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档案馆刺掉那些字以后,索比的腿痛了好几天,除此之外,“解放”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可他确实已经不太适宜继续当乞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再也不可能像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一样讨到许多东西了。巴斯利姆常叫索比送他到他的“摊位”上去,再叫他去办些事情,或者要他回家学习,但他们中总有一个人会留在自由广场上。有时候,巴斯利姆说一声就走了,有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老爹不在的时候,索比会整天守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留心奴隶拍卖的情况,并在航天港一带酒店里向不戴面纱的妇女了解一些买卖上的事。

有一次,索比醒来的时候,发现老爹不见了。他这一走就是18天,比以前离开的时间长多了。索比一直自我安慰着,觉得老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同时,他也想到老人是否会掉进水沟里淹死了。担心归担心,可他还是继续留意着广场上的事情,包括三次拍卖会的情况,把自己见到听到的每件事情都记录下来。

巴斯利姆终于回来了。见到索比以后,他只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用脑子记,却用笔去记?”

“哦,我是用脑子记了,但我又怕记不全,要记的东西太多了。”

“哼!”巴斯利姆好像觉得不太满意。

打那以后,巴斯利姆似乎比以前更加平静,更加沉默寡言。索比心里想,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但是从巴斯利姆的反应来看,又不像是这个问题。最后,有一天晚上,老人说:“孩子,我们一直没有商量好我过世以后你该怎么办的问题。”

“啊?可我认为我们已经讨论好了,老爹。这是我的事情。”

“不对,只是因为你的愚顽执拗,这件事才耽搁了。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有些吩咐,你照办就是了。”

“哎,等一等,老爹!如果你以为可以硬把我赶走……”

“住嘴!我是说‘我走了以后’,我的意思是,我死了以后,你不要去找那些短程商务船,你要去拜访一个人,交给他一封信。你不会把这件事情搞砸或者忘掉吧?”

“当然,老爹。但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也许比我还活得长呢。”

“有这种可能。但你现在不要说话,先听我说,然后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行吗?”

“行,老爹。”

“你要找到这个人——不过要花点时间——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我想他会叫你做点事情……要是他真的有事让你去干,我希望你能够不折不扣地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这个你也能做到吗?”

“肯定做到,老爹,要是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你要把这件事看作是一直想公平待你、而且要是有能力的话还会待你更好的一位老人的最后的心愿。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孩子。你不用到神殿里去为我上供,我只要你做两件事:送一封信,另一件事就是那个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一定做到,老爹。”索比庄重地答应下来。

“好啦,那我们就准备行动吧。”

老爹所说的那个“人”,原来是指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五个人都是星际飞船船长,不定期货船商人。他们都不是九星人,但偶然会到九星港口来装运点货物。索比对着那张单子仔细地想了想,说:“老爹,我想起来了,这几艘船中,只有一艘在这里降落过。”

“它们都曾先后陆陆续续地到过这里。”

“这些船可能已经好长时间不来了。”

“大概有几年了吧。但是,一旦出现了其中一艘,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它的船长。”

“是交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还是交给他们所有的人?”

“交给你见到的第一个船长。”

这封信很短,却又很难懂,因为它是按照收信人使用的三种不同语言写成的。索比根本不懂信里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巴斯利姆却要他把这封信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又不对里面的话作任何解释。

当索比第七次结结巴巴地背完信里第一种语言的内容时,巴斯利姆双手捂着耳朵说:“不行,不行!这没用,孩子。你的口音不对劲!”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索比绷着脸回答。

“我知道,但是我想让别人听明白你说的意思。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把你弄睡了以后再同你交谈的事情吗?”

“啊?我每天晚上都是自己睡着的,而且我现在也有点困了。”

“困了更好。”巴斯利姆费了好大劲才使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因为这一次他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催眠术。但是巴斯利姆想出了办法,把这封信的内容录进催眠机,并一直播放那段话,让索比反反复复地听,这样,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说出跟催眠机里一模一样的话了。

索比终于成功了。第二天晚上,他以同样方法掌握了信里后两种语言的内容。从那以后,巴斯利姆经常考他,只要说出一个船长和一艘船的名字,索比马上就能背出信中相应语言的内容来。

巴斯利姆从不让索比到市外去办事,因为一个奴隶外出是有一定限制的,即使是自由民,进出城市时也要受到盘查。但是,巴斯利姆倒是让他走遍了这个大都市里的每一个地方。一次,大约在索比背熟这封信已经快一个月时,巴斯利姆给了他一张字条,要他送到船坞去。那地方不属于本市管辖,它是萨尔贡的一块专用地。“带上自由民标记,把你的要饭碗留在家里。如果警察盘问你,就告诉他你正在船坞里找工作。”

“他会觉得我疯了。”

“可他会放你过去,因为他们那儿确实要雇用自由民作清洁工和零杂工。现在你把这封信含在嘴里。嗯,我想再考你一考:你要找的人是谁?”

