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上了吗?给主教大人准备的本尼狄克丁蜜酒?给亨利先生准备的雪梨白兰地?白葡萄酒呢?干酪呢?蛋糕呢?还有蜂蜜呢?”欣顿女士一一问道。

走进来的女仆是个红脸蛋的苏格兰姑娘,穿着灰连衣裙,戴着浆过的白围裙和白花边头饰,头饰下露出几络栗色的头发。玛丽的手上端着一个盛着蜂蜜的水晶小碟。

“您怎么又忘了上蜂蜜,玛丽?”

玛丽一声不吭地把小碟放到桌子上,又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欣顿目送她出去,又把目光移到侄女的苍白面孔上。

“你怎么把头发剪短啦,埃伦?”

姑娘抬起留着长长指甲、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白皙纤指,摸了摸垂到颊边的整齐的灰色发卷,声音低哑地说道:

“是亨利先生……”

“那还用说嘛!”老夫人不悦地说道。“把‘圣餐布’递给我,再拿本书来。”

欣顿夫人在“圣餐布”上已经用丝线和金线绣了5个月的花朵和天使,这是给尤·韦勒担任主教的那个教堂绣的,他是欣顿夫人的忏悔牧师,也是她的老朋友和顾问。

“几点了?”

“差5分5点。”

“念吧,埃伦。”

侄女信手打开一卷狄更斯的小说。

“‘这时,他们只感到友谊所带来的幸福感,这友谊是最纯洁的、无可指责的幸福源泉……’”

“海德公园里好象又有人开大会了,”欣顿夫人打断了朗读,侧耳细听起来。她摇了摇头,狠狠地叹了一大口气,她雪青丝衫下的巨乳一晃荡,碰到了双下巴上。

随后,欣顿夫人狠狠地把绣花针攮进天使的眼睛,开始沉思起来。

这场仗她打了多少年啦,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跟时间的战争!一开始是跟肥胖身体上的每一磅分量作斗争,后来是跟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较量——她嫁过3个丈夫,毫不客气地敛来三份产业,当然不能不付出点儿代价;再后来是跟闯入政治、社会和私人生活的一切新事物斗争,其中也包括埃伦的“时髦短发和不成体统的装束”。

欣顿夫人心目中的黄金时代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老英吉利,夫人和女王长得有几分相象,所以处心积虑地处处模仿。

欣顿夫人把自己在伦敦西区海德公园对面的老式住宅变成了一座堡垒——“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垒”,她想固守在里面抵御时间的攻击。20世纪应该在它的一开始就结束。所有这里的一切,从沉重的家具一直到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礼仪,都还是祖父甚至曾祖父留下的那一套。

欣顿夫人甚至连夏天也不打开那关得死死的双层窗户,甚至还叫人放下沉甸甸的窗帏,省得看到那些吵吵嚷嚷地走进海德公园的人群,海德公园是人们开会最喜欢来的地方。即便如此,那些说话声、唱歌声、吵闹声、有时还有脆生生的枪声,依旧能穿越厚厚的墙壁。

她的几家罐头厂——第二个丈夫的遗产——的工人又罢工了,她又得跟那些管理人员进行一次又一次不愉快的谈话。在她喝下午茶时,令人讨厌的政治性话题本来是排除在外的。可是,就在这一本正经地喝着下午茶的人们之间,往往还是要展开热烈的政治讨论。

时间又来了,时间稳打稳扎地对这座隐藏在铁栏之后,栗树、榆树绿荫下的住宅进行着包围。

时间破门而入,带来了街上的喧嚣、令人不安的话题和叫人心惊肉跳的新闻。无论是老仆、厚墙,还是双层窗扇和窗帏,都抵挡不住时间的步步紧逼。

欣顿夫人成了真正的被迫害狂。而这个迫害者、敌人、凶手就是时间……

“念书吧,埃伦。”

但书是念不下去了。大钟响了,声音暗哑得就像从遥远的钟楼传来的一样,它不紧不慢地敲了5下。

门口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制服上缀着绦穗的老仆。老人用沙哑嗓音恭恭敬敬地通报道:

“大夫特克尔先生到。”

欣顿夫人皱起了眉头。每逢星期四——喝下午茶的日子——家庭医生应该4点45分到,以便在晚上的客人到来之前结束例行诊视。今天大夫整整迟到了15分钟。

“叫他进来。”

门后先探出一颗头发剪得短短的两鬓花白的脑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大夫的全身,他穿着一件扣子全系得紧紧的黑常礼服。

他没穿传统的燕尾服而穿了件随随便便的常礼服!欣顿夫人对特克尔不顾礼节的穿着之所以能原谅,只不过因为他是个“圈外人”,同时还是个外国人,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受时间迫害的牺牲品和难民”。他不能容忍那种在自己祖国已经取代了“真正传统精神”的“新时代精神”。

特克尔脸上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但多少显得有些茫然。他故作镇定地走过从门口到像个宝座似的安乐椅之间的那段距离,恭恭敬敬地向欣顿夫人鞠躬致意,然后小心翼翼,宛如托着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似的,开始给夫人号脉。

“我听说医生的高明就在号脉上,而德国医生尤擅此道!”欣顿夫人慢声细语地说道。

“……六十六……六十七……”特克尔瞅着怀表上的秒针数着脉搏。“脉搏非常正常。对不起,夫人。我家里有事耽搁了。我的妻子……分娩了。生了个男孩。”说着,特克尔的眼睛里闪过兴奋的火星。

“祝贺您,”欣顿夫人随口哼了一声。“是助产士给接的生吧?您的妻子真福气,有两个医生呢。可我的肝几乎要疼死啦……医德是怎么回事我总也弄不明白。”

特克尔局促不安地从一只脚倒到另一只脚上。他心里火冒三丈,但一想起新添的儿子,只好忍气吞声;他有了新的义务,新的责任……

特克尔又向“病人”提了几个问题就准备告退。但欣顿夫人犯了女人的小心眼儿,她要报复。

“大夫,我想您不会拒绝和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吧?我的老朋友都来了,”她脸上挂着好客的女主人式的微笑说道。

特克尔轻轻叹了口气,鞠过一躬,然后就坐到一把椅子上,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坐到一口热锅上。

大家都不吭声了。

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被女主人那心怀叵测的好客之道俘虏的医生开口说道:

“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位著名作家在伦敦经济研究院发表了一篇演说。他对听众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在此就座的许多年轻人将要被杀死,还有一部分被毒气窒息而死,剩下的会被饿死。一场世界性的惨剧已经迫在眉睫。文明将要毁灭,没有别的出路。难道只剩下建造一种像挪亚方舟那样的东西吗?……’”

欣顿夫人把绣品放在膝头。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花。

“请您饶了您病人的神经吧,特克尔先生!”

仆人走了进来。

“马歇·德特朗男爵大人和商业家斯特罗迈耶先生到。”

欣顿夫人脸上的怒容马上换成了平时的那种好客脸谱。

马歇·德特朗,一位法国银行家,走了进来,这是个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家伙,发了战争财,买了个男爵的头衔。他有50来岁,可看起来衰老不堪。跟他一起进来的是个肩膀宽、身体壮的老头,长着一副红通通的屠夫脸。

男爵脚步蹒跚地走到安乐椅前,吻了女主人的手之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请允许我,哎—哎—哎……介介绍我的搭搭档和朋友斯特……斯特……斯特……”

“斯特罗迈耶!”胖子大吼一声,把胖得发涨的手指向吓了一哆嗦的女主人伸过去。

“主教大人到!”仆人大声通报道。

主教尤·韦勒,一位身体健壮、面色红润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炯炯的眼睛和丰满滋润的嘴唇都带着笑意。

主教后面来的是哲学教授施尼雷尔。他先是茫然四顾了一下,似乎走错了门,然后像个小孩认出熟人面孔一样笑了,伸出双臂向欣顿夫人走过去。

互致问候以后,大家都在茶桌旁就座。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欣顿夫人不满地皱了皱眉。

“比谁来得都晚!……”

