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这个蠢作家,为了现在离乡背井,前去保卫“大日本帝国”的人们,写的一个小故事。但愿能带来些许安慰,请别担心后方家人。

大隅忠太郎是我大学的同届同学,但他不像我丢脸留级,很顺利就毕业了,在东京一家杂志社上班。人都有一些毛病,大隅的毛病是从学生时期就有点拽。但这绝非大隅的本意,只是对外的一种习性,就和有些胆小、容易耽溺于感情的好绅士,走路时喜欢挥动粗大结实的手杖是同样的道理。大隅并非野蛮人。他的严父是朝鲜某大学的教授,他家算是高水平的家庭。大隅是独生子,因此备受宠爱,大约十年前母亲过世,之后严父凡事都让他随着自己的意思做。换言之,大隅是在优渥安稳的环境中长大的。大学时代,他就穿天鹅绒领子的外套来上学。他的言行举止虽绝不粗野,但在同学里的风评很差,大家觉得他老爱装出一副博学的拽样。可是看在我眼里,这种在背后碎嘴的坏话未必得当。和我们这些不用功的人相比,大隅确实很博学。博学之人,有机会展现自己的知识时,毫不保留地陈述出来是极其自然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这个社会比较奇怪,别人只展现自己所知十分之一以上的内容,便批评别人爱装博学。大隅不是假装,是确实博学,因而展现出来。况且他已经显得很客气了,他知道的其实有五六倍之深。但人们只听十分之一以上便板起脸孔。其实大隅很收敛,他顾及我们这些不用功的同学,小心谨慎地不公开他全部的知识,仅仅陈述十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六的程度,其余大部分知识都深藏心底。即使如此,周遭同学还是吃不消。在这种情势下,大隅必然是孤独的。大学毕业后,大隅去杂志社上班也碰到同样的事,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两三个坏心眼的同事,甚至完全无视大隅的博学,硬是把体力劳动的工作塞给他,大隅因此愤而辞职。大隅向来不是坏人,只是见识比别人高。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无礼嘲笑,总要别人无条件敬服他才行。但世人不可能那么轻易敬服别人,因此大隅经常换工作。

“啊,我受够了东京,东京太扫兴了。我要去北京,那个世界第一的古都。那个古都才适合我的个性。因为——”

大隅向我娓娓道来,大约陈述了他十分之七的博学知识,不久便漂洋渡海去了中国。当时在日本国内,与大隅保持来往的,只有我和其他两三位同学。这些人都是大隅挑选后,认为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却也是世上最懦弱的男人们。那时我也二话不说赞成他去中国,但内心不免担忧,吞吞吐吐给他笨拙的忠告:

“去了马上回来就没意义了,可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能吸鸦片。”

他哼笑了一声,不,他对我说谢谢。大隅去中国的第五年,即今年四月中旬,忽然发了一封电报来。

“汇上○,请代为下聘并筹备婚礼,我明天离开北京。大隅忠太郎。”

同时收到电汇一百圆。

他去中国已五年。这五年里,我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根据他信上所言,古都北京真的很适合他的个性,很快他就在北京的某大公司上班,并能完全发挥他的能力,致力于促进东亚的永久和平。每当接到他如此自豪的来信,我便愈发尊敬他,但我还是有故乡老母般的愚蠢父母心,尽管得知他的伟大抱负深感欣慰,但另一方面也提心吊胆,总希望他不要三分钟热度,希望他能不厌其烦地长久持续下去,也请保重身体,绝对不能碰鸦片。因此也对他说了这种现实且扫兴的关切话,他可能很不是滋味,之后来信就变少了。去年春天,山田勇吉来找我。

那时山田勇吉在丸之内的某保险公司上班。他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个性比谁都怯懦,我们总是抽他的烟。他不仅对大隅的博学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很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我没见过大隅的严父,听说是个秃头,独子忠太郎也继承了严父的特征,大学毕业后,前额便开始秃了。男人随着年纪渐长,前额开始秃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大隅明显比其他同学早秃很多。而早秃也成为大隅抑郁寡欢的原因,有一次体贴窝心的山田勇吉实在看不下去,一脸正经地建议他:“听说将松叶绑成束,去扎秃掉的部分,会长出头发。”反倒被大隅狠狠瞪了一眼。