“一个红头发矮个子的人,”索比复述了一遍,“这个人没有络腮胡子,他鼻子左边有一颗肉赘。他在船坞正大门对面开了家快餐店。我要在他那儿买一个肉饼,悄悄把这封信和钱一起交给他。”

“好。”

索比喜欢到外面走走。老爹不打可视电话,却叫他跑半天路去送这封信,这一点他倒没起疑心。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用那种奢侈品的。至于昂贵的邮递,索比不但从来没有寄出或收到过一封信,还把它看成传递消息的最不安全的方式。

他必须先穿过工厂区,再沿着航天港旁边弧形道路一直走下去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很喜欢城里这块地段,因为这里交通总是很繁忙,人多,热闹。索比一边走,一边躲避着车辆。卡车司机骂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路过每一道敞开的大门时,他都要瞟上一眼,看看里面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那些人要整天站在一个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难道他们也是奴隶吗?不,不可能是奴隶。因为除了种植园以外,不允许奴隶们接触电动机械方面的东西。去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引起了骚乱,所以萨尔贡就用平民代替了奴隶在工厂里干活。

有人说,从前那个叫萨尔贡的人永不睡觉,他眼睛可以看见九星上的每样东西。这是真的吗?但老爹却说,那是胡扯,萨尔贡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但如果真像老爹所说的那样,他怎么能够把这个城市变成现在的萨尔贡大都市呢?

索比离开了工厂区,沿着船坞边的花墙走着。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远,现在他看到里面正在修几艘大船,还在造两条小船。那些船都是用交叉钢架支撑起来的。见了那些船,他的心脏都收缩起来。他多么希望能坐上飞船遨游外面的世界啊。索比还记得自己坐星际飞船旅行过两三次,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况且,他指的不是在奴隶贩子看管之下的旅行,那实在不能叫旅行!

索比非常兴奋,所以差一点走过了那家快餐店。还好,那道正门提醒了他。那扇门比其他门大两倍,旁边还站了一个门警,门上挂了一块曲面形大招牌,上面还有萨尔贡印记。快餐店就在大门对面。索比避开进出那道大门的人流和车辆,朝快餐店里走去。

柜台后面那个人不是索比要找的人,他稀疏的头发是黑色的,鼻子旁边也没有肉赘。

索比退到马路上,闲逛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回到店里去,可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红发肉赘”。那个柜台服务员注意到了他,所以索比只好上前搭话,“你们有果汁吗?”那人朝索比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有钱吗?”

这种被问及有没有钱的事,索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掏出硬币,那人收了钱,给他开了一瓶果汁。“别坐在柜台旁边,我缺凳子。”

店里凳子很多,但索比没觉得受了冒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后退了几步,但不是很远,以免被人骂他想携瓶逃走。然后,他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起来。这中间,顾客们进进出出,他挨个儿观察着,心想或许那个红头发也会挑这个时候来吃点东西,所以留心着身边的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柜台服务员抬头道:“还没喝完?你想把那只瓶子都吃下去吗?”

“马上就完,对不起。”索比过去把空瓶放好,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是一个红头发的人在开店。”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红头发的朋友?”

