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夜里十一时半,杰克背对着海浪的白色的牙齿,从由比浜饭店一侧,沿着开凿出来的广阔的谷底沙石坡路独自攀登。

他是从东京搭便车好容易到达这里的。本来,他要在江之岛电气铁路稻村崎车站同皮特、海姆内尔以及纪子会合,现在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结果又被车子随便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过,从这里也有通向目的地的道路,只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路也远多了。

皮特几个或许早就对他不抱希望,直接去目的地了。

杰克二十二岁,一个透明的结晶体。他一直想使自己变成个透明的人。

他英语很好,做过科幻小说兼职翻译,有过自杀未遂的经历,生着一张清瘦而美丽的象牙白的脸庞。这张脸不论怎么挨打都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谁也不去打他。

“你要是忽地跑过去撞他,就会觉得不知不觉间好像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一样,真的。”

一个到现代爵士音乐商店的人这样评论杰克。

——两侧刀劈般的悬崖插天而立,天上星星很少,登着登着,背后海浪的轰鸣和收费道路的车声渐去渐远,剩下的全部是浓重的黑暗。沙子从胶底草鞋内裸露的脚背上流过。

杰克想,黑暗在一个地方结扎起来了。黑暗这个大袋子的开口结扎起来,吞并了许多小袋子。那些似有若无的小破洞就是星星,此外再没有一个光的破洞了。他将身子浸在黑暗里走着,黑暗似乎也渐渐浸透了他。他感到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远远离开了自己。他的存在只能使空气微微荡起细浪。这种存在被压缩得极为细小,他根本无法排除黑暗,他只能从黑暗的微粒子的细缝里穿过。

为了摆脱一切获得自由,为了完全的透明,杰克没有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肌肉和脂肪,只有跳动的心脏和白糖点心似的“天使”的概念……

所有这些,也许都是安眠药造成的影响。走出公寓之前,杰克将五片安眠药羼进一杯啤酒里喝了。

此时,他已经登到高坡顶上,山坡展现着广漠的台地,对面停着两辆汽车,看上去就像有人在坚硬的沙地上扔下两只破鞋。

杰克跑起来了。“跑起来了呀,我跑起来了!”他拼命追逐着自己。广阔的道路一直连接着台地的对面,自那一带起右面是深邃的溪谷,谷底沉淀着更加浓重的黑暗。突然,杰克看到一股斜斜的火焰灼灼升起,就像决堤的洪水,从这一点上看,黑暗就要轰隆隆地瓦解了。

杰克踏着干枯的草丛,一边在不成道路的沙地斜面上滑行,一边朝谷底奔跑。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滑进糖罐子里的苍蝇。

谷底嘈杂的人声接近了。谷内更加曲折,刚才看到的巨大的火焰不见了,唯有声音近在咫尺,并没有出现人影。脚边的石头越来越多。石头就像在梦中,突然胀大,妨碍着步行,又忽然钻进沙子,变得平实了。

来到山崖一角时,杰克看见对面斜坡上跃动着一群巨大的影子。终于出现了篝火。然而,那火势又猝然衰微,在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来往的人们,只有交织的脚边隐隐发亮,脸孔依然包裹于黑暗中浮动着。

其中,唯有又说又笑的纪子声音特别响亮。

“算了吧,我也是贵族出身,我们家有八口人。管它什么蝴蝶、鲜花,还是跳蚤、虱子,反正我是个娇小姐啦。”

——这时,杰克绊到一团黑黑的、比暗夜还黑的东西上,他不由用手一摸,错了。他的手触到了肩膀的肌肉上,虽然汗津津的,但异常冰冷,肌理细腻,简直就像黑色黏土捏成的一般。

“Never mind!”