“我帮大隅找到新娘了!”山田久违来到我家,紧张兮兮地说。

“没问题吗?你别看大隅那个样子,他可是很挑的。”大隅是大学美学系毕业的,对美女的鉴赏眼光很严格。

“我把照片寄去北京给他看。结果他回信,一定要这个女孩。”

山田从西装内袋掏出大隅的回信,却说:

“不,这信不能给你看。对大隅过意不去。因为信里也写了一些感伤、暧昧的事。你就自己猜吧。”

“这样很好啊,你就帮他促成这桩婚事吧。”

“靠我一个人不行,希望你也能帮帮忙。等一下我就要代替大隅去女方家提亲,想问你这里有没有大隅最近的照片。我得拿张照片给对方看。”

“最近大隅很少写信给我,但若三年前他从北京寄给我的照片,倒是有一两张。”

一张是远眺紫禁城的侧脸照,一张是以碧云寺为背景、穿着中国服的立身照。我将这两张照片交给山田。

“这个好,头发看起来也比较密了。”山田首先注意头发。

“不过,可能是光线的关系,拍起来才比较密。”我没自信。

“不,应该不是。因为听说最近已经有好药了,意大利制的特效药。说不定他在北京也偷偷在用。”

这件婚事好像谈成了。一切都归功于山田的不辞辛劳。但去年秋天,山田写信来告诉我:“我罹患了呼吸器官的疾病,接下来一年要返乡静养,大隅的婚事也只能拜托你了,女方的住址如左记,拜托你跟他们联络。”

胆小如我,叫我张罗别人的婚事,这岂不是要吓死我。可是大隅的朋友很少,此刻我若不接下来,难得的婚事一定会泡汤,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北京的大隅。

拜启。山田因病返乡休养,因此我必须接手你的婚事。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个会照顾别人的男人。我过着相当贫寒的生活,根本帮不上忙。即便如此,在期盼你有幸福婚姻这件事上,我自认不落人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虽然我很懒,不会主动为别人做事,但若别人交代吩咐,我会尽量去做。最后,请多保重,千万不能碰鸦片。

结果我又在最后加了一句不必要的忠告。之前我写给大隅的信,或许惹得他不高兴,所以没有回信。我是有些在意,但叫我主动去帮助别人,我这种怕麻烦的个性实在做不来,所以就这样搁着。可是这回忽然来了那封电报和电汇。既然接到命令,我也必须得动起来。我照山田给我的住址,发了一封限时信给女方家。

友人大隅忠太郎发了一封紧急电报给我,拜托我与您商讨下聘及婚礼事宜。我想尽快登门拜访,不晓得您何时方便,若能顺便附上前往贵府的路线简图,更是感激不尽。

我十分紧张地写了这封信,寄了出去。对方的姓名是小坂吉之助。翌日,一位眼神锐利、气质高雅的老绅士莅临寒舍。

“我是小坂。”

“哦,您好。”我大吃一惊,“应该是我去拜访您才对。呃不,您好,这实在是……来,请,请进。”

小坂进到房里,双手抵在脏兮兮的榻榻米上,笑也不笑,严肃地打招呼。

“大隅发了一封这样的电报给我。”现在我只能豁出去跟他谈了,“这里有个‘汇上○’吧,这个‘○’指的是一百圆。他的意思是把这笔钱当聘金,要我拿去给您。但因事出突然,我也搞不清状况。”

“这也难怪。因为山田先生返乡了,我们也感到些许不安。去年年底,大隅先生曾直接写信给我们,说出于种种原因,希望典礼能等到今年四月,我们都很相信他,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相信”一词,莫名强烈地在我耳际回响。

“这样啊。想必您很担心吧。但是,大隅绝对不是不负责的男人。”