“嗯,不完全是朋友。我只是常在这附近见到他,在这儿喝冷饮的时候,或者……”

“证件拿出来看看。”

“什么?我没必要——”那人伸手抓向索比手腕,但索比的职业性反应早就对脚踢、手推、棒打这类动作应付自如了,那人扑了个空。

那个人快步从柜台里冲出来,索比已经窜进了人群,跑到街心,两次差点被人抓住。索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往对面大门方向跑去,而柜台服务员也正向那里的门警大喊抓人。索比转身往车流稀少的一条小路方向跑去。幸亏船坞地处交通要道,密集的人群起到了很好的掩蔽和屏障作用,连续三次死里逃生后,他终于逃出险地。他发现前面有一条不通往大马路的小街,当即从两辆卡车中间穿过去,很快钻进那条小街,再拐进第一条弄堂,一直往前跑去,见到一间小屋,在屋后躲了起来。

追捕的声音听不见了。

他被人追赶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追逐总是由两个部分组成,首先是逃之夭夭脱离接触,其次便是躲起来消除干系。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现在,他必须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段。于是,他慢慢地、大大方方地向前走,一口气走出藏身之地,向左拐弯进了那条小巷,再向左拐走进那条小街。现在他又快到那家快餐店了——回到原来的出事地点,这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策略。因为他认为那些追赶他的人一般都会离开事发地点,而那家快餐店,正是一个他们不会想到被追赶者还会再回去的地方。索比当时估计,5分钟或者10分钟以后,那个柜台服务员就会重新回去继续工作,而那个门警也会回到大门口去,他们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通过这条街回家去。

索比望了望四周,周围没有工厂,是一片商业区,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小商店、地摊、破屋和不太景气的小公司。他估计自己是在一家小手工洗衣店后面,那儿有不少竹竿、铁丝、木桶,还有不断向外喷出蒸汽的管子。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离快餐店只有两个门面,他还想起了门口那块自制招牌的名字:“高雅家庭洗衣店——价格最低”。

他只消拐过街角,就可以——最好还是先看看。于是他卧倒在地,一只眼睛贴着院子墙角望了望,再看看后面小巷里有没有人在活动。

哦,不好!两个警察从后面小巷里过来了……这下子索比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大错特错!原来他们没有就此罢手,还报了警。索比马上站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逃到洗衣店里去?不行。那就溜进院子?可是警察会来搜查院子的。干脆直冲出去?那样的话,只会落进另一帮警察手里。索比知道警察布置警戒线的速度有多快。如果在自由广场附近,索比完全可以逃脱警方追捕,但是在这里,他不熟悉地形,无法逃走。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个破洗衣桶上,他钻进这只倒置的桶下,膝盖挨着下巴,玻璃碎片也扎入了背脊,不过这只木桶倒是不大不小,正好可以罩住他的身休。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围布,会不会露在外面?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管它了,因为他听见有人过来了……

索比听见脚步声逼近了木桶,于是屏住呼吸。这时有人踏上木桶,站在上面一动不动。

“喂,大娘!”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很长时间了。当心那根竹竿,别把衣服撞倒了。”

“见过一个男孩吗?”

“什么男孩?”

“是个小青年,长得跟大人一样高,嘴上有胡须了,腰里系着一块围布,脚上没有穿鞋。”

“是有一个人,跑得快极了,像有鬼在追他似的。”他上面那个女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从这里跑过去的。我没看清楚,在弄这些讨厌的铁丝。”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去哪里了?”

“跳过篱笆,跑进那边屋子里去了。”

“谢谢大娘。朱拜,跟我来!”

索比待在里面静静地听着。那个女人还在继续干她原来的活。她的脚在挪动,木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她从上面跳下来,坐到木桶上,轻轻拍了拍桶壁,轻声说:“待着别动。”过了一会儿,索比听见她走开了。

索比蜷缩在桶里,浑身酸痛,但他毫无办法,只有等到天黑时才能出来。不过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天黑宵禁以后,除了贵族以外,警察会盘问每一个过往行人。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离开这个地方又是不可能的。索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引起大批警卫人员的注意。这时他只听见有人——是不是那个女人?——不时在院子里走动着。

等了一个小时,最后,他听见一阵因为没有上油、吱嘎作响的车轮声,接着是有人敲打木桶的声音:“我揭开木桶的时候,你马上跳进车里。车就在你面前。”

索比没有回答。突然眼前一亮,索比看见旁边有一辆手推车,于是立即跳了进去,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没有洗过的衣服落到他身上。在眼睛还没被衣服遮住之前,他看见那只木桶已经不在了,原来被放到挂在铁丝上的被单后面去了。

索比感到一摞摞衣服往身上压来,同时还听到一个说话声:

“别动,等我叫你时再出来。”

“好的……谢谢!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

“别说这种话。”她喘着粗气说,“我曾经有个男人,后来被押到矿上干活去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把任何人交给警察。”

