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自己家来。

吃饱喝足得到宽恕。

这些人是我的父母,

和同胞兄弟姊妹!

肥牛为我而宰,

可是没价值的东西对我更有刺激……

我想我的猪对我最好,

所以拔脚朝猪圈走去。

the prdigal son。

用绳来相连的行列又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向前进发,老夫人睡到下一个歇脚处才醒,这段行程很短,离太阳下山还有一小时,基姆便走来走去找乐子。

“为什么不坐下休息?”一个侍从说,“只有魔鬼和英国人无缘无故地走来走去。”

“永远别跟魔鬼或是驴子和小男孩交朋友,没人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另一侍从说。

基姆回头给他们一个白眼-他不要诌魔鬼怎样玩弄小男孩后来悔之莫及的老故事,然后懒散地穿过乡野。

喇嘛大踏步跟在他后面,那天他们每次经过一条小河,喇嘛便跑过去看看,可是始终没有他要找到他那条河的启示,如今他可以用相当有修养的口吻和人相谈。又有一位贵妇适当地尊敬他,奉他为宗教顾问,便不再一时急于要找那条河了。而且他准备花上很多岁月安安静静地去找;他没有白人那种急性子,却极有信心。

“你哪里去?”他向基姆遥呼。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去-那段行程很短,而这一切,”基姆对西周围挥手说,“对我都是新奇的。”

“她毫无疑问是个明智、有眼光的女人。可是有时候很难沉思默想,当你-”

“女人统统都如此。”基姆的这句话简直像所罗门王说的。

“喇嘛寺前有一个宽敞平坛,”喇嘛喃喃说,一面拈起每一颗都掐得非常光滑的念珠,“是石头的,我在坛上留下摇着这个走来走去的足迹。”

他掐念珠,开始低诵“唵嚤呢叭嘀畔”;很高兴那地方阴凉、安静、没有灰尘。

基姆的眼睛在平原上望来望去,他只是漫步,毫无目标,不过附近有些农舍似乎是新筑的,他想过去看看。

他们来到一片放牧地,在下午的光线中呈现棕色和紫色,中间有丛密的芒果树。基姆暗自奇怪这个地方这么适当,怎么没有个神龛。这孩子是用僧人的眼光来看这些事。远处有四个人并排走来,人显得非常小,基姆掌心弯回罩着两眼聚精会神地看,瞥到他们身上的金光。

“是兵,白种兵!”他说,“我们看看。”

“你我两人单独走出去的时候总是碰见兵,我可从没见过白种兵。”

“他们只有喝醉酒了才伤人。好好躲在这棵树后。”

他们走到阴凉芒果林口的大树后。两个小小的身影停住;另外两位踟蹰地走向前来,他们是在行军的一个团的探子,前来勘察扎营地点的,他们向两旁散开,手持五尺长的杆子互相呼应,杆子上旗帜飞扬。

他们终于步步为营地走入芒果林。

“我想官长们的营帐就在这里或这里一带的树下,我们其余的,可以在林外扎营,他们定好后面辎重车的停车地点没有?”

他们再向远处弟兄遥呼,应声隐约圆润。

“那么就把旗插在这里。”其中一个说。

“他们在部署什么?”喇嘛非常好奇,“这是个既大又了不起的世界。旗上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兵在离他们仅数尺处插下旗杆,可是嘴里咕哝表示不满,把它拔起和他的伙伴商量,那个伙伴朝林阴深处上下打量,把它插回原处。

基姆两眼睁得大大的看傻了,呼吸变得急促,那两个兵朝阳光处走去。

“我的天!”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我要交运了!这正如是乌姆巴拉地方那僧人在地上所画的!你记得他所说的话?先来两个仆人来准备一切,在一个阴暗地方-幻象总是这样开始的。”

“这不是幻象,”喇嘛说,“这只是尘世间的虚惑而已。”

“在他们之后来一只公牛-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你瞧!就是它!”

