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克先生10天后从欧洲大陆回家了,奇妙的国外旅行显然没有使他精神振作起来,也没有因为回家而喜悦。店铺的门铃响了,他走进家里,一副阴郁、恼怒、疲惫的样子。他手拿着行李,低着头,大步直接走到柜台的后面,然后倒在椅子上,仿佛他是从多佛走回伦敦的。此时是早晨,史蒂夫正好在给橱窗掸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光里充满了敬畏之情。

“这里!”维罗克先生一边说一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旅行包。史蒂夫急忙赶来拿起旅行包,兴高采烈地提着走了。史蒂夫的身手之快,让维罗克先生大吃一惊。

门铃响的时候,尼尔夫人正在用石墨擦亮会客室的壁炉,她从会客室的门向外望,看到维罗克先生进来,于是赶紧站了起来,戴着围裙,披着一身长期劳动留下的油污,跑到厨房告诉维罗克夫人“你家的主人回来了”。

温妮仅走到店铺靠里的门口就止步了。“你一定要吃早餐了吧。”她站得远远地说。

维罗克先生稍微摇了摇手,仿佛接受了一个本不可能的建议。他走进客厅,并没有拒绝摆在面前的食物。他像在外面饭馆里吃饭那样,把帽子向后脑勺推,露出前额,大衣的下摆悬挂在椅子的两侧,形成一个三角形状。饭桌很长,桌上盖着棕色的油布,温妮就在饭桌的对面。温妮像妻子那样平静地跟丈夫讲话,她讲得很巧妙,很适合丈夫远道回家这个特点,就好像珀涅罗珀对待远游回来的奥德修斯一样。维罗克夫人在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并没有编织什么东西,却把所有楼上的房间彻底地进行了清扫,卖了一些家具,见了米凯利斯先生几面。他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他要去乡下的农舍中住一阵子,农舍的地点在伦敦去查塔姆和多佛的路上。卡尔·云特也来过一次,是由他的那位“可恶的管家婆”用胳膊挽着来的,他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头”。关于奥西彭同志,她没说什么,因为她仅简单地接待了他一次,他隔着柜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远远地凝视着。当她提及这位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薄薄的红晕。当她有机会开始谈论家庭事务的时候,她马上谈起弟弟史蒂夫,她说这个孩子总是闷闷不乐。

“妈一走,他就这样了。”

维罗克先生既没有说“可恶!”也没有说“史蒂夫该死!”由于他没有把心中的秘密告诉维罗克夫人,所以她并不感激他的慷慨大度的克制。

“这不是说他比平时干得少,”她继续说,“他变得很有用。你会觉得他能为我们做很多事。”

维罗克先生昏昏欲睡,随便看了史蒂夫一眼,史蒂夫坐在他的右边,样子柔弱,脸色苍白,玫瑰红色的嘴茫然地张着。维罗克先生看史蒂夫,并非是对史蒂夫表达不满。这一眼其实没有什么蓄意。即使维罗克先生确实有过妻弟很无用的想法,那也是一种短暂的模糊意识,缺乏那种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和耐性。维罗克先生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摘下了帽子。还没有等他把帽子放下,史蒂夫就把帽子抢了过来,虔诚地拿进厨房里了。这让维罗克先生再次大吃一惊。

“阿道夫,你能让这孩子做任何事情,”维罗克夫人说,态度极为顽强和镇定,“他会为你赴汤蹈火的。他……”

她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把耳朵转向厨房门。

尼尔夫人正在擦地板。看到史蒂夫,她便哀伤地抱怨起来,因为她看到温妮偶尔给史蒂夫1先令,所以觉得能比较容易地诱使史蒂夫捐一些给她的小孩子。此时,她的四肢都浸在水里,浑身湿漉漉的、脏兮兮的,跟生活在垃圾箱和脏水池里的两栖动物一样。尽管如此,她像往常一样,来了一段开场白:“你多好啊,什么都不用干,像个绅士一样。”此后,她就继续她那没完没了的诉苦,虽然听上去可怜,但都是假话,这能从她满嘴的廉价朗姆酒味和一身的肥皂泡沫获得验证。她使劲地擦地板,不断抽鼻子,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在她那细小的红鼻子两侧,老眼昏花的双眼里流着热泪,因为她感到这个早晨她确实需要获得一点激励。

在会客室里,维罗克夫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了评论:

“尼尔夫人又在讲她那几个小孩子的悲伤故事了。她不能总谎称那几个小孩子都是婴孩,其中应该有大孩子,能自己做点事了。她的故事只能使史蒂夫生气。”

维罗克夫人的这一番话,立即就获得了证实,因为厨房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史蒂夫越听就越同情,当他发现自己兜里没有一分钱时,便恼怒了。由于他没有能力立即解决尼尔夫人“小孩”的困苦状况,他觉得必须要求某人去为此受难。维罗克夫人站起来,走进厨房去“制止这件荒谬的事”。她的态度坚决而且平缓,她知道,尼尔夫人拿到她给的钱后会直接去附近那间散发着霉味的低劣酒馆里喝烈性酒——那是她走向人生终点道路上的歇脚点。维罗克夫人对这种行为的评语是深刻的,非常出人意料的,因为她本是个不愿深究事情真相的人。“当然,她如何能让自己振作起来呢?如果我是尼尔夫人,我觉得我的行为不会有什么不同。”维罗克夫人充满理解地说。

那天下午,维罗克先生在壁炉前打了好几次瞌睡,最后终于醒来了,他说想去外面散步,温妮在店铺里说:

