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这本书,是在五年前。当时出于对茨威格的热爱,我在图书馆借阅了几乎所有他的作品,而在一次网上检索时,才发现了尚未有中译本的《巴西:未来之国》。那时学习葡语还不足一年,对巴西的了解也很有限,只能借助词典慢慢阅读,没想到一下便入了迷。后来,国内也陆续出过许多关于巴西的书,可却没有一本让我有如此深刻的感受。现在想来,那些书大多将巴西写成了一张报表,其中充斥着各种数据,介绍了巴西的领土面积、地理分布、气候状况、人种构成;还有一小部分将巴西描绘成一幅画,用猎奇的笔触记录下各种异域风光;而茨威格,却将巴西写成了一首诗。在这本书里,他的感受、他的心情都与巴西融在了一起。如果将巴西比作他的爱人,《未来之国》就是最美的情诗。然而巴西却不仅仅是茨威格的爱人,它更是茨威格的全部希望。

说到这一点,不得不提它所处的时代。1934年,维也纳事件爆发,茨威格被迫逃离奥地利流亡英国。随着战火在欧洲大陆的蔓延,他又不得不迁居美国,并于1940年前往巴西。一年之后,茨威格写下了《巴西:未来之国》。可以说,当时他对欧洲文明已经完全绝望。关于这一点,茨威格的相关介绍里几乎都有提及,《昨日的世界》中也有相当的体现,但较少有人知道,正是在巴西,茨威格又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当蔡若筠从德文校对这本书的译稿时,曾提出可以将书名译为“明日的世界”。虽然最后保留了“未来之国”这一既定译法,“明日的世界”却极具启发意义。因为在这本书里,茨威格看重的并不仅仅是巴西的未来,更是整个世界的明日图景。可以说,在茨威格眼中,欧洲社会早已分崩离析,而巴西却寄托了他对人类文明的全部希望。因此,这里的“未来”并不是指单纯的经济发展,甚至不是指科技、艺术等考究的文化形式,因为文明发达的欧洲社会也难逃两次世界大战的厄运,这里的“未来”指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是一种自由、平等、博爱的现实版本。而这本书的目的也并非预言,而是为全人类指明一条宽广的未来之路。

这也就能够解释,在这本书中,茨威格为什么如此强调人的作用。从航海大发现时代开始,主宰巴西命运的就是一个个顽强坚毅的历史人物。从诺布莱加、安谢塔等耶稣会士到十九世纪的佩德罗二世,身上都环绕着人道主义的光环。耶稣会士为土著居民向国王请命,坚决捍卫他们的各项权益;佩德罗二世积极废除奴隶制度,自愿放弃王位流亡欧洲。巴西数次不流血的政体转换,各个人种之间的自由融合,还有底层人民乐观善良的天性,在茨威格笔下,都获得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在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就被它深深吸引,之后更是一读再读。

而这一切,却并未折损本书的真实性。论及对史实的考察、对数据的引用,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严谨。而更多的则是靠他本人的细致观察。他曾徜徉在里约街头,独自登上贫民窟,曾亲自参观咖啡种植、金矿开采,还到过遥远的累西腓与巴伊亚,参加过那里的宗教活动。他凭着最为诚挚的态度,将自己的见闻思考付诸笔下,并无刻意的美化、矫饰。尽管如此,在其描述或预言中依然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偏差。由于当时欧洲正值战争期间,茨威格自然更加看重巴西和平安逸的生活,甚至将巴西的落后、懒散也看作是天赐的美德。与此同时,二战也使巴西暂时摆脱了英美等国的经济控制,加上1940—1941年正处“新国家”中期,总统瓦加斯积极推行各种政策发展民族工业,推进教育改革,实施社会保险,立法保证劳工权利,巴西的民生、经济也正处于发展高峰,很容易让人有“未来之国”的乐观遐想。因此,尽管茨威格笔下的巴西笼罩了一层理想色彩,却并未背离巴西现实。下面谨对两个争议较多的问题略作说明。

