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先生踌躇不决,目光朝厨房房门望去,门那边传来几个男人的说话声。接着他一笑,掉转身,引领彼得斯先生走进办公室。秃头山隐士因心中的隐衷而瑟瑟发抖。

他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下,放低嗓门说:“自从昨天一早我不请自来地找到你后,发生的事一个接一个,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困惑不已,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跟你差不多,彼得斯,”马吉说,“也是困惑不已。”

隐士接着说:“人来的越来越多,还有女人,不过我一直抱着一个想法,我是为你干的,因为你给我工钱,你是老板。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把知道的事跟你说。”

“是的,是的,”马吉耐不住性子附和着,“接着说。”

“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彼得斯继续说,“你就会遇到不可理解的事。历史上——”

“说具体的。”

“噢,好。今天下午我在厨房里四处找东西,看能做顿什么饭,而且不瞒你说,等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走了,要是食品充足的话,我也好给你一个人做饭。我手擎一盏蜡烛在大冰箱里找,心想去年夏天会不会剩下什么吃的——正像诗人所说的时间和习俗都无法使之枯萎和变腐的罐头之类的东西。结果在最上面一层的阴暗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包裹。”

“说快点,彼得斯,”马吉催道,“包裹现在在哪儿?”

“你听我说,”隐士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首先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包裹上竟然没有落上灰尘。‘阿哈!’我说,便打开了包裹。你猜里面是什么?”

“我知道,用不着猜,”马吉说,“是钱。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斯,快说你把包裹放在了哪儿。”

“别着急,马吉先生。这么说吧,你说得很对,包裹里是钱。很多的钱,多得可以开一所大学或给一个女人买齐一年的服装。我正仔细看那些钱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我抬起头——”

“是谁?”马吉屏住呼吸问。

“站在那儿的是爱眨眼的伯尔顿教授,长得像头猫头鹰,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冰箱前。‘你手里的那个包裹是我的,彼得斯,’他说,‘为了冷藏,我把它放到了冰箱里,现在我要把它拿走。’马吉先生,我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我要是乐意的话,可以把那个教授捣成一堆肉泥。可我十分佩服建造图书馆的卡内基先生,崇尚和平。我知道这其中没有一定的关联,但——”

“你把包裹给了他?”

“‘给’这个词不太准确,马吉先生,他拿包裹时我没喊叫也没抗拒。‘我只是个做饭的,’我说,‘在这幢房子里,我不是让人信任的老管家,能像个保险库似地为主人保管财富。’于是我就放弃了那个包裹。我知道我很软弱,可是由于我结婚这么多年,已养成了把钱交出去的习惯。”

“彼得斯,”马吉先生,“我为你的手这么不牢而感到遗憾,不过你能把这事跟我讲,我非常高兴。”

“他让我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隐士说,“可正像我说的,我觉得我们俩是先来的,要是我们的客人在旅馆里为大量的财富而相互追逐,我们俩之间应互相通个气。”

“对极了,”马吉说,“你这个人实在不可多得,彼得斯。我想让你知道,我十分欣赏你在此事中的表现。”这时四个人影步履咚咚地从餐厅门蜇了出来。马吉便开口说:“依我看,你建议的晚餐菜谱肯定非常可口。”

“什么?——噢,是的,”彼得斯说,“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马吉笑道,“哦,等等,这个可能与你有关——信不信由你,秃头旅馆又出现了一个新面孔。”

他站起身,在壁炉的火光中与海顿相遇。他此时看到这位新来的人显得富于心计和羸弱,褐色胡髭下隐藏着一张狠兜兜的嘴。陌生人以明显的恼怒目光盯着马吉。

布兰德吞吞吐吐他说:“我的一位朋友,呃——唐斯先生,这位是马吉先生。”

“算了吧,”马吉笑道,“还是说出真名字吧,刚才你和你朋友打招呼时,我听到了。你好吗,海顿先生?”

