他觉得十分艰难。

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晴好的白天,阳光渐渐从薄雾中透出。一种鲜活的惬意几乎令赶路人满怀喜悦。似乎只需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海岸线上的某个地方走去,在那里找到一艘船,就可以抖抖肩膀,将几个星期以来让他心绪不宁的焦虑和烦恼抛在身后。清晨埋葬了死亡;自由的空气驱散了谵妄。在他身后只不过一法里的布鲁日,好像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星球。他惊讶于竟然默许自己禁锢在圣科姆济贫院近六年之久,深陷修道院日复一日的琐务之中,这种生活比真正的教士身份更糟糕,而当他二十岁时,夸大了高墙之内不可避免的种种勾心斗角的程度,避之唯恐不及。在他看来,在这么长时间里放弃这个敞开大门的世界,无异于羞辱了生命无限丰富的可能性。精神活动在事物的背面劈开一条道路,固然可以将人引向美妙的深度,却让活着的体验本身成为不可能。长久以来,他已经失去在当下的现实中勇往直前的幸福,让偶然重新成为他的命运,不知道今晚将在何处过夜,也不知道一个星期之后何以为生。变化是一次复活,甚至是一次灵魂转世。双腿交替行走的动作足以令心灵愉悦。他的双眼全神贯注地指挥自己的步伐,一边享受着草地的清新。他的听觉怀着满足记录下一匹小马驹沿着灌木篱笆奔跑发出的嘶鸣,还有一辆小推车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吱呀声。一种彻底的自由从出发中诞生。

他离达默镇不远了,过去这是布鲁日的港口,在这条海岸线被泥沙淤积之前,远洋大船可以在这里停靠。那些繁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几头奶牛在从前卸羊毛货箱的地方游荡。泽农还记得,他听见工程师布隆迪尔请求亨利-鞠斯特垫付一部分必要的款项,以对付泥沙的侵蚀;灵巧的工程师原本有可能拯救这个城市,而短视的富人拒绝了他的请求。这些吝啬之辈的行事方式从来如此。

他在广场上停下来买了一只圆面包。镇上居民的住宅半开着门。一个肤色白里透红,戴着娇艳的圆锥帽的妇人放开她的卷毛狗,小狗欢快地跑开,嗅嗅青草,然后停下来,摆出撒尿时特有的忏悔姿态,继而又蹦蹦跳跳玩耍起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走去上学,他们身穿鲜艳的服装,浑圆可爱如同红喉雀。然而他们是西班牙国王的臣民,总有一天要去砸碎那些法国混蛋的脑袋。一只猫跑回家,嘴里露出一只鸟儿伸展的四肢。烤肉铺里散发出面饼和油脂的香味,与隔壁生肉铺寡淡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老板娘正用水哗哗地冲洗门口溅上血污的地板。在镇子外面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丘上,照例矗立着一副绞刑架,吊在上面的尸首经受长时间日晒雨淋之后,就像那些被抛弃的旧物一样,几乎有了几分温婉;微风友好地吹拂褪色的破衣衫。一队弓箭手出城去射杀斑鸫;这是一群志得意满的市民,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相互拍打肩膀;每人都斜挎一只皮包,里面很快就会装进一个片刻之前还在天空欢唱的生命。泽农加快步伐。很长一段时间,在两片草地之间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只有他独自一人。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浅色的天空和汁液饱满的青草,后者像波浪一样贴在地面不停晃动。一时间,他想起了炼金术里的青绿色这个概念,它是不知不觉迸发的生命在事物本质上静静的生长,是一丝纯粹状态的生命,随后他放弃了一切概念,重又全身心投入到清晨的单纯之中。

一刻钟之后,他赶上一个小个子针线商贩,此人背着包袱走在他前面;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小贩抱怨生意难做,内地很多村子都被大兵们洗劫一空了。这里,至少还算平静,没有什么大乱子。泽农继续赶路,又是独自一人了。接近正午时分,他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吃面包。从那里,已经看得见远处一线灰色的大海在闪光。

一个拄着长竹竿的行路人走来,在他旁边坐下。这是一个盲人,他也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东西来吃。医生怀着钦佩看着这位白眼人灵巧地取下肩上的风笛,解开皮带,将乐器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瞎子高兴地说天气真好。他在客栈和农庄的院子里为跳舞的姑娘小伙们奏乐,以此谋生;今晚他在希斯特过夜,星期天要在那儿演奏;然后他准备朝斯勒伊斯方向走:感谢上帝,幸亏总有年轻人,让人到处都能挣到钱,有时还能找到乐子。先生,您相信吗?时不时会碰上喜欢盲人的女人;可千万不要自己夸大失去眼睛的不幸。这个瞎子跟他的很多同类一样,喜欢用“看见”这个词:他看见泽农正当盛年,而且很有学问;他看见太阳还在中天;他看见正从他们身后小路上走过的是一位行动稍稍不便的女人,她挑着一根扁担,上面吊着两只木桶。何况这些吹嘘并不全错:是他第一个察觉一条游蛇从草丛里滑过。他甚至想用手中的棍子杀死这个脏东西。泽农施舍给他一个里亚,起身离开,瞎子在后面一连声千恩万谢。