黑人哈里叫道。接着,他朝夹在膝间的康茄鼓上敲打了一下。那沉滞的音响向周围逐渐扩展,回荡于山山岭岭之间。

聚集在现代爵士音乐店的这群人,打算今年夏末在海滨举办一次小型宴会。他们要在沙滩上跳摇摆舞,摆上烤猪肉。虽说不知道个中缘由,但这种野蛮的舞蹈场面还是必要的。大家兴致勃勃分头寻找场地,最后选择了这个无人的山谷。到府中采购猪肉的人,因为预算不够,只抬回来半条猪身子。

那种俗恶的海水浴场,那种人群混杂的地方,有谁会相信,离那里不远居然能找到一块如此的荒蛮之地呢?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地,在这里能使他们磨破的短裤发出缎子般的光彩。

场所——必须要选择,洗涤,加以圣化。因为他们将霓虹灯、污染而破损的电影广告、汽车的废气以及前灯,都当做他们的野外之光、田园之香,当做苔藓、家畜、自然之花朵,所以,这次他们向往凝练着技巧的地毯般的沙地,向往倾尽人工的装饰品似的“绝对的星空”。

为了治愈这个世界的愚劣,首先要进行一种愚劣的洗涤,要拼命将俗众认为是愚劣的东西加以圣化。模仿他们的信条、他们商人般的努力。

可以说这就是举办小型宴会简要的趣旨。他们三四十个人于深夜里集中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时刻,他们的工作时间,他们重要的白昼。

篝火一下子熄灭了,又一下子燃旺起来,杰克知道,那是猪油引起的。猪肉已经穿在钢叉上烤了,有人不住向上头浇价格低廉的红葡萄酒。看不到面孔,只有手在火焰里摆动。

黑人哈里的康茄鼓继续响着,沙地上的几个人跳起了摇摆舞。地面满是石子,他们踏稳足跟,扭曲着膝盖和腰部,慢慢地跳着舞。

一侧的悬崖上堆积着一箱箱啤酒和果汁。碎石间扔着空瓶子,外表微微映着夜的光亮。

杰克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不清楚麇集在这里的人的面孔。篝火的火焰低俯在地上,反而阻挡了他的视线。每一个暗角忽闪忽灭的打火机和火柴的光芒,映射着视野的一端,扰乱了他的眼睛。

声音也不能帮助他识别。有的狂笑,有的吵闹,忽然这些声音又被周围的黑暗所压倒,渗入到黑暗之中了。同时,这种黑暗又不断地被哈里的康茄鼓声和那可以窥见桃红口腔一角的高亢的喊叫撕开了。

但是唯有纪子例外,杰克立即循声而去,一把抓住她那纤细的灯芯般的腕子。

“来啦,一个人吗?”

纪子问。

“啊。”

“大伙在稻村崎车站等你呢。没想到你心血来潮先跑到这里来了。你真行,倒没有迷路。”

纪子在黑暗里撅着嘴唇。看见她那面颊到嘴唇的一丝颤动和倏忽闪亮的斜眼儿,杰克像平素的问候一样,将自己的嘴唇贴着纪子的嘴唇轻轻一擦就走开了。仿佛向竹箨里吻了一下。

“他们都在哪儿?”

“海姆内尔和皮特都在那儿,戈基也在。女人一不来那小子就容易上火,最好不要去碰他。”

杰克的名字人们叫惯了,可是戈基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出自一种豪气吗?

纪子拉起杰克的手,穿过舞伴们的空隙,一起走到坐在悬崖边岩石上的一群人面前。

“杰克来啦。”

海姆内尔慢悠悠抬起手回应着,黑暗中他依然戴着墨镜。

皮特故意点亮打火机,在自己脸孔前边左右摇晃。沿着眼睛的上缘描画着一条蓝线,高高吊着的眼角附近,银粉被火焰映得闪闪放光。

“这副脸孔,要干什么?”

“皮特等会儿要表演呢。”

纪子从旁加以说明。

戈基半裸,闷闷不乐地靠在旁边的树上,然而一看到杰克,就穿过黑暗走来,盘腿坐在沙地上,大肆吹嘘啤酒多么多么好喝。

“真棒!”他说。

杰克不太喜欢戈基,但戈基老是对他示以亲密之情,有时也带女人到他的公寓来玩。

戈基练健美操,有一副骄人的身材。他浑身都是肉疙瘩,哪怕动动手脚,也会像闪电一般发生敏感的连锁反应。这个世界没有意思,人们都是愚劣的一群。在这一点上,戈基和大家意见一致。但是,他一味增长筋肉,欲借助这道屏风遮挡其他无意义的风。于是,他只能在筋肉本身所具有的性质——盲目的力的黑暗中睡眠。

