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奇怪的是:我们的喜剧作家们,离了政府就不行。没有官方出头,我们就连一个剧本也无法收场。”

——果戈理:《剧院散场》

1667年是丰收的一年,不像前一年那样萧条。我一直关注着两个人的生活——法国国王和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在这一年里他俩各自考虑出两个计划。

国王想的是:他的夫人玛丽·泰莱丝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浦四世的女儿,国王两年前逝世了,夫人拥有一块位于荷兰境内的西班牙领地的继承权。于是国王马上着手缜密地研究如何实现他的计划。

国王的喜剧演员的想法就远没有这样宏伟了,可是这个想法对莫里哀的吸引力却丝毫不亚于他的国王想将一片新领土并入法兰西的企图。由于治疗的效果不错,莫里哀两颊上那种被疑为病态的粉红色斑点消退了,眼睛里也不再闪着那种病态的、焦躁不安的光芒。这时他从书橱里取出《伪君子》的手稿,开始修改。首先他把达尔杜弗改名为巴纽夫,接着又给巴纽夫脱去僧侣的外衣,把他变成一个世俗的人。然后莫里哀又删去了许多处引自圣经的引文,设法把那些过于尖锐的地方改得缓和些,而且在结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

这个结局是很精彩的。当骗子达尔杜弗,也就是巴纽夫击败了一个个诚实的人,稳操胜券的时候,当看来人们似乎已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的时候,结果又出现了转机,万能的国王解救了人们。堂堂的警官大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不仅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抓获了恶棍,而且发出威严有力的独白来表明,只要有国王在,忠诚正直的人们就完全可以安居乐业,任何骗子也逃不过国王像鹰一样锐利无比的目光。光荣归于警官,光荣归于国王!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莫里哀先生如何使他的《伪君子》收场。同样我也不知道,过了大约一百七十年以后,在我那遥远的祖国,另一位患病的讽刺大师(1),如果不是从圣彼得堡及时奔来一个头上插着马尾的宪兵,他又将如何使他闻名世界的《钦差大臣》收场呢?

莫里哀修改完剧本,满意地从头到尾审阅一遍,就开始围着国王献殷勤,打主意了。而此时国王却自顾自直飞云天,在空中慢悠悠地回旋,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脚下的荷兰。正当西班牙法学家细致详尽地论证,玛丽·泰莱丝,其实也就是国王路易十四无论如何也无权得到西班牙的领地的时候,国王认为此事已拖延太久,决定摆脱法律的范畴来解决。他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大臣们已与葡萄牙、英国及其他各国达成协议,于是在社会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预示着巨大喧嚣即将来临的不祥的沉寂气氛。巴黎市里开始紧张起来。穿着华丽、佩戴着勋章的官员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开始回避各种娱乐活动,并披起了战袍。

帕莱·罗亚尔剧团的经理却认为这是一个有利的时机。他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来到国王面前,向他奉献上自己的手稿,讲述着他是怎样修改剧本的。国王大约正在考虑着其他什么事情,他颇为赏识地看了喜剧演员一眼,顺口应答了几句什么话,意思好像是他本人丝毫不反对这个剧本……莫里哀的眼睛陡地闪烁出激动的光芒,立即离开了国王的会客室。

转眼间,国王召见的元帅杜连尼代替宫廷近侍莫里哀,来到了国王的身边,而且在西班牙与荷兰人还没有来得及理解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时,法国的骑兵战斗队已经冲进了荷兰的大地。战争爆发了。

远离隆隆炮声的莫里哀先生和他的演员们怀着崇高的激情,抓紧排练更名为《骗子》的剧本《伪君子》。8月5日,在这难以忘怀的首场演出的日子里,观众涌进了帕莱·罗亚尔剧场。票房收入达到一千九百利弗尔,演出空前成功。然而就在公演的翌日,一个巴黎议会的警官突然来到帕莱·罗亚尔剧场,并交给莫里哀先生一张首席议长基廖姆·德·拉穆安尼昂签署的官方命令:立即停止演出《骗子》。

莫里哀急忙跑去找奥尔良公爵夫人请求援助,公爵夫人派了她的一个心腹去和议长联系。议长答复说,非常抱歉,他无能为力,因为国王不允许上演《骗子》。于是莫里哀又拉住他忠实的朋友波阿洛一起去找议长,因为波阿洛和拉穆安尼昂的关系一向很好。议长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莫里哀先生,他不仅没有当面责备作者宣传无神论,使他难堪,也没有指责他的剧本是危险的,而且恰恰相反,还说了不少恭维话,对莫里哀先生的天才给予了应有的评价。拉穆安尼昂十分礼貌周到,但在最后谈到《骗子》的演出问题时,他却表示在未经国王批准之前,他绝对不许恢复公演。*

