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刮起了温暖、潮湿的南风,革尼撒勒湖上掀起了巨浪。秋天已经来了,大地散发着葡萄叶和熟透了的葡萄气味。一串串膨脝饱满的葡萄。几乎坠到地上,人们正忙着采摘。迦百农的居民不分男女天蒙蒙亮就走出村子。少女们的脸蛋像葡萄一样晶莹发光,因为不停地吃葡萄,脸上、嘴上都沾满了汁水。小伙子们也被体内发酵的葡萄汁弄得精神昂奋,眼睛总在偷看边干活边嬉笑的少女。从每一座葡萄园里都传来叫喊声和欢笑声。女孩子们胆子大起来,开始挑逗男人;小伙子被勾起火来,越来越向她们靠近。调皮鬼在人群里蹿来蹿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就得意地大笑起来。 欢迎到看书

老西庇太宽大的宅院门户大开,人声鼎沸。年轻人把满筐的葡萄一筐筐从园子里运来,倒在摆在院子左边一台榨汁器里。四条大汉,腓力、雅各、彼得和补鞋匠拿但业,一个像骆驼似的天真老实的年轻人,正在把毛烘烘的小腿洗干净,准备跳到榨汁器里踩葡萄。这一年迦百农种葡萄的农民,即使是最穷困的,一座小小的葡萄园也能保证他们终年有酒喝。每年他们都要把葡萄运到西庇太这里,借用他的榨汁器榨出汁液,然后再拿回家去。贪财好利的老西庇太从每个使用他器械的人那里扣取一部分,自己满装了一罐又一罐、一桶又一桶。他坐在一个高台上,拿着一根长棍、一把小刀,每人拿来几筐葡萄,他都在棍子上刻了记号,记下数目。但是使用西庇太榨汁器的人自然也心里有数;一两天后当他们把自己的一部分取走的时候,决不想吃亏。老西庇太总想占别人便宜,谁也不敢信任他;跟他打交道后脑勺也得长着眼睛。

对着院子的一间内室的窗户正开着;房子的女主人撒罗米正躺在一张长椅上,向外面观望。院子里的喧哗笑语她都听在耳朵里,这样她似乎暂时忘记了折磨着她的关节痛。年轻的时候,撒罗米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纤巧、窈窕、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而且出身于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三个村子——迦百农、马加丹和伯赛大——争着要把她娶过去。三个村子各有一个求婚者,同时来求见撒罗米的父亲——一个有钱的船主。每个求婚的人都有一大群朋友前呼后拥;他们牵着骆驼,骆驼背上驮着一筐又一筐的聘礼。聪明的老人把三个年轻人的身体、品貌和财产掂算来掂算去,最后选中了西庇太作自己的女婿。西庇太和撒罗米结了婚,对自己的妻子非常满意,可是岁月流逝,秀美的少女变成老妇,容颜被时间蚀尽,撒罗米如今已经衰老不堪了。可是她丈夫西庇太却仍然精力充沛,每逢节日的夜里,总要到外面游逛,同一些寡妇干些不三不四的事。

这一天老撒罗米却红光满面,因为她的宝贝儿子约翰头一天从修道院回家来了。约翰面色苍白,身体消瘦,祈祷同禁食快要把他搞垮了。撒罗米这一次决定把他留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再走了。她要用好吃的、好喝的保养他,他的身体一定会强壮起来,两颊一定会变得红润润的。上帝非常善良,她对自己说,我们要感谢他的恩慈。只要他不想吮吸孩子身上的血,上帝就非常善良。禁食应该有节度,祈祷不能不分昼夜;如果这样,人同上帝就相安无事了。这样合理的安排应该不难作出。撒罗米焦急地向门口张望,等着儿子约翰回来;这一天他也到葡萄园去帮助大家踩葡萄去了。

庭院中心有一棵大杏树,结着累累果实。红胡子犹大这时正在树底下弯着腰修理酒桶。他一言不发地抡着铁锤,把铁箍固定在酒桶上。如果从右边看,犹大的脸阴阴沉沉,凶狠恶毒;但如果从左边看,他的脸又显露着忧郁不安的神色。自从他像贼似的溜出修道院以后,很多天过去了。在这一段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收获,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外一个村子,到处给人修理酒桶。不管走进谁家,他都一边干活一边听别人说话,把每个人的言行都暗暗记在心里,以便日后全部向他参加的兄弟会汇报。我们熟悉的那个吵吵嚷嚷、动不动就同人吵架的红胡子哪里去了?从他离开修道院的一天,红胡子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加略的犹大,你这该死的,为什么你总是闷声不响?”西庇太对他吼叫着。“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二加二等于四,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你就一点也没发觉?张开嘴说点儿什么,你这恶棍。现在大家正在收葡萄,这可不是小事。在这样的日子里谁都笑得合不上嘴,连老爱发脾气的黑毛羊都整天欢蹦乱跳的。”

“你可别诱惑他,西庇太,”腓力插嘴说,“他到修道院去过。看来不久也要穿上白袍了。你没听说过吗?魔鬼年纪老了就要当僧徒了。”

犹大转过头来恶狠狠盯了腓力一眼,可是没说什么。他讨厌这个放羊的。这人不是个男子汉,只说漂亮话,不见行动,是个就会耍嘴皮子的家伙。最后一分钟胆怯了,不想入党了,说什么“我还有羊呢,怎么能扔下不管啊!”

