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行一犹豫该留在大学还是找工作的时候,他之前师从的教授给他提供了一个职位,虽然并非能大富大贵,却既能满足他继续研究的愿望,也能维持生计。那位教授在他主持的研究所里为行一提供了一个职位。之后行一便开始了朴素的研究生活,同时也开始了和信子的婚姻生活。他们的婚姻遭到了行一的父母和家族的反对。可是最终行一除了给他们留下任性、固执的印象之外,也没有别的方法。

他们二人在东京郊外开始过起了俭朴的生活。栎树林、麦田、街道、菜园和地形多变的郊外是安静的、清新的。饲养有奶牛的牧场是信子喜欢的地方。紧凑的百姓人家是行一喜爱的地方。

“如果遇上了马鞭,马鞭不是这样拉着嘛,不躲到鞭子的这一侧会很危险哦。”行一在教妻子如何躲避马鞭。偶尔会有被驯马师牵着的马信步走在春天扬着灰尘的马路上。

租给他们房子的房东是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一位农夫。农夫对这对小夫妻很是关爱。有时会带着他的浑身散发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孩子来他们的家里玩耍。行一也会从房东家密布着苗床的前院抄近路进进出出。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那是什么声音?”行一放下吃饭的筷子,一副认真倾听的姿势,并用眼睛示意妻子。信子哧哧地抿嘴笑道:“是麻雀哟。我在房顶撒了面包屑。”

那声音一响,信子就会放下工作上到二楼,蹑手蹑脚地靠近镶在拉门上的玻璃旁。其间麻雀不是走着,而是并脚跳着,四五只麻雀在啄食。信子一动不动,可它们好像还是注意到了信子,呼啦一下全都飞走了。——信子这样说道。

“它们慌张地逃走了,也不看人家一眼……”

听到这儿,行一笑了。信子经常说这样的俏皮话来为单调的生活增添色彩。行一心想,信子真是穷开心。后来信子怀孕了。

蓝天辽阔,树叶尽落,三球悬铃木的果实干燥呈褐色。冬天,干冷的风呼呼吹过,村里发生了杀人案。盗贼猖獗的流言四起,火灾频频发生。日渐缩短的白昼里信子大门紧闭,连飞进房子的树叶她都感到害怕。

一天早上,铺着白铁皮的屋顶发现了人的足迹。

行一疼惜因用水和瓦斯感到不便的有孕在身的妻子,决定在市里找一处房子。

“房东去了交番(1),可是警察却坚信自己管辖范围内不会发生事故。去了好几次,他都这样回应,也没见来巡视。”

于是信子拜托房东太太帮她看家,她去了一趟市里。

有一天,天空飘起了大雪,好像在告知早春的来临。

清晨还在床上的行一听到屋顶雪化后的水滴答滴答地打在白铁皮上的声响。

打开窗户,和煦的阳光洒满了房间。一片耀眼夺目的世界!百姓家的茅草屋顶铺着一层厚厚的雪,蒙蒙的水蒸气袅袅升空。天空中是刚刚形成的云朵!它们在深邃的碧空中发出雪白的光,形态优美地翻滚着。行一看着眼前的一番景色。

“起床咯,起床咯!”

信子来问候早安了。

“哎呀,好暖和啊。”她边说边晾晒着被褥。她这一抖,一股阳光的味道扑鼻而来。

“呼呼叽叽——”

“啊,是树莺。”

两只麻雀在树上晃得罗汉柏都摇摆起来,之后转了一圈躲到了树下的阴凉处。

“呼呼叽叽——”

“是口哨声。”行一认为那是附近理发店喂食小鸟的小伙计发出的。行一对他产生了一丝赞许。

“哎呀,真的是口哨声啊,真是讨厌。”

御岳教会的老人们每天早晚都会朗朗祷告,还会到开阔的平原地带随着口令做体操。他们做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御岳教会×××作之”。

茅草屋顶的雪融化得像梅花鹿身上的斑点,升腾起来的水蒸气也日渐减少。

一个月色甚好的晚上,行一外出散步。走到一处平缓的地方,那里恰好形成了一定斜度的坡路,两个身穿滑雪服的男人沐浴着月光在雪道上滑翔。

听信子说,白天孩子们坐在一块木板上,手拿木棒列队滑雪而下,他们的滑雪道是在山中劈开的一条坡道,和这段坡道相连。那里像撒了一层滑石粉似的发出奇异的光。

行一在月光下咔嚓咔嚓地走在冰冻的雪上,一边走一边进入了美丽的幻想中。那天晚上,行一给妻子讲述了俄罗斯的一位短篇小说家写的故事。

“坐上来吧。”