首先是种族问题。茨威格多次强调巴西各种族之间的平等、交融,这也是世界对巴西的普遍印象。如今随着巴西经济的崛起,其社会问题也成为国际关注的焦点,其中也包括了对种族问题的争论。认为巴西存在种族歧视的主要论据是在上层社会或高收入阶层中,有色人种的比例要大大低于白人,却容易忽略造成这一情况的历史、教育等因素。由于篇幅所限,很难对此作出全面解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在日常生活中,巴西大多数民众的友好、善良并不以种族为界限。事实上,即使一些白人更以自己的肤色为豪,也会以尊重礼貌的态度对待有色人种。加上巴西异族通婚的传统,很多人都拥有黑人或者印地安人血统,种族界限并不明显。因此,倘若巴西真的存在种族“歧视”现象,其规模与程度也比欧洲、美国小得多。

本书中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对贫民窟的态度。茨威格将贫民窟视为美好纯净的所在,并以伤感的笔调预言其必将消失,可它们却成为了巴西社会的顽疾。诚然,茨威格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对于贫穷朴实的生活,置身其外的人很容易产生美好的幻想。然而,贫民窟里不仅有毒枭、罪犯,也有茨威格描绘的善良友好的穷人,他们为生存所迫,不得不居住在条件恶劣的自建房中。在经济发展与社会整治中,他们的利益也最容易被忽视。因此在大部分人都谈贫民窟色变的今天,茨威格的描绘也许不无意义。

巴西从来不是一片世外桃源,它也有着自己的冲突和危机。而从这本书成书到现在的七十年里,巴西更是经历了许多茨威格料想不到的重大变革,从1954年总统瓦加斯自杀到1964年军事政变,直到1985年才重回民主之路,其经济发展也并非一帆风顺。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人开玩笑说巴西的“未来”永远都在未来。所幸的是,巴西民众依然保持着独一无二的友善与热情,保持着茨威格笔下乐观的天性。在我来巴西求学的半年中,见到的仿佛仍是《未来之国》中的场景——身边各种肤色的同学,见面时热情的拥抱,不急不慢的性格,彩票点前排起的长队,陌生人之间的微笑……如果时光真的改变了什么,那也并非最本质的东西。因为巴西最宝贵的一切——气候、风光、土壤、可爱的民众——都宛如茨威格七十年前所描绘的样子。

对于遥远的中国而言,同样不变的还有巴西的陌生与特别。时至今日,中国读者对巴西依然所知甚少。不知是否由于这个原因,虽然茨威格的各种中译本层出不穷,却没有人翻译过这本著作。鉴于德语译者大多不了解巴西,翻译参阅的许多资料也只有葡语版本,这本书最终由我从葡语译出,再由蔡若筠用德语校对,以求清晰、准确地介绍巴西,并最大限度地再现原作风采。到现在为止,如果问我学习葡语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翻译了这本书。从大一接触这本书到现在真正来到巴西,每次阅读它都会觉得感动。如今,我终于能将这感动带给更多的人,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巴西。在这里,巴西不是“金砖四国”中的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

在此,要感谢闵雪飞老师,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敢想象能翻译这本书;还要感谢蔡若筠的悉心校对,使译本能够更加贴近德语原文;还有商务印书馆王明毅老师的支持,尽管由于种种原因换了出版社,却是他给了我最初翻译的勇气与动力;我还要感谢本书的编辑何家炜先生和夏宁女士,是他们的悉心编辑使这本书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还有爸爸、妈妈与亲爱的王渊,是你们一贯的支持鼓励,让我能够恒久地相信未来与希望。

此外,由于一些葡语词汇尚无既定译法,加之译者水平有限,书中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望读者不吝赐教,万分感谢!

樊星

2012年9月,于巴西坎皮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