“我希望你能带着那孩子一道去,阿道夫。”

这是那天维罗克先生第三次大吃一惊。他傻乎乎地盯着妻子,她却保持着镇定。史蒂夫这孩子,只要在屋里无所事事,肯定会郁闷成疾的。她承认,这让她心神不安、精神紧张。这话从温妮嘴里说出来,就如同夸张一样。但实际上,史蒂夫郁闷的方式非常类似于一只不高兴的家庭宠物。他会走到楼梯平台处,盘腿抱头坐在大钟的前面。无论谁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昏暗中那双闪光的大眼睛,都会感到不安;一想到他坐在那里就让人不舒服。

维罗克先生对这个新鲜想法一点都不吃惊。作为男人,他喜欢自己的妻子——这是相当宽宏大度的。但他心里有一股强大的反对意见,他是这样表述的。

“他也许会跟不上我,会在街上迷路。”他说道。

维罗克夫人急忙摇头反对。

“他不会,你不了解他。这个孩子很崇拜你。如果你真的让他走失了……”

维罗克夫人停顿了一下,她的停顿是有意图的。

“你就继续散步,不用担心。他会没事的。不久之后,他就能安全地回家。”

这种乐观的态度使维罗克先生今天第四次大吃一惊。

“他能行?”他低声表示怀疑。但他的妻弟也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笨,他的妻子应该最有发言权。他把昏沉的目光投向别处,嘶哑地说“让他来吧”,然后再次陷入可怕的烦恼之中。那可怕的烦恼也许喜欢躲在骑马人的背后,并且知道如何与那些不会驾驭马匹的人保持足够的距离——比如说维罗克先生。

温妮站在店铺的门口,没有看到有如此危险的东西正要陪维罗克先生去散步。她看着那两个人走上那条肮脏的街道,一个高大结实,另一个又瘦又小,细小的脖颈,在一对半透明的大耳朵下面,微微翘起的尖尖的肩膀。他俩衣服的用料是一样的,帽子都是黑色的圆礼帽。看到他俩穿戴得如此相似,维罗克夫人不禁产生了联想。

“也许能成为一对父子。”她自言自语道。她继续想到,维罗克先生也许能成为可怜的史蒂夫生活中那个真正的父亲。她知道这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心头涌起一股自豪,并暗自庆贺自己在前几年所做的决定。为此,她出了力,流过泪。

她还有更多值得暗自庆贺的事,她这几天来注意到,维罗克先生似乎很友善地让史蒂夫相伴左右。如今,维罗克先生想去散步了,他大声叫史蒂夫,虽说他的叫法与叫一只家狗的方式不同,但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屋里,维罗克先生总是好奇地长时间盯着史蒂夫看。他的举止改变了,虽然仍旧沉默寡言,但不那么情绪低落了。维罗克夫人有时觉得他相当神经质,他的表现可以被视为一种改善。史蒂夫也变了,不再坐在大钟前面闷闷不乐,只是自言自语,而且威胁人的腔调没有了。他姐姐问他:“史蒂夫,你在说什么?”史蒂夫仅张开嘴,斜眼看着姐姐。偶尔,他莫名其妙地紧握拳头,独自一人愁眉苦脸地站在墙跟前,餐桌上摊着给他用来画圆圈的纸和笔。这是个变化,但不是改善。维罗克夫人认为,史蒂夫听了丈夫与他朋友们之间的谈话,谈话内容对史蒂夫产生了不好的影响,这才造成史蒂夫出现这类兴奋的现象,想到这她开始害怕起来。维罗克先生在散步时,肯定会遇到许多的人并交谈。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交谈是他户外活动的一部分,他的妻子从来没有深究过。维罗克夫人觉得自己处境微妙,但她采取令人不解的镇定态度,这让许多店铺的顾客都吃惊,来她家的客人总是故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不行!她害怕史蒂夫听了一些内容不好的谈话,于是把这个想法说给丈夫听。这些谈话只能使史蒂夫兴奋,因为他无力自拔。没人能自拔。

温妮是在店铺里对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的,但维罗克先生没有评论。他没有反驳,但很想反驳。他忍住没有向妻子指出,让史蒂夫陪他出去散步,是她的主意,不是别人的。此时此刻,维罗克先生是个公正的旁观者,比普通人更加宽宏大度。他从货架上取下一个小纸盒,查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是否正确,又轻轻地放在柜台上。小纸盒还没有放稳当,他便打破了沉默,他的大意是说,把史蒂夫送到乡下可能是最有利的,但他觉得妻子没有史蒂夫便不能生活。

“没有史蒂夫便不能生活!”维罗克夫人缓慢地重复道,“如果史蒂夫能生活得好,我自然能生活。这才是我的看法!没有他,我当然能生活,但他没有地方可去。”

维罗克先生拿出一张棕色的纸和一卷绳子,他一边做事一边咕哝说,米凯利斯在乡下有一栋小别墅,米凯利斯愿意给史蒂夫一间房子住。那里没有访客,没人谈话。米凯利斯正在写书。

维罗克夫人说她喜欢米凯利斯;又说她讨厌卡尔·云特,称他是个“讨厌的老头”;她没有对奥西彭做评论。对史蒂夫来说,他肯定会高兴的。米凯利斯对史蒂夫总是很和蔼、很亲切,他似乎喜欢这个孩子。没错,史蒂夫是个好孩子。