道路绕过一个很大的农庄;这是本地区唯一一个农庄,已经可以感到沙子在脚下沙沙作响。这个庄园看样子很富裕,一块块田地之间由矮矮的榛树林相连,围墙沿运河而建,院子里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椴树,刚才那个挑扁担的女人卸下了担子,正坐在长凳上歇脚,两只木桶就放在身边。泽农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这个地方叫作乌德布鲁日,曾经属于利格尔家;也许现在仍然是他们的家产。五十年前,他的母亲和西蒙·阿德里安森成婚前不久,曾经来这里替亨利-鞠斯特收取这一小块土地的田租;这是一趟愉快的出行。他母亲坐在运河边,脱掉鞋袜,双脚伸进水中,它们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白皙。西蒙吃东西时,碎屑撒在灰白的胡须上。少妇替孩子剥了一只水煮鸡蛋,将宝贵的蛋壳递给他。游戏就是顺着风向在一个个紧邻的沙丘上奔跑,将这个轻飘飘的物品托在掌心,它会从手中逃脱,在前面飞舞,然后像小鸟一样停留一会儿,始终要设法重新抓住它,这样一来,一系列绵延不尽的曲线和断断续续的直线让奔跑变得复杂起来。泽农有时觉得,他一生都在玩这个游戏。

他在变软的地面上已经走得不那么快了。道路在沙丘之间起伏,只能从留在沙子上的车辙看出痕迹。他碰见两个很可能是驻扎在斯勒伊斯的士兵,暗自庆幸自己带了武器,因为在荒僻之地遇到的任何士兵都很容易变成土匪。然而这两个士兵只不过用条顿语嘟嘟囔囔地问候了一声,他们听见泽农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显得十分高兴。在一处高地上,泽农终于看见了希斯特村,以及防波栅和停泊在栅内的四五艘小船。还有一些船在海上摇晃。这个海边小村子有着城市的一切主要便利,只不过缩小了而已:一个市场,刚刚捕捞上来的鱼想必就在这里叫卖,一个教堂,一个磨坊,一个有绞架的广场,低矮的房子和高大的谷仓。约斯跟他提起过出逃者们的接头地点美鸽客栈,那是沙丘脚下的一所破房子,有人在鸽舍里随便插了一把笤帚充当招牌,意味着这个破败的客栈也是一间乡下妓院。在这样的地方,要小心看管好自己的行李和随身携带的钱财。

在小院子的啤酒花里,一个酩酊大醉的顾客在呕吐啤酒。一个女人从二楼天窗里伸出乱蓬蓬的脑袋,冲着醉汉大嚷大叫,然后缩回头,可能独自睡回笼觉去了。约斯将自己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口令告诉了泽农。哲学家走进去,向大家问好。客厅被烟熏得像地窖一样黑。老板娘正蹲在壁炉前煎鸡蛋,一个男孩子在帮她拉风箱。泽农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他感到尴尬,因为要说出一个现成的句子,就像集市上露天舞台的演员那样。他说:

“要达到目的……”

“……就要想尽办法”,老板娘转过身来说道。“你从哪里来的?”

“是约斯让我来的。”

“他给我们送来的人可不少”,老板娘夸张地眨眨眼说。

“不要弄错了我的目的”,哲学家不满地说,他瞥见客厅紧里面有一个戴着羽毛饰帽子的中士,正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有合法证件。”

“那你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呢?”俊俏的老板娘抗议道。“你不用担心米洛”,她用拇指指着士兵继续说道。“他是我妹妹的相好。他同意。你要来点儿什么吃的吗?”

这个问题几乎是一道命令。泽农同意吃点儿东西。煎鸡蛋是给中士的;老板娘端来一碗味道还过得去的杂烩。啤酒不错。原来那位士兵是阿尔巴尼亚人,他是跟随公爵的最后一批军队翻过阿尔卑斯山来的。他说的佛兰德斯语里夹杂着意大利语,老板娘似乎不太费劲就能听懂。他抱怨整个冬天都冻得瑟瑟发抖,而得到的报酬跟在皮埃蒙特听到的许诺根本不是一回事,在那边,人们为了诱惑部队开过来,声称到处都有可供抢劫和绑架的路德派教徒,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

“就是这样”,老板娘用宽慰的语气说。“我们挣的钱永远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多。玛丽肯!”

玛丽肯下来了,头上裹着一条披巾。她在中士旁边坐下。他们两人用手在一个盘子里抓东西吃。她从煎鸡蛋里挑出大块的肥肉,送到中士嘴里。拉风箱的男孩子不见了。

泽农推开面前的碗,准备付钱。

“这么着急干什么?”俊俏的老板娘漫不经心地说。“我男人跟尼克拉斯·邦贝克过会儿要回来吃晚饭。在海上只能吃冷菜冷饭,这些可怜人!”