“是的,这我明白。山田先生也如此保证。”

“我也敢保证。”结果这个靠不住的保证人,后天必须把下聘用品放在原木的台架上,递给小坂家。

小坂先生请我中午去他家。大隅似乎没有其他朋友,看来我非得代他去下聘不可。前一天,我去新宿百货公司买了一套下聘的必需用品,回程顺道去书店翻阅《礼法全书》,查了下聘的礼仪与致辞等事。当天我穿了日式裙裤,把绣有家徽的外褂和白足袋 (1) ,用包袱巾包起来带出门。我打算在小坂家的玄关快速换上外褂、脱掉蓝足袋,一丝不苟地穿上白足袋,展现出帅气体面的使者模样,但我完全失败了。我在省线五反田下车后,照着小坂先生给的简图,大约走了一公里,终于找到小坂家的门牌。那是一栋比我想象的大三倍以上的大宅邸。那天很热,我拭去汗水,稍微端正仪容,走进大门,确定四周没有猛犬后,按下玄关的门铃。一位女仆来应门,对我说:“请进。”我走进玄关一看,只见小坂吉之助先生穿着家徽和服,将扇子立在膝旁,严肃端坐在玄关的式台 (2) 上。

“呃,等等。”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将带来的包袱巾放在鞋柜上,立刻解开,取出家徽外褂,换掉穿来的黑色外褂,到这里没有什么大疏失,但接下来就完蛋了。我站着脱掉蓝足袋,换上白足袋之际,因为脚底出汗,无法顺利脱掉,于是心一横用力一拉,顿时重心不稳,跌了一个踉跄出糗。

“啊,这个。”我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卑屈地笑了笑,在式台上盘腿而坐,又摸又拉像是在安抚似的,一点一点慢慢将白足袋套上脚,时而用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又默默地穿足袋。这时周围的气氛一片黯淡,我甚至想自暴自弃,干脆光着脚丫走上式台,然后纵声大笑。但我旁边的小坂先生,依然一脸严肃,始终保持威仪地端坐着。五分钟,十分钟,我继续和足袋苦战恶斗,终于两只都穿上了。

“来,请进。”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小坂以极其沉稳的态度带我进入室内。小坂夫人似乎早已过世,一切都由小坂先生打理。

我为了穿足袋,已经筋疲力尽。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带来的下聘用品放在原木的台架上,递出去。

“这次,真的——”我说着从《礼法全书》学到的致辞,“请多多指教。”终于顺利说完后,出现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女,沉静地向我行了一礼。

“您好,我是正子的姐姐。”

“哦,请多多指教。”我有些仓皇失措地回礼。接着,又出现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女。这位打招呼时也说是姐姐。老是对四面八方的人说“请多多指教,请多多指教”,自己都觉得有点蠢,于是这次我改说:

“请永远多多照顾。”接下来女主角终于登场。她穿着绿色和服,羞答答地向我打招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正子小姐,非常年轻,而且非常漂亮。想到友人的幸福,我微微一笑。

“嗨,恭喜你。”现在是对好朋友的未婚妻讲话,我说得稍微亲切、随便了些。

“请多指教。”

姐姐们陆续端来各种山珍海味。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黏着大姐,二姐则有个年约三岁的女孩,步伐不稳地跟在她的后面。

“来,喝杯酒。”小坂先生为我斟啤酒,“很抱歉,没人能陪你畅饮。——其实我年轻时也很能喝,现在完全不行了。”他笑了笑,用手摸摸秃得发亮的头。

“恕我失礼,您多大年纪?”

“已经九了。”

“五十?”

“不,六十九。”

“您真的很硬朗啊。日前第一次见到您,我就这么想了,您是不是武士家族出身?”

“不敢当。我的祖先是会津的藩士。”

“那您自幼就练剑术?”

