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首要特点是轻盈。他们体型娇小,身体“轻如浓缩的云”或“像凝结的空气”,简而言之,他们是如此纤细和轻盈,他们赖以生存的几滴水能像浸透海绵一样浸软他们全身,他们赖以生存的几粒谷物有时候要从乌鸦和老鼠的嘴里争夺。妖精住在地下,住在布满缝隙和甬道的小土丘里,有时也会到地面上飞舞。他们并不经常出现,只有那些拥有“超凡视力”的人才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而且通常只有片刻光景,因为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的地下宫殿亮着永恒的灯火,却不需要任何燃料。也有人说,妖精本身就散发着绿莹莹的光。他们的生命比人类长久很多,但他们也并非不朽的生灵,到了一定岁数,他们会在无病无痛中变得稀薄,消失在空气中……

据说有人曾在他们的地下宫殿旁听到铁锤敲打的声响,闻到烤面包的香味,这么说来,他们想必也是要劳作的。女妖精从事着纺织和缝纫的活计,有人说她们纺织“奇怪的蛛网”,有人说她们纺织“无形的彩虹”,也有人说她们缝制的衣服和我们的衣服没什么两样。在我们睡觉的时候,乐于助人的他们有时也会在厨房里帮我们收拾碗碟、擦擦洗洗。虽然他们会帮助人类,有时却也会捉弄我们,干些小偷小摸或者扔石子的事儿,甚至会扔挺大的石头,好在并不会造成伤害。有时候严重起来,他们也会拐走婴孩或乳母(他们对乳汁情有独钟),把他们关在地宫里好长一段时间,并在地上变出一个替身来避人耳目。

他们还会和人类(尤其是女性)发生性关系,不过通常就像转瞬即逝的春梦,没有任何激情也没有任何戏码。妖精的种群内也有战争和残忍的屠戮,但他们隐藏得很好,并不为外人所知。他们能够流利地使用当地人类的语言,但是“他们多半沉默寡言,即便开口也通常只发出尖锐的口哨声”。“据说他们传下了不少有趣的童话书,但只有那些脑筋古怪之人才能够看懂。”他们有时候欢欣雀跃,有时候焦躁不安,但忧郁是他们最主要的情绪,大概是因为他们轻浮缥缈的本质吧。

这便是“希斯小人”,出自阿德尔菲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一本引进书:罗伯特·柯克(Robert Kirk)所著的《精灵、牧神和妖精的秘密王国》(The Secret Commonwealth of Elves,Fauns and Fairies,由马里奥·M.罗西编辑,并撰写后记“妖精牧师”)。希斯(Sith)是苏格兰语中的妖精,意大利语中没有与它严格对应的翻译,我们所谓的fate(仙女)只能是女性,而妖精则可男可女。在盎格鲁—日耳曼世界中,妖精也叫作精灵(elf),也可以根据细微差别分为家养精灵(kobold)或哥布林(goblin),还包括各式各样的矮人(dwarf)和地仙(gnome,他们通常住在矿脉或者宝藏附近),以及托尔金的“霍比特人”(hobbit)。

凯尔特人的超自然世界总是熙熙攘攘、复杂多样,很难将其理清。或者说,地中海世界的牧神、女神、女仙、树神系统之所以井井有条,是因为我们丰富的地方神话已然经过希腊—拉丁文化的等级制度的筛选。而北欧神话的诗性形变力量却给我们带来了仙后提泰妮娅、仙王奥伯龙、精灵帕克[71],以及斯宾塞(Spencer)的《仙后》(The Faerie Queene)。即便经过诗人语言的转述,凯尔特妖精的国度仍然向我们传达出一种无法消减、无法被文学彻底驯化的“他者”世界的原始力量。

在法国的凯尔特地区(尤其是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所谓“小人”也有着极为久远的渊源,并在文学中留下他们的踪迹:例如诺迪埃(Nodier)的奇幻故事,以及巴尔贝·多尔维利(Barbey d'Aurevilly)的小说《着魔》(L'Ensorcelée),这些故事里都包含令人不快的地底魔法生灵。然而这些令人难以捉摸的生灵人口最为繁盛的地方要数爱尔兰的绿野和苏格兰的荒野。沃尔特·司各特[72]为苏格兰写下了《魔鬼学和妖术书信集》(Letters on Demonology and Witchcraft),W.B.叶芝则给爱尔兰留下了《爱尔兰民间故事》(Irish Fairy and Folktales),它们即便算不上人口调查,也至少为妖精的品种提供了某种分类:这两位天才都为这些传统的民间信仰引入了系统化的精神。