“我想马上看见船。”

“肉二十个里亚,啤酒五个里亚,中士的通行证要五个杜卡托”,老板娘客气地解释道。“过夜另算。明天早上之前,他们不会出海。”

“我已经有通行证了”,旅行者抗议道。

“只有米洛满意了才算通行证”,老板娘接着说。“在这里,他就是菲利普国王。”

“可我还没有说要搭船呢”,泽农反驳道。

“少来讨价还价!”阿尔巴尼亚人吼起来,他在大厅尽头抬高了声音。“我可不会白天黑夜辛辛苦苦站在防波栅上,看着谁要走,谁不走。”

泽农按要求付了钱。他事先在一只钱包里放了正好需要的一小笔钱,以免别人以为他还有更多藏在身上。

“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跟这儿一样”,老板娘说。“美鸽。可不能让他弄错了,嗯,玛丽肯?”

“那可不”,姑娘说。“要是坐上了四季风,他们会在雾里迷路,径直朝着维尔福德开去啦。”

这句俏皮话让两个女人觉得非常好笑,甚至连阿尔巴尼亚人也差不多听懂了,哈哈大笑起来。维尔福德是内地的一个地方。

“你的包裹可以留在这里”,老板娘好心地提醒。

“还不如立即送到船上去”,泽农说。

“这可是个信不过人的家伙”,他出门时,玛丽肯嘲讽地说。

在门口,他差一点跟前来为年轻人跳舞伴奏的瞎子撞个满怀。后者认出他来,谄媚地向他致意。

走去港口的路上,他碰上一队士兵,他们正朝客栈走去。其中一个问他是否刚从美鸽过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放他过去了。毫无疑问,这里是米洛的地盘。

海上美鸽是一艘圆形船身的大船,落潮时停泊在沙滩上。泽农几乎不用湿脚就可以走过去。两个人正在整理船帆缆绳,刚才在酒馆的炉子前拉风箱的男孩子跟他们在一起;一条狗在绳索之间跑来跑去。远处的一个水洼里,有一堆鲱鱼血淋淋的头尾,看得出打渔的收获已经搬运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两人中的一个看见旅行者过来,跳到地面上。

“我就是扬斯·布吕尼”,他说。“约斯让你去英国吗?我得知道你想付多少钱。”

泽农明白了,男孩子是被打发过来报信的。他们想必已估计过他的富裕程度。

“约斯告诉我是十六个杜卡托。”

“先生,那是人多的时候。前几天,我有十一个人。超过十一个,就不行了。每个路德派教徒十六个杜卡托,就是一百七十六个。我可不是说一个人……”

“我根本不是新教徒”,哲学家打断他的话。“我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伦敦的一个商人……”

“我们有的是这样的姐姐妹妹”,扬斯·布吕尼开玩笑地说。“大伙儿一下子都要冒着晕船的风险去拥抱家人,真让人看了感动。”

“告诉我你的价钱吧”,医生坚持道。

“老天爷,先生,我不愿意让你放弃跑一趟英国。我一点儿也不乐意出这趟门。既然我们在战争期间……”

“还没有呢”,哲学家说,一边抚摸跟随主人跑到沙滩上来的狗。

“反正是半斤八两”,扬斯·布吕尼说。“出门是允许的,因为还没有禁止,但是又不完全允许。玛丽女王,就是菲利普的老婆,她那时候还过得去;说句冒犯你的话,他们跟在这里一样烧死异端分子。如今,一切都乱套了:女王是个私生子,背地里跟人生孩子。她自称处女,可只是为了跟圣母对着干。在那个国家,神甫被人开膛剖肚,大伙儿在圣器里拉屎。那可不好看。我宁肯在海岸边打渔。”

“也可以在离海岸远的地方打渔呀”,泽农说。

“打渔的时候,我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如果我去英国,那可是出一趟远门……刮风,你知道吗,或者风平浪静……假如有爱管事儿的人来盘查我的货物,去的路上捞一大笔,还有,回来……甚至有一回”,他压低嗓门补充道,“我还给德·拿骚先生带过火枪药。那天在我这艘小船上航行,天气实在不好。”

“还有别的船只”,哲学家漫不经心地说。

“那可得看,先生。通常圣巴布跟我们一起干活儿;它受了一处损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圣博尼法斯也遇到了麻烦……海上有些船,那当然,但鬼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假如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去布兰肯贝赫或者文代讷看看,不过你会发现价钱跟这里一样。”

“那条船呢?”泽农指着一只小船问,上面一个小个子男人稳稳地坐在船尾,正在烧饭。

“四季风?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过去吧”,扬斯·布吕尼说。

泽农坐在一只废旧的咸鱼桶上,想了想。狗将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

“不管怎样,你天亮就出发吧?”

“那是去打渔,好先生,去打渔。当然啦,假如你有五十块杜卡托的话……”

“我有四十块”,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坚定地说。

“四十五块成交。我不想敲诈顾客。假如你没有比去伦敦看妹妹更要紧的事情,为什么不在美鸽待上两三天?……心急火燎逃亡的人,随时都会来……那样你只付自己的份子钱就行了。”

“我宁愿马上出发。”

“我料到了……这样可靠一点,因为假如风向变了的话……你跟她们客栈里的那个家伙说好了吗?”

“你指的是他们向我勒索的五个杜卡托吗……”

“那不关我的事儿”,扬斯·布吕尼不屑地说,“那些娘儿们跟他商量好,让人在陆地上不会有麻烦。哎,尼克拉斯”,他朝同伴喊道,“来了一个搭船的人!”