“没有。”大姐沉静地笑了笑,并向我劝酒,“家父什么也不会。祖父则是长枪的——”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似乎想避免炫耀就此打住。

“长枪。”我紧张了起来。我未曾对别人的财富或名声有过敬畏之念,但不知为何,唯独对武术高手非常紧张。可能是我比一般人更软弱无力之故。因此暗自对小坂一族萌生敬意。千万不能大意,要是得意忘形说了蠢话,被怒骂“无礼之徒”就不好玩了。毕竟对方是长枪名人的后代。于是我的话明显变少了。

“来,请用。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请别客气,多吃点。”小坂先生再三劝菜,“来,斟酒斟酒。请您好好喝一杯。来,请喝,好好喝。”他竟说“好好喝”,听起来像是教训我要像个男子汉,以认真的态度喝酒。这或许是会津的习惯说法,我却觉得有些可怕。但我还是好好地喝了。喝是喝了,但找不到话题。因为我对长枪名人的子孙极度谨慎,不禁畏缩了起来。

“那张照片……”房间的门楣上,挂着一幅年约四十、穿着西装的绅士照,“是谁?”话一出口,我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

“哎呀。”大姐脸红了起来,“应该先把它拿下来才对,今天是大喜日子。”

“没关系。”小坂先生回头瞥了一眼照片说,“这是我的大女婿。”

“过世了?”我心想一定过世了,却也直接脱口问出,被自己吓得惊慌失措。

“是啊,不过……”大姐垂下眼帘,“请您千万别介意。”然后语气有点怪,支支吾吾地说,“实在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姐夫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二姐从大姐的背后探出美丽的笑容说,“很不巧,我家老公也在出差。”

“出差?”我一头雾水。

“是啊,已经出差很久了。每次写信回来,一点都不关心我和小孩,只会问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长得怎么样。”二姐说完和大姐一起笑了。

“因为他喜欢庭院的花草树木嘛。”小坂先生苦笑,“来,喝啤酒,好好喝。”

我只是好好地喝着啤酒,真是愚蠢的男人。人家是在说“战死”与“出征”。

这天,我和小坂先生谈定了结婚日期。无须翻日历找所谓的“灭佛”或“大安”,就定为四月二十九日。应该没有比这天更是黄道吉日的了。地点在小坂家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因为这家餐馆有日式传统婚礼设备。总之,这方面的事都交给小坂先生打点。媒人的部分,我想请以前大学教我们东洋美术史,也曾为大隅介绍工作的濑川老师来帮忙。当我支支吾吾说出这个提案,小坂一家人也欣然同意。

“濑川老师的话,大隅应该也不会不服。不过濑川老师是个很难伺候的人,不晓得他会不会答应。总之我今天就去拜访老师,恳求看看。”

趁没有大失败之前,赶紧告辞才是明智之举。我这位思虑谨慎的下聘使者一边说着“我已经喝得很醉,真的是酩酊大醉”,一边又用包袱巾包起家徽外褂与白足袋,总算平安离开会津藩士的宅邸,但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我在五反田车站前打公共电话,询问濑川老师的时间。老师在去年春天,和同系的年轻教授发生意见冲突,遭到难以容忍的侮辱,因此辞去大学教职,现在于牛込的家中,过着堪称晴耕雨读的悠哉惬意生活。我以前是个很不用功的大学生,但对濑川老师不虚矫的人格也深感佩服,所以唯独这位老师的课,我都努力出席,也曾两三次去研究室问他离谱的蠢问题,使得老师瞠目结舌。后来我寄了我的作品集给他,他回信激励我:“迟钝更应自重,有志者事竟成。”看了这短短的信笺我更加明白,原来在老师眼里,我是个很笨很没出息的人。感谢老师的鼓励之余,我也不免深深苦笑。不过既然老师认为我是没出息的人,反倒让我觉得轻松。若被濑川老师这种人物看成前途无量的人,反而会让我拘谨得受不了吧。反正老师认为我没出息,我也不用对他装模作样,反而能随心所欲地做事。这天,我暌违多年来到老师家,向老师报告大隅的婚事,顺便不客气地请他当媒人。老师听了转过头去,默默沉思了片刻,终于勉强点头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就没问题了。

“谢谢老师。毕竟女方的爷爷是长枪名人,所以大隅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一点也请老师提醒一下大隅。那家伙实在太粗心了。”

“这点不用担心吧。武家的女儿,反而很尊敬男人。”老师一脸认真地说,“倒是那个情况如何?大隅的头好像秃得很严重?”

