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好像经常以某种先知先觉的准确细节提前刻画在他们之后很久才会存在的社会甚至人物。就我本人而言,我从来没有阅读过《卡迪央王妃的秘密》,我们看到其中的那位王妃“现在过着一种十分简朴的生活,居住在距离她丈夫的公馆两步之遥的地方,那座公馆不是财富就能买到的,她喜欢底层的那个长满灌木的小花园,四季常绿的草坪给她的隐退生活带来了欢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巴马修道院》的这个章节,我们从中看到,比埃特纳拉伯爵夫人离开她丈夫的那一天,“整个下午,上流社会所有的车马随从都停在这幢住宅前面,她在这幢住宅里只有一间套房,”——想不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根据指定的法令”,预见并且预言了波托卡伯爵夫人的生存状况,甚至不惜为她安排最微不足道的各种细节。

比埃特纳拉伯爵夫人!卡迪央王妃!多么妩媚可爱的形象!她们并不比波托卡伯爵夫人更有“文学情调”,更加“栩栩如生”,更何况她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一个不受青睐的访客摁响了夏多布里昂街小公馆的门铃,看门人冷冷地回了一句话:“伯爵夫人已经出门。”而德·吕伊纳公爵夫人的车马随从正在大门口踱步,还有德·盖尔纳伯爵夫人停在那里的轿车,这一切分明告诉我们:“伯爵夫人”确实已经回家了。看见这样的情形,我无数次想到了您(我是指您的外在生活环境,当然不是指您的生活本身)。为了不让那个被拒之门外的伤心访客徒增屈辱,我一直等到他走远,这才走近看门人,不等我开口,他就向我坦白承认:“伯爵夫人在家。”夏多布里昂街的门扉再次重重关闭,人们仿佛神奇般地来到距离巴黎十里远的地方,因为巴尔扎克描写的“那个长满小灌木和草坪的小花园”立刻让想象置身于异国他乡,沉浸在花园里无声的语言和芬芳的喧嚣之中。在走近一位女神之前,初次觐见总是要穿过宽阔的地带。

来到伯爵夫人的候见厅,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城市和时日的所有回忆和所有关注。即使必须来一次漫长的朝圣才能找到一幢与世隔绝的府邸,我们还是来了。然而,由于某些同样十足巴尔扎克式的原因,我们马上就会对此做出解释,对于伯爵夫人来说,从巴黎市中心被流放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切实有效的流放。而现在,伯爵夫人的“一小撮信众”,正如圣西蒙谈论费纳隆时所说的那样,每天都不得不长驱直入欧特伊,几乎直到布洛尼林园门口,去泰奥菲尔·戈蒂埃街的梧桐树,拉封丹街的栗树与皮埃尔—盖兰街的杨柳树之间寻找这位不需要任何人的蛮横女友,她根本不在乎住在外省会给大家带来的不便,为了再次证明她对人类的蔑视和对动物的热爱,她竟然住到她自称是一个也许任何人都不会来,可以让她照料她的狗的地方;因为这位对朋友忠心耿耿的女人始终扬言要彻底超脱所有的人类情感,她对人类怀有犬儒主义哲学的蔑视,怀疑友情,追求恒久,嘲笑哲学,然而,面对她收养的可怜的瘸腿狗,她却大动感情,不惜放下她的高贵身段。为了照料这些狗,她有一年没有睡觉。据说她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卡迪央王妃,尽管如此,她却是“今天巴黎最擅长穿着打扮的妇女之一”,可她不再穿着打扮,邋遢随便,听凭身体发福,一心都在她的狗身上。她每天夜晚随时起床照料一条患有癫痫的母狗,她最终治愈了这条可怜的狗。她只为狗而出门,而且选在适于遛狗的时间,正如她的女友,伟大的艺术家玛德莱娜·勒梅尔仅仅去过一次展览会,“为的是让她的卢特见识一下埃菲尔铁塔。”有时,在布洛尼林园树林深处的一条偏僻小径,晨雾之中,随着一阵犬吠声,伯爵夫人“一手牵着她的那条惊恐万状的苏格兰牧羊犬”突然出现,她那洁白的美色堪可媲美冷漠的月亮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诗人向我们描述了同样的一队随从:

时辰已到,穿过荆棘和野草,

在高大的牧羊犬中间……娇美华贵,

所向无敌的阿尔忒弥斯让树林惊骇。

由于这些狗在巴黎过于吵闹,妨碍了邻居,她便来到欧特伊。然而,她的“一小撮信众”紧随不舍。所有她的死党,遗孀德·吕伊纳公爵夫人、德·布朗特夫人、德·吕贝萨克侯爵夫人、德·卡斯泰拉纳侯爵夫人、德·盖尔纳伯爵夫人、杰出的女歌唱家,我今天姑且不说出她的名字,德·加内侯爵夫人、德·贝阿恩伯爵夫人、德·凯尔圣伯爵夫人、杜布瓦·德·莱斯坦先生、德·洛侯爵,他是极品男人之一,他无法跻身于顶尖行列,没能在高就的职位上闪光发亮仅仅是由于政治变迁的阻挠,可亲可爱的德·吕伊纳公爵、马蒂厄·德·诺阿耶伯爵,德·吉什公爵刚刚把这位伯爵的一幅高贵生动的华美肖像放到沙龙中展览,德·卡斯泰拉纳伯爵(我们已经在谈论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沙龙时提到过他,我们不久还会再次提到他),维泰莱希侯爵、维多尔先生,最后是让·贝鲁先生,我们曾经在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同一个沙龙中提到过他的荣耀、天才、威望、魅力、心灵和思想——所有的人都会走到天涯海角去寻找她,因为他们不能没有她。一开始,他们最多只是让她感觉到,为了看见她,他们不惜进行一次十分艰难的旅行,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第一次去朝拜的德·拉罗什富科伯爵告诉她说:“这地方太美了。附近是否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供参观?”在拜访伯爵夫人的常客当中有这么一位,本报的读者尤其喜爱这个人的名字,读者习惯于在这个人的专栏中寻找某种哲学契机,引起轰动的效应,比如他的这篇关于写作癖的文章打动了多少苦于缺乏文学经历的上流社会青年,尽管他并没有针对这些人。这个人就是加布里埃尔·德·拉罗什富科伯爵。你们大家都看到过这个伟大的年轻人,他前额上的两颗名贵宝石般的明亮眼睛来自他母亲的遗传。然而,与其让我来向你们讲述这一切,因为我们的合作伙伴没有在这里互相吹捧的习惯,我宁可援引一位权威判官对这个人的看法。欧仁·迪弗耶先生不久之前曾经说过:“他会是一个超凡出众的天才;他会成为他那个世界的荣耀,他也会成为他那个世界的耻辱。”

出生于皮尼阿泰利家族的波托卡伯爵夫人是教皇英诺森十二世的后裔,圣西蒙曾经对这位教宗有过绝妙的评论:“那是一位伟大而又神圣的罗马教皇,真正的牧师和真正的万众之父,圣彼得的座椅上难得见到像他这样福祉功德无量的教宗,他带走了全世界的悔恨。他的名字叫安托万·皮尼阿泰利,一六一五年出生于那不勒斯的一个古老家族,一六九一年七月十二日被选为大主教……他出任过马耳他宗教裁判所的判官,驻波兰的教廷大使,等等……每个法国人,尤其是那个执政的家族应该对这位教皇留有弥足珍贵的亲切回忆。”(《圣西蒙》第二卷,第—页,谢吕埃尔出版社)波托卡伯爵夫人的这部分家谱不会让我们觉得无足轻重。在我看来,她是个热情洋溢的爱国主义者,法兰西的朋友,忠诚的保皇党人,我敢说,她有点像是宗教裁判所的伟大判官,正如她的祖先。她故意带领她的异教徒女友(当然,除了一两个其他女友,比如她挚爱的那位精致优雅的卡昂夫人,还有像卡恩夫人那样杰出的妇女)去看歌剧,我有时会扪心自问,换作另一个时代,她是否还会兴高采烈地带领她们去焚尸柴堆。她思想解放,不带任何偏见,却又一味地沉湎于社会迷信。她充满矛盾,富有而且美貌。

她认识二十世纪末所有最奇特的艺术家。莫泊桑每天都去她家。巴雷士、布尔热、罗贝尔·德·孟德斯鸠、福兰、福雷、里纳尔多·阿恩、维多尔也去她家。她还是一位著名哲学家的朋友,尽管她对这位友人始终亲切忠诚,可她还是喜欢羞辱他的哲学。在那里,我还发现罗马教皇的这位侄孙女喜欢羞辱至高无上的理性。据说她为著名的卡罗编写过滑稽故事,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康帕斯伯让亚里士多德手足并用,四脚行走的故事,那是中世纪出现在大教堂里的仅有的古代故事之一,它旨在告诉世人,异教哲学无法让人免遭情欲之苦。因此,传说中波托卡伯爵夫人编写的滑稽故事里的那个唯灵论哲学家很可能就是面带微笑和逆来顺受的受害者,我似乎从那不勒斯式的欢悦中看到了来自某种隔代遗传的为基督教辩护的下意识忧虑。一旦跨越了这个高傲而又稀罕的造物绝妙的各种心血来潮,人们就会对她的友谊喜出望外,并且养成一种如此刺激的习惯:他们无法拒绝这些迷人和诱人的欢悦,迷人是因为伯爵夫人本人永远只是她自己,换句话说,她是别人无法代替的,诱人是因为她永远在下一分钟让人感到陌生,因为她时刻都在变化,而且永远如此。

可以理解,她的古典美、她的古罗马式的端庄、她的佛罗伦萨式的美雅、她的法国式的礼貌和她的巴黎式的思想极具诱惑力。波兰也是她的祖国(因为她嫁给了波托卡伯爵这个可爱亲切的男人),她本人曾经说过,她身上具有巴黎街头机灵调皮的流浪儿的俗话中所说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与她雕塑般的沉稳端庄以及流水淙淙、鸟语啁啾的嗓音(那是这位伟大的女音乐家所能演奏的最悦耳的乐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请允许我们援引这样的话作为结束。一天,她感到寒冷难耐,于是便去取暖,没有回应向她问安的那些忠实常客,后者对这种失迎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恳切而又窘迫地自言自语,恭敬地吻着她似乎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伸向他们的那只手(我美,哦,美得不共戴天,就像石头的梦),她向一个最宠爱的人指了指她刚才凑过去取暖的火炉,也许是一阵忧郁或欢乐再次袭来,她叫嚷道:“我的舒贝尔斯基!这就是波兰留给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