而埃伦的脸微微一红,她听出这是布洛顿的汽车的喇叭响。

两分钟后,亨利·布洛顿勋爵已经走进客厅,他身上穿着黑色燕尾服、时髦的坎肩和领带,戴着亮晶晶的单眼镜。他的身上洒满香水,脸上刮得净光。

“我没来晚吧?您好,姑妈!”他这样称呼他的远亲欣顿夫人。

当大家都在桌边坐好之后,欣顿立即打开话匣子,说起她心爱的话题,什么世风日下、青年堕落呀,什么“可不敢让大家闺秀看见”的当代书籍呀,还有对权威和长者不恭等等。

“请问,亲爱的男爵,”她对银行家说道,“我听说您到我们这儿来是想淘走英国的黄金的?您是不是想把我们的黄金水池弄浅了呢?”

“嗬……嗬……嗬……干干这事,我的抽抽水机的马马力还小小了点儿,夫人。要要……真能那么干,我宁可去抽干大西洋。”

欣顿并不乐意在自己家中接待这个“抽水机”,但待他还是十分客气,因为她的法律顾问和总经理斯密格尔斯坚持要这么做,他和银行家有不少大笔交易。

作为一个好客的女主人,欣顿夫人也没忘了老哲学家。

“您的漂亮女儿在哪儿呢,施尼雷尔先生?”

“啊?什么?”教授好象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问道。“阿米莉亚?对了,看足球比赛去啦!什么?足球!啊?”他又沉浸在他一贯的冥思苦想中了。

“非常遗憾,”欣顿夫人拖长声调说道,其实她心里倒挺高兴;她乐意跟男人们应酬,况且阿米莉亚的举止也着实叫她瞧着不痛快。

“特克尔大夫给我们讲了些可怕的消息,”接下来的话,她已经是对着所有的人讲的了。“他说我们的一位著名作家声称文明必遭毁灭。难道有这个可能吗?”

特克尔如坐针毡。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妻子和新降生的婴儿,几乎每分钟都忍不住要站起来,鞠个躬之后溜之大吉,可他又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施尼雷尔听到了自己喜欢的话题,就突然从一个苦苦求索的参禅者变成了狂热的宣讲人。

“文明的毁灭!”他高叫一声,眼珠放出光来,然后提高嗓门继续嚷道:“是的,文明会毁灭的!它注定要毁灭,机器这个钢铁怪物一定会把它毁灭。大地的主人正在变成机器的奴隶。它强迫我们——不管我们乐意不乐意,都得一无例外地按照它所规定的道路走下去。被战胜了的失败者,得被疯狂旋转的轮子拖着走,直至灭亡……人类对这些野蛮危险的怪兽精心照料,最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这钢铁怪物的新种族所包围,所统治……”

施尼雷尔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挥舞着干瘪的拳头在嗥叫了:

“必须给科学把嚼子勒得更紧,停止革新,阻止技术进步,扼杀发明,不然的话,文明的毁灭和我们自身的灭亡都是不可避免的……再来杯茶,如果允许的话,最好酽点儿,”他突然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埃伦一言不发地给他斟上一杯,同时不着形迹地瞥了自己的未婚夫一眼。但那一位对甜酒更感兴趣,正起劲地给主教斟酒呢,主教的面孔已经被这人世间的享受滋润得放出光来。

“尼尼……您您说得对,教授,”银行家开言道:“是得给技术戴上一副牢靠的嚼子。但威胁文明的不仅是机机……机器。还有……”

“共产党人!”欣顿夫人叫道。

这句话简直就像八月里吹来一阵十二月的强劲寒风。所有坐在桌子旁的人都摇晃了一下。他们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下子全开了口。个个脸上都出现了刻骨仇恨和恐惧,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他们都受着同一种疾病的折磨,生活的欢乐被涂上了阴暗的色调,被毒害,他们的恶梦不断,注定要……

每个人都急着想一吐为快,发泄一下久已憋在心中的积郁。话说出来虽是五花八门,但主题都围绕着一个:毁灭文化、文明和宗教的共产党人。他们提到事情的有:3个国家发生了革命,“共产共妻”,共产国际,倾销,破坏寺庙,饥饿……

欣顿夫人家的社交圈中人,还从来没有这样齐心,这样坦率地说出过他们的思想感情。在茶桌旁,在日益迫近的革命前夕,他们还从未这样协调地演奏过一曲仇恨和本能恐惧的交响乐。

……难道不是他们威胁要剥夺欣顿夫人的一切——头衔、权力、地位和财富吗?