“噢,对不起。”

“别说话。”

小推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地前进,过了一会儿,索比觉得车子好像被推上了平坦的路面。中间偶尔还会停下来,那个女人把一包衣服拿走,几分钟后回来时,再把另一些脏衣服放到车上。因为讨饭吃过苦,索比经受得起这种长时间的折腾。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车子离开平坦的路面,停了下来。那个女人轻轻地说:“我叫你出来时,你就从右边下来,一直朝前走,别回头,赶快走。”

“好的,再次谢谢你。”

“别说话。”

车子颠了一小段路,走得非常慢,但没有停,这时她说了一声:“下车!”

索比掀开衣物,蹦出车外,站到地上,整个动作一瞬间便完成了。立定以后,他看见眼前一条从小巷通往街道的大路,两边都是建筑物。索比快步往前走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手推车快要看不见了,可惜他还没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两个小时以后,索比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段,恰好在路上碰到巴斯利姆。“不好了。”

“为什么?”

“那里好多人追我。”

老爹看见有人过来,马上说:“行行好,先生!祝您阖府平安!”接着又问索比:“你是逃出来的?”

“当然啦。”

“碗给你了。”巴斯利姆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地方。

“老爹!你不想让我搀你回去吗?”

“你留在这儿。”

索比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心里却很窝火,怎么老爹不等他说完就走了呢?天一黑,他就急急忙忙赶回家,看见巴斯利姆正在厨房兼盥洗室里摆弄着录音机和图书投影仪,身边乱七八糟堆着不少东西。索比走过去瞟了一眼摊开的书页,发现书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他想,这是什么字?奇怪,这些字都是七个字母,不多也不少。

“喂,老爹,我要不要做晚饭?”

“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了,吃点面包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索比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自己的遭遇。巴斯利姆只是点点头,说:“躺下吧,我给你催眠,这样,我们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

这次催眠中,巴斯利姆要他记住的是一些数字、数据和许许多多由三个音节组成、毫无意义的字眼。在恍恍惚惚的烛光下,听着录音机里巴斯利姆的男低音,索比感到舒服极了。

中间有几次休息,巴斯利姆会停下录音机,叫醒他。有一次休息时,索比问:“老爹,把这个口信带给谁啊?”

“如果有机会带信去的话,以后你会知道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清楚的。要是你还记不住的话,那就告诉他,让他把你弄成睡眠状态,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出来的。”

“告诉谁?”

“他——别管了,睡吧。你睡着了。”巴斯利姆打了一个响指。

在播放录音期间,有一次,索比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巴斯利姆是用假腿走回家的。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在家里老爹才用假腿走路。过了一会儿,索比闻到了一些烟味,心里想,厨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烧煳了。他想过去看看,可就是挪不动身子,因为那些废话还在不断地往他耳朵里灌输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老爹复述着学过的话,于是问道:“我背得不错吧?”

“是的,现在你可以睡了,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好好睡吧。”

早上醒来的时候,巴斯利姆已经出去了。索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近来老爹的行踪越来越难以琢磨了。索比吃过早饭,拿了碗就上自由广场去了。他已经要不到饭了——老爹说得很对,现在的索比吃得白白胖胖,养得健健康康,很不适合干讨饭这个职业了。也许他应该改变一下要饭的地点,或者配一副可以冒充白内障的隐形眼镜。

下午三点左右,一艘不定期货船在航天港着陆了。索比像平时那样打听了一下,原来它叫西苏自由贸易船,登记的本国港口是希瓦Ⅲ星球的新芬兰迪。

平常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一件很小的事,无非是见到老爹以后跟他讲一下就完了,但是这一次,那艘飞船船长克劳萨却是以后索比有可能要送信给他们的五个人中的一个,所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

索比觉得很难办。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接触克劳萨船长,即使以后会见他,那也是很遥远的事,因为老爹还健在,而且身体也不错。但是,也许老爹很想知道这艘船已经到了这里的消息。那些不定期货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谁都不会知道。有时候,它们只在港口里待几个小时就离开了。

索比心里想,他5分钟就能到家。老爹听见这个消息,可能还会谢谢他呢。要是老爹不高兴的话,最多因为他离开广场骂他一顿。可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离开期间广场上出了什么事,他也能通过小道消息打听到。

于是,索比离开广场,往家里走去。

老竞技场的废墟面积新近扩展了大约三分之一,十几个地洞都可以通往那个以前曾经作过奴隶临时工房的迷宫,无数条小路都可以从地下直达巴斯利姆抢占为家的地方。索比和他经常随意改变行走路线,以免进出时被别人发现。

因为急于回家,索比这次选了一条最近的路——正要过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有个警察。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好像装作要到废墟旁边街上水果店里去买东西似的。到了那里,他停住脚步,对老板娘说:“你好,因加,来一个你准备扔掉的熟甜瓜好吗?”