少年邀请少女坐到他的雪橇上。两个人拉着橇在一段长长的斜坡上行进,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接着从那里开始向下滑去——雪橇渐渐加速。头上系着的头巾在风中啪嗒作响,寒风咻咻地滑过耳边。

“我爱你。”

少女突然在风中听到了这声低喃,心跳咚咚地加快。然而当雪橇减速,耳边呼啸的寒风消失,直至二人停下来后,她的心上笼罩了一层疑云——那一声低喃仿佛是她的幻听。

“怎么样?”

从少年爽朗的神情中,她难以分辨。

“再来一次。”

少女为了确认那声音,汗流浃背地再次拖着雪橇走上雪道。——头巾又开始呼啸起来。咻咻——风又从她耳边划过。心跳咚咚加快。

“我爱你。”

少女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少女发出了近乎哀号的声音。这次一定要听清楚。这次一定要。

可无论尝试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局。少女欲哭无泪地与少年告别。这一别就是永远。

——之后二人住在相隔甚远的城市里,各自结了婚。——不过直到耄耋之年,两个人都没有忘记那天的滑雪。——

这个故事是行一从他从事文学创作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嗯,也挺好的。”

“可能是哪里错过了。”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信子在那条坡道上摔倒了。她很害怕,不敢告诉丈夫。产婆检查那天,她害怕到颤抖。不过幸好胎儿没有什么异常。后来,信子对丈夫说了这件事。行一大怒,信子从未见过他这样发怒的样子。

“你怎么骂我都无妨。”信子哭泣着说道。

然而这样安心的日子没有持续下去。一天信子睡了一会儿,她的母亲被召唤而来。医生检查出她的肾脏出了问题。

行一失眠了。恰好研究所的实验也进展得不尽如人意。年轻的行一在研究上经验尚浅,因研究不顺利而遭遇的挫折折磨着他。夜不能寐的脑海中一想到信子会出无法挽回的事故,就痛苦万分。他屈服了。行一觉得这正是自己无法挽回的事。

“啪嗒啪嗒啪嗒……”他感觉到了振翅的声音。

“咕咕咕咕……”远处出现了一只对手。

一只在这边疲惫不堪,另一只在那边武魂燃起。

一只渐渐没了声息。

“咕咕咕咕……”一声、两声、三声过后,也不再啼鸣了。它进入了自己的圈里。

行一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把那声音当成赛艇的了。

“那个,电车的车票放在家里哦。”信子递给系完鞋带的丈夫帽子后,微弱地说道。

“今天你还哪儿都不能去哦。你的脸看起来还是有点儿浮肿。”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妈妈……”

“让岳母大人过来吧。”

“所以说……”

“所以我把车票放在家里好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信子衰弱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又发起呆来)——她还穿着怀孕之前的和服,随着生产日期的临近,裙角有些撑开了。

“今天我有可能去大家里一趟。要是找房子浪费了时间我就不去了,直接回来。”他撕下一张车票递给妻子,面露难色。

是这里啊。他心想道。他在那条妻子摔倒的坡道上看到了红色泥土中露出的灌木和竹林的根。

——走近一看,红土中露出的是女人的大腿。有好多好多。

“这是什么?”

“那是××从南洋带回来的,种在庭院里的××树的树根。”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大这样说道。

行一明白了,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坡道上是××家的宅邸。

走了一会儿,又到了一条乡间小路上。没有了宅邸的氛围。裂开的红色泥土中赫然生长出一根根女人的大腿来。

“这里应该没有某某树,那这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朋友又从他身边消失了……

行一站在那里,早上的梦鲜明地留在脑海里。那是年轻女人的大腿。它们和植物的概念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怪异恐怖的印象。须根在破败的泥土中向下延伸生长,残破的红土中大大的霜柱发着光。

他想不起来那是谁家的宅邸。好像是以霸气的垦荒者而闻名的某宗派的僧侣。那棵某某树让他联想到了具有气根的小笠原露兜树。可是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倒是没有煽情的成分,行一想。

行一下午早早结束了实验后便去找房子。这种事虽然让他感到阴郁,不过以他开朗的性格来说还是相当从容的。待找房子一事办妥后,他又去本乡订购了实验装置的器具,之后又绕道大寄宿的住处。他和大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都在一起,只不过他学的是文科。二人的职业不同,气质也不甚相同,却关系亲密到互相干涉对方的生活的程度。尤其是大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从在知识的汪洋中乘风破浪做研究的行一身上能感受到共通的激励。

“房子怎么样了?研究所呢?”