莫里哀为他的任何一个剧本,也没有像为《伪君子》这样顽强地奋争过。他叫来他可靠的同志、学生和朋友拉格兰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拉·托里利埃先生,莫里哀要求他们立刻去找一辆邮车,飞快驶往佛兰德尔,国王的大本营去。

拉格兰日和拉·托里利埃随身带着一千利弗尔,把莫里哀长长的陈情表也放进提包里。在陈情表的末尾,莫里哀请求国王保护他免遭那些达尔杜弗们的疯狂迫害,只要这些人得逞,他就再也别想写喜剧了,哪怕是最无害的喜剧,也无法写了。在这份陈情表中莫里哀使国王相信,他只不过是想要以自己的剧本使君主在光荣的出征之后,能够娱乐身心,他希求的只有一点——使那位整个欧洲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颤抖的人发笑。莫里哀拥抱、送别了拉格兰日和拉·托里利埃,8月8日载着他们驰往佛兰德尔的马车,隐没在大路上的一片尘雾之中。

《伪君子》和《骗子》成了巴黎街谈巷议的话题,11日更爆发了一大新闻。全巴黎都在拜读大主教的告示。

告示写得威严有力,是这样开头的:

“据行政监事官报告:于本月5日,星期五,市内一剧院公演了一出取名《骗子》的最危险的喜剧,该剧对宗教十分有害,它借口谴责伪善和伪装的虔诚,却为谴责所有真正笃信宗教的人提供了口实。……”

巴黎的人们惊叹不已,争相阅读告示,莫里哀的论敌们欣喜若狂,5日那天没赶上去剧院的戏剧爱好者们感到懊丧。而大主教在他的告示中却继续大讲,他深知对宗教虔诚的亵渎有多么危险,尤其是正当国王陛下为了国家的利益,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战斗,正当应该更加虔诚热烈地祈祷上帝,保佑国王福体安康、保佑国王旗开得胜的时候,他——大主教不但禁止《骗子》演出,同样也禁止当众或在某些私人集会上公开朗读或去听这个喜剧的朗诵,凡违反者一律开除教籍。大主教指示圣·玛丽亚·玛格达利娜和圣·谢维林两个教堂的院长监督执行他的命令。

“此布巴黎,1667年8月11日盖章。”

这纸告示的分量有多么重,连最天真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巴黎人都很清楚,《骗子》的官司是打输了。可是莫里哀还要再作一次努力,为自己心爱的作品争一条出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一群朋友,写了一封信为《骗子》辩护,可是这封信根本无济于事。

这时,莫里哀对巴黎感到厌恶了。在拉格兰日和托里利埃回来之前,帕莱·罗亚尔剧团一直停止演出。莫里哀搬到了巴黎近郊的奥台尔村庄去,他在那里租了德·鲍福尔先生的一所住宅,每年四百利弗尔。德·鲍福尔把厨房、餐厅、卧室和顶楼两个房间都让给莫里哀使用,并且允许他在花园里自由散步。此外,莫里哀还单独付款20艾叩,租赁了一间屋子,专供朋友们来奥台尔拜仿他时居住。他和阿尔曼达商定,他把女儿埃斯普里·玛德莱娜带在身边,并送她进入奥台尔的一所私立寄宿学校上学。同时还商妥,厨娘拉福莱(她就是巴黎人常说的那个厨娘,莫里哀似乎总是把他新创作的喜剧朗读给她第一个听,以便了解这些喜剧到底可笑还是不可笑。)也到奥台尔来,为的是给莫里哀的来客们做饭,他还雇了一个女仆玛尔季娜,担负日常的家务劳动。莫里哀把普鲁塔克、奥维德、贺拉斯、采扎利和格罗多特等人的著作以及他的朋友罗奥撰写的附有作者为莫里哀写的题词的物理学论文都运到奥台尔的阁楼上。

《伪君子》的作者就这样悄悄地从巴黎消失不见了。

可是为外来的朋友准备的房间很长时间里都没有空闲过,莫里哀忠贞不渝的朋友克劳德·夏佩尔也曾住在这间屋子里。他走进来,稳稳当当地往屋里一坐,周围摆满了酒瓶子。这是他在安慰他的同班同学,他陪莫里哀在鲍福尔先生那一片黄色的花园里散步。九月份,当这个花园里的树叶完全变黄了的时候,拉格兰日和托里利埃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奥台尔。两位演员使者拥抱了他们的经理之后,汇报情况说,国王陛下身体健康,战事胜利在望。至于《伪君子》一剧的事,国王非常客气地接受了陈情表,然而关于公演的问题,则推说待战争结束,他回宫以后再行处理。

国王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莫里哀先生,尽管为争取《伪君子》的重新上演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但仍归失败了。他使自己的拉撒路拉撒路:《圣经·新约》里的人物。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死后第四天耶稣使他复活。复活了,然而它的寿命仅仅有8月5日一个晚上。


(1)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他创作了喜剧《钦差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