然而,罗伯特·柯克的故事却有所不同。17世纪末,在位于苏格兰高地南端的阿伯福伊尔,柯克担任当地一座长老会教堂的牧师。那个时候,苏格兰刚刚臣服于英格兰王室的统治,被内战和宗教战争折磨得民不聊生。这座城市人民的生活朝不保夕,并且为严重的文化和宗教认同危机所深深困扰。在这样的背景下,古老的信仰自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各个地区都打着仙灵的烙印,人们对于“超凡视力”也都习以为常。也正是在这些地方,英国国教和长老会你争我夺,其中不仅有宗教的意味,也包含着政治的意味。

17世纪是猎巫的世纪,在宗教审判官(无论天主教或新教皆是如此)看来,种种起源于前基督教时代的超自然信仰,无非是撒旦的各种形式,只能通过活活烧死妖巫才能根除。柯克牧师心怀坚韧且深刻的慈悲,使得他能够明眼辨出,他的邻居都是些无辜的凡人。他也明白,教区里相信妖精的教众并不是妖巫;他深深地热爱这些可怜的苏格兰人民,体谅他们生存的不易,也体谅他们的信仰;他自己也很热爱妖精,在他看来,妖精也是穷苦百姓,也许很快就要濒临灭绝,找不到任何属于他们的容身之所。他自己肯定也相信妖精的存在,恐怕也亲眼见过他们,不过他对自己非常严格,只在书中引述了他人提供的证词。

柯克正是怀着这样的纯真的勇气,写下了这本题作《精灵、牧神和妖精的秘密王国》的著作,将他对妖精王国的有限了解悉数写出,并为地下的妖精以及那些目睹他们的人洗脱与魔鬼勾结的污名。(除了妖精的存在存有疑问外,超凡视力、心灵感应、预言能力等现象都不必然,实际上也很少和超自然生物的干预有关。)为了支撑自己的观点,柯克从《圣经》中援引了许多话语,但它们都不太确凿,与他的观点也不太相关,然而他的意图非常明确。他想要向世人证明,地下“小人”不仅和基督教无涉,和魔鬼更是没有关系:他们和堕落之前的亚当没什么两样,所以他们不曾堕落也无法被拯救;他们处在一种中立的状态,他们的归宿是不受审判的地狱边缘,周围只有他们的忧郁和孩子气的罪恶。

马里奥·曼利奥·罗西(Mario Manlio Rossi,1895—1971年)重新发现了柯克的文字,将它译成意大利语,附上长篇后记,交由阿德尔菲出版社出版。罗西以广博的知识和热情将柯克置于当时的文化背景之中,详尽地解释了为什么柯克会真心相信妖精的存在,而这种信念在当时为何又毫无怪异之处。因此这本书也就有了三处吸引人的地方:妖精本身、妖精牧师其人,以及重新发现并且阐释柯克的那个人。

马里奥·曼利奥·罗西在学校里研究英国文学,曾经在爱丁堡住了很多年,是一位腼腆却不按套路出牌的意大利学者。我对他所知甚少,但他对我助益良多,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通过他的一本书了解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伟大之处。罗西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观点,认为妖巫审判并非中世纪的残余,而是典型的现代文化产物。他的文章非常精彩,因为其中充满了丰富的细节,令这段遥远的文化史跃然纸上,也因为他咄咄逼人的文风,他好斗的心绪(常常是负面的心绪)在文中呼之欲出,也显露出他乖张的脾气、精准的学术态度和宏大的历史观念。他要攻击的目标有很多:长老会和英国国教的偏狭,猎巫以及所有曾经涉及这个主题的历史学者,以及童话故事对性元素的删改;此外,他还攻击了经验主义、理想主义、神秘主义和民俗学,他还把矛头指向了他的宿敌:科学。唯独诗歌逃过了他的批判(在这方面,我毫无疑问地赞同他的做法),因为只有在诗歌中,“有血有肉的人类才和妖精站在同样的认识高度,面对着如出一辙的现实”。

当我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柯克家乡的名字阿伯福伊尔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为什么它听起来这么耳熟?我终于明白过来,因为我最爱的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地下之城》(Les Indes noires)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那是一则完全发生在地底的故事,里面有着一座被废弃的古老煤矿,躲藏着许多仿佛从柯克牧师的书中走出来的生物:比方说一位从未见过阳光的妖精女孩,一位形似鬼魂的老汉,一只来自深渊的可怕的鸟儿……凯尔特人的奇幻世界在突然之间便渗透到实证主义作家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它向我们证明,就算没有马里奥·曼利奥·罗西的发现,同样的神话泉水依旧会从与它完全相反的意识形态乱麻中汩汩流出……所有这些都证明,妖精们对天上地下的路径的掌握,要比我们最大胆的哲学臆想都知道得多得多……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