他们的宣传员诱骗基督的羊羔,威胁要关闭上帝的教堂,饿死尤·韦勒主教。

而哲学家施尼雷尔除了无比仇恨,他还能对“技术的庇护者、工业化的幻想家”抱有什么感情!

“他们利用机器为他们效力,让机器用齿轮撕碎人类的身体,还威胁用齿轮绞杀现代文明!……”

当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欣顿夫人又控制了发言权。

“我不久前捐了两万英镑跟他们斗,当然,这还远远不够。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趁着现在还不晚,最好自愿放弃一部分财产,省得将来一个子儿都不剩。”

“我也读了有关‘挪亚方舟’的那篇讲话,我认为作家非常及时地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亨利用手指头绕着单眼镜的链子说道,“当一系列的国家里革命取得胜利之后,失败者——当然他们要抵抗一番——就得走下舞台,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设法逃命。可往哪儿逃呢?地球上还能有一个可以高枕无忧的国家吗?现在是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啦。”

“不要把我的话,”男爵说道,“当成是不战而降、惊慌失措和对胜利丧失信心。我们是要跟暴乱分子进行殊死斗争的。但胜败如何我看还成问题。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动动脑筋,看把我们的资金投到什么事业上更为保险,更为安全。然而从各种迹象来看,那种时刻也可能很快降临,我们可能顾不上对资本考虑那么多了,因为我们得考虑自己本身的出路。”

“人们就像在被火焰包围的房子里一样团团乱转,走投无路,”施尼雷尔又起劲地充当起预言家来。“他们将从一个国家逃到另一个国家,可处处都是吞噬一切的烈焰,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任何卫兵、铁栏和厚墙都挡不住它。一切都要死亡,一切都会化成灰烬。我们也会死。”施尼雷尔又尖声嘶叫起来,结束了他的讲演:“这是谁的罪过呢?是机器!是无产者!是他们!再来杯茶,如果允许的话,最好酽点儿。”

“罢工已经开始,它将以革命而结束,”银行家趁机插了句评论。

“让我们逃过这一灾吧!”主教霎时变得愁眉苦脸,他划了个十字。“现在的确应该想出一个什么……方舟啦,让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教徒——我们文明和文化的精英——在上帝的帮助下躲进去。就像仁慈的上帝在挪亚时代做过的那样,难道不是他亲自给了我们这种启示吗?”

“造一条用最新技术装备起来的‘泰坦尼克’号那样的现代方舟?”亨利讽刺地问道。“可下一步呢?您把它开到哪里去呢?开到甚至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没有人烟的大洋荒岛上去?纯粹是异想天开。世界地图上再没有这种‘空白’点啦。这样的岛屿几乎不存在。即使有,也很快就能被人发现。‘方舟’的建造和开航不可能不被人发现。他们会寻找我们,追上我们,像捻蛆虫一样把我们和‘方舟’一起捻碎。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地方能保证一定把它造出来呢?”

沉默降临了。

“难道就再没出路了吗?”