果然对老师而言,最先在意的还是大隅的秃头。真是师恩比海深,我都要感动落泪了。

“我想应该不要紧吧。我看过他从北京寄来的照片,没有比以前更秃。而且听说现在有一种意大利制的特效药,更何况女方的家长小坂吉之助先生,顶上更秃——”

“年纪大了会秃头是理所当然。”老师面色忧郁地说。他的头也很秃。

数日后,大隅忠太郎提着一只折叠式公文包,动作迟钝地出现在我三鹰陋室的玄关。他远从北京回来迎娶新娘,脸晒得很黑,显得颇为精悍,一看就是历尽生活艰辛的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任谁都无法永远当高雅的少爷。不过头发比以前密了些,这样濑川老师也能放心了吧。

“恭喜你。”我笑着道贺。

“哦,这次辛苦你了。”北京来的新郎显得落落大方。

“要不要换上棉袍?”

“嗯,借我穿。”新郎松开领带又说,“你有没有新的内裤,顺便借我一件。”不知何时,他甚至学会了这种豪放风格。这种毫不胆怯的说话态度,反而让他看起来有男子气概,很靠得住。

不久,我们一起去澡堂。天气很好。大隅仰望蓝天说:

“不过东京还真悠哉啊。”

“会吗?”

“很悠哉。北京可不是这样。”我好像代表全东京的人被骂。我很想跟他说,尽管看在旅行者眼里很悠哉,其实大家都很拼命努力在过活。但说出口的却是:“可能是有些不够紧张之处吧。”结果说出口的和我想的相反。我这个人不喜欢议论。

“确实。”大隅昂然地说。

从澡堂回来,吃了偏早的晚餐。酒也端上桌。

“居然还有酒啊,”大隅喝着酒,以训斥的口气对我说,“而且菜也出了这么多道。你们命也太好了。”

因为大隅要从北京来,内人打从四五天前就一点一点买回来储藏,甚至还去派出所办理应急米的手续。酒也是今天早上,到世田谷姐姐那里要来的配给酒。但若说出这些实情,客人会不舒服。一直到婚礼当天,大隅会在我家住一星期。所以尽管大隅骂我,我也只是默默地一笑置之。他暌违五年回到东京,想必很兴奋。这次他丝毫没有提及结婚之事,倒是以演讲的口气,对我开示世界大势。啊,可是人不该陈述十分之一以上的知识。住在东京的庸俗友人,神妙地拜听来自北京的朋友夸夸而谈解说时事,多少也会吃不消。我只是个相信新闻报道、不想知道更多事情的极其平凡的国民。但对大隅而言,看到这个暌违五年的东京友人,依然一副迂腐温吞的模样,或许忍不住技痒吧,遂而大肆批评我们的生活态度。

“你累了吧,要不要睡了?”我趁他滔滔畅谈停顿之际扔出这句话。

“好,睡觉吧。把晚报放在我的枕头旁。”

翌晨,我九点起床。通常我都八点以前起床,但昨晚陪大隅聊天,有点睡过头。可是大隅却迟迟不起床。到了十点多,我决定先收起我的棉被。大隅躺在床上,斜眼看我蹦蹦跳跳的干活模样说:

“你变成很轻佻的男人啦。”说完又把棉被往头上盖。

今天,我要带大隅去小坂家。大隅和小坂先生的千金还没见过面,只靠彼此的家谱与照片,以及居中牵线的山田勇吉的证言,便缔结了这桩姻缘。毕竟两人相隔北京与东京。大隅也忙得不可开交,无法只是为了相亲来一趟东京。因此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这或许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但大隅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到了十一点左右,大隅终于醒了,问有没有报纸,然后趴在床上仔细阅读早报。看完报纸去檐廊抽中国烟。

“要不要刮个胡子?”我打从一早就焦躁不安。

“没这个必要吧。”他却意外地洒脱,宛如在轻蔑我小家子气。

“可是今天,是要去小坂家吧?”