他指着不到十尺外,被晚风吹得拍拍有声的那面旗帜。它只不过是一面普通的扎营标志旗;可是那个团对于徽饰之类的事一向极为认真,把团徽也绣了上去-这就是爱尔兰绿底上一只大金色公牛的小牛队团徽。

“我看到了,现在也记得了,”喇嘛说,“那绝对就是你那只牛。两个人前来部署准备的话也应验了。”

“他们是兵-白种兵,那僧人是怎么说的?公牛象征战争和武装人员。啊,圣者,当前的情况和我所寻求的相符合。”

“真的,确是真的,”喇嘛凝视着那面在暮色中像红宝石一样泛红的旗帜,“乌姆巴拉村僧说这是战争之象。”

“现在怎么办?”

“等着看,我们等着看。”

“现在黑暗就明朗起来。”基姆说。日落以前,斜阳残照,使树林在几分钟内呈现为一片金光本是不足为奇的自然现象;不过基姆认为这是乌姆巴拉僧人的预言完全应验的迹象。

“你听!”喇嘛说,“有击鼓声,很远!”

那鼓声在寂静中从远处传来,起初像头里血管的噗托声,不久又听出还有尖锐的声音。

“啊!军乐。”基姆解释。他知道那是团乐队的声音,可是喇嘛觉得听得惊奇。

平原远处,尘土滚滚中出现一队人马,管乐器奏出乐曲:

我们请你倾听。

莫里根禁军。

向斯立哥港行进!

跟着是清脆的横笛声:

我们扛枪。

我们行军,我们开拔。

从凤凰园。

直到都伯林湾,

鼓与横笛。

铿锵可闻,

我们前进-前进,英里根禁军前进!

这是小牛团队的乐队在鸣金扎营:因为这些健儿是携带辎重行军的!队伍随着地形起伏的人马来到了平地,左右两行后面是缓缓而行的辎重车,还有……

“这简直是妖术!”喇嘛说。

平原上突然营帐星罗棋布,它们仿佛是从辎重车上伸展开的。另有一批人拥入林中,默然搭起一座大营帐,取出锅釜和一捆捆的东西,这些都由一群随军士仆拿下,整个芒果林在基姆和喇嘛注视之下变成了一座井然有序的城。

“我们走吧。”喇嘛说。他害怕地向后退缩,因为这时火光渐渐明亮,身上所佩军刀叮当响的白人军官昂然步入权充膳堂的大帐篷。

“向后站在阴影里。”基姆说,两眼仍盯在旗上。他从没见过训练有素的一团人在三十分钟内扎营的情形。“瞧!瞧!瞧!”喇嘛急促地喊道:“那边来了一个僧人。”

来者是美国国教的随军牧师班奈特,腿一瘸一瘸地走着,一身黑衣上尽是土。一个弟兄曾讲起牧师是否吃得消的问题:为了给那人点颜色看看,他那天和弟兄并肩行军。凭他身上那件黑服,表链上的金十字架,没有须毛的脸和那顶宽边软黑帽,在印度各地的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僧人。他在帐门口旁边一张帆布新椅上坐下,脱掉靴子,三四个军官围上来对他这番行军壮迹哈哈大笑并且开玩笑。

“那些白人说话完全欠缺庄重,”喇嘛凭声音判断,“我已经端详过那僧人的脸,我想他有学问,他会不会听得懂我们的话?我要跟他讲我的寻求。”

“在白人塞饱肚子以前,千万别跟他讲话。”基姆引证一句有名的谚语说。“他们现在要吃饭了-我想他们不是好相与的,不便跟他乞讨,我们还是回到歇脚处去,吃过了再来。那一定是一个红雄牛-我的红雄牛。”

老夫人的随从替他们开饭时,他们都很明显地心不在焉,大家都没跟他们说话,因为得罪客人是不吉利的。

“现在,”基姆一面刷牙一面说,“我们回到那地方去,不过圣者,你一定要在稍微离开那里一点的地方等着,因为你的脚步比我的沉重,而我急欲多看看那红公牛。”

“可是你怎么听得懂他们讲的话?慢慢地走,这段路很黑。”喇嘛不放心地说。

基姆不撇开那个问题,只说:“我已在一处相近的地方做了记号。你可以坐在那里,等我叫你。”“不!”喇嘛表示反对-“要记得这是我的寻求,是寻求那红公牛的行动。天上的星象现在不是对你有作用。我懂一点白种兵的风俗习惯,而且我一直想看些新奇事物。”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你不知道的?”喇嘛很听话,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坐在离黑漆漆的芒果树丛不到百码的一片小洼地里。