“为什么没有?出路是有的,而且我觉得还不坏呢,”亨利不动声色地答道。“刚才,您,哲学教授先生,痛骂了技术一场,从您自己的观点来讲当然不错。然而就这个技术还能给我们提供一条出路,打开一条逃生之路。我们可以强迫技术为我们做一次最后的效力,而在此之后,我一点儿也不反对把它彻底消灭,完全可以悉听尊便,教授。”

大家都侧耳细听。亨利对这番话产生的效果十分满意,稍事停顿,他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

“‘方舟’可以拯救我们的阶级,我们的圈子当中的人,但只能是经过挑选的一小部分人……‘自救者必将得救。’《圣经》上好象是这么说的吧,阁下?所以说,‘方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而且应该制造。但这艘‘方舟’完全是最特殊的一种,它能载着我们远远离开这个骚乱动荡的星球——嗯,就是暂避风头,等危险过去也好。也许,还可以相反……永远离开……”

听众们悠然神往,不由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而主教却把亨利的话当成为了使大家摆脱低沉情绪想出来的花招,于是就把自己愁苦的脸谱一抛,重又面色生辉,凑趣地哈哈大笑起来。

“太妙啦!一艘在以太①大洋波涛上邀游的‘方舟’!绝无仅有!”

①以太,希腊神话中的一个词语,指大气的最高光层;在17世纪用以表示一种假设的无所不在的光波传播媒质,19世纪这一观点被普遍接收,20世纪初证明光的传播不需要介质,以太并不存在。

“说得对,是在以太大洋的波涛上,”亨利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种念头只有亨利才能想得出!”可敬的夫人用他听起来毫不入耳的声调叫道。

“我这个人东西最少的地方就是脑子里,姑妈。我承认我对技术懂得很少。可是诸位,你们还不知道,我在最近期间一直和我的朋友、工程师、星际航行的大理论家和天才的设计师莱奥·灿德尔共同致力于同温层飞行。我刚从他那里来……要是你们了解他的工作,了解他的成就的话……”

“可这不过是妄想!”

“幻想!”

“我们到那儿怎么呼吸?”

“吃什么活着?就吃以太吗?”

“我们会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冻僵,它很快就会像共产主义那样,非要了我们的命不可。”

“他这是想提前把我们打发到天堂去呢!”

“您自己飞不飞?”

一片感慨、打趣和嘲弄声。

“女士们,先生们,”亨利并未屈服,“你们的问题和插科打诨只说明你们——说得客气点儿——是对我所说的一窍不通而已。我认为,如果你们……”

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神经紧张已经得到了缓解。大家都很开心。甚至连施尼雷尔也摆脱了自己那死气沉沉的苦思,并且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酽茶和可怕的机器之外,还有一种盛在精巧瓶子里的令人极为愉快的液体;而主教的脸也比平时更红,笑得更响,简直都有些不大符合他的身分了。

欣顿夫人也非常满意,她现在看亨利的眼神已经颇为慈善,而且还有意无意地给他打起圆场来。

“先生们,我们别再想那些叫人发愁的事啦,”她说道。“上帝是仁慈的,我们的人民是理智的,政权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我希望我们还不至于非得求助于飞船,或是诸如此类的逃亡办法。您为什么不尝尝这种甜酒呢,男爵?”

亨利为他的星际航行宣传失败而极其懊丧。

他本指望再弄到几张支票好让灿德尔继续他的试验。

欣顿夫人觉得自己就像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已经成功地把航船引出了险恶的暴风雨带,可是,没想到又遇上了新的险情:整个晚上一直一声没吭的斯特罗迈耶突然用雷鸣般的嗓音说起话来。

“可我向您保证,先生,”他对布洛顿说道,“在南方的海洋中还能找到不止10个没被人发现的岛屿。我对太平洋非常了解。在它的东南海域远离航线的地方还可以找到隐蔽的避难所——在任何一份地图上也没有标出的岛屿。但是……我是个商业家,是个务实的人,不会轻易就惊慌失措,歇斯底里大发作。可是,闭上眼睛不正视现实是愚蠢的。我们正生活在火山口上。对。我们正在以疯狂的速度……”欣顿夫人浑身一激灵。“……坠入深渊之中。我就不一一列举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了,所有的人都清楚。应该做应付最坏局面的准备啦。对。”他每说一个“对”,就像打了声雷。“我说的并不是斯多噶学派式的装腔作势。男爵是对的。应该在进行斗争的同时准备退路,趁着我们现在还能活动,手里还有资本。