“嗯,就去看看吧。”什么就去看看吧,是要见你的新娘。

“她可是大美人。”我希望大隅能稍微天真地雀跃一下,“你还没见到她,我就先见过了,真是不好意思。虽然只是稍微瞄了一眼,但觉得美得像樱花一样。”

“你对女人的审美眼光太单纯了。”

我觉得很不是滋味,很想干脆呛他一句,既然这么没兴致,干吗大老远从北京跑来?但我是个意志薄弱的男人,到口的话还是吞了回去,不想引发尴尬的冲突。

“对方可是名门世家。”说这句话,我真是竭尽全力。因为我不能说,你根本配不上人家。我不喜欢争论,“通常谈婚事的时候,大多会炫耀自己的地位或财富,但小坂先生完全不提这种事,他只说相信你。”

“因为他是武士呀。”大隅轻松带过,“正因如此,我才专程从北京赶来啊。要不然我才——”口气真大,“毕竟他们是荣誉之家。”

“荣誉之家?”

“大女婿三四年前在华北战死,妻小现在应该住在小坂家。二女婿是入赘小坂家,很早就出征了,听说正在南方参战。你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我觉得很丢脸。想起那天,我只顾着人家劝酒,我就“好好地”喝啤酒,像个傻瓜似的,看到门楣的照片还问了无礼至极的问题,最后还扬扬得意地离开。想到我那犹如日本第一蠢蛋的行径,脸颊红了,耳朵红了,连胃腑都红了。

“这是最重要的事吧,你怎没事先跟我说?害我丢脸丢大了。”

“那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那可是大事!”我的口气明显愤怒起来,即使跟他吵架也在所不惜,“你也太不像话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跟我说一声,未免太不够朋友了。我不想再管你这档事了。我不敢再去小坂家。今天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了!”

人羞耻到无地自容,会乱发脾气。

我们尴尬地吃着偏晚的早餐。总之,我今天不想去小坂家。我汗颜到不敢再去。我甚至气呼呼地想,这桩婚事泡汤了也无所谓,随便你!

“你可以自己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我装出有事要办,匆忙出门。

可是我无处可去。忽然想到,去牛込找濑川老师,向他吐吐苦水吧。所幸老师在家。我将大隅来东京的事向老师报告:

“那家伙真的很糟糕,不但对结婚不抱感激之意,还完全不当一回事。只会高谈阔论天下国家,还把我骂了一顿。”

“事情应该不是这样。”老师沉着地说,“他只是害羞吧。大隅开心的时候,反而会摆出一张臭脸。这是他的坏毛病。每个人都有一些毛病,你就别跟他计较吧。”真是师恩比山高。“倒是,他顶上的毛怎么样?”老师还是最关心这个。

“没什么问题,算是维持现状吧。”

“那真是大幸啊。”老师似乎由衷放心了,“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去当媒人。听说对方的千金既年轻又漂亮,我原本还很担心呢。”

“真的是个美女。”我兴致勃勃地说,“我都觉得那家伙配不上人家呢。对方是名门世家,也是相当不错的企业家,但丝毫不炫耀自己的财产和地位,甚至没有摆出荣誉之家的架子,过着恭谨低调恬适的日子。那种家庭很罕见啊。”

“荣誉之家?”我将荣誉之家的缘由告诉老师,也再度责备大隅无动于衷的态度。

“今天他要和未婚妻首度见面,却悠悠哉哉睡到十一点。气得我都想揍他一顿。”

“不可以打架。大学同学毕业后,即便感情很好,也有为无聊小事赌气吵架的倾向。大隅只是害羞,其实他也很尊敬小坂家,说不定比你更尊敬,所以才会更害羞。况且大隅年纪也不小了,头发也愈来愈稀,反而变得更害羞,不知如何是好吧。你要体谅他的心情啊。”真是知徒莫若师,“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不知如何是好,便谈起天下国家,还把你骂了一顿,然后还睡到十一点,这些都是他煞费苦心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吧。他以前就是个感觉敏锐,但拙于表达的男人。你就体谅他吧。他现在只能靠你,你也很帮忙,不是吗?”