“我不叫你你就别动。”基姆迅速没入暮色中。他深知营地四周有哨兵,听到一名哨兵的厚军靴声不禁窃笑。月明之夜能在拉合尔屋顶上利用每片黑暗和角落躲进追逐者的一个孩子,是不大可能被一排训练有素的兵截住的。他大胆地在两个哨兵之间匍匐而过,然后跑跑停停,有时蹲伏,有时卧倒,逼近灯火明亮的膳堂帐篷,身子紧蜷在一棵芒果树后,等待听到可够应声的只字片语,借机会混进去。

基姆心里只想对那红公牛知道得更多些。据他所知道,而他虽然知道的有限却会很奇怪地忽然增加,那些人,他父亲所预言的那九百名什么都做得出的健儿在天黑后很可能向那红公牛祈祷,就像印度人对圣牛祈祷一样。这至少是完全对的,合理的。因此在这里可以请教的是那身悬金十字架的随军牧师。可是基姆又想起他在拉合尔所规避的那位面色凛漠寒霜的牧师,因为那牧师可能很讨厌地要他读书,然而不是正在乌姆巴拉证明了他的星象预示战争和武装的人吗?他不是星辰和世界之友,有一肚子可怕的秘密吗?最后和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支配他所有快速思潮的一个基本念头-这次历险,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玩的事,不但能使他翻墙头爬屋顶那套老把戏很有意思地继续下去,而且还使伟大的预言趋干实现。他腹部贴地,朝膳堂帐篷口匍匐蠕动过去,一只手按住他脖子上挂的护身符。

一切悉如他所料,那些洋大人在向他们的神祈祷,因为餐台当中-行军时惟一的摆设-放着一只金牛,是仿照从圆明园掠劫来的原件仿制的,一只金红色公牛低着头在一片爱尔兰绿野上乱撞,那些洋大人都举杯向它乱喊。

班奈特牧师总是在举杯祝酒之后,离开膳堂,今晚因为白天行军疲乏,离去的动作比平时来得突兀。基姆正在抬头瞪望台上的金牛,牧师的脚忽然踹在他的右肩胛上。基姆在那厚皮靴下疼得身子猛缩,朝旁边翻滚,牧师重心一失,身子倒下,不过那牧师动作敏捷,一把捏住基姆的脖子,几乎把这孩子扼死。基姆拼命踢牧师的肚子,牧师疼得直喘气,身子弯下去,可是始终不松手。他后来身子翻上去,不声不响地把基姆拖回他自己的帐篷去,小牛团队的官兵却是非常喜欢恶作剧的,牧师心想把事情问清楚以前最好不做声。

“哈,原来是个孩子!”他把他的俘虏拉到灯光下一看,然后使劲摇晃那小身子,一面吼道:“你在干什么?你是个小偷、小贼,你懂我的话吗?”他只会说一点点印度话,基姆恼了,就装作是个小贼。他喘过气之后便编出一番听来像真的假话,一面说他是一个火头军的亲戚,一面注意牧师的肋下。机会来了,他猛朝帐篷口蹿去,可是一只长臂迅即伸出揪住他的脖子,弄断脖子上的系绳,手抓到那护身符囊。

“还给我,哟,还给我,丢了吗?把那些纸还给我。”

他说的是英语-在印度出生的人讲的那种声音细弱无力,像锯断的那种英语。牧师惊得跳起来。

“一块肩胛骨,”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开,“不,是一种异教徒的护身符,怎么-怎么你讲英语?小孩子偷东西是要挨揍的,你知道吗?”

“我不偷-我没偷东西。”基姆像个小狗见到举起的棍子那样,难受得乱跳。“哟,还给我,是我的护身符,别把我的偷走。”

牧师毫不理会,迳自走到帐篷口大声喊,一个脸修得很干净、胖墩墩的人出现了。

“维克托神父,我有事向你请教。”班奈特牧师说,“我在膳堂帐篷门口黑暗里撞到这孩子,按照常情我本会训他一顿,放掉他,因为我相信他是小偷,可是他似乎讲英语,而且十分珍视他脖子上挂的一个护身符,我想你也许能帮助我。”