他伸出一只手。海顿忿然地看向马吉的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你是说你没有听见我的名字?”马吉说,“我叫马吉——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我是第一个来这儿的,海顿先生。我独自一人在秃头旅馆差不多呆了一个小时。所以你瞧,我们这个和睦的小团体中,我是先到的。我对你表示欢迎。你留下来吃晚饭吗?千万留下来。”

“我不留。”海顿厉声说。

“别信他的话,马吉先生,”市长轻蔑地说,“他常常是言行不一。他肯定会留下来,没问题。”

“是的,你最好留下,海顿先生。”布兰德劝道。

“哼——那我该很高兴啰,”海顿不悦地说。他踱到墙前,借助火光不动生色地观看上面的一张照片。

“那是旅馆的骄傲,”马吉先生凑上去愉快地解释道,“舰队司令。他夏天就是在这家旅馆玩儿他那驰名的单人纸牌戏的。”

海顿立即转过身,直盯马吉的眼睛。他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使面色更显苍白。他没吱声便扭头走开。

“彼得斯,”马吉说,“海顿先生说的话你听见了,请晚餐时多加一个盘子。先生们,我得暂时离开一下。”他看到他们的目光都焦迫地追随着他,目光中充满猜疑和威胁。“很快我们大家会一起见面。”

海顿一个箭步蹿到马吉和楼梯之间。马吉面挂微笑面对他,暗忖此人实在不招他喜欢。

“你是什么人?”海顿再一次问,“你来这里干吗?”

马吉放声大笑,转向他人。

“实在不幸,”他说,“这位先生不熟悉秃头旅馆冬天的举止和礼数。你问的那些问题,海顿先生,我们来这儿的人相互之间一概不问,否则有失礼节。”他继续朝楼梯走去,海顿迫不得已为他让开路。“我很高兴你能和我们共进晚餐,”马吉补上一句,“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对这里的行为举止你就会习惯的。”

他跑上楼,穿过七号房间来到阳台上。在雪中步履维艰地跋涉了几步,他便看到了伯尔顿教授的房间,顿时他觉得一股凉飕飓的感觉掠过他的脊椎骨。教授房间的一扇窗子敞开着,似在迎接山间的风暴。彼得斯讲的是实话。那个小巧玲珑的包裹将再一次成为马吉先生唾手可取的什物。

他从敞开的窗子迈进屋,把窗户关上。伯尔顿教授坐在桌旁,裹着大衣和毛毯,正借着一盏烛光读书。他把书几乎抬到他鼻子底下,让人想到他破碎了的眼镜。马吉进到房间后老头儿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的表情。

“晚上好,教授,”马吉轻快地说,“开着窗户你不觉得冷吗?”

“马吉先生,”浑身裹得很严实的教授说,“在某些方面我很超前,我是新鲜空气的鼓吹者。我认为上帝送来的好空气是供呼吸的,不应阻隔在我们身体之外。”

马吉提议说:“也许我应该让窗户开着?”

老头儿仔细打量着他。

“我没有不客气的意思,”教授说,“不过——要是请你——”

“没问题,”马吉说罢又把窗户推开。教授举起手中的书。

“我正在读我不错的老朋友蒙泰涅的书,以打发晚饭前的时光。马吉先生,你读过他的关于撒谎者的文章吗?”

“从没读过,”马吉说,“不过你现在重看他的文章我觉得理所当然,教授。我来这是道歉的。昨天早上我以一种很令人反感的方式提到一所大学化学实验室的凶杀案。我说那个化学教授失踪了。彼得斯先生又给了我一份今天的早报,上面报道那个教授被抓住了。”

“没必要麻烦你告诉我。”老头儿说着凄凉地一笑。

“我说的话对你不公正。”马吉说。

“这事别再提了。”伯尔顿教授乞求说。

马吉先生在屋里踱步,教授警觉地扭过头,马吉的身影却来去不定。老头儿看去孤弱无助、无精打采,遂令马吉先生放弃了趁沉默时扑向他的念头。看来他必须采取更微妙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

“我想你对新鲜空气的嗜爱,”马吉说,“正是你整晚在阳台上散步的原因吧?”