彻底被老师打败了。

回程,我顺便去了新宿两三家酒馆,很晚才回家。大隅已经睡了。

“你有没有去小坂家?”

“去过了。”

“很不错的家庭吧?”

“很不错的家庭。”

“你要懂得感恩。”

“我懂。”

“你不要太傲慢。明天去濑川老师家跟人家道谢。别忘了‘仰瞻师道山高’这句歌词 (3) 。”

四月二十九日,大隅的婚礼在目黑的中国餐馆举行。据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新人超过三百对。大隅没有礼服,却故作豪迈磊落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穿着西装便走进餐馆,可是在玄关和走廊,到处看到穿着礼服的人。大隅再怎么无所谓也担心起来,竟然以微愠的口气对我说:“喂,这家餐馆有没有出租礼服?去帮我租一套。”既然要租礼服就早说嘛,我还有方法可想,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未免太为难人。但我还是从休息室打电话去问柜台,果然碰了钉子。餐馆的人说,他们并非没有礼服出租,但要一星期前预约才行。大隅摆出一张臭脸,以责备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说:“都是你的错。”婚礼预定下午五点举行,只剩三十分钟。我束手无策,只好到隔着纸门的小坂家休息室求救。

“因为出了一点差错,大隅的礼服来不及送到。”我撒了小谎。

“哦。”小坂吉之助先生沉稳地说,“没关系,我们来想办法。”接着小声呼叫二姐,“你那里有礼服吧。打电话叫人立刻送来。”

“我才不要呢。”二姐当下拒绝,脸颊泛起红晕,羞答答地笑说,“他不在的时候,我不要别人碰它。”

“什么?”小坂先生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啊?又不是借给不认识的人。”

“爸爸,”大姐也笑说,“她当然不肯啊。爸爸你不懂。在丈夫回来之前,不管再亲的人都不能碰,一定要保持原状才行。”

“别说这种傻话。”小坂先生五味杂陈地笑了。

“才不是傻话。”大姐喃喃低语,霎时表情变得极其严肃,但随即又笑了出来,“我把我家那件礼服借他吧。或许有点樟脑丸味,应该不要紧吧。”然后转而对我明说,“我先生已经不需要任何衣服了。如果他的礼服能在这种大喜之日派上用场,我想他也会很高兴,应该会原谅我。”说完爽朗地笑了。

“好,不……”我答得意义不明。

走到走廊,看到大隅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板着脸来回踱步。我拍拍他的背说:

“你很幸福。大姐愿意把他们家的传家宝礼服借你穿。”大隅似乎立即明白传家宝的意思。

“哦,是吗?”虽然他以一贯鹰扬的态度点点头,但看起来似乎满怀感激。

“二姐虽然不肯借,但是你要知道,二姐也很了不起,说不定比大姐更了不起。你懂不懂?”

“我懂。”他高傲地说。濑川老师说,大隅是个感觉敏锐,但拙于表达的男人。我此刻完全同意老师的看法。

不过,大姐慎重其事捧着犹如诹访法性兜 (4) 般的传家宝礼服来到我们的休息室时,大隅表现得可圈可点。他面带笑容,流下两行热泪。

(1) 足袋:日本老式分趾短布袜。

(2) 式台:玄关里高一阶的地板处,主人迎送客人之处。

(3) 出自一八八四年日本发布的歌曲《仰望师恩》(仰げば尊し)。此曲据说源自苏格兰民谣,在世界上广为流传,亦曾被改编为中文歌曲《青青校树》。

(4) 诹访法性兜:武田信玄珍藏的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