对于杰克来说,最感困惑的是戈基那种肉体存在的不透明的性质。他一旦站到自己面前,就遮断透明的世界,他那带着汗味儿和体臭的强健的身子使得杰克一直努力维护的透明的结晶浑浊起来。他不间断地夸示力量,那是多么令人心烦!他那甜腻腻的腋臭,他全身的汗毛,他的不必要的大声喊叫,所有这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像脏污的内衣一样明显地存在着。

如此的厌恶使得杰克的心产生奇怪的颠倒,他徒然说了些无用的话:

“我那次自杀,正是这样一个晚上,就是前年的这个时候。这两天差点儿成了忌日,真的。”

海姆内尔带着浅笑说道:

“要是把杰克火葬了,就会像冰块一般一下子融化掉。”

总之,杰克又活了。他错误地认为,自己要是自杀,那些浑浑噩噩的俗众的世界同时也会灭亡。他失去意识后被送到医院,不久苏醒过来,看到俗众的世界依然生机勃勃包围着他……既然这些人不可救药,那我只有活着,他想。

不久,皮特站起来,把杰克领向篝火旁边,一面问他:

“你认识戈基的女人吗?”

“不认识。”

“戈基说她是个绝代佳人,具体情况不清楚。假如她不会撂下戈基不管,那么天亮之前肯定会到这里来的。”

“说不定已经来了,这样黑看不清脸孔,等着在朝阳下看个清楚吧,那才是最好的办法。”

微风拂拂,飘来猪油气味的炊烟,两人转过脸去。

杰克去找啤酒。距离很短,可他竟绊到了几块石头和旅行包,还有一团柔软的东西。有一对男女像行李般紧紧抱成一团,嘴唇对着嘴唇,杰克用胶底草鞋轻轻踢了踢,他们一动也不动。

戈基的女人在哪里?她好像在吵吵嚷嚷的新来的一堆人里,又好像在黑暗的草丛后面,或者在烟雾翻卷的杂木林中,又或许躲在悬崖斜面那触到了就会散落下来的沙堆后头了。如果是“绝代佳人”,只要这张面孔存在,不管在哪里,都会穿过黑暗漂浮着微光。这黝黯的山谷,充溢着潮风的星空,即使在那些地方,那张美丽的容颜也会光芒闪耀地浮现出来。

“来,开始举行仪式,开始。跳完舞分配烤猪肉,好吗?都过来,把篝火燃得更旺些!”

发出吼叫的是吃了安眠药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海姆内尔,他那突向篝火近旁的墨镜,映出火焰微细的画面。

康茄鼓声停了,原来哈里在用烛火熏烤鼓皮。这时,谷底的人们都沉默不语。几点香烟的火星,萤火虫一般停歇在周围的黑暗之中。

杰克终于找到了啤酒瓶子,他让旁边一位露着白牙的陌生男子,用其有力的门齿咬开塞子。白色的泡沫从男子嘴角流到衬衫的前胸上,他再次露出白牙自豪地笑了。

再次敲响的康茄鼓声音高昂。皮特穿着游泳短裤奔跑起来。这时,篝火越来越旺,映着他那涂满花纹的颜料和银粉的身子闪闪烁烁。

杰克不理解皮特为什么如此陶醉。他为什么跳舞?是因为不满?还是因为幸福?或者觉得比死更好一些?

透明的杰克想,皮特究竟相信什么呢?他的身子映着篝火在跳跃。皮特有一阵子每晚像棉被一样,披头盖脑向他倾诉苦恼,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孤独像大海一样怒吼,跨乘着灯火璀璨的夜市,接着还打算如何跳下去吗?

杰克相信在这个地方,一切都会停止下来。至少杰克停止了,而且稍稍变得透明了。

尽管如此,一种不连续的记号似乎从人身上掏取着什么。皮特将此撤向周围的黑暗,就像撒出五彩缤纷的画片……杰克不觉之间也用自己的脚打起拍子。

皮特涂着眼影,一旦仰起脸来,眼白就闪现着火焰的光芒,犹如黑暗中一滴巨大的眼泪……不一会儿,一个腰缠豹子皮的男子,一只手握着蛮刀,一只手提着不住颤抖的白色的活鸡出现了。他就是戈基!

戈基汗淋淋的胸肌,在篝火的光焰里闪闪出现了。杰克只看到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浓烈、闪着橘红色肌肉的光亮的黑暗。

“看,要动手啦,动手啦!”