老头儿只朝他眨眨眼。

“我不能久呆,”马吉接着说,“我只是想来道声歉,就是这样。我的话没道理,你怎么能干谋杀那种事呢。对了,今天早上你有没有去过我的房间,伯尔顿教授?”

沉默。

“请原谅我没有回答,”教授终于开口说,“在这篇关于说谎者的文章里,蒙泰涅表达的很妙。‘沉默比之谎言更宜进行交流。’我就是个爱交流的人。”

“当然,”马吉笑说。他低头注视着坐在他面前的衰老的学究,心里盘算着。在这个冰库般的屋子里与老头儿打一场有何意义呢?包裹肯定藏在了一个他无法很快找到的角落里。看来他必须等待和观察。

“晚饭时再见,”他说,“但愿在你聪明朋友的书中能找到更多证明你的行为有道理的话。”

他从敞开的窗子跨出屋,不一会儿就站到诺顿小姐的房前。他敲门后,诺顿吃惊地把头伸出来。

“噢,是你,”她说,“现在我不能请你进来。妈妈正在为晚餐化妆,我不想让你了解梳妆台前的可怕秘密。出什么事了吗?”

马吉笑着说:“我们何不出去走走?”

她即刻便站到他身旁,两人轻快地走在阴影憧憧的雪地上。

“我知道钱在谁手里,”马吉悄声说,“是意外得知的。我知道我老说我打算要怎么样,听得你不耐烦。不过我有种预感,包裹很快就能落到你手里。”

她没答话。

“等我拿到包裹,把它给你后——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接着说,“之后会怎样呢?”

“之后,”她说,“我必须马上离开,而且这事谁也不能知道,否则他们就会截住我。”

“再以后呢?”

“就不关我的事了,”她强笑一声。

他们头顶上是秃头山的参天大树,不停地摇曳着黑色臂膀,似在与风雪搏杀。被雪覆盖的街道上,他们依稀可见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路灯,平凡的人们匆匆从路灯下往家走去,手中提着做晚餐的食品。他们当中谁也猜想不到,在秃头旅馆的阳台上,一个年轻人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疯狂地对她说着:“美丽的女子——我爱你。”

事实上比利·马吉正是这样做的。女子把脸转移开去。

“你认识我才两天,”她说。

“两天宛如两年,”马吉说,“不久我就会对你说:‘你是谁的女友?’你便会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洋溢出万分喜悦,说:‘我是比利·马吉的女友。’所以在事态再向前发展之前,我要把一切都合盘托出——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比利·马吉是何许人。亲爱的,你即将就会承认你属于这个人。”

“你对未来的预测过于圆滑,”她说,“我说不准你的预测是否灵验。”

“绝对灵。不久前——天哪,也就是昨天——我问你是否读过一部叫《丢失的轿车》的小说,你说你读过,还说这本书写的不真实,呃,其实作者就是我——”

“噢!”女子惊讶地喊道。

“是的,”马吉说,“而且我还写过其他类似的小说。哦,我的灵感来自于一位穿沃斯牌长裙的暴发贵妇人,我的野心是拥有一辆红色跑车。我是站在书摊前的一个行吟诗人,向过路人说:‘给一分钱,先生。’写那类东西很好玩,而且也让我赚了用不完的钱。对此我不感到丢面子,因为一上来就写这些没什么不好。但有一天——我想可能是一则广告的原因——我突然对那类小说厌烦了,决定换一种写法——写真东西。我本以为是一则广告让我改变了想法,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两天前你的一番话。”

“你难道是说,”女子低声说,“你上山来是为了——”

“没错,”马吉笑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彻底忘掉令人头晕目眩的离奇情节,忘掉在无人住的屋子里争夺珠宝的角逐,忘掉夜间的枪声和编织的情节中穿插的爱情。我来这里是希望——创造文学,如果我身上有文学细胞的话。”

