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登向头领提出了召开紧急会议的请求,放学后六个人便聚集在外国人墓地下面的市营游泳池里。

从长满了茂密橡树的马背一般的山冈上走下去,就可以通往游泳池。他们在中途的斜坡上停下脚步,透过常绿树的隙缝,眺望着在冬季阳光照射下石英闪闪放光的外国人墓地。

从这里举目远眺过去,但见排列在两三层台地上的石制十字架和墓碑,全都背对着他们。墓冢间透出凤尾松发黑的绿色。那里供奉着从温室里剪下的带有茎叶的鲜花,它们在十字架的阴影中显现出格外鲜艳的红色或黄色。

这座山冈的右侧是外国人墓地,正面可以望见高出谷底人家片片屋脊的海塔。游泳池就在左侧的山沟里。过了游泳季节的游泳池的观众席则每每成了他们最为适宜的会场。

大树的根部已经露出地表,宛如粗大、乌黑的血管一般蜿蜒扩展至远方。六个人分散着跃过布满这些大树根部的斜坡,自长满枯草的小径向谷底的游泳池跑去。游泳池早已干涸,被繁茂的常绿树环绕着,露出了蓝漆日渐剥落的池底。万籁俱寂。枯叶取代了池水,聚集在每个角落。被涂成蓝色的铁梯,远远没有延伸到池底。西斜的落日被屏风般环绕着游泳池的山崖所遮蔽。池底暮色浓郁。

登一面跟在大家身后往山下奔跑,一面回想着适才于眼前一闪而过的众多外国人墓冢,那些背朝这厢的墓冢和十字架,已在登的心底扎下根基。既然它们全都面朝彼方,那么,我们所在的这个背面,应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在略呈黑色的混凝土看台上,六个人以头领为中心,坐成了一个菱形。登一声不吭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把它递给了头领。笔记本的封面上,用刺眼的红色墨水写着“冢崎龙二的罪状”几个字。

大家全都探过头去,与头领一起阅读。那是登的日记摘录,以昨夜的抽屉事件为结尾,共达十八项之多。

“这下可严重了,”头领用沉痛的语调说道,“仅仅是第十八项就该有三十五分。总共……是啊,即便第一项只有五分,可越是靠近结尾处的项目分数就越高,总共远远超过一百五十分。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看来是到了下决断的时候了。”

听着头领的这番自言自语,登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于是他这样问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挽救了吗?”

“没救了呀。真可怜……”

六个人沉默了片刻。头领意识到这是缺乏勇气的表现,便用手指把干燥的落叶捻成粉末,只握着硬实的叶脉,说道:

“我们六个人是天才,而且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世界是虚无的。这我已经说过多次。可你们认真考虑过吗?目前的结果是,我们宽恕了所有事物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宽恕的主体是我们。我们宽恕了老师、学校、父亲以及社会之类所有的垃圾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力量。宽恕是我们的特权。如果我们还有一丁点儿的怜悯之念,我们就不可能如此冷酷地宽恕这一切。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宽恕本来就不应该宽恕的事物。可以宽恕的东西其实非常少,比如大海什么的……”

“还有轮船什么的。”登补充道。

“是的,就是那些极少数的东西。但如果那些极少数可以宽恕的东西企图叛逆的话,就等于是我们养虎遗患了。是对我们特权的一种侮辱!”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什么都没做。”

一号插嘴道。

“我们不可以永远无所作为!”

头领以清爽的语气迅即回应道。

“可是,这个叫作冢崎龙二的男人,他的存在对我们大家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三号来讲却至关重要。至少他还有点功劳——让三号亲眼看到了我再三讲述的世界内在关联的光辉的证据。可是,在那之后他却残忍地背叛了三号,变成了地球上的至恶。也就是变成了父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这比从一开始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还要恶劣。

“正像我常说的那样,世界由单纯的符号和决定组成。龙二自己或许并不知晓,但他就是符号之一。至少根据三号的证词,他似乎就是那些符号当中的一个。

“我们的义务大家都清楚了吧?我们必须把已经滚落了的齿轮再度强行镶嵌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否则,就无法维持世界的秩序。正因为我们知道世界原本就是一个空洞,所以最重要的是,我们只能想方设法去维护这个空洞的秩序。因为我们是为此而生的卫士,是为此而生的执行者。”

之后他愈加干脆地说道:

“没有办法。处死吧!说到底这么做也是为了那家伙本人……三号,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在山下码头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该说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记得。”

登摁着微微颤抖的腿答道。

“现在,那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除了头领以外的五个人面面相觑着,之后便噤声无语。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头领所要说明的内容的严重性。

他们眺望着西照愈加浓厚的空空荡荡的游泳池。几道白色线条残留在已经剥落的蓝色池底上。干透的落叶重叠着麇集在池子的角落里。

眼下,那池子深邃得令人恐怖。尤其是底部,微暗的蓝色愈发使其显得深邃。就是将身躯投向那里,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托住身体——这种实感被空荡荡的池子酿就出一种持续的紧张。没有了夏季的包容和支撑游泳者身体的柔和的池水,这个成为水和夏季的纪念碑一般永恒的干燥场所就变得极为危险。那架从水池边缘延伸下去,却在离池底尚有相当距离的地方突然中断了的蓝色梯子……

支撑身体的,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明天学校两点放学,到时把那个男人诳到这里,然后大家一起赶往杉田,把他带到我们那个干船坞去!三号,你的任务就是巧妙地把他骗出来!