一个红头发宽肩膀的男人从舱口伸出一半身子。

“这是尼克拉斯·邦贝克”,老板大声说。“还有米歇尔·索滕斯,他回家吃饭去了。你跟我们一起去美鸽吃饭吗?包裹就放在这里吧。”

“夜里我要用”,医生说,一边护住扬斯想拿过去的包。“我是外科医生,我带了工具在身边”,他补充说,想解释包袱的重量,要不然容易引起猜测。

“外科医生先生还带着武器呢”,老板讥诮地说,他用眼角注意到医生的口袋微微张开,露出金属枪托。

“这是个谨慎的人”,尼克拉斯·邦贝克说,一边从船上跳下来。“到处都有坏人,甚至在海上。”

泽农紧紧跟随他们,朝客栈走回去。走到市场的转弯处,他拐到一边,让人以为他只是去小便一下。另外两个人继续走路,兴奋地讨论着某件事情,狗和孩子在他们身边转着圈来回跑。泽农绕过市场,很快又来到沙滩上。

夜幕降临了。两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教堂沉陷在沙子里。他走进去看看。上一次涨潮留下的水洼淹没了中殿,殿内的塑像已经被盐腐蚀了。院长也许在这里沉思和祈祷过吧。泽农在门厅里安顿下来,头枕在包上。从这里看得见右边几只船黝黑的船身,四季风的船尾还有一只点亮的灯笼。旅行者想象自己到了英国要做的事情。首先,要避免被人当作一个装扮成避难者的教皇派分子。他看见自己在伦敦街头游荡,希望在海军里谋到一个外科医生的职位,要么在一个医生的诊所里找到一个类似他在让·米耶身边的位置。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然而一门语言很快就可以学会,何况拉丁语到处都行得通。如果运气还算好的话,也许可以在一位对媚药感兴趣或者需要治疗痛风的大贵族府上找到差事。一份丰厚然而并不总是兑现的薪俸,视爵爷或殿下当天的情绪,是坐在餐桌上首还是下首的座位,与那些对走方郎中怀有敌意的本地庸医之间的争吵,这一切他都习惯了。在因斯布鲁克和其他地方,这一切他都见过了。还要记住,只要一谈起教皇,就要用诅咒的语气,就像在这里提起让·加尔文,还要认为菲利普国王滑稽可笑,就跟英国女王在佛兰德斯一样。

四季风的灯笼靠近了,一个人提着它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秃头的小个子老板在泽农面前停下,泽农坐起身来。

“我看见先生到门廊下面休息。我家就在旁边;如果老爷担心不清净……”

“我在这里很好”,泽农说。

“我不想显得太好奇,但是能否问问他们向老爷要多少钱去英国?”

“你应该很清楚他们的价码。”

“我丝毫也不怪罪他们,老爷。季节很短:先生要知道,过了诸圣瞻礼节,出海就不总是那么容易了。但是,他们至少应该诚实……您总不会以为,为了这点儿钱,他们会将您一直送到雅茅斯吧?不,先生,他们会在海上将您转交给那边的渔民,到时候您还得重新付钱。”

“这种办法跟其他办法一样”,旅行者无所谓地说。

“先生难道一点儿也没有想过,对于一个不再年轻的人来说,孤身一人跟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起出发,是不是撞大运?一记船桨很快就会落下来。他们会把衣服卖给英国人,神不知鬼不觉。”

“你是来建议我搭乘四季风去英国吗?”

“不是的,先生,我的船不够大。即便是弗里斯兰也嫌远。但是,假如只是想换个地方,先生一定知道,听说泽兰不在国王的控制之中。自从德·拿骚先生亲自任命索努瓦为首领,那里到处都是叫花子……我知道哪些村子给索努瓦先生和德·多兰先生供应粮草……老爷以什么为业呢?”

“我治病救人”,医生说。

“在这些先生的舰队里,您有机会医治漂亮的枪伤和刀伤。只要懂得顺风行驶,几个钟头就可以到达那边。我们甚至可以半夜之前就动身;四季风不需要很大的吃水深度。”

“你怎么避开斯勒伊斯的巡逻队呢?”

“我认识人,先生,我有朋友在里面。但是老爷要把好衣服脱下来,装扮成穷水手……万一有人上船的话……”

“你还没有跟我谈你的价钱呢。”

“老爷觉得十五块杜卡托太多了吗?”

“价钱并不贵。你有把握在黑暗中不会朝着维尔福德开去?”

小个子秃头扮了一个痛苦的鬼脸。

“该死的加尔文派教徒,滚蛋!圣母的仇人!是美鸽让您相信这一套的,是吧?”