周围的年轻人说道。戈基想证明什么呢?他那粗大的手臂,将活鸡摁在石头上,鸡在挣扎,白色的羽毛散落下来。它以梦幻的速度裹着火焰的气流高高升起,白色的羽毛飞上了天空!杰克很清楚,这是肉体苦闷时感情上的轻快的飞翔。

杰克不再看下去。砍下来的蛮刀发出巨大的声响过后,石头上再也听不到叫喊,看不到鲜血,鸡翻转着身子,身首两处。

皮特疯狂地抓起鸡头,在沙地上旋转。杰克现在总算理解了皮特的陶醉。皮特再次站起来时,他清楚地看到这位少年平平的胸脯上印着一条血痕。

恶谑中的死亡,这种丑化的死的结局,就连鸡头鸡身本身也一定难以理解。那双睁大的呆傻的眼睛,无疑充满着无限的疑问……然而,杰克没有看到。玩笑中的圣化。连着红色鸡冠的鸡头所得到的一时的光荣,在杰克毫无残酷性的冰冷的心灵中,印下了微微殷红的影像。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感到,什么也没有感到啊!”

皮特抓起白色的鸡头原地站起来,围着篝火转着圆圈跳舞。圆圈疯狂地展开,他只选那些看热闹的女人,将鸡头压在她们的脸上转动着。

一阵阵惊叫连环地响起来了。女人们的悲鸣怎么都那样一致?杰克想。其中,一种格外美丽、清澄,近乎悲剧的叫声升上星空,消失了。杰克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一声悲鸣,看来就是戈基那位“绝代佳人”的叫喊。

——杰克是个很会交际的人。

他在沙子和草丛里一直睡到早晨,被众多蚊虫叮咬。白天和大伙一块儿游泳,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回到东京的公寓,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公寓四叠半房间寂静得令人害怕。到了早晨为何还这般昏暗?想到这里他看看钟表,原来仍是当天晚上十一点。

开着窗户睡觉,还是没有一丝风,睡醒的身体像抹布一样浸满汗水。他打开电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马尔多罗之歌》,趴在被窝里读起来。

他重读了自己最喜欢的马尔多罗和鲨鱼结婚的那一章。

“……那些迅速冲开海浪、浩浩荡荡游来的海里的怪物是什么?”

那是六条鲨鱼。

“……但是,在那水平线上泛起浪花的又是什么?”

那是一条巨大的雌鲨鱼,她不久就要做马尔多罗的新娘子了。

放在枕畔的闹钟,不顾电扇的鸣声,发出凝重的声音不停地走着时间。这是杰克生活中具有讽刺意味的装饰品,他从未将闹钟当做叫醒自己的工具。他的意识就像昼夜不停流动着的细水,他要在这种意识之中保护水晶般透明的自己,这是他长年以来每夜的习惯,闹钟将他的这种习惯不断喜剧化了。闹钟就是他的良友,就是他的桑丘·潘沙,这种廉价机械的声音是极好的慰藉,使他一切的持续变得更滑稽了。

闹钟,自己亲手做的煎鸡蛋,早已过期的月票……还有鲨鱼,不可缺少的鲨鱼。杰克努力回想着。

他心里回忆着昨夜那场要说多无聊就有多无聊的集会。

鸡头、烧焦的猪肉……然而更加悲惨的是黎明。大家都在期待一个美好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壮丽的黎明,可是迎来的却是最最目不忍睹的、最坏的黎明。

最初的薄明照亮了山谷的西侧,他们看到,装饰着他们的“蛮地”的树木是那样难看,湿漉漉地垂着头,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堆杂木。这还好说,当光线徐徐滑向西侧的斜面,漂白粉似的白色的光线充满山谷的时候,啤酒、果汁、可口可乐空瓶子的残骸,燃烧中崩塌的火堆,随处丢弃的玉米棒上污秽的齿痕,散乱无序的各种袋子,悬崖、草丛、沙地上随处躺卧的紧紧抱合着的一对半开的嘴巴、口角边上的髭须、斑驳的口红,还有散乱的报纸(啊,深夜大街上看到的那种富有诗意的报纸,在这里显得多么可怜)……所有这一切,形形色色,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了。这里是被俗众的远足杀戮的现场。