“你最近也喜欢上了史蒂夫。”她在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语气既顽强又自信。

维罗克先生把纸盒包装好准备邮寄,不小心拉断了绳索,低声骂了几句只有他自己才理解的诅咒语。然后,他把声音提高到平时的嘶哑腔调后宣布说,他愿意亲身领史蒂夫去乡下,并把他安全地交给米凯利斯。

第二天,他就按照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史蒂夫没有反对,他似乎很有热情,但有点疑惑。他每隔一小会儿便用迟疑的眼光盯着维罗克先生阴沉的脸,如果他的姐姐没有看着他,他就会更频繁地看维罗克先生。他的表情中同时具有得意扬扬、焦躁忧虑、全神贯注这三种成分,就像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被允许划火柴一样。维罗克夫人看到弟弟温顺的样子很满意,要求他不要在乡下把衣服弄脏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史蒂夫看了自己的保护人一眼,眼神中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没有了小孩子那种天真无邪的信赖感,拥有的是一种骄傲的阴郁。维罗克夫人微笑了。

“天哪!史蒂夫,你别生气。你知道你自己会不小心把衣服弄脏的。”

维罗克先生已经走到街上去了。

先是她的母亲采取勇敢的行动走了,接着又是她的弟弟去了乡下,结果维罗克夫人发现自己比平时更加孤独,不仅在店铺了,在家里也一样。原因很简单,维罗克先生要去散步。格林尼治公园爆炸案发生那天,她孤独地在家的时间更长,因为维罗克先生早晨走得很早,到了黄昏时分才回来。她不怕孤独,她不想外出。天气太坏了,店铺里比街上舒服。维罗克先生进门的时候,门铃大振,她正好在柜台后面做编织,她甚至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她早就分辨出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是维罗克先生的。

维罗克先生走进家,他把礼帽的边缘压得很低,盖住前额。当他径直走向会客室的大门的时候,她虽然没有抬一抬眼睛,却沉着地说:

“天气真坏。你应该是去看史蒂夫了吧?”

“我没有。”维罗克先生温柔地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身后会客室的大门,力量出乎寻常地大。

维罗克夫人把编织活放在膝盖上,平静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把编织活放在柜台下面,起身去把煤气灯点亮了。点亮了灯,她走过会客室,向厨房走去。维罗克先生该喝茶了。温妮对自己的魅力是有信心的,所以没有要求丈夫每天都献殷勤。丈夫向妻子献殷勤是一种古老的习俗,虽然很好,但已经不流行,即使在上流社会也被遗弃了,更何况根本不符合她这个阶级的标准。她不期待他献殷勤。不过,他是个好丈夫,她很尊重他的权利。

维罗克夫人对自己的女性魅力很有信心,以非常平静的心情走过会客室,去厨房完成家庭主妇的责任。但她这时听到轻微的敲打声,这声音非常奇怪,令人不解,吸引了维罗克夫人的注意力。随着响声越来越明显,她停下脚步,既好奇又担心。她点着一根火柴,点亮了会客室桌子上的两盏煤气灯中的一盏,这盏灯最初工作不正常,仿佛像受了惊吓似的吹着口哨,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像一只猫一样舒服地发出轻柔颤动的声音。

维罗克先生与往常的习惯不同,把大衣脱了下来,然后躺在沙发上。他的帽子肯定也脱了下来,扔在了沙发边上。他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壁炉前,脚已经伸进炉围里。他双手抱头,头低垂到炉火上。他的牙齿猛烈地战栗着,嘎嘎地响个不断,这导致他的整个巨大的身躯都跟着在战栗。维罗克夫人看到这里惊呆了。

“你浑身都湿了。”她说。

“不太湿。”维罗克先生支支吾吾地说,浑身战栗着。他用最大力气压制住了牙齿的战栗。

“我扶你上床吧。”她说道,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不用。”维罗克先生用带着鼻音的嘶哑声音说道。

他从早晨7点到下午5点一直在外面,这简直就是故意要生重感冒。维罗克夫人看着他弓着的腰。

“你今天去哪里了?”她问道。

“没有去哪儿。”维罗克先生回答,语调很低,鼻音很重。他的态度表明他此时内心很恼火,或者是头很痛。他的回答既不充分,也不坦率,屋里的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用重鼻音道歉,并说:“我去银行了。”

这话引起了维罗克夫人的注意。

“你去了银行!”她冷静地说,“为什么要去银行呢?”

维罗克先生把鼻子靠近壁炉,极不情愿地咕哝道:

“取钱!”

“你什么意思?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

“是的,所有的钱。”

维罗克夫人把那块小桌布摆平,从餐桌的抽屉里拿出两把餐刀和两把叉子,接着又突然停下手中的程序说道:

“你取钱干吗?”

“或许马上就要用钱了。”维罗克先生用鼻音含糊地说道,他此时似乎就要露馅了。

“我不理解你说的。”妻子评论道,语气很随便,却在餐桌和橱柜之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信任我。”维罗克先生用嘶哑的声音对着壁炉说。

维罗克夫人缓慢地转向橱柜,深思熟虑地说:

“是的,我信任你。”

她继续按程序布置餐具。她摆出两套盘子,放置了面包和黄油,在餐桌和橱柜之间来回走动,既和睦又沉默。她刚拿起果酱,又寻思道:“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一定饿了。”于是她再次回到橱柜前,拿出一块冷牛肉。煤气灯仍然像猫一样在叫唤着,她把牛肉放在煤气灯下。她看了一眼正在烤火的丈夫后,再次走进厨房(下两级台阶)。当她手里拿着一把切肉的刀和叉子返回餐桌后,她才再次说话。