“我说的是别人告诉我的话”,泽农简短地回答。

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走出十来步,他又转身回来,他手上灯笼旋转起来。愤怒的面孔又变成一副卑躬屈膝的表情。

“看得出先生消息很灵通”,他换了甜腻的口吻说,“但是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编派。请老爷原谅我刚才有点儿急躁,可是,德·巴滕堡先生被捕的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那个人甚至不是这里的船夫……再说,获利也不能相提并论:德·巴滕堡先生是个大人物。先生在我的船上,就跟在圣母的庇护下一样安全……”

“够了”,泽农说。“你的船可以午夜就起航;我可以在附近你的家中换衣服,你的价钱是十五块杜卡托。让我安静吧。”

但小个子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让他打消念头的人。他不肯罢休,直到向这位老爷保证,如果大人感到过于疲惫,可以去他家里休息,他要价很低,而且可以明天夜里才出发。米洛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跟扬斯·布吕尼又不沾亲带故。剩下泽农独自一人,他思忖为何这些恶棍生病时,他会尽心尽力医治他们,而他们身强力壮时,他却恨不能将他们杀死。灯笼又回到四季风的船尾,泽农站起身来。黑夜掩盖了他的动作。他将包裹夹在胳膊下面,往文代讷方向走了大约一公里。到处都会是一个样子。没有办法知道这两个小丑中的哪一个在撒谎,或者说不定两个人说的都是实情。也有可能两人都在说谎,只不过卑鄙的程度不同罢了。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希斯特就在很近的地方,但一座沙丘挡住了村子里的灯光。泽农给自己挑了一个避风的低洼处,离涨潮可以到达的界线很远,虽然在黑暗中,潮湿的沙子也能让人感觉到潮水在上涨。夏天的夜晚很温和。等到清晨再改变主意总还来得及。他展开外套盖在身上。星星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只有天顶附近的天琴座闪闪发亮。大海拍打出永无休止的涛声。泽农一夜无梦。

天亮之前,他冻醒过来。天空和沙丘已经染上一抹浅白。上涨的潮水几乎碰到了他的鞋子。他打了个寒战,但是这种寒意本身已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晴好的夏日。泽农轻轻揉搓一夜未动变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望着没有轮廓的大海催生出转瞬即逝的波浪。自世界形成之初就有了的声音仍在咆哮。他任一把沙子从指缝里流下来。小石子:随着这些原子的流逝,开始并终结一切关于数量的思考。将岩石粉碎成这样的沙粒所需的世纪,比《圣经》里记载的天日还要多。从他年轻时代起,古代哲学家的思考已经让他学会从高处审视这区区六千年,它们是犹太人和基督徒所认同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全部古代世界,是他们根据短短的人类记忆来衡量的时间。德拉努特的农民指给他看过泥炭层里巨大的树干,他们想象这些树干是大洪水的海潮带到这里来的,然而,除了这场人们将一位喜爱葡萄酒的长老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洪水,还有过其他洪水,正如除了所多玛滑稽可笑的灾难,还有其他火灾造成过毁灭。达拉兹曾经谈起,无以数计的世纪只不过是一次无尽的呼吸持续的时间。泽农计算,明年二月二十四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该五十九岁了。然而这五六十年如同这把沙子:从它们生发出令人眩晕的巨大数字。在不止十五亿个瞬间里,他在地球上某个地方生活过,与此同时,天琴座在天顶附近旋转,大海在拍打世界上所有的沙滩。五十八次,他看见过春天的青草和夏天的丰沛。到了这个年纪,生与死已无关紧要。

他从沙丘高处看见美鸽扬帆起航时,太阳已经很烈了。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出门的好天。大船渐行渐远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泽农在他的沙窝里重又躺下来,让热乎乎的沙子消除夜晚在身体上留下的僵硬,透过合上的眼皮来观察自己红色的血液。他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一样,权衡着自己的运气。以他的一身装备,他可以迫使四季风掌舵的家伙将他送到“海上叫花子”占据的某个海滩;反之,假如此人想掉头转向国王的船舰,他可以一枪让他脑袋开花。从前在保加利亚的森林里,他用手枪毫不手软地干掉了一个突袭他的阿尔诺特人;就像他挫败贝洛丹的埋伏之后,他更加感觉自己是个男人。然而,今天想到要让这个骗子脑浆四溅,只令他感到嫌恶。以外科医生的身份为索努瓦先生或德·多兰先生效力,倒是个好主意;当初他让汉去投奔的正是他们,然而那时这些爱国者还是半海盗,他们还没有借助近来的骚乱获得现在的权威和财富。在路易·德·拿骚身边获得一个职位并非没有可能:这位绅士的扈从里一定缺少高明的医生。这种游击队员或海盗的生活,与他从前在波兰军队或土耳其舰队里的经历不会有太大区别。万不得已,他甚至还可以在公爵的部队里卖弄一段时间手艺。即便到了战争令他作呕的那一天,希望仍然是有的,还可以步行到世界的某个角落,最狂暴的人类愚行暂时还没有在那里肆虐。这一切并非不可行。但要知道,说不定他一直待在布鲁日也会平安无事。

他打了个哈欠。他对这些选择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脱掉灌进沙粒变得沉重的鞋子,心满意足地将双脚伸进温暖的、流动的沙层,向更深处探寻,觅到大海的清凉。他脱掉衣服,在上面仔细放好他的行囊和笨重的鞋子,朝大海走去。潮水已经开始回落:到水深齐膝处,他穿行在波光粼粼的水中,任自己随着波浪起伏。