班奈特认为他和爱尔兰团队的天主教随军神父之间有无从跨越的鸿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英国国教一旦有了关于人的问题,总是要找天主教咨商,班奈特在教会主张上十分僧恶天主教和天主教的一套,然而同时却十分尊重维克托神父。

“一个说英语的小贼,是吗?我们先看看他的护身符。不,这不是一块肩胛骨,班奈特。”他伸出手。

“不过你我有权把它弄开吗?好好地鞭挞他一顿-”

“我没偷东西,”基姆抗议,“你把我全身都踢疼了,把护身符还我,我就走。”

“别那么急,我们先看一看。”维克托神父不慌不忙地把可怜的基姆波尔·欧哈拉那张“不得转让”的羊皮纸、他的退伍证件和基姆领洗的证件一摊开。基姆波尔对那张领洗证件只模糊地觉得会对他儿子有妙用-在纸上写了几遍:“照顾这孩子。请照顾这孩子,”还签了他的全名和他在团里的号码。

“地下的撤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说,一面把那几份证件递给班奈特牧师,“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知道,”基姆说,“都是我的,我想走。”

“我不大明白,”班奈特说,“他也许是故意带来的。可能是一种行乞的骗人伎俩。”

“我还没见过这样不愿意缠人的乞丐。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的奥秘,你相信天意吗,班奈特?”

“希望如此。”

“我是相信奇迹的,说来都是一回事,撒旦真厉害!基姆波尔·欧哈拉!他的儿子!可是这孩子是土著,而我是亲手替基姆波尔和安妮·萧特主持婚礼的。孩子,你有这些东西多久了?”

“我从小就有。”

维克托神父迅速走上前去,解开基姆的上衣。“你瞧,班奈特,他不是很黑,你名叫什么?”

“基姆。”

“或者是基姆波尔?”

“也许是,你们让我走,行吗?”

“还叫什么?”

“他们叫我基姆·爱尔希提·克,就是爱尔希提的基姆的意思。”

“爱尔希提-那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爱尔-兰-我父亲的那个团。”

“-哦,原来如此。”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住过了。”

“住过什么地方?”

“他住过了,他当然已经死了-走掉了。”

“哦!这是你的莽撞说话,是吗?”

班奈特插嘴了:“我可能冤枉了这孩子,他绝对是白人,不过显然没有人抚养他,我一定把他弄伤了,我想烈酒不-”

“那么给他一杯雪利酒,让他蹲在行军床上。基姆,没人会伤害你,把那喝下去,把你自己的一切讲给我们听。说实话,如果你不反对。”

基姆把空酒杯放下之后,咳了一两声,心里在思量,这似乎是既需要谨慎又需要有想像力。在营地一带徘徊的孩子通常是挨一顿鞭挞之后被撵走,可是他没有挨揍;那护身符显然对他发生作用,看来,那乌姆巴拉僧人所说的和他所记得的那一点子父亲所说的话极为灵验,不然那胖随军神父何以有凛然起敬的神情,那瘦的又为何给他一杯有点辣嗓子的黄水喝?

“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在拉合尔死了,那女人在出租马车的地方附近开了一爿旧货店。”基姆开始鼓起勇气讲,没有把握说实话对他究竟有多大的好处。

“你母亲呢?”

“不知道!”-他用个表示讨厌的姿态说,“我一出生她就走掉了。我父亲,他从贾都-佳(共济食堂)-你们叫什么?(班奈特点头)要了这些纸来,因为他声名很好,你们叫那什么?(班奈特又点点头)。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还说,雨天前在乌姆巴拉地上画命宫图的婆罗门僧人也说,我将找到绦地上的一只红公牛,那只牛将帮助我。”

“好了得的一个小撒谎精。”班奈特喃喃说。

“撒旦真厉害,这是多么妙的一个地方!”维克托神父喃喃说,“讲下去,基姆。”

“我没偷过东西。而且我现在只是一位十分有道行的圣者的徒弟,他正在外面坐着,我们当初看见两个人持着旗子走过来,把这地方布置好。在梦里总是有这个情景,或许是因为一个预定的关系,所以我知道是应验了。我看见那绿地上的红公牛,我父亲说过‘你一找到那金牛,九百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和骑马的上校就会照顾你!’我看到了那牛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是好,我走开了,在天黑时再来,我要再看那个牛,结果又看到了那牛,洋大人们都对它祷告。我想那牛会帮助我,圣者也那么说,他正在外面坐着,要是我现在喊他来,你们可会伤害他?他非常有道行,他可以为我所说的一切作证,他知道我不是贼。”

“‘洋大人对牛祷告!’你怎么会胡诌得出来的?”班奈特说,“‘圣者的徒弟!’难道这孩子疯了吗?”