“如果我不信任你,是不会跟你结婚的。”

维罗克先生坐在壁炉上的饰架下,双手抱头,似乎睡着了。温妮沏好茶,低声地叫他:

“阿道夫。”

维罗克先生立即起身,踉跄了几步,坐在了餐桌前。妻子检查了一下切肉刀的刃,放在盘子上,告诉他有冷牛肉。他听了妻子的话仍然无动于衷,下巴低垂在胸前。

“感冒了,要吃饭。”维罗克夫人武断地说。

他抬眼看了看,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有血丝,脸涨得通红。他的头发被他挠得散乱不堪。他的样子很邋遢,像是一次猛烈的纵欲后遗留下的难受、愤怒、消沉。但维罗克先生不是个放荡的人,他的举止受人尊敬。他的样子可能是感冒发烧所致。他喝了三杯茶,但没有吃饭。维罗克夫人劝他吃饭,他的反应既阴沉又厌倦。维罗克夫人最后说:

“你的脚湿了吧?最好穿上拖鞋,今晚你就不要出去了。”

维罗克先生情绪低沉地咕哝了几句,暗示自己的脚不湿,而且即使湿,他也不在乎。穿拖鞋的建议甚至于都被他忽略了。但晚上外出的问题却出乎意料受到了重视。维罗克先生没有想晚上出去,他有个更大的想法。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他显然正在考虑移民的事。不过,到底是去法国或加利福尼亚,还不是很清楚。

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能了,太不可想象了,由于这些因素的作用,维罗克先生的想法失去了所有应有的效果。维罗克夫人感觉丈夫好像是在用世界末日吓唬自己,但她依然能冷静地说:

“这仅是个想法!”

维罗克先生说他病了,对一切都感到疲倦,就在这时她打断了他。

“你感冒很严重。”

维罗克先生显然处于非正常状态,无论是体力上或是精神上都不正常。他情绪低落,陷入了犹豫不决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谈论起移民的必要性,为此他泛泛地罗列了充满恶兆的理由。

“为什么必须移民?”温妮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她此时面对着丈夫坐着,身体仰靠在椅子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想知道谁在指使你,你不是奴隶。这个国家没有奴隶——你别把自己当奴隶看。”她停顿了一下,态度既平静又坦率,似乎无往而不胜。“咱们的生意并不太坏,”她继续说,“你还有个温馨的家。”

她环视了一下会客室,从放橱柜的角落到壁炉里旺盛的炉火。这间店铺的生意虽说不怎么好,但躲在店铺里相当惬意,那神秘的阴暗窗户,那阴暗街道上半敞开的大门,这些都是一个令人尊敬家庭的必备财产和家庭生活条件。弟弟史蒂夫去肯特郡的乡下接受米凯利斯先生的照看,她的感情就有了缺失。她非常想念弟弟,因为她内心里充满了要保护弟弟的热情。这是弟弟的家,也包括这屋顶、这橱柜、这大壁炉。想到这里,维罗克夫人站起来,走到餐桌的另一端,衷心地说道:

“你没有对我厌倦吧?”

维罗克先生一声不吭。温妮从背后靠着他的肩膀,又转身用嘴唇亲吻他的前额,她沉醉了。他俩连外界瑟瑟的风声都听不见。屋外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只有餐桌上的煤气灯在寂静的会客室中还是像猫一样发出低沉的颤音。

在这个出乎意料、缠绵的激吻中,维罗克先生双手抓着椅子的边缘,保持着僧侣般的静止不动。当前额上的压力消失了以后,他手放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前。我没转身背对着屋里。他看上面目有些浮肿,好像刚服过毒品一样,他的双眼紧紧跟随着妻子在运动。

维罗克夫人安详地收拾起了餐桌。她用平静的声音评论着那个新抛出的想法,她的语气是通情达理的、家庭式的。这个想法经不起推敲,她从各个角度加以批评。但她真正关心的是史蒂夫的幸福,在她眼里,弟弟的情况太“特殊”,不宜草率地带出国,这才是她的本意。为了把这点谈清楚,她使用了最激烈的言辞。她一边说,一边鲁莽地穿上围裙,要去洗茶杯。由于没有遭遇反驳,她似乎激动起来,她用近乎尖刻的语调说道:

“如果你要出国,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去。”

“你知道我是不会自己去的。”维罗克先生嘶哑地说道。他在家里说话的声音不洪亮,颤颤巍巍,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隐情。

维罗克夫人马上就后悔自己的话了。她本不想说如此不友善的话,这样不友善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一股歹毒的邪念选择的语言。但她知道补救,就好像没有说过一样。

她回头看一眼那个使劲地在壁炉前站稳脚跟的男人,这道发自她那双大眼睛的目光,一半是嬉戏,另一半是残酷——换了在贝尔格莱维亚区出租公寓时期的温妮,是绝对无法有这样的眼光的,因为她那时品行端正、天真无邪。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她也不再天真。她盯着他足有一秒钟的时间,面部表情呆滞,如同戴了面具一般。这时他开玩笑地说:

“你不能,你会很想我的。”

维罗克先生向前走了一步。

“正是。”他大声说道,伸出手臂,向她前进了一步。他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些野性的不确定成分,有可能他是想去扼死妻子,也有可能是想去拥抱妻子。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维罗克夫人的注意力被门铃的响声所吸引。

“店铺,阿道夫,你去。”

他停下了脚步,手臂缓慢地放了下来。

“你去,”维罗克夫人又说了一遍,“我还穿着围裙。”