“得建造一条巨轮。一条长300米、排水量8.5万到10万吨的‘挪亚方舟’。要尽可能多地从特权阶层中吸收受过技术教育的青年人,以便把船员的数量减少到最低限度。不要一个无产者,因为他们或明或暗都是我们的敌人。对。战争和革命要持续几年呢?四五年吗?我们可以带上6年,或是8年的粮食。捕鱼和在孤岛上打猎所能进行的补充还不计在内。那我们就可以坐等了。这样,我们虽然保不住自己的资本,却可以保命。我建议,我们应事不宜迟地组建一个建造‘挪亚方舟’的公司。自然,这个公司的股东必须严格挑选,这一事业必须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而我的方案并不把您排除在外,先生,”斯特罗迈耶把自己的红脸膛扭过去冲着布洛顿,一双突出的龙虾眼盯住了他。

“我同意这种看法:我们的敌人会发现我们的浮动岛屿。至于对星际航行,非常遗憾,我是一窍不通不过,既然它能变成现实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在最后关头来个最后的一跳——从地球上跃入虚空呢?先生,您不会拒绝介绍我跟您的发明家认识一下吧?如果他能让我相信星际航行不是妄想,我头一个入股。”

“难道尼……尼……您……希……相信星际航行,并准……准备对对此投……投……资吗?”在回去的路上,马歇·德特朗问斯特罗迈耶道。

“我相信!对!”斯特罗迈耶声如洪钟地吼道。“咱们俩都是商人,男爵,我跟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接着他就悄悄地继续说道:“我相信星际航行就像相信泰晤士河里有金沙一样。对。”

“您听我说。假如泰晤士河是在离伦敦几千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流淌,那就有成千上万的人相信泰晤士河里有金沙。您还记得我在新西兰的‘银矿’和我的‘澳大利亚石油’吗?我靠它们赚了几百万,可它们只存在于那些投资者的脑袋里。现在您明白了泰晤士河里有让我们大发横财的金沙了吧?”

汽车像驰过一条圆木架成的桥梁似的颠簸起来。司机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这是斯特罗迈耶先生在笑。

“形势的确十分严重,”他继续平心静气地往下说。“我们所经历的事您都清楚……每天都有自杀的新消息传来。史密斯、弥尔顿死了才多久……随后就是斯卡夫斯,现在又是西登斯、阿宾克顿……简直就是一场流行病。最可怕的经济危机以前也发生过,但自杀的并不多。为什么?人们相信危机过后就是繁荣。而现在这一信念没了。谁要是破了产——那他就是永远破产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尼尼您……”

“有什么样的形势就会有什么样的情绪。革命和破产就像死亡一样威胁着我们每一个人。不可避免的灭亡。”

斯特罗迈耶停下来缓口气。

“一个人绝望了。神经质发作。日见憔悴。这个人已经朝手枪伸出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代理人找上门去,对他说道:‘我们能拯救您。我们将为您提供一个十分保险的避难所,您的敌人找不到那里去,在那儿您可以生活在自己人的圈子里,按您早已习惯的方式生活,一直活到老。是呀,这需要您付出几百万为代价。可这几百万到明天又算得了什么呢?您明天一觉醒来之后也许就是个穷光蛋了,而且您的退路、逃生和得救的路全被堵死……’

恐怕碰不上几个会拒绝我们建议的人吧?就拿欣顿夫人来说吧。这就是颗熟透了的果子。再来上那么两三回政治危机,这个钱袋里的英镑就会哗哗流到我们手里,连数都来不及数啦。我们来造一条‘挪亚方舟’。我们要造星际飞船,造它几十条,管它飞得起来飞不起来呢。我们领导这项事业,弄它一大笔钱。秘密活动就得简化一下会计制度。要根本抹掉这件事的商业色彩,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公司有多大利润。我希望,您现在明白什么是在泰晤士河里找金沙了吧?”

马歇·德特朗激动得喘了半天气,鼻子里连连噗噗响,最后,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

“哎—哎—哎……尼尼您可真他妈的高明!”

就这样,在伦敦的一个雾蒙蒙的夜晚,在一辆高级轿车的漆黑车厢里,一个新的股份公司就在短促而有力的握手之后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