“是欧哈拉的儿子,绝对没错,欧哈拉的儿子和撒旦的全部力量勾结起来了。他父亲的确会这么做-要是他喝醉了的话。我们最好请那位圣者来谈谈,他也许知道一点。”

“他一点都不知道,”基姆说,“如果你们肯跟我来,我就带你们去见他。他是我的师父,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撒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班奈特这时手紧抓住基姆的肩膀,走了出去。

他们发现喇嘛仍坐在基姆撇下他的那个地方。

“我们寻求结束了,”基姆用印度话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那牛,可是天知道下一步会怎样。他们不会伤害你。你跟这瘦子到胖僧人的帐篷去看寻求的终止。一切都很新奇,他们不会说印度话,他们是不懂事的笨驴。”

“那么你不应该嘲笑他们的无知,”喇嘛教训道,“你有大喜事,我也高兴,徒弟。”

他态度庄严,毫不疑心地大步走入小帐篷,以出家人的态度招呼那两个教会人士,然后在炭盆旁边坐下,帐篷的黄色里子在灯光中把喇嘛的脸映成金红。

班奈特的教会把全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九都列为“异教徒”,他以三倍的冷漠神色望着喇嘛。

“寻求的结果怎样?红公牛带来什么礼物?”喇嘛问基姆。

“他说,‘你怎么办?’”班奈特心神不安地愣望着维克托神父,基姆为着自己打算,自动担任翻译人。

“我看不出那游方和尚跟这孩子有什么关系,也许孩子只是被他利用或是他的同党,”班奈特开始说,“我们不能让一个英国孩子-假如他是一个共济会会员的儿子,那么把他越快送入共济会孤儿院越好。”

“啊!这是你以团分会秘书身份发表的意见。”维克托神父说,“可是我们不如告诉那人我们预备怎么办。他不像是坏人。”“我的经验是你永远猜不出一个东方人的心意,现在,基姆波尔,我要你把我所说的一字不差地告诉这个人。”

基姆听出班奈特要讲的话必定重要,便先对喇嘛说:“圣者,那长得像骆驼的瘦傻瓜说我是个洋大人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

“哦,是真的,我从小就知道,可是他只有扯下我脖子上挂的护身符囊,并且看过里面所有文件才会知道,他认为洋人究竟总是洋人,他们俩想把我留在这部队里或者把我送到学校里去。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我一直能设法避免。那个胖傻子和瘦得像骆驼的那个各有主张,不过并无争议。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两晚,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我一定会逃脱,回到你身边。”

“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徒弟,告诉他们你如何在我人陷于昏迷、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告诉他们你我的搜寻,他们一定会放你走。”

“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哈哈笑,讲起警察。”

“你在说什么?”班奈特牧师问。

“哦,他只说你如不放我走,他的事情-他那迫切的私事-就要受阻。”最后那几个字是他与运河事务部一个混血职员谈话时学来的,可是只引起那两人微笑,使基姆有点冒火。“要是你真正知道他要干的是什么事,那你们就不会这样不通人情地干扰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维克托神父问。他望着喇嘛的脸,心里不无所动。

“他很想找到这国度里的一条河,那是一支箭划定的-而那支箭是-”基姆把自己想说的话从印度语转成生硬的英语时,急得直跺脚,“哦,是世尊佛陀射出的,你知道,要是你在河里沐浴,可以把一切罪孽洗掉,使你洁白得像棉花(基姆听过传教士传道)。我是他的弟子,我们必得找到那条河,那对我们非常重要。”

“你再说一遍。”班奈特说,基姆遵命并且把所说的扩充一番。

“这是极亵渎的话!”英国国教的代表疾呼。“真是!真是!”维克托神父表示同情说,“我真愿意付出重价而说本地话。一条能洗涤罪孽的河,你们俩已经找了多久?”