有人晚上就消失了,天亮时戈基不见了踪影。

“戈基不在了,女人终于没有来,也许逃走了。那家伙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皮特说。

“不知哪一天,应该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我包裹于美和纯洁之中成长起来。人们异口同声赞扬我是个富有智慧的善良的神童。我也是相当有良心的人,一看见受到灵魂主宰的清纯的面颜,自己就感到羞愧而脸红。而且,但凡接近一个人,总是怀着尊敬的心情。因为从对方的眼睛里,我窥见了天使的眼神。”

杰克的天使的观念,也许就是马尔多罗的诗句培养的。咔嚓,咔嚓,枕畔的闹钟无法回应他,只好发出通俗的笑声。天使烤猪肉的观念朦胧出现了,看来他是饿了吧。

遇难船只沉没的大海,满载着世界的财富、爱情和所有意义的遇难船,他们总会在某处海洋里看到的。远处天空倾斜的玻璃秤。走在沙滩上的三条狗优雅的呼吸……杰克自杀前夕,觉得自己掌心里摇动着骰子,感觉就像摇动地球。骰子为什么就不能是圆的呢?假若骰子是圆的,所有的点儿就会次第出现,一时难以成为定局,赌博永远也不会有输赢……

杰克肚子饿了,这才是全部的原因。他站起来去开碗橱,他没有冰箱。

没有一点儿吃的东西。

“游泳的男子和被他救过来的雌鲨鱼相向而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对视了好几分钟……”

杰克突然感到饿得要死,他摇摇饼干盒子。只能隐约听到盒底一点儿碎屑的声音。碗橱里面一个夏橘霉烂了,长出了绿斑。这时,他发现碗橱边缘有一列小小的红蚂蚁。他将蚂蚁一个一个地捻死,咽了一口舌根里积攒的唾液。最后,他终于在碗橱深处找到买来后忘记吃的半斤葡萄面包。

几只蚂蚁钻进面包的葡萄干里了。杰克胡乱地用手将蚂蚁拂掉,又趴在被窝里,就着台灯的光亮,仔细地查看面包表面。接着,又从葡萄面包里捏出两只蚂蚁。

他咬了一口,味道又酸又苦。他从边上一点一点地咬着,倒不在乎味道,只是为了保证漫漫长夜里的干粮。面包保持了奇怪的柔软性。

“两人为了不互相失散,各自绕着圆圈游着,心里都在打主意——我以往错了,这里有比自己更加邪恶的东西。两人的想法完全一致,雌鲨鱼用鱼鳍划水,马尔多罗用手臂击水,两人怀着赞叹的念头滑过水面互相靠近了……”

……

——杰克听到敲门的声音。

刚才走廊里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撞到了墙上。因为这座公寓有不少人很晚才回家,所以没有在意。

杰克啃着葡萄面包,走过去开门。突然,就像一道屏风倒地,一对男女摔倒在屋子中央。房间剧烈地摇晃起来,台灯倒了。

杰克反手把门关上,他望着这对深夜来客,似乎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男的是戈基,翻卷的夏威夷花衬衫里露出了劲健的背肌。

“脱掉鞋子吧。”

杰克说。于是,两人互相伸长手臂胡乱拽去对方的鞋子,顺手扔到了房门口,笑得浑身哆嗦起来。两个人呼出的酒气立即弥散了逼仄的房间。

杰克深深地盯着女人那张闭目含笑的白皙的面孔。这个女子他初次见到,生得十分漂亮。

尽管闭着眼睛,但她知道有人瞧着她。那张脸像白瓷一样沉静,即便于酩酊之中也显得故作矜持,小巧的鼻子气咻咻地喘息着。头发遮住了半个额头,呈现秀美的波浪形。紧闭的双目微微鼓胀着,隐蔽着敏感的眼珠的转动。修长而整齐的睫毛深深锁在一起。樱桃小口,嘴角微微翘起,看似冰雕玉砌,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话虽如此,但她那副面容却蕴含着唯有二十四五岁成熟女子所独有的威严。

“绝代佳人”不就是她吗?杰克一边咬着葡萄面包一边琢磨着。一定是戈基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一整天都在到处寻找这个女子,如今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没有被子,坐垫倒有两三个。”