独自一人赤裸着身体,周遭境况跟衣服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下来。他重新变成秘术哲学家们的那位亚当·卡德蒙,位于世界的中心,所有其他地方与生俱来和未曾言说的一切,在他身上变得清晰起来并得以宣示。在这天地苍茫之间,任何东西都没有名字:他尽量不去想那只正在捕食的,在浪峰上摇摆的鸟是一只海鸥;而那只有着与人的四肢大异其趣的肢体,在水塘里晃动的奇怪动物是一只海星。潮水还在回落,在海滩上留下贝壳,它们的螺旋线跟阿基米德螺线一样纯粹;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上升,沙滩上的人影变得越来越短。泽农满怀崇敬之情想到,那些被荒谬地看作最偶像崇拜的东西,是可能存在的至善最恰当的象征物,而这个火球,则是离开它就会衰亡的生灵们唯一可见的神。然而,这个想法会让他在穆罕默德或基督统治的任何广场上被处死。同样,这只海鸥是最真实的天使,它比任何等级的天使更是存在的证明。在这个没有幽灵的世界里,残暴本身也是纯粹的:在波浪下跳动的这条鱼,转瞬之间就将是捕食的鸟儿嘴里一块血淋淋的食物,但是鸟儿不会给自己的饥饿寻找恶意的借口。狐狸和野兔,诡计和恐惧,潜伏在他睡过觉的沙丘上,然而猎杀者不会援引法令,声称它们是从前一只具有远见卓识的狐狸宣布的,或者是从一只狐狸神那里继承的;受害者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不会在垂危之际表白自己对主人的忠诚。波涛的猛烈并无愤怒。死亡,在人类社会里总是显得猥亵,但在这种孤寂中是清白的。再跨出一步,越过流体与液体之间,沙粒与海水之间的界线,只要一个海浪拍打的力量比平常大一点,他就无法站稳;这种短暂和没有见证的临终痛苦,会减弱死亡的意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后悔没有这样死去。但是,这种可能性跟去英国或去泽兰的打算一样,是因前一天的恐惧,或者因未来的危险而产生,它们在没有阴影的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它们是经思考而形成的计划,并非生存面临的必要之举。过渡的时刻尚未来临。

他回到放衣服的地方,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衣服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沙子。大海退潮在短短的时间里改变了距离。他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波浪吞没了;在干燥的沙地上,风抹掉了一切痕迹。洗涤过的身体忘却了疲劳。蓦地,另一个海边的早晨与这个早晨联系在一起,似乎沙与水这段短暂的间奏十年以来一直在持续:他在吕贝克的时候,曾经跟金银器商人的儿子一起去特拉沃河的入海口采集波罗的海琥珀。马匹也洗浴了;卸下马鞍和鞍褥,它们在海水里濡湿之后,重又变为自己而存在的生灵,不再是平常温和的坐骑。一块残缺的琥珀里,有一只被树脂粘住的昆虫;泽农像透过天窗一样,观看这只被封闭在地球的另一个年代里的小动物,那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涉足的年代。他摇摇头,像要避开一只讨厌的蜜蜂:现在他常常回到自己的过去那些逝去的时光,不是出于遗憾或者怀旧,而是因为时间的藩篱似乎崩塌了。特拉沃明德的那一天在记忆里固定下来,就如同固定在一种几乎不会消亡的物质里,那是一段美好的生活留下的弥足珍贵的纪念物。如果他再活十年,今天也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一个日子。

他毫无乐趣地重新穿上人类的外壳。昨天剩下的一块面包,半满的水壶里来自一个蓄水池的水,提醒他即便走到尽头,他的归宿还是在人中间。对人要有所戒备,但也要继续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并且反过来帮助他们。他在肩上调整好挎包的位置,用鞋带将鞋子吊在腰带上,这样可以再享受一会儿赤脚行走的乐趣。他走在沙丘上,绕开希斯特,觉得那里是沙滩漂亮的皮肤上的一处溃疡。在最近的一处高地上,他回望大海。四季风仍然停泊在防波栅下面;还有几只船已靠近港口。海天相接之处,一叶风帆像翅膀一样纯洁;也许那是扬斯·布吕尼的船。

他避开现成的小路,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走在两个山丘之间的凹地上,山丘上长着锋利的青草,他看见一行六人迎面过来:一位长者,一个女人,两个成年人和两个拿着长棍的年轻人。老人和女人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行走艰难。这几个人都是城里人的装束。他们看上去似乎不想惹人注意。不过,泽农跟他们说话,他们还是作了回答,看来这位说法语的彬彬有礼的过路人并无恶意,他们很快放下心来。两位年轻人来自布鲁塞尔;他们是信奉天主教的爱国者,想设法加入奥兰治亲王的部队。其他几个人是加尔文派教徒;老人是图尔奈的小学教师,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逃往英国;用手巾替他擦拭额头上汗水的是他的儿媳。长途步行让可怜的老人不堪承受;他坐在沙地上歇一会儿,喘一口气;其他人围着他坐下来。