小伙子们在院子里跑出跑进,除了在腰间围着一块花布外,赤裸着长满汗毛的身子。断断续续地听到院子里的人议论天堂,他们都大笑起来。这些年轻人心里面也有他们的天堂,只是没有坦白说出来罢了。他们把一筐筐的葡萄倒在榨汁器里,又大步如飞地跳到大门外边,急忙回到那些摘葡萄的漂亮姑娘身边。

西庇太本已张开嘴,想说句什么俏皮话,但突然愣在那里,嘴也没闭上。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来客;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了。这人身上披着一块黑羊皮,赤着双脚,头发乱成一团,脸色焦黄。站在门坎外边的这个活僵尸是什么人呢?院子里的人不再笑了。撒罗米老太太也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往外看,突然她叫喊起来:“那不是安德烈吗?”

“亲爱的上帝!”西庇太喊道。“安德烈,看看你这副样子!你是不是从地狱里回来了?还是要到别的什么地方,从这里经过?”

“你是因为吃得太多昏头了,西庇太。”约拿的儿子反口说。“但是你脚下的地面已经裂开大缝。上帝就是地震,他要吞掉你的榨葡萄机、吞掉你的渔船,还要吞掉你,你同你那个肥肠大肚子!”

安德烈变成了一团烈火。他的眼睛一会儿盯住这个人,一会儿盯住那个人,高声喊叫:“在这些葡萄汁变成酒以前,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赶快穿上粗毛衣服,头顶撒上灰,捶打你们的胸脯,大声忏悔吧!你们要高喊:‘我犯了罪!我犯了罪!’世界是一棵树,已经糟朽了,救世主就要带着斧头来了!”

犹大停止了钉钉子。他的上唇咧开,露出锋利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但这时西庇太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撒罗米老太太庄重地站起身来。“欢迎你,马利亚,亲爱的,”她说,“快进来吧。”

“你应该知道,做母亲的痛苦有多大,撒罗米。”马利亚叹了口气说。“上帝只给了我一个儿子,又是一个残缺的人。”

她把头伏在撒罗米的膝头上,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约翰走进屋来,拿来一铜杯水,用一片无花果叶托着五六个无花果。“别哭了,”他对马利亚说,一边把无花果放在她怀里,“你儿子的整个脸都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但是有一天夜里被我发现了。我看见那光辉怎样在他脸上闪闪烁烁,把他整个脸都笼罩了。我真吓坏了。院长去世以后,哈巴谷长老每天夜里都梦见他。哈巴谷长老说,院长拉着你儿子的手,带他到每个修道间去,伸出手指指着他给每个修道士看。院长并没有说话,只是满面笑容地指着耶稣。最后,哈巴谷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把别的修道士也都叫起来。大家聚在一起,绞尽脑汁猜测这个梦有什么含义。院长想告诉大家什么呢?为什么他指着这个新来的修道士笑?前天,就在我离开修道院的那一天,修道士们突然得到了上帝的启示,把梦解释开了。原来死去的老院长想叫你儿子继承自己的圣职,叫他担任新院长。全院的僧侣一分钟也没耽误,马上找到了耶稣。他们跪在他脚下,高声呼喊,叫他担任院长,对他说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你儿子却并不答应。不,这不是我要走的路。他说。我不配。我要离开这里。中午我离开修道院时,还听见他们吵吵嚷嚷,争执不下。僧侣们恐吓说,要把他锁在一间屋里,派人守着门,不叫他逃走。”

“祝贺你,马利亚,”撒罗米老太婆说,脸上露出了喜容,“你真是个有福气的母亲!上帝在你怀胎的时候吹进去神气,你居然一点也没觉察。”

可是那位受到上帝恩宠的女人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感到任何安慰。“我不想叫我儿子当一个圣徒,”她低声说,“我要他跟别人一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想让他娶媳妇,给我生下孙男孙女。这才是上帝叫人走的路。”

“这是平常人走的路,”约翰轻轻地说,好像为自己提出不同看法感到羞耻似的,“你儿子现在走的路才是上帝的路。”

他们听见从葡萄园方向传来阵阵呼喊和哗笑声。两个运葡萄的年轻人激动地跑进院子来。

“告诉你们个坏消息,头儿们,”两个人大喊,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像抹大拉闯了什么祸。人们正拿着石头到处找这条美人鱼,要把她砍死”

“什么美人鱼,孩子?”踩葡萄的人停止了跳舞,好奇地问道,“你是说抹大拉?”