“唉呀,慢慢来吧。”

“你倒是看得开。”

“上次说的那件事我还是挺挂心的。下次学会上教授应该会提出报告,总这么下去是不行的。”

话题转到了四方山上。行一把早上做的梦告诉了大。

“那棵章鱼树还是什么的竟然是××从南洋移植来的,有意思。”

“那可是你告诉我的……那个人很像你,净告诉我些没有根据的事。”

“什么呀?什么嘛!”

“狐狸的剃刀啦,麻雀的铁炮啦,你老是说些有的没的。”

“才不是,这些植物都真实存在!”

“你脸红了。”

“我生气了嘛!把梦里的事都套在现实中的人身上!那干脆我也说一个关于你的梦!”

“你说吧。”

“很久之前的事了。有O,还有C,咱们两个也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玩扑克牌。要说在哪儿玩的,应该是你家的庭院里。等我们开始玩的时候,你从一个仓库一样的地方拿出来一个好像是售票厅一样的小房子。然后你钻进去坐下,从售票窗口说道:‘来吧,给我发牌到这里。’好玩极了,可是还要给你发牌到窗口,我们就生起气来,然后O也钻了进去占领了另一个窗口……怎么样,这个梦?”

“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你的风格吧……不,是说被O占领的那个部分像极了你。”

大送行一去了本乡路。美丽的火烧云在天空移动。太阳落山的街上夜幕初降。可是其中的人却看起来生机勃勃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大给行一说起了社会主义运动和参与运动的年轻人的事。

“美丽的火烧云到了秋天可就看不到了,现在好好看看吧……我最近变得从容多了。天空很漂亮吧?可是我却没什么感情变化。”

“你说得可轻松。再见吧。”

行一把下巴埋在毛线围脖里,和大分开了。

透过电车的窗户可以看见从树叶间洒下的美丽的阳光。火烧云渐渐变为死灰。黑夜降临,迟归的马车就像捧着一束纸包着的蜡烛火焰走着。行一在电车里想起了刚才大说的社会主义的事情。他感到自己非常被动,非常迷茫。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的那个家就是大梦里出现的售票厅。每当听到“社会的底层”这个词时,他就会想起红土中长出来的女人的腿。不拘小节的大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妻儿的行一的情绪。行一打了个冷战。

满员电车在终点站下车的人都穿着劳动的制服,有很多劳动者。卖晚报和卖鲤鱼的小贩通过昏暗的省线陆桥,在反射灯的强光中默默地沿着坡路而下。两个人的肩上都担着沉甸甸的货物。行一总是会这样想。沿着坡路而下,星星就会藏到杂树林的树荫中。

路上,他偶然遇到了正要回家去的岳母。在和她打招呼之前,行一先是观察了一阵子,以一种在街上罕见家人的目光。

“您怎么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她的肩膀耷拉着,令人怜惜。

“您回来啦!”

“啊,你也回来啦。”岳母一副呆呆的表情。

“你累了吧?怎么样,房子找到了吗?”

“都不太合心意啊。您……”

行一心想,还是先回家再说吧,于是就没有提到今天找房子时略显混乱的情况。

岳母突然用甲州方言大声地说道:“我今天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据说是街上的牛产子的事。那是一头经常拉货的运输牛。刚把货物送到目的地就要生了,货运老板和那家人正慌乱时,那头牛轻而易举地生下了一头小牛。牛妈妈一直休息到了傍晚。然而岳母看到那头牛的时候,它正拉着一台车,车上铺着草席,上面有一只小牛。

行一想起了今天看到的美丽的火烧云!

“牛车旁聚集了很多人在看。还有的男人借了灯笼来,朝人群喊道‘让开、让开’,这样前方才闪出一条路,他赶着牛继续往前走……大家都看到了……”

岳母努力抑制着心中强烈的感动。

“好了好了。”行一感到胸中有一阵膨胀的思绪,紧紧地压迫着他,“那我就先回去了。”

岳母说还要买东西,于是行一把她留在蔬菜店,在微弱的星光下快步踏上回家的小路。

(1) 交番所的简称,即派出所和街角的警察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