维罗克先生笨拙地服从了,他双眼呆滞,像是个涂着红脸的机器人。由于表面太像机器人了,这使得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受,好像自己体内有机械装置似的。

他把会客室的门关上,维罗克夫人迅速把餐具拿进厨房。她把茶杯和其他餐具都洗干净,然后静下来听外面的声音,她听不见什么。顾客在店铺里的时间很长,肯定是顾客,因为如果不是顾客,维罗克先生会把他带进屋里的。她猛拉开围裙的绳子,把解下的围裙丢到一把椅子的背上。然后,她慢慢地走回会客室。

这时维罗克先生也从店铺走进会客室。

他去迎门铃的时候满脸通红,但回来时脸色如同白纸。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吃过毒品的狂热的麻木表情,而在短时间内变成为一种迷惑和厌烦的表情。他直接向沙发走去,眼睛盯着放在那里的大衣,仿佛不敢去摸。

“出了什么事?”维罗克夫人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从半敞开的门里,她看见顾客还没有走。

“我今天必须出趟门。”维罗克先生说,但没有走过去拿外衣。

温妮一句话没说,走进店铺,把身后的门关上,接着走到柜台后面。她在坐稳了椅子后,才敢看看面前的顾客。面前站着个男人,又高又瘦,胡子向上翘。当时那人正好在把胡须捻得更加陡峭一点。在竖起的衣领里,露出那人一张瘦骨嶙峋的长脸。他受了点雨淋,身上有点湿。他皮肤黝黑,在微微下凹的太阳穴下面,颧骨明显突出来。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他不是顾客。

维罗克夫人平静地看着他。

“你从欧洲大陆来的?”她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了。

这位瘦高的陌生人没有仔细端详维罗克夫人,仅是用微微一笑做了回答。

维罗克夫人好奇地盯着他看。

“你懂英语,对吧?”

“是的,我懂英语。”

他没有一点外国口音,只是发音似乎很费力。维罗克夫人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她有个结论,有些外国人的英语比英国本土人要好。她眼盯着会客室的门,嘴里说道:

“你是不是想永久在英格兰居留呀?”

陌生人再次用默默的微笑作答。他的嘴很友善,眼睛却在四处搜寻。他摇头的时候似乎有点忧郁。

“我丈夫会帮你渡过暂时的难关的。不过,你在最初几天最好寄宿在古哥廉尼先生那里,名字叫大陆饭店,私立的,很僻静。我丈夫会带你去那里。”

“好主意。”又瘦又黑的男人说,突然他目光变得冷酷起来。

“你以前就认识维罗克先生吧?在法国?”

“我听说过。”这位访客用他那缓慢、艰难的语调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不想深入谈论这事的意图。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开口了,谈话方式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丈夫不是偶然才在街上等着我的吧?”

“在街上!”维罗克夫人重复道,语气显得很吃惊,“不会吧,这栋房子只有这一个门。”

她冷淡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起身,走到玻璃门前窥视。突然,她打开了门,走进会客室消失了。

穿上大衣,他却把身体靠着桌子,用两只手支撑着身体,好像是头晕或恶心了。她感到不解,“阿道夫。”她低声叫道,而此时他也站直了。

“你认识那人?”她快速地问道。

“我听说过他。”维罗克先生小声艰难地说,眼睛恶狠狠地看了门一眼。

维罗克夫人漂亮的、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憎恶的目光。

“他是卡尔·云特的一个朋友——那个老头真可恶。”

“不是!不是!”维罗克先生表示反对,说着又去找帽子。但当他从沙发下拿出帽子,却只是抓在手里,仿佛忘记帽子的用途。

“嘿,他在等你,”维罗克夫人最后说道,“我明白了,阿道夫,他不是最近烦扰你的来自大使馆的人吗?对不对?”

“烦扰我的大使馆的人?”维罗克先生重复说了一遍,一阵惊异和恐惧极大地惊动了他。“谁告诉你大使馆的事了?”

“你自己。”

“我!我!我把大使馆的事说出来了!”

维罗克先生似乎极度害怕和迷惑。他妻子解释道:

“你近来在睡梦中说了一点,阿道夫。”

“我都说什么了?你都知道了什么?”

“不多。似乎大部分是瞎说,但让我觉得你很忧虑。”

维罗克先生猛地把帽子扣在头上。他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瞎说?大使馆的人!我要把他们的心脏一个接着一个挖出来。我是要他们小心,我还能说话。”

他被一阵怒火控制了,在餐桌和沙发之间走来走去,他敞开的大衣不时刮到餐桌角。红色的怒潮退去了,他的脸上恢复了惨白,鼻孔却仍然在颤抖。维罗克夫人为了生活的需要把这些都当做感冒的症状。

“好吧,”她说,“尽快摆脱那人,然后赶快回家跟我在一起,我要好好照顾你一两天。”

维罗克先生逐渐安静下来,苍白的脸上表现出坚定的信心。他刚把门打开,这时他妻子又低声叫他回来:

“阿道夫!阿道夫!”他吃惊地走回来,“你从银行里取出的钱在哪里?在衣袋里?是不是最好把钱……”