“她要是真到这里来,那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孩子们!”腓力舔着他那山羊似的嘴唇说。“咱们的天堂就差这么一个漂亮女郎了。可不是,伊娃早就被人忘记了。来了个抹大拉可真叫人高兴。”

约瑟的妻子马利亚俯下身,仔细看了一下这个误入歧途的女人。她既感到同情又非常害怕。世界上只有规矩女人才能体会保持名誉是一件多么辛酸、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可怜这个女人,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这个充满罪恶的身体像是一头野兽,遍体黑毛,非常危险。她儿子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差一点被这头野兽攫走,幸而后来他逃脱了。是的,他从这个女人的手掌里逃出来了,马利亚想,叹了一口气,可是后来却被上帝……

雅各转过身,对他的两个伙伴腓力和拿但业点了点头。“咱们出去一趟。”他说。他又在所有酒桶后边寻找犹大,可是那个铁匠已经不知去向。

“我儿子说得对。”老西庇太插嘴说。他这时也已拿着他的大木棍走过来。“应当这么办。这是法律。”

巴拉巴把身体整个转过来,面对着走到他前面的父子俩。“村里的长老都叫金钱收买了,”他吼叫着说,“你西庇太也拿了钱。我不信任你们。我就是法律。如果你们谁有胆量,就走出来同我较量较量吧!”

马加丹和迦百农的男人女人都走过来,簇拥到巴拉巴身边,一个个眼睛里冒着怒火。一群顽童这时也从村子里跑来,手里拿着投掷石子的弹弓。 本文来自

腓力抓住了拿但业的胳臂,拉着他往后退。他又对雅各说:“西庇太的儿子,你要是想站出去你就一个人出去吧。我们可不想出头露面;我们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呢!” 欢迎到看书

“你不感到羞耻吗,胆小鬼?” 欢迎到看书

“这没有什么叫人羞耻的。你去吧,你一个人去对付他吧。”

“抹兰·阿塔!抹兰·阿塔!”他不断高喊。“上帝来了!”

巴拉巴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但眼珠却瞪得差点掉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是魔鬼的化身吗?他惊得目瞪口呆,眼睛虽然仍盯住耶稣,身体却连连后退。

“打我这半边脸吧!巴拉巴兄弟。”马利亚的儿子又一次说。

就在这时,犹大从一株无花果树的树荫里走了出来。他早已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眼前发生的事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一直没有说话。抹大拉是死是活他并不放在心上,但是巴拉巴和那一群穷光蛋同西庇太争吵,公开数说他的罪行,却叫犹大非常开心。当他看到耶稣穿着新缝制的白袍出现在湖畔的时候,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回可以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给人们带来什么信息了,他支棱起一对大耳朵对自己说。但是耶稣张嘴说的第一个字——“兄弟们”,就叫他很不高兴。他的脸沉了下来。“这个人的脑子还是非常糊涂,”他咕哝着,“不对,我们不是兄弟。以色列人同罗马人不能称兄道弟,即使都是以色列人,也不都是兄弟。把自己出卖给罗马的撒都该人,不少为暴君当爪牙的村长,他们怎么会是兄弟?木匠的儿子,你一开口就把事情弄颠倒了,你可要小心。”但当他看见耶稣毫无怒容,几乎以超人的冷静把另一半脸也递过去叫人打的时候,他简直被吓坏了。这是个什么人?他大声问自己。把自己的另外半张脸也递过去叫人打,这只有天使才做得出,只有天使,要么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一步跳到巴拉巴跟前,正当巴拉巴准备向马利亚的儿子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胳臂攥住了。 本文来自

“不要碰他,”犹大压低了喉咙说,“回家去吧!”

巴拉巴吃惊地看着犹大。他们两人是同一教派的教徒,虽然肩并肩地到村落和城镇里去处决过一些以色列叛徒,可是现在却……

“是你,犹大。”他低声说。“是你?”

“不错,是我。快回去吧。” 本文来自

巴拉巴继续在原地站着。在秘密组织里犹大是他的上级,吩咐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对。可是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唯命是从。

“回去吧!”红胡子又一次命令他说。

他转过身对他的追随者说:“咱们走吧!”他极不情愿地下了命令。

【注释】

(2)犹太语,意即下文说的“上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