“哦,许多天了,现在我们想离开这里再去找,你瞧,它不在这里。”

“我知道。”维克托神父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不能继续跟随那老人,基姆,你如果不是一个老兵的儿子,情形那就不同了,告诉他团队会照顾你,把你琢磨成像你的-像你的才华所能达到的那样一个人,告诉他如果他相信奇迹,他就必须相信-”

“大可不必利用他的轻信心理。”班奈特插嘴道。

“我并没有这样做。不过他必须相信这孩子来到这里,他自己的团队-找他的红公牛,就是一个奇迹。班奈特,你想一想,这是多么难得的巧事,在整个印度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而在所有团队里,只有我们这个团在行军时碰上了他!这真是命中注定的。对,告诉他这是天命,天命,你懂吗?”

他转身折对喇嘛,可是和他言语不通。

“他们说,”基姆一开口,喇嘛的眼睛就亮起来,“他们说我的命宫图应验了,把我引回到-可是你知道我是为了好奇而前去的-他们这些人和红公牛那里去,我必须到洋学校去读书,变成一个洋大人,我现在必得假装同意,因为至多只是不在你身边吃几顿饭,然后我会溜掉,顺着大道到萨哈伦坡尔去。所以,圣者,在我回来以前你一定要跟着那库鲁女人走,千万别离开她的牛车。毫无问题,我的星象是战争和武装的人,你瞧,他们以酒敬洒,并且替我预备好有荣誉的床!我父亲一定是个大人物,要是他们把我抚养,成为在他们之间有荣誉的人,那很好,如果不,那也好。不管怎样,我一觉得厌腻,就一定回到你身边,不过你一定要和那些拉吉浦尔人在一起,否则我就找不到你……哦。对啦,”基姆又说,“我已把你吩咐我说的话统统告诉了他。”

“我看不出他何以还要留待。”班奈特一面在裤袋里掏一面说,“详细情形我们可以日后再调查-我会给他一个卢-”

“只要给他时间。也许他喜欢这孩子。”维克托一面说,一面按住班奈特掏钱的手。

喇嘛把念珠拖向前面,把大扁圆帽拉下盖住两眼。

“他现在又能怎样?”

“他说,”基姆举起一只手,“他说,不要做声。他要单独和我讲话,你们知道,他说的你们一个字都不懂,我想如果你们讲话,说不定他会给你们一个很凶的恶咒。他一掐起念珠,你们知道,总是要大家静下,不要出声。”

那两个英国人听得呆住了,只是从班奈特眼睛的神色看来,要是基姆接受喇嘛的宗教权威,那可有够他受的。

“一个洋人和洋大人的儿子-”喇嘛的声音伤心刺耳,“可是没有一个白人对这地方和风土人情像你知道得那么多,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什么事,圣者?-可是要记住这只是一两晚的事,要记得,我能很快地变装,我再出现的时候,又将是在那尊参参玛大炮下我初次对你说话的那个样子-”

“一个穿白人衣服的孩子-那是我第一次到妙屋去的时候,第二次你是个印度孩子,第三个化身将是什么?”他低声惨笑,“徒弟,因为我喜欢你,你便欺负了我这个老头子。”

“而我也喜欢你,可是我怎么知道那红公牛会把我搞到这一地步?”

喇嘛再把脸盖住,紧张地掐点珠,基姆蹲伏在他旁边,揪住他的僧袍。

“现在知道了那孩子是个洋人?”他低声喃喃说下去,“就像管理妙屋的那位洋大人一样。”喇嘛对白人的经验很有限,他似乎在背诵一课书,“因此,除了洋人做的以外,别的他都不应该做,他必须回到他自己的同胞那里去。”

“只去两天一夜。”基姆恳求。

“不行,不可以那样!”维克托神父眼看基姆身子朝帐篷口挨近,伸出一只粗壮的腿加以阻止。

“我不懂白人的风俗习惯。拉合尔妙屋里那位管理佛像的僧人要比这瘦子和气得多,他们将当我面把孩子带走。他们会把我的弟子变成洋大人吗?哭,伤心啊!这一来我怎么去找我那条河?难道他们没有弟子吗?问他们。”

“他说他很难过,不能再去找那条河了。他说,为什么你们没有弟子,别再麻烦他?他要洗清他的罪孽。”