维罗克先生愚蠢地呆望着妻子伸过来的手掌好一会儿,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钱!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猪皮钱包。维罗克夫人没有说一句话就接了过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维罗克先生和顾客出门的门铃声渐渐安静下来之后,她才打开钱包,抽出钱来看了看。检查完钱包,她若有所思,四顾而望,这整栋既寂静又孤独的房子里充满了不信任。她结婚后的住所,对她来说非常孤寂和不安全,就好像坐落在森林深处一样。在家里那些坚固的家具中,对她想象中的盗贼来说,似乎没有一件是不脆弱的、不诱人的。这是个完美的幻象,因为她具有天生的出众思考力和奇迹般的远见。根本不用去想抽屉,那盗贼首先下手的地方。维罗克夫人匆忙解开了几个钩形扣,把钱包塞入她的紧身胸衣中。在保存好丈夫的资金之后,她高兴地听到门铃响了,有人来了。她走到柜台后,仍然保持着她那副对待普通顾客的冷漠态度,用不害羞的眼光死盯着。

店铺的中央站着一个男人,他迅速地、冷静地扫视店铺里的一切。他的目光爬上了墙,横扫了天花板,查看了地板——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他的黄色的长胡须落在了下巴以下。他像一个远道而来的老朋友似的微笑着,维罗克夫人记得曾经见到过此人。他不是顾客,她不再像盯“顾客”那样盯着他,但仍然维持着冷漠的态度,隔着柜台面对着他。

他小步迈向柜台,摆出一副很亲切的样子,但又做得不十分明显。

“维罗克夫人,你丈夫在家吗?”他轻松地问道,声音洪亮。

“不在,外出了。”

“遗憾。我来是想私下向他了解点情况。”

这是真的。总巡官希特实际上回到了家里,甚至都快穿上拖鞋了。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被赶出这桩案子了。想到这,他脑子里充满了轻蔑和气愤的念头,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不满,于是决定到外面散散心。什么都无法阻拦他去友好拜访维罗克先生,特别是偶尔去一次。公民为私事出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交通工具,这是符合其公民身份的。他的大方向是朝着维罗克先生家在走。总巡官希特非常尊重自己的公民身份,为了避免遇见布雷特街上的巡警,他特意多走了许多弯路。与无人知晓的副局长相比,这种谨慎的措施对他这样具有社会知名度的人来说,显得更为必要。公民希特走进了那条街,他躲躲闪闪地走,如果他是罪犯,肯定会被诬为潜逃犯。他在格林尼治公园获得的残破衣服就在衣袋里。不过,他一点并不想以私人的身份公开展示它。相反,他就是想看看维罗克先生能多么主动地交代。他希望维罗克先生的谈话具有指控米凯利斯的性质。他抱有这个希望主要是职业方面的需要,当然也有道德方面的需要。总巡官希特是正义的仆人。现在他发现维罗克先生不在家,这使得他很失望。

“如果他不久就能回来,我就等一会儿。”他说。

维罗克夫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希望了解一些很私密的事,”他又说道,“你理解我说的吗?我猜你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维罗克夫人直摇头。

“不知道。”

她转身去整理柜台后面货架上的盒子。总巡官希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猜你知道我是谁。”他说。

维罗克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总巡官希特很吃惊她如此冷静。

“好了,让我告诉你,我是警察。”他说道,语气锐利。

“我不太关心你是谁。”维罗克夫人说,回身又去整理纸盒去了。

“我的名字是希特。警察局特警部的总巡官希特。”

维罗克夫人在巧妙地调整了一个小纸盒的位置之后,转过身,面对着他,目光呆滞,闲着的手下垂着。屋里一片寂静。

“你丈夫一刻钟前走了,他难道没说何时回来吗?”

“他不是单独一个人。”维罗克夫人无意中说了出来。

“是位朋友吗?”

维罗克夫人伸手去梳理脑后的头发。她的头发其实非常整齐。

“一个陌生人来找他。”

“我明白了。那个陌生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告诉我他的样子吗?”

维罗克夫人没有反对。当总巡官希特听到那人又黑又瘦,大长脸,胡子向上翘,他显得受到了惊扰,惊呼道:

“果然不出所料!他可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

他内心里对自己顶头上司微服私访极度厌恶。但他不是堂吉诃德,他不想再等待维罗克先生回来了。他俩出去的目的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他俩可能会一起回来。这个案子没有按正常程序执行,被破坏了,他痛苦地思考着。

“我怕没有时间等你丈夫了。”他说。

维罗克夫人冷淡地听着。她的超脱给总巡官希特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此刻,她的超脱还引发了他的好奇心。总巡官希特现在是犹豫不决,像大多数普通公民一样感情用事。

“我认为,”他凝视着她并说道,“你能讲清楚发生了什么,当然条件是你要愿意讲。”

面对他的凝视,维罗克夫人用美丽但呆滞的双眼做回报,她低声说道:

“出事啦?出了什么事?”

“就是我来与你丈夫要谈的那件事。”

那天早晨维罗克夫人像往常一样看了看早报,但一直没有出门,而报童从来不来布雷特街,他们在这条街上没有生意,他们的叫卖声,只能在人口稠密的大街上传递,还没有传递到店铺的门口,就被肮脏的砖墙吞食尽了。她丈夫也没有买晚报带回家。总之,她没有看到相关新闻。维罗克夫人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只能说不知道,但在她平静的声音里透露出好奇心。

总巡官希特不相信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简短地、丝毫不友善地说明了事情。

维罗克夫人赶快避开了他的视线。

“真笨。”她缓慢地说。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在这儿不是受压迫的奴隶。”

总巡官渴望地等着她说更多的话,可她没有。

“你丈夫回家后难道没有说什么吗?”