这家人跟布鲁塞尔的两个年轻人是在埃克洛碰上的:他们在别的时候可能会是敌人,但同样的危险和同样的逃亡让他们成为同伴。两个年轻人用崇拜的口吻谈起德·拉·马克先生,后者发誓要将胡须留下去,直至替两位伯爵报仇雪恨;他跟家人一起落草为寇,毫不留情地杀死落在自己手中的西班牙人,尼德兰需要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布鲁塞尔的逃亡者还告诉泽农关于德·巴滕堡先生以及跟随他的十八位绅士被抓捕的细节,是运送他们去弗里斯兰的船夫背叛了他们。这十九个人被关押在维尔福德的城堡里,随后被斩首。小学教师的两个儿子听到这个故事,脸色吓得苍白,担心他们在海边不知会碰到什么情况。泽农宽慰他们:只要给看守港口的队长付了买路钱,希斯特看上去是个可靠的地方;普通逃亡者不太会像国家重臣那样被人出卖。他问图尔奈人是否随身带了武器;他们带了:连女人手中也有一把刀。他建议他们最好不要分开:只要在一起,他们不用害怕渡海途中遭到抢劫;不过,在客栈里和在船上睡觉时最好警醒一点。至于四季风船上那个人,倒是可疑,不过布鲁塞尔的两个壮小伙可以制服他,一旦到了泽兰,应该很容易找到反叛者的队伍。

小学教师颇为费力地站起身来。他们问起泽农的情况,泽农解释说他在这一带行医,也有过渡海的打算。他们不再多问;他们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分手时,他送给小学教师一小瓶药水,可以帮助他缓解急促的呼吸。他们一再道谢后告别。

他眼看他们朝着希斯特走去,突然决定跟上他们。几个人同行,可以减少旅途的风险;到了另一边,最初几天甚至还可以相互帮助。他跟着他们走了一百来步,然后放慢脚步,拉开自己与那一小队人之间的距离。想到又要面对米洛和扬斯·布吕尼,他心里事先已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他突然停下来,朝偏斜方向的内地走去。

他又想到老人发青的嘴唇和短促的呼吸。在他看来,这位小学教师是人类疯狂的一个好样本,他抛弃自己贫寒的地位,漂洋过海,投入血雨腥风,只是为了高声宣称自己信仰大部分人命中注定会下地狱;但是,除了这些疯狂的教理,在焦虑的人与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某种出自他们天性最深处的厌恶和仇恨,有朝一日,当宗教不再成为人们相互灭绝的理由,这种厌恶和仇恨就会寻找其他发泄的途径。布鲁塞尔的两个爱国者看上去理智一点,然而这些为自由甘冒生命危险的年轻人,却得意地声称自己是菲利普国王的忠实臣民;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除掉公爵,一切就会好起来。世界的疾病比这个要根深蒂固得多。

他很快又到了乌德布鲁日,这一次他进了农庄的院子。那个女人还在:她坐在地上,扯青草喂两只关在大篮子里的小兔崽。一个穿短裙的小男孩围着她转。泽农问她要一点牛奶和吃的东西。她苦笑着站起来,请他自己将放在井里降温的牛奶罐子取出来;她患风湿的双手摇不动手柄。泽农转动辘轳时,她进屋里拿出来一点白奶酪和一块糕饼。她道歉说奶质不好,牛奶呈淡蓝色,很稀薄。

“老奶牛差不多干枯了”,她说。“它好像产奶产累了。带它到公牛旁边,它再也不肯。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只好吃掉它了。”

泽农问这里是不是利格尔家的农庄。她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戒备起来。

“您该不是他们的收租人吧?我们在圣米迦勒节之前什么也不欠。”

他让她放心:他喜欢采草药,在回布鲁日的路上。不出所料,这个农庄是菲利贝尔·利格尔的产业,他是德拉努特和奥德诺弗的主人,佛兰德斯议会里的要人。就像这位农妇对他解释的,富人总有一长串名字。

“我知道”,他说,“我是这个家里的人”。

她一脸狐疑。这位徒步旅行者身上没有任何华丽的东西。他提起很久以前,自己来过一次这个农庄。一切都跟他记忆中差不多,只不过显得小了。

“如果您来过,那时我也在”,女人说。“五十多年了,我没有离开过这里。”

他记得在草地上吃过饭后,他们将剩菜留给了农民,但他记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她走过来,在长凳上他的旁边坐下来;他唤起了她的回忆。

“那些年头主人有时会来”,她继续说。“我是以前这里佃农的女儿;那时有十一头奶牛。秋天,我们要去布鲁日给他们送咸黄油,满满一车的黄油罐子。如今,大不一样了;他们什么也不管了……再说,我这双手,不能在冷水里干活了。”

她的双手放在膝上,变形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他建议她每天晚上将手放进热沙子里。

“沙子,这里可不缺”,她说。

孩子仍然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圈,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也许他有点儿呆傻。她唤他,孩子朝她小跑过来,一股柔情立刻奇迹般地照亮了她愁苦的脸。她仔细揩干净孩子嘴角的唾沫。

“这是我的耶稣”,她温和地说。“他母亲在地里干活,带着要她喂奶的两个孩子。”