戈基没有吭声,眼角荡起笑意。这汉子今夜定是铁了心地一言不发。

杰克用脚聚拢了三个坐垫,踢到戈基的背后,然后回到自己的被窝,依旧趴着身子,一边啃着葡萄面包,一边继续看书。

女子拒绝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杰克放下书本,支起一只胳膊瞧着那边。

戈基已经全裸,蠢动着汗光闪闪的肌肉。女人身上只有一枚胸罩和一件三角裤,装出一副梦呓的口吻推拒着。那女体就是聚积起来的一堆黄橙橙的肌肉。

这期间,女人显得很安静,杰克又调过背去,啃着葡萄面包看书。

杰克没有听到背后开始时应有的声音和喘息。因为时间太长了,他有些厌烦。再一次越过肩头望去,女人已经全裸。两个人抱在一块儿,随即发出火车赶点儿似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汗水从戈基雄健的脊背不住流淌到榻榻米上。

戈基终于向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显得有些泄气,浮现着莫名其妙的苦笑。

“怎么都不能入港,杰克,快来帮帮忙!”

杰克咬着葡萄面包站起来。

此时,杰克发现这个浑身净是肉疙瘩的朋友,早已耗去了一半的体力。于是,他像个蹩脚的裁判,慢腾腾地从两人枕头旁边绕了过来。

“要干什么?”

“给我使劲地拉开她的腿,那样也许会好些。”

杰克像拾掇被车子轧死的尸体一样,抓住女人的一只足踝举了起来。从这只细白而滑腻的脚底板上,杰克仿佛一眼瞥见了远方小屋的灯光。那只脚虽然没有出汗,但还是很滑手,只得换成右手举着。杰克原地站立,背对着二人,眼睛看着只挂有一幅啤酒公司年历的墙壁。

他左手拿着葡萄面包,边吃边读着墙上的年历。

八月

五日星期日

六日星期一

七日星期二 暑伏丑日

八日星期三 立秋

九日星期四

十日星期五

十一日 星期六

十二日 星期日

十三日 星期一

十四日 星期二

十五日 星期三 停战纪念日

十六日 星期四

十七日 星期五

十八日 星期六

十九日 星期日

戈基和女人十分得趣,急促的喘息相互应和。杰克右手拎着的一只脚微细地抖动着,逐渐增添了重量,但决然感觉不出想挣脱杰克手心的意图。他的葡萄面包依然又苦又酸,吃起来粘嘴。其间,杰克不敢相信自己右手拎着的是一只女人的脚,他再次就着台灯的远光仔细瞧了瞧。脚趾上红色的指甲油有些剥落了,尤其是小脚趾,有一半缩进肉里,显然未能加以仔细的修剪,高跟鞋磨出的膙子抵在杰克的中指上。

不一会儿,戈基似乎已经站起身子,他拍拍杰克的肩膀说:

“好了。”

杰克放下那只脚。

戈基立即穿上裤子,一只手拎着夏威夷衬衫向门口走去。

“再见,谢谢,我回去了,回头请收拾一下吧。”

杰克听到关门的声音。他瞅瞅地上的女子,随即把最后一节葡萄面包送到嘴里,继续那没完没了的干燥无味的咀嚼。他用脚尖悄悄触动了一下女人大腿的内侧,女人只顾装死,一动也不动。杰克盘腿打坐在女人张开的两腿之间。一种毫无意味的东西声势浩大地随处席卷而至,就像是迸裂的自来水管道。戈基托他收拾一下,那家伙经常妄自尊大地托他办这办那,显得很滑稽……他贴近脸去,煞有介事地对她行礼。女子尽管装死,但腹部依然激剧地起伏,他的闹钟走着,发出可怕的野卑的响声。

“腕子和鱼鳍恋恋不舍地缠绕在一起,组合于爱的肉块的周围。一方面,他们的喉咙和胸脯,骤然间彻底变成一团青绿色,发散着海藻的腥气……”

(原文中节选的《马尔多罗之歌》系栗田勇先生的译文)

昭和三十八年一月《世界》


[27]英文,没关系。​[28]法国诗人、作家洛特雷阿蒙(Le Comt Lautreamont,1846-1870)的作品。​[29]Sancho Panza,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主人公的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