维罗克夫人只是把头从右到左摇了一下表示没有。整个店铺处于疲惫、沉闷的寂静之中。总巡官希特忍不住恼怒起来。

“另有一件小事,”他又冷漠地开口说话了,“我想与你丈夫说。我们得到一件大衣,我们认为是偷来的。”

维罗克夫人那天晚上特别关心小偷的事,于是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胸前的衣服。

“我们没有丢大衣。”她镇定地说。

“这很有趣,”总巡官希特继续说道,“我发现你保存了大量不褪色墨水。”

他拿起一小瓶,在店铺中央的煤气灯下仔细查看。

“紫色的,是吧?”他说完又把墨水瓶放下,“我说过这事很奇怪。因为大衣内有标志缝在衣服内部,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着你们的地址。”

维罗克夫人身子靠在柜台上,低声惊呼起来。

“那应该是我弟弟的。”

“你弟弟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吗?”总巡官问道,语气活泼。维罗克夫人身子更加靠在柜台上。

“他不在这里,标志是我写的。”

“你弟弟现在身在何处?”

“他与一个朋友住在一起,在乡下。”

“那件大衣就来自那个地方。那个朋友的名字是什么?”

“米凯利斯。”维罗克夫人诚实地低声说了,语气中充满了胆怯。

总巡官吹了一声口哨,目光闪烁。

“太好了。你弟弟样子怎样——是不是很结实、皮肤黝黑?”

“哎哟,不是,”维罗克夫人热诚地惊呼道,“那人肯定是小偷。史蒂夫瘦小,皮肤白净。”

“很好。”总巡官希特满意地说。他继续挖信息,而维罗克夫人则一会儿陷入惊慌中,过一会儿又陷入惊奇中,双眼紧盯着他。为什么要在大衣内缝这样的标志呢?他从谈话中知道了那天早晨的真相,当时他怀着极度恶心的心情去检查死者的残体,那残体是一个年轻人的,这个年轻人情绪焦虑,神情恍惚,行为古怪。他如今还知道了,死者自婴孩时就被面前这位与自己说话的女人照看。

“他是不是很容易兴奋?”他提示道。

“是的,他是很容易兴奋。但他是怎样丢失大衣的……”

总巡官希特掏出一张粉红色的报纸,这份报纸是他在半小时前买的。他对赛马感兴趣。在本国公民的质疑下,总巡官希特被迫把多年来养成的轻信毛病释放出来,那就是从内心里无限度地那份晚报上的体育预测栏目。他把那份晚报的号外丢在柜台上,然后把手插入衣服口袋中,拿出那块碎布,虽然这块碎布好像是从卖废品的破碎衣服堆里拣出来的一样,他仍然拿给维罗克夫人看。

“我相信你认识这个东西。”

她用僵硬的双手捧着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是的。”她低声说道,然后抬起了头,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点。

“为什么要撕成这样?”

总巡官伸手越过柜台,从她手里把那块布抢了回来,而她则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心想:身份鉴别完美无缺。这时他已经看出了令人震惊的真相。维罗克就是“那另一个人”。

“维罗克夫人,”他说,“我感到,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宗爆炸案有多么的了解。”

维罗克夫人静静地坐着,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惊愕之中。这些事情之间有联系吗?她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甚至门铃响了的时候,她都无力转动脑袋。总巡官希特看到这里,马上转身。维罗克先生进屋后把大门关上。屋里的两个男人凝视着对方。

维罗克先生没有看妻子一眼,而直接走向总巡官,而总巡官看到他回来了,松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维罗克先生咕哝道,语气沉重,“你在追踪谁?”

“没在追踪谁,”总巡官希特低声说,“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

维罗克先生此时仍然面色苍白,但浑身有一股坚定劲儿。他没有看妻子一眼便说:

“跟我来。”他领着希特走进了会客室。

会客室的门刚关上,维罗克夫人便鱼跃而起,就好像要把门撞开似的,但她实际上是跪在了地上,耳朵对着钥匙眼。那两个那人肯定是一进门便停下了脚步,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总巡官的声音,却看不见希特用手指有力地抵住她丈夫的胸脯。

“你就是那另一个人,维罗克。”有人看见两个人同时走进了公园。

另一个声音是维罗克先生的,他说:

“那好,现在抓我吧。有什么妨碍你吗?你有这个权力。”

“不!我知道你把秘密透露给了谁,他要亲自处理这件事。但别搞错了,是我发现了你的踪迹。”

此后,她仅能听到低声的咕哝。总巡官希特肯定是把那片碎布展示给维罗克先生看,因为史蒂夫的姐姐兼保护者听见丈夫稍微提高了嗓门儿。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有可能找到这个办法。”

这时维罗克夫人听不清他俩的对话了,只能听到低声的咕哝。对她的大脑而言,咕哝的神秘感虽然令人不快,但比不过那些朦胧词汇的暗示。过了一会儿,总巡官希特在门的那边提高了声调。

“你一定是疯了。”

接着是维罗克先生回答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阴郁的狂暴:

“我已经疯了一个多月了,但我现在不疯了。事情结束了,我要把脑袋里的东西都说出来,接受其后果。”

会客室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公民希特低声说:

“脑袋里的什么东西?”