女子无力地倚在秃头旅馆的墙壁上。

“哦,真是命运的嘲弄!”她大声说。

“我知道,”马吉说,“这很滑稽。我想这里发生的事都是为了引诱我。我决不能动摇。我要记住你讲的盲人姑娘的故事——那盏没点燃的灯。我要写出货真价实的东西,以便当你哪天说——这句话你肯定会说——‘我是比利·马吉的女友’时,你可以骄傲地说出。”

“我相信,”她悄声说,“我要是真说出这句话——哦,不,我的意思不是肯定会说”——因为此时他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我要是真说出这句话,肯定会带着骄傲说出。可现在——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晓得我干什么,从哪里来和为什么想要那个讨厌的金钱包裹。我总觉得——你的行为是秃头旅馆的气氛使然。即使冬天也是如此。男人们脚一踏上这块地方,无论碰上哪个女孩儿,就开始谈情说爱,而且就在这个阳台上——在那片树下。女孩子们就听凭他们谈,因为气氛就是这样。然后秋天到来,人人大笑一场,忘得干干净净。我走后,我们的秋天是不是也会接履而至?”

“绝对不会,”马吉大声说,“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种消夏的嬉戏。这是真正的冬夏之恋,亲爱的——也是春秋之恋——你离开后,我也跟着走,只在你身后十英尺。”

她放声笑道:“他们在秃头山也这么说——尤其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他们已走到旅馆的一侧,连接配楼的地方。女子收住脚,用手一指。“瞧!”她呼吸急促地轻声说。

配楼的一扇窗子里闪过一束摇曳不定的烛光,宛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

“我知道,”马吉说,“那边有个人。不过相比之下他现在并不重要。这决不是夏天的游戏,亲爱的。现在的温度表就是证明,我爱你。当你走时,我也会随之而去。”

“那你写的书呢——”

“我找到了比秃头旅馆更好的灵感。”

他们在缄默中走了一会儿。

“你忘了,”女子说,“你说你知道钱在谁手里。”

“我会得到的,”他自信地答道,“我本能地觉得我会得到。在此之前我不想多说什么了。”

“再会,”女子说。她站在她房间的窗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屋里叫道:“是你吗,宝贝儿?”“我想再说一句,”女子莞尔一笑,“干我们这行的,最喜欢有跟在身后的崇拜者。”

女子返回房间。马吉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逗留了片刻后,再度下楼进入办公室。房子中央,伊利亚·昆比和海顿站在那里,四目相视。

“怎么回事,昆比?”马吉问。

“我上来想看一眼这里的情况,”昆比说,“没想到遇到了他。”

“我们新来的一位客人。”马吉笑道。

“我正帮着海顿先生回忆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勒令我走出他的办公室的情景。”昆比说。他牙关紧咬,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我对你说过,马吉,市郊铁路公司曾答应安装我的发明。后来坎德里克走了——由这个人负责。我再次去他们的办公室时,他嘲笑我。后来我又去找他,他管我叫二流子,让我出去。”

他顿住,再次瞪视着海顿。

“我来到山上以后变得更加愤怒,”昆比说,“每当我细想你和你那帮人对我说过的话,想到事情的结果本应不致这样,我就愈加愤怒。在你办公室里发生的情景总是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坐在这里,想着你就代表着那帮把我当傻瓜耍的人;那帮人冲着我耳朵嚷道:‘让公众的利益见他的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把我撵出你的办公室的。”

“你要怎么样?”海顿说。

昆比说:“现在形势掉了个个儿.你现在擅自闯入我所管辖的旅馆,我也该轰你出去,把你撵走。”

“你试试看!”海顿不以为然地说。

“不,”昆比说,“我并不打算这样做。也许是由于我过多思考我的失败,变得胆怯了。也许是由于我知道第七把钥匙在谁手里。”

海顿没有回答。屋里的人都沉默着,半晌,昆比迈开脚步,从餐厅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