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桑在昨天音乐学院演出的莫扎特《协奏曲》中弹奏钢琴。散场时,许多人感到失望却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失望,他们将之归结为各种原因:他弹得太快,他弹得太生硬,他选错了曲目。而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他的演奏确实很美。其实,唯有真正的美不会迎合浪漫想象的期待。其他的所有一切都符合美的理念:令人艳羡的技巧,对平庸的迁就姑息,飘飘欲仙的性感,大放异彩的戏剧夸张。然而,有史以来经由永恒的友谊与真实密切相关的美根本无法支配所有这些魅力。自从美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又有哪些失望不是由美而引起的!一位妇女前去观赏一幅杰作时心情激动,仿佛她刚刚看完一篇连载小说,请教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期待她的情夫那样。然而,她却在一间不太明亮的屋子里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窗户旁边做梦。她等待了片刻,想看看是否还会出现其他的什么东西,比如透过林荫大道的衬格纸看见的那种情景。即使虚伪会让她闭嘴,她也会在心里嘀咕:“伦勃朗的《哲学家》也不过如此?”

圣桑的表演中没有弱音演奏的乐段,听众也许难以忍受的那些持续的弱音演奏乐段被令人振奋的强音乐段恰到好处地打断,如果没有这些和弦无数次在片刻之间从上到下抓挠您的神经,您就不会感觉到任何强音乐段像冲浪那样抽打您的胳膊和大腿,钢琴家身体的这些起伏、脑袋的这些摇晃、发绺的这些颤动将音乐的纯洁与舞蹈的快感融汇一体,向女听众的想象,向她的市井好奇心,向她的感官述说,带着一种快乐的成分和一种热情的理性为她的回忆提供背景,为她的叙述提供素材。圣桑的演奏中丝毫没有这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王者的演奏。因为国王不会头戴金冠,坐在奴役抬着的轿子上前行。伟大的国王就像伟大的喜剧演员,他们通过行礼致意、微笑、伸手、请人入座、应答的仪式来显示自己的身份。而暴发户却故作高傲,江湖骗子则装腔作势。然而,国王是如此自然地高贵和优雅,他的高贵并不比橡树的那种高贵更让我们惊叹,一如他形同玫瑰枝茎的优雅。所有的夸张或庸俗,本能自发或后天学会的无礼举止以及形体动作都被完全剔除直至最简。伟大演员的表演更是让人一览无余,因此他对观众的吸引力远不及一个老练的演员。因为他的动作和声音如此完美地将所有令他困惑的精华或糟粕处理得彻底干净,仿佛那只是一泓清水,犹如一面只能让人看见远处的自然物体的玻璃门窗。圣桑的演奏所达到的就是这种清纯,这种透明。我们无法透过一块彩绘玻璃或一盏舞台脚灯去窥视莫扎特的《协奏曲》,那就好像将我们与我们的桌子或我们的朋友分开的空气,这空气是如此的纯净,以致我们根本无法注意到它的存在。

当然,他的演奏成就并不令人惊奇:他曾经谱写出自贝多芬的交响曲以来最美的交响曲和许多歌剧,对他来说,演奏莫扎特的协奏曲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小事一桩,一种消遣而已。然而,这在我们却是一桩大事。因为在我们看来,人类的行为不像紫罗兰的花朵,一旦凋零就不再对小小的植物有任何用处,它既不会让其他盛开的花朵因此而变得更美,也不会推迟它们的凋谢。我们宁可将人类的行为比作树木增长的年轮,日益衰老的树木让未来的树枝从土壤里冒出头来,让树木长高到与它的枝条逐渐平齐,就像幼小的马匹雪白的小牙齿一颗挨着一颗地排列在它们的大嘴里,明白无误地告诉饲养员它们的年龄和它们的实力。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人类行为。正如支撑着高大栗树的最古老枝条上最娇嫩、最新鲜的那朵花,最微不足道的人类行为也会让人感觉到从前的行为,后者就像祖先和德高望重的担保人,给予这种行为以巨大的权威和有力的支持。因此,当圣桑像音乐学院的孩子们那样,坐在莫扎特的协奏曲面前,简单朴素地演奏这首协奏曲时,没有丝毫来自C大调交响曲的美好灵感,没有丝毫《亨利八世》的悲伤曲调,没有丝毫《参孙与达莉拉》的优美合唱,没有丝毫对巴赫的创造性改编,这里只有围绕着音乐家的合唱团,它就像缪斯合唱团那样令人肃然起敬,缪斯向她们供养的天才微笑犹如他灵魂中的圣火,向我们的灵魂播撒魅力、热情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