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梭罗古勃著

印字室中、有五女子、方谈笑工作。一侍童著制服、突然推门、伸其首、发极短如髠薙、言曰、“那及什陀·亚历舍夫那、珂林息契跋夫人有电话相招。”那及什陀年二十七、颀长壮健、闻言而起、下楼赴电话之室、步履极安详、目光坚定、唯曾历重忧而能始终忍受者、始有之也。女行且思曰、“今不知何事又起矣!”女盖知其姊见招、必有变故、儿或病、或其夫经营失意、或资用告匮耳。尔时、便须趋视、翼助慰解、整顿就绪。其姊长于已者十年、远居郊外、故相见亦甚希也。

女至电话箧旁、烟卷麦酒鼠臊之气、充塞左右、遂举听筩语曰、“丹尼契伽、汝耶?”则闻其姊之声、涕泣痛苦、正如所期、答曰、“那暗速来!家遭闵凶、绥罗若死矣!彼以手枪自杀矣!”那及什陀闻言、几不自信。其姊子绥罗若死矣!年才十五。乃断续言曰、“丹尼何言?茲事良惨、彼胡为至是?且在何时?”顾不及待其反答、辄曰、“吾即来矣!”遽置听甯、至忘却悬之原处、迳就监督之室、乞与休暇。监督虽颇怫然、顾亦见许、唯哓哓曰、“汝知假期以前、事在大忙、一似汝偏喜于烦忙时乞假也者。但使事诚重要、则可一行。然须忽忘汝事、当及时完竣之耳。”

未几、那及什陀已登街车、作二十分钟之旅行矣。心怜其姊、复悲亡人、意气至为颓丧。以十五岁之童子、方当身在学校、活泼嬉游、而乃俄忽自戕、思之良足惨悯。且念及其母之悲哀、复为心痛、其哭泣伤悼、殆可想见矣。其姊一生、似永永失意、更无幸福之日也。

顾那及什陀如此思惟、俄亦中绝、心盖别有所思。凡遇不意之事、突然而来、日常生活、忽为间断、则那及什陀每于此时、念及过去生涯中之一事。此事潜伏于胸、哀怨啮心、永远无已。泪泉涸竭、更不能于涕泪之中、略求慰安、间或莹莹数点、见于眼角、而又甚希有。女之对于世界、似已绝无关系、唯漠然视之而已。

今在车中、记忆复活、示以过去时中、光明热烈之一节。女遂念及当时短促之光阴、爱恋与自忘、情欲与自弃、悉于此中一现而去。尔时光明之夏日、不啻一联系之佳节。蔚蓝天宇、弥满大空、盛夏白雨、淅沥洒地、似皆所以娱女、使之欢欣。松林香味、甘美醉人、较墙薇尤胜、盖其地气候、不宜墙薇、故无此华、而景物亦复可喜。莓苔暗碧、生于阴森林树之下、如软胡床。小川徐流、度越磐石、似作低语、清晰柔美、虽亚尔加提之流水、不是过矣。水气清凉、能使人爽健愉悦也。

沉酣于恋爱中时、流光之驶、抑何速耶!终而末日至矣、而女当时、不知其为末日也。天色澄明、了无云物、欢乐之气、充塞四围。松林自发佳香、浓阴密布。山径宽阔、萧爽无伦、苔藓柔嫩、触履温软。一切无不如前、唯鸟已辍歌、哺子具毕、悉率其雏、飞去久矣。

顾其爱人颜色、殊似不欢。今日之晨、方得家书、至败人意也。遂告女曰、“此书甚败人意、吾以是颓唐、恐将多日不能见君也。”女闻言、未以为戚、第询之曰、“其事如何?”曰、“吾父告我、吾母病、令速归。”而其父致书、所言实异、特那及什陀不之知耳。女盖不信爱恋之侣。乃有弃捐、鸣唼之吻、而作谎语也。爱人手搅女腰、且唼其唇曰、“吾必一行、责无可贷。唯离别之后、吾当大孤寂耳!吾知家事非亟、而我则不能不归。”女曰、“汝去当也。汝母病、汝何能留滞不归耶。尔后可日发一书。汝既行、吾之寂寞当可想矣。是日、女依然偕行、至于大路之次、复取道林中而返。心虽惜别、顾犹确信其来归、而爱人乃终不返矣。

别后、女得书二三通、皆极奇异、词意隐约、不能甚解。此后遂无消息、那及什陀始信其不复爱己矣。比夏日尽、于不意中、闻人言其已娶。一曰、“汝未闻耶?时在前周、今已赴尼斯度蜜月矣。”或答曰、“然、彼良有佳运、娶得美艳且富之女郎也。”曰、“吾料女当有嫁资、甚富厚。”曰、“诚然、女父……”那及什陀不复留滞、以听女父之历史、即匆匆行。