“所有东西。”维罗克先生在郑重地说,然后语调又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维罗克先生的声音又提高。

“你认识我有几年时间了,你觉得我有用。你知道我是坦率的人,对,我很坦率。”

这种利用老关系求情的方式,肯定是让总巡官感到极度厌恶。

他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的味道。

“不要太信赖别人曾经给你的承诺。如果我是你,我就尽量开脱自己。我认为我们警察不会去抓你的。”

维罗克先生好像微微一笑。

“对了,你想让人除掉我,对不对?不对,你现在还不想抛弃我。我对那些人诚实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所以我必须说出一切。”

“那就说吧,”总巡官希特用冷漠的声音表示同意,“当时你如何能逃走呢?”

“我当时在切斯特菲尔德路上走,”维罗克夫人听到丈夫的声音,“这时我听到了爆炸声,我就跑开了。当时有大雾,我跑到乔治街的尽头后才遇到第一个人。我觉得此前没有遇到任何人。”

“太容易了,”总巡官希特惊奇的声音,“那爆炸声吓坏了你了?”

“是的,来得太快了一点。”维罗克先生用阴郁、嘶哑的声音承认。

维罗克夫人把耳朵紧贴着钥匙眼,她的嘴唇变成了蓝色,手冰冷得如同冰块,脸上苍白,两只眼睛如同黑窟窿。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火焰包围着。

门里面的声音低沉下来。她仅偶尔能听到丈夫的声音,有时也能听到总巡官的平稳声音。她最后听到:

“我们认定他是被树根绊倒的,对吗?”

接下来是一段嘶哑的、流利的说话声。此后,总巡官好像是为了回答什么问题,加重语气说道:

“毫无疑问,他被炸成了碎片:四肢、沙土、衣服、骨骼、碎片——所有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了。让我告诉你当时的情况,他们是用铲子才把他收集在一起的。”

蹲伏着的维罗克夫人,突然直立起身子,捂着自己的耳朵,摇摇晃晃地在柜台和墙上的货架之间走向椅子。她那双疯狂的眼睛看到了总巡官留下的那张体育版报纸,她猛地去抓报纸,身体却撞到了柜台上。抓到报纸后,她再次跌坐在椅子上,然后把这份粉红色的娱乐报纸撕成两半,扔在地板上。在门的那一边,总巡官希特正在与间谍维罗克先生谈话:

“所以,你把所有坦白出来的东西都看作证词?”

“是的。我要讲出全部实情。”

“别人是不会像你期望的那样相信你的。”

总巡官陷入沉思之中。这件事会暴露出许多秘密的事——大量有用的情报将会被废弃,这些情报都是由一个有能力的人收集的,这些情报不仅对他个人有特殊的价值,对社会也有特殊价值。这样的干涉完全没有必要。这会使米凯利斯毫发无损;教授的家庭产业会被曝光;整个监控体系会崩塌;各家报纸会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这样的争吵突然在他的眼里有了新的含义,报纸就是傻子写给白痴看的。他在内心里同意维罗克先生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说的一段话。

“也许他们不会相信我。但那会搅乱许多事情。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在这件事上依然会很诚实……”

“如果他们让你说,”总巡官希特嘲笑地说,“他们会在把你送上被告席前,给你机会说。但最后你仍然会获得令你大吃一惊的判刑,我不会太信任刚才与你谈话的那位绅士。”

维罗克先生皱着眉听着。

“我建议你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快逃走。我不是受命来这里,有其他人在附近。”总巡官希特继续说道,他重点解释了“其他人”这个词的意思。这些人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确实!”维罗克先生激动地说。他离开格林尼治公园后,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一间昏暗的小酒吧间里,他根本不知道还会有如此好的消息。

“这就是他们目前的印象。”总巡官向他点头示意,“逃走。销声匿迹。”

“我能去哪里?”维罗克先生咆哮道。他抬起了头,盯着会客室关着的门,情绪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今晚能带我走,我可以悄悄地走。”

“我猜只能如此了。”总巡官用讽刺的口吻表示同意,眼光也顺着维罗克先生凝视的方向。

维罗克先生的额头出现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他在不动声色的总巡官面前压低了自己嘶哑的声音。

“那个小子既蠢又不负责任。法庭立即就能看出来。他只配去救济院,但去救济院才是他最糟糕的……”

总巡官此时已经握住了门的把手,面对维罗克先生低声说:

“他也许很蠢,但你肯定是疯了。你当时想什么去了?”

维罗克先生想到了弗拉基米尔先生,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说道。

“一头来自北冰洋的猪,”他极度鄙视地说,“就是你说的绅士。”

目光镇定的总巡官,点头称是,接着把门推开了。维罗克夫人仍然待在柜台后面,也许听到了他触发的猛烈门铃声,但没有看到他离开。在柜台后面,她僵硬地直坐着,两张肮脏的粉红色报纸平躺在她的脚下。她的双手痉挛性地捂住自己的脸,手指紧抓前额,仿佛她的脸皮是一副面具,她想要猛地撕下来一样。这种纹丝不动的姿势表达了愤怒和失望,暗示她在悲愤情感的刺激下可能采取任何暴力手段。这种姿势比那种尖叫着用头撞墙的浅薄的举动更具表达力。总巡官希特匆忙地大步走过店铺,扫视了她一眼。当挂在弯曲钢片上那个有裂痕的门铃停止战栗的时候,维罗克夫人仍然是纹丝不动,仿佛姿势拥有魔咒般的抑制力。那煤气灯T形喷嘴释放出的火焰,也在燃烧着,连颤抖都没有。这家卖不正经商品的货架被涂成暗棕色的,似乎正在吞噬灯发出的光芒,但维罗克夫人左手指的结婚戒指却闪耀着绮丽的光芒,就好像名贵的珠宝即使被丢弃在垃圾桶里仍然光芒依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