班奈特和维克托神父一时都回答不出。

基姆见到喇嘛心里难过,便用英语说:“我想要是你们现在放我走,我们会悄悄地走掉,并不抢东西。我们将像我被你们捉到以前那样继续去找那条河,我但愿自己不是来找什么红公牛等那一套东西的、我可以不要它。”

“孩子你从来没替你自己干过这么一件好事。”班奈特说。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维克托神父两眼紧望着喇嘛说,“他不能把孩子带走,然而他是个好人-我敢说他是个好人,班奈特,要是你把那枚卢比给他,他会对你诅咒,把你咒个臭死!”

他们大家不言语,只听彼此的呼吸声,长达三分钟到五分钟,喇嘛后来抬起头,两眼掠过他们凝望空际。

“我是学佛修道的,”他痛心地说,“这是我的罪孽,我须受的惩罚,我使自己的假想-我现在看来只是假想-你是奉派来帮助我找那条河的,于是你的好心肠,你那彬彬有礼的态度和你年纪虽小却通达事理的智慧,博得了我的喜欢,可是修道的人不能有任何欲爱,因为那些都是空幻,然后……”他引述了一段中国经文,接着又引述了两段。“我偏离了道,徒弟,这不是我的错,我看到众生,路上那些新的人,和你看到这些东西那种喜欢的样子,心里都高兴。我对你也暗自得意,一心一意以为你只是为我的搜寻而来的,现在我伤心了,因为有人要把你带走,我的河离我好远,这是我犯了戒律的缘故。”

“撒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说,他听人告解经验丰富,听出喇嘛的每一句话都全带痛苦。

“我现在看出那红公牛的征兆不但是给你的也是给我的。一切欲念都是红色,而且是邪恶的,我将忏悔赎罪,独自去找那条河。”

“至少要回到库鲁女人那里去。”基姆说,“不过你在路上会走失,她会奉养你,直到我回来。”

喇嘛扬起手,表示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解决。

“现在,”他转对基姆说,声调改变,“他们预备把你怎样?我至少可以说,多积功德,消灭过去的罪过。”

“要把我变成一个洋大人-他们这样想,后天我就回来,别难过。”

“哪一种的?像这个人或那个人的?”他指着维克托神父,“还是像我今晚所看见的那种佩剑脚步沉重的?”

“也许是。”

“那可不好,那些人完全受欲念驱使,将来一切都是空的,你可不能成为他们那种人。”

“乌姆巴拉的僧人说我的星象是战争。”基姆插嘴说,“我会问这些傻瓜-可是真的没有必要。我今天夜间就会逃回来,因为我所要的只是看看新奇事物。”

基姆用英语向维克托神父提出两三个问题,然后把答复翻译给喇嘛听。

然后讲:“他说,‘你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而不能说你们要把他琢磨成怎样的人。’他说,‘在我走以前要告诉我,因为把孩子教养到大可不是小事。’”

“会把你送到学校去,然后,我们再看情形,基姆波尔,我猜想你愿意当兵?”

“白人,我不要!不要!”他拼命摇头,他秉性不喜欢操练和刻板行动,“我可不要当兵。”

“叫你做什么,你就得乖乖地做什么。”班奈特说,“我们帮助你,你应该感激我们。”

基姆做出体恤的微笑。要是这些人以为他什么都肯做,连不喜欢的都做,那就更好。

又是长长一阵缄默。班奈特躁急得不耐烦,提议叫哨兵来把喇嘛赶走。

“洋人之间是否买卖学问?问他们。”喇嘛说。基姆便翻译了。

“他们说钱是付给教师,可是那笔钱将由团队付……那又何必?只是住一个晚上。”

“是不是-钱付得越多,传授的学问越好?”喇嘛不理基姆的早日脱逃计划,“付钱求学不是坏事,帮助无知的人得到智慧永远是一桩功德。”念珠像打算盘那样掐得飞快,喇嘛然后面对他的压迫者。

“问他们明智的、适当的教学要付多少钱?而且在哪个城市有?”