此后之事、女时时忆及之。唯女实不欲忆及、且每自竭其力、以忘过去而塞回想。凡此诸事、念之皆悲苦污辱、不可堪也。闻别娶后数日、复步林间、——是地也、以往昔温存之记念、于女心至为亲爱、——乃初觉胎儿之运动。顾新生始觉、而死睽亦与俱来。女已自决、儿万万不可生也。

眷属之中、无一人知其事者。女设辞告众、因得出门。筹集资斧、亦殊非易、终乃成行。逮诸事就绪、——当时情状、女之所极不愿念及者也、——复返其家、弱且病、体羸而色苍、顾尚以勇猛之力、强自支持、以隐其苦痛与恐怖。

记忆之力、每强那及什陀、使忆过去一切事、女辄努力以抗之、而时或仍不能免、疾如奔电、诸凡忽现于心。那及什陀则恐怖嫌恶、不禁战栗、急转念以向他事。然有一念、那及什陀又甚宝爱之、即彼尝有一儿是也。儿虽未生、而女常赌一小儿影象、显现目前、其状可爱、亦可怖也。

女或寂然、闭目独坐、则儿自来就之。女视儿日益长成、且见之至为了了、故觉终日同居、殊不异人间母子。乳皆充满乳汁、用哺其儿、偶闻大声、辄自惊战、得无儿仆、且受伤耶?

女时或伸手、欲抚儿、柔软金黄之卷发、或执其手、曳之近前、而儿辄避去、女手唯遇空气、然仍闻其笑声、如在左近、正匿椅后。

女稔知其貌、——其未生之儿之貌、——其貌可爱、亦复可怖、盖合其人之风姿、与已身之风姿、杂而为一、其人即窃取其爱、而复弃之、窃取其魂、而复忘之之人、又虽有是诸端、而仍所爱不能忘之人也。儿之褐色目睛、金黄稠发、唇吻下辅、并与父肖。红色之耳、状如贝壳、圆满之肢、辅类薄中现微滑、则皆类已。且复稔知其一切仪形、以及举止、儿举小手、或交胫而坐者、皆学自未见之父、而笑貌乃与己同、又或倾欹其首、羞涩无措、为状亦正如一也。

凡是怀想、皆甘美而痛苦。儿之纤指、乃适触其深创、虽云可爱、亦剧酷矣。甚矣、心之痛苦也!然女终不欲驱遣之。心自念曰、“吾未生之子!吾无汝不能自存、吾安得使汝生存于世、或吾能授汝以生者、……”

其生、亦梦幻之生而已。是唯因女而生、未尝生者不能自为哀乐。儿故生存、然不为己而生、在生命界中、在有生一切物中、彼实不存。彼虽生气盎然明丽可爱、而又复无有也。

那及什陀时时自语曰、“此皆吾业也!彼尚幼、故未能解、逮长大时、当自知之。彼将与人世小儿较、因欲得真实之生命。尔时彼当怨我、我则唯死而已。”女未尝念如此思惟、在现实光中、其荒诞为何如。且不信其未生之儿、实无形体、以为灵魂安宅。由那及什陀观之、未尝生者、真实生存、旦以无限之哀愁、窘苦其心也。

那及什陀意中、儿则通体光明、身被素衣、手足白皙、目光清明、天真洋溢、启颜而笑、则其声愉悦、如合音乐。女欲抚之、儿辄避去、然永不远离、但匿近处。儿虽不就母怀、而女闭目静坐时、儿则自至、仿佛以温柔之臂、来挽其颈、接吻于颊、唯未尝唼其唇也。女则念曰、“彼长大时、会自知之。彼将悲叹、遂去不返、尔时吾则将死矣。”

街车之中、喧阗万状、坐客互相抵排、女唯闭目而坐、自念其儿、再三凝视儿目、清澈而光明、谛听其无言之声、柔美无比。……终途如是、以至旅行既终、降车之时届矣。

街车既止、那及什陀沿积雪通衢而行、过木石矮屋、及诸园囿。女独行、虽途中遇客甚多、而绝无同行伴侣。女且行且思曰、“吾罪当永与吾俱、将永永不能去。吾何为尚复生存、即小绥罗若且死矣。”念此不禁心痛、唯仍不能自解疑问、又自诘曰、“吾胡为尚尔生存、然又奚须必死?”未几、转念曰、“吾之小儿、仍与吾俱、但彼今己长成、且八岁矣。行当渐有知识、何彼尚不怨我?岂彼不欲与诸儿戏、乘小橇走冻雪上耶?岂冬日之美、不能引动其心耶?吾觉其景色良佳、虽云世界幻影、而吾终以为美。岂彼信不欲生存于此世乎?