泽农问起父亲的情况。他是圣博尼法斯的老板。

“圣博尼法斯碰到了麻烦”,他做出知情的样子说。

“现在没事了”,女人说,“他要替米洛干活。他得养家糊口:我的全部儿子只剩下两个了。我嫁过两次人,先生,我”,她接着说,“我们三个人一共生了十个孩子。其中八个都躺在公墓里了。受这么多苦一点用也没有……起风的日子,小儿子在磨坊主那里打短工,这样我们总有面包吃。他打扫磨坊时还可以拣些碎末。这里的土地太薄,种不了小麦。”

泽农看着破败的谷仓。门框上方有一只猫头鹰,想来是从前有人按习俗用石头砸下来,然后活活钉死在上面的;残存的羽毛在微风里颤动。

“为什么你们要折磨这只对你们有益的鸟?”他用手指着被钉死的猛禽。“这些鸟会吃偷吃小麦的老鼠。”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先生”,女人说,“但这是风俗。再说,它们的叫声预告有人会死。”

他没有答话。她显然有事情想问他。

“这些逃跑的人,先生,他们乘圣博尼法斯……当然,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就在今天,我就卖过东西给六个人吃。再说,有些人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可我们还是在琢磨,究竟这是不是一桩体面的买卖。那些逃跑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公爵和国王总该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吧。”

“你不一定要打听这些人是谁”,过路人说。

“那倒也是”,她摇着头说。

他在草堆上拣了几株青草,从栅条伸进篮子,兔子嚼了起来。

“如果您喜欢这几只动物,先生”,她用殷勤的语气说。“它们很肥,很嫩,肉质刚好……本来我们准备星期天享用的。一只才五个苏。”

“我?”他吃惊地说。“那星期天晚餐你们吃什么呢?”

“先生”,她说,露出哀求的眼神,“不是只有吃饭……这些钱连同刚才您吃东西的三个苏,我让儿媳妇去美鸽打点儿烧酒。时不时得暖暖心窝子。我们会为您干杯的。”

他给她一块弗罗林,她根本没有零钱找。这在意料之中。无关紧要。高兴让她变得年轻了:说到底,也许她就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姑娘,西蒙·阿德里安森给她几个苏,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他拿起包,说了几句客套话,向门口走去。

“不要忘了它们,先生”,她说着将篮子递给他。“您太太会高兴的:城里没有这么好的。还有,既然您是他们的亲戚,请您让他们冬天之前来替我们修一修。一年到头里面都在漏雨。”

他走出来,胳膊上挎着篮子,像个去赶集的农民。道路很快进入一片小树林,然后又来到一片休耕地。他坐在一条水沟边上,将手小心地伸进篮子。久久地,几乎带着快感,他抚摸着这些动物,它们皮毛温润,脊背灵活,心脏在柔软的两胁下面有力地跳动。这些小兔崽甚至不怯生,它们继续吃着东西;他寻思在它们活泼的大眼睛里,反射的是怎样一幅世界和他自己的形象。他揭开盖子,让它们朝田野里跑去。他看着它们消失在灌木丛里,为它们获得自由而感到欣喜,这些淫荡而贪婪的兔子,它们是地下迷宫的建筑师,它们生性胆怯,却与危险周旋,它们除了腰身灵活矫健,毫无装备,它们仅凭借永不枯竭的繁殖力而坚不可摧。如果它们能够避开湖泊、棍棒、石貂和雀鹰,就能继续欢蹦乱跳一段时间;冬天,它们的皮毛将在雪下变白;到了春天,它们又可以重新以青草为生。他将篮子一脚踢进沟里。

接下来一路无事。那天晚上,他在一处树丛下过夜。第二天,他很早就来到布鲁日的城门口,跟往常一样,看守的士兵们尊敬地向他问好。

一到城里,暂时抑制下去的焦虑重又浮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路人的谈话,但是没有听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内容,无论是关于几个年轻修士,还是关于一位漂亮的贵族女子的风流韵事。也没有任何人议论一位替反叛者治病,还用假名字作掩护的医生。他到达济贫院正是时候,吕克修士和西普里安修士在对付络绎不绝的病人,可以让他们歇口气。他出门前留的纸条还在桌上;他将它揉成一团;是的,他在奥斯坦德的朋友好些了。这天晚上,他在客栈要了一份比平时精细的饭菜,吃得也比平时慢一点。


✑原文为拉丁文,本意是“绿色,青绿”,含有“新鲜,活力”之意。​✑指英国女王玛丽(1516-1558),1553年登基。​✑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玛丽的同父异母妹妹。​✑指路易·德·拿骚(Louis de Nassau,1538-1574)。他与他的几个兄弟一起参与了尼德兰贵族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斗争。​✑原文为拉丁文。​✑见《旧约·创世记》第6-9章,“喜爱葡萄酒的长老”指挪亚。​✑见《旧约·创世记》第18-19章。​✑“海上叫花子”(les Gueux de Mer)是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游击队伍,他们在海岸线上神出鬼没,得到渔民、海盗和英国舰队的帮助,给西班牙军队造成很大困扰。​✑纪尧姆·奥兰治-拿骚亲王,又称沉默者威廉一世(1533-1584),是上面提到的路易·德·拿骚的兄长。​✑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