“嗯,”基姆译过之后维克托神父用英语说,“那要看情形,你在军人孤儿院里,一切费用由团队付;你也许会在旁遮布共济会孤儿院的名单上(他和你都不会懂是什么意思);可是一个男孩子在印度所能受的最好教育,当然是勒克瑙市的圣查威尔学校。”翻译这一段话很花一些时间,因为班奈特要插嘴。

“他要知道多少钱?”基姆淡然问。

“每年两三百卢比。”维克托神父早已不感觉惊奇。躁急的班奈特却不明白。

“他说把那学校的名字和钱的数额写在一张纸上给他。他还说你一定要在底下写上你的名字,因为过些时候他会写信给你,他说你是个好人。他说另一个人是傻瓜。他现在要走了。”

喇嘛蓦地站起来。“我将追循我的寻求,”他大声说,随即走掉。

“他会撞上哨兵。”维克托神父喊道,跟着一跃而起,“可是我不能离开这孩子。”基姆想拔脚跟出去,可是强自忍住。外面没有喝止声,喇嘛已经隐去。

基姆镇静地坐在行军床上,喇嘛至少已经答应会和库鲁来的那位妇人在一起,其余的完全无关紧要,他暗自得意的是那两个军中神职人员显然十分激动。他俩低声谈论了好久,维克托神父有所劝说,班奈特看来不觉相信,这一切都新鲜有趣?只不过基姆觉得困了,他们把人叫进来-其中之一肯定是上校,就像他父亲所预言的,那些人问他无数问题,主要是关于抚养他的那个女人,基姆统统照实答复,那些人认为那个女人不是良好的监护人。

说来这是他最新的经历,只要他高兴,迟早都可以脱逃,混入广大、灰暗、无形的印度,远离营帐、随军种职人员和上校,要是这些洋大人希望得到深刻印象,他就竭力命他们满足,他自己也是白人。

那些人讲了半天他听不懂的话之后,把他交给军士,并且严令军士不得让他脱逃。全团人马将开往乌姆巴拉,基姆运往桑纳瓦去,费用大部分由共济会分会担负,一部分由大家认捐。

“这真是连欢呼也不足表达庆喜的奇迹,上校。”维克托神父说。他已经一口气讲了十分钟的话,“他的佛教忘年交得到我的名字和地址之后便溜掉,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要替这孩子付教育费还是准备用巫术作法。”他转对基姆说:“你要感榭你那朋友红公牛才对,我们将在桑纳瓦把你琢磨成铁铮铮的好汉-哪怕牺牲掉使你成为基督徒的机会,也在所不惜。”

“一定会-绝对会,”班奈特说。

“可是你们不到桑纳瓦去。”基姆说。

“可是我们一定会去桑纳瓦,小家伙,这是总司令的命令,他比欧哈拉的儿子稍微重要些。”

“你们不会去桑纳瓦,你们会去打仗。”

整个帐篷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将来你对你自己的团队认识稍微清楚一点,你就不会把行军路线和战线混为一谈了。基姆,我们倒希望能有关于打仗的一天。”

“哦,这我都知道。”基姆又大胆放肆起来,要是他们不去打仗,那他们至少还不知道他所听到的乌姆巴拉某幢房子走廊上所讲的话。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去打仗,可是我告诉你们,你们一开到乌姆巴拉,就会调派去打仗,有八千人将参加那场战争,炮不在内。”

“你说得够清楚的,你的本事可别添加预言这一项。军士,把他带走,从鼓手那里弄套衣服给他穿,小心别让他溜掉,谁说奇迹时代过去了?我想我要去睡了,我那可怜的脑子已经不行了。”

一小时后,基姆坐在营地另一端,像头野兽似的默不吭声,浑身刚洗干净,穿着一套扎手扎脚,好难受的军服。

“一个真了不起的小子,”军士说,“他率领了一位黑头婆罗门野僧人来,脖子上挂着他父亲的共济会会员证,满口天晓得的什么红公牛。那婆罗门野僧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这小子盘腿坐在军中牧师的床上,对众人预言将有激战。印度对一个敬畏上帝的人来说,实在是个野地方,我把他的一只腿绑在帐篷柱上,要是他想穿出篷顶逃走的话。你那关于打仗的话是怎么说的?”

“八千人,炮在外。”基姆说,“就快发生了,你等着瞧吧。”“你这搅扰人心的小鬼,躺在两名炮手当中,睡觉吧,那两个孩子会看着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