“不行。”

索比掏出钱,说:“那只大的怎么样?打对折,烂的地方我就不计较了。”他弯下腰,悄声道,“出什么事了?”

老板娘瞥了警察一眼,然后对索比道:“走开。”

“突袭临检?”

“我说了,走开。”

索比二话没说,往柜台上扔下一枚硬币,拣了一只喇叭形的瓜,一边走,一边还咂着瓜汁,显出一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样子。

这里已经设下了暗卡,索比明白了,警察正在监视整个废墟。在一个入口处,一群衣衫槛褛的要饭人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旁边有个警察正盯着他们。巴斯利姆曾经说过,在这堆废墟下面至少住着500人。可索比不太相信,他很少见到或者听到有人在这里出入。不过,在这群被羁押的要饭花子中,他只认识其中的两张面孔。

索比既是担心又是害怕地熬过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警察们似乎不知道的一个入口处。他躲在一蓬杂草后面,仔仔细细观察了几分钟时间,然后猛地窜进地洞。里面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一边倾听周围有没有动静。一般人都认为,警察搜查洞穴时会带着夜视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目标。索比一直不太相信,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敢冒这个险。

洞里确实有警察巡查。他听见了两个人的说话声,还看见了他们手里拿着的火把。如果真有能夜间视物的夜视器,这两个人肯定都没有戴上那个玩意儿。他们显然在搜索这个地方,眩晕枪拔了出来握在手里。但他们在这里是人地生疏,而对索比来说,这里就是他家的地盘。这位特殊的“洞穴专家”对这儿的通道了如指掌,就像舌头对牙齿一样熟悉。这些年来,他每天都要在这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经过两次。

这时,索比已经不能自由行动,他只能抢在他们前面,保持一定距离,避开他们火把的照射,然后绕到通往下面一层去的一个洞口后面,钻进一个入口,等着他们先进洞。

警察到了那个洞口以后,仔细查看狭窄而又尖凸的石壁——索比不用灯也能轻松自如一溜就下去——只听他们中有一个人说道:“得有个梯子才能下去。”

“嗯,去找一截木楼梯或者卸物梯吧。”说完,他们回去了。索比再等了一会儿,回到这个洞口,下去了。

几分钟以后,索比已经快到自己家门口了。他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又用鼻子闻,直到肯定周围没有一个人时,他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伸手去摸门销。手刚伸出去,他便知道这里出事了。

那扇门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空洞。

他一下子愣住了,每一条神经都绷紧了。这里有陌生人的异味,气味不是刚才留下的,也没有别人的呼吸声。除了厨房里微弱的滴滴答答漏水声,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索比决定一定要看个究竟。他先回过头去,见后面没有火把的亮光,这才伸手去摸房间里的开关,把开关旋到“微亮”位置。

可是灯没有亮。他把开关旋到其他各个位置,灯还是不亮。他只好走进房间,尽量避免别把巴斯利姆整整齐齐的起居室弄乱,接着又走进厨房,伸手去摸蜡烛。可是蜡烛已经不在老地方了。还好他在附近摸到一枝,再找来火柴,点亮了蜡烛。

啊,完了,真是一片狼藉!

大多数损坏是只求快速彻底的搜查所造成的。每一个食橱,每一副架子都被倒空了,食品撒了一地。大房间里的两张床垫都被撕烂了,里面的填充物也被倒了出来。但是,还有些东西看上去完全是毫无目的的破坏。

索比打量着四周,含着眼泪,下巴哆嗦着。只是当他在门边发现老爹的假腿横在地上,机械结构已被靴子踩得稀巴烂的时候,他才失声痛哭起来。他放下蜡烛,小心地捡起破碎的假腿搂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托护着假腿,前后摇晃着身体,痛苦地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