女独行街上者久之、乃渐念及今日往访之家、力作之姊婿、劳顿之姊、顽儿之群、时时求食、贫困之家也。继又念所宠诸甥、及绥罗若、彼今自杀矣。然谁则能逆料其死者?以彼固自来活泼而愉快者也。于是又忆前周之娶语、绥罗若方抑郁不欢、读新闻讫、言曰、”国内事百无一佳、如读新闻、止见可怖可羞之事耳。”那及什陀答以数言、亦皆己所弗信者、但欲导绥罗若之意、使之他向而已。绥罗若凄然微笑、复曰、“阿姨那暗、试思吾辈周遭所赌诸事、岂非一无善状。有一老人、为人中贤者、离家外出、欲求死地以死。(此盖指托尔斯泰翁)此事岂不可悲!诚以老人见周遭之恐怖、明审胜于吾辈、故不复能忍耐生存、遂去而死矣。悲哉!”顷之、又曰、“阿姨那暗、吾方以所感告汝、以汝爱我、且能知解其理。吾实不欲生于如此世间、吾自知懦弱不异他人、更有何事可为耶?第积渐成惯、亦随遇安之而已。纳克拉梭夫云、早死为幸福、其言是也。”那及什陀犹记当时甚为绥罗若虑、因与长谈以慰之、终似信服、复见笑容、曰、“唉、吾辈亦且生存、姑待之、人间进步、尚复上行、吾辈亦尚未知其终极。”

今也、缓罗若不复生存、已自杀矣。彼殆不生而待进步之自进与?其母今将何作、殆方吻唼其蜡黄之手、或方为儿辈具食、诸儿则惊惧而啼、缠蓝缕旧衣、状至可怜也。抑或自投床上、哭泣不已乎?幸福哉!使彼而能哭者、世间更有何物、甘美胜于眼泪之慰藉者耶?

既而那及什陀已抵姊家、拾级而登、以至第四层楼上。石级狭而峻、女又疾趋、殆如奔窜、至呼吸为塞、遂止户外、稍稍休憩、以毳衣之手、攀阑干坌息而立。户上覆毡、更敷油布、布上缀黑布条、纵横作十字、半为装饰、半亦为持久计也。有一布条、半已撕去、折而下垂、油布破孔中、乃露灰色之毡。是时那及什陀忽感悲苦、胸臆升降、至为迅疾、两手障面、大声而号、陡觉气力皆尽、颓唐坐于阶上、痛哭不能止。坐久之、以手掩面、热泪涔涔、濡羊毳手衣而下堕。

时将黄昏、楼梯之上、阴寒而寂寞。层楼诸户、矗立如喑。女哭久久、……忽闻步声甚微、而入耳极稔。女坐以待、乃觉其儿渐近、伸臂挽其颈、辅颊相倚、出温柔小手、力欲推女掩面之手去之。儿唼女颊、细语曰、“汝何为泣?汝安得有过失耶?”女坐而靖听、不敢稍动、或启其目、惧儿或隐去、唯垂右手置膝上、而仍以左手掩其目。未几、女泣渐止、不敢以妇人之泪、多罪之人之泪、怖其儿也。儿复唼其颊曰、“且汝毫无过失。”儿又言、而其辞乃如绥罗若、曰、“吾不欲生于此世、吾亲爱之母、吾甚感谢汝也。”又曰、“亲爱之母、吾诚不欲有生耳。”是言也、在昔出绥罗若之口、闻之至可骇怖、以彼既由不可见之神力、授以生命、所当善自宝重、而不应加以破灭、自快其心。顾在未生于世之儿言之、则安慰母心、实无穷极。女乃逡巡、如恐以尘世之声、惊其孺子者、温语曰、“然则爱儿其恕我乎?”儿答曰、“汝本无过。倘汝必欲吾言、亦无不可、吾恕汝矣!”际此之时、女忽觉不意之幸福、充溢于心、茫漠不自审所为。惴惴然徐伸两臂、乃觉儿在膝上、手怃其肩、唼其唇久久。女仍闭目、盖不敢视世人所不当视之物、惟仿佛觉儿之眼光、直注其目、光明下照、如太阳也。顷之、觉儿臂已解、阶上微闻步声、知儿去矣。

女起立、拭泪、振铃启户、入见其姊。此时心中满以幸福平安、且有神力、能振作慰藉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