下面我吩咐各自要带的物品,大家可都记好了。我带安眠药和手术刀。那样强壮的男人,必须首先麻翻他,否则我们根本就制服不了他。我家里的德国安眠药定量是每次一到三粒。所以,如果让他吞下七粒的话,应该是可以一下子就撂倒他的。为了便于溶化到红茶里,得先把药片碾成粉末。

一号准备登山用的五毫米粗的麻绳,长度要在一米八。一、二、三、四,对了,就多准备点,带五条来吧。

二号要带来暖水瓶。里面装上热红茶。把暖水瓶藏在书包里。

三号负责诳人,所以什么都不需要带。

四号要带来白糖、匙子,还有我们喝茶用的杯子及让那个家伙用的深色塑料杯。

五号带来蒙眼布和堵嘴用的毛巾。

再就是大家要各自带来自己喜欢的刃具。匕首也好锥子也罢,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行。

要领嘛,以前我们已经拿猫练习过了。一样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不过是比猫大一点而已。再就是可能要比猫臭一些。”

全员无语,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游泳池里。

“一号!你害怕了吗?”

一号勉强地摇了摇头。

“二号!你呢?”

二号像突然感受到了寒意一般,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三号!你怎么啦?”

登喘息着,口中就像塞满了干草一样干燥得无法答话。

“嗨!瞧你那德行!我就知道会这样。别看平日里大话说得牛气冲天,可到了关键时刻立刻就瘪了。给你吃颗定心丸吧。为此我把它都带来了。”

说罢,头领便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赤褐色封面的六法全书来,灵巧地翻开了事先找好的那一页。

“准备好了吗!我要念了。大家听好了。

“刑法第四十一条,十四岁未满者的行为不受法律制裁。

“我再大声念一遍呦。十四岁未满者的行为不受法律制裁。”

他将六法全书的那一页让五个少年轮流阅读了一遍,并接着说道:

“这大体就是我们的父辈,以及他们所相信的那个虚构的社会为我们制定的法律。对这一点,我认为应该感谢他们。这是大人们对我们抱有幻想的表现,同时也是他们无法实现梦想的表现。大人们不仅仅是自己绑住了自己,还认为我们也同样无所作为。多亏了他们的这种粗心大意,我们才可以在这里窥望到一小片蓝天,一小片绝对自由的天地。说来这是大人们创作的一个童话。但他们却创作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童话。哎,不说了。不管怎样,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可爱、弱小、不知道什么是犯罪的儿童。

“在我们当中,下个月就满十四岁的,有我、一号和三号。剩下的三个人三月份也满十四岁了。大家想想看呀。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了。”

头领窥视了一下大家的神色。曾经些许绷紧的面孔已经和缓下来,可以看出恐怖感正在逐渐消退。大家终于开始意识到来自外部社会、虚构社会那笃厚的温存,感受到自己的确一直处在敌人的呵护下。

登仰望着天空。天空的蓝色不断变化。暮色正在徐徐降临。登在心中自忖:假如龙二在英雄般“死苦”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如此圣洁的碧空,给他蒙上遮眼布岂不是太可惜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头领再次说道。

“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我们就只好先做好搭上性命的思想准备,才能进行人类自由赋予我们的最为崇高的事业,才能完成那个为了填补世界的空洞而必须执行的任务。对于我们——死刑的执行者来说,岂有拿生命去下赌注的道理?如果错失了眼前的时机,我们就一辈子都无法通过偷盗、杀人等行为来证明人类的自由了。我们就只能度过跟老鼠无异的一生——敷衍奉迎,在背地里造谣中伤并唯命是从,在妥协和恐怖中提心吊胆地虚度光阴,看自己邻里的眼色行事,之后结婚生子,最终变成那种东西——世上丑陋至极的父亲!

“鲜血是必需的!人类的鲜血!否则,这个虚无的世界就会变得苍白并彻底枯竭。我们必须绞尽那个男人的新鲜血液,给濒临死亡的宇宙、濒临死亡的天空、濒临死亡的森林、濒临死亡的大地输血!

“现在!现在!现在!再过一个月,那个干船坞周围推土机的作业就要结束。到时那里就会人来人往。而我们也都会成为十四岁的少年!”

头领仰望着天空说道。天空被常绿树树梢的黑影所围困,水一般清澈。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


[21]收录日本宪法、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诉讼法以及刑事诉讼法等六大法律的典籍。​[22]即临死时的痛苦,小乘佛教基本教义“四谛”说之一的苦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