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患了肺病。进入小寒以后,刚一想天气要变冷了,第二天马上就开始发高烧并且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胸部的脏器都咳上去一样。四五天后,他整个人便消瘦了下去,也不怎么咳嗽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咳嗽已经痊愈,而是由于咳嗽时腹部肌肉发力,累到完全失去了力气的缘故。除此之外,他的心脏也虚弱极了,每咳一次心跳就会紊乱。那之后想要镇定下来,他可要遭一番罪。也就是说,咳嗽停止是因为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元气大伤,根据就是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浅薄而且急促。

在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前,吉田一直把它当成常见的流行性感冒,而且总想着“明天早上就会稍微好些吧”。然而事实辜负了他的期待。他总是下定决心“今天就去看医生”,可到最后还是忍着,徒劳一场。喘得厉害的时候就去厕所,他就这样出于本能而被动地接受了一切。终于请医生来看诊时,他已经虚弱到了脸颊因急剧消瘦而深陷、身体也无法动弹的地步。两三天内就连褥疮一样的东西都长了出来。有时一整天都“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有时在夜里虚弱地发出“不安呀、不安呀”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使吉田极度脆弱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

吉田之前从未经历过这些,因此生病后他最先不解的是自己不安的源头。究竟是心脏等脏器衰弱的缘故,还是生病时常有的无须担心的现象,或者是自己过于敏感导致神经受到了打击?——吉田以一种动弹不得的姿势硬撑着让胸呼吸。如果现在突然打破这种平衡,那么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吉田的脑海里甚至认真地想象了一生中只会遇到一两次的地震和火灾的场面。为了持续这种状态,他必须不断地努力维持这份紧张,如果不安的影子投射在走钢丝一般的努力中,那么吉田只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然而,这些事不管怎么思考,不具备关键知识的吉田还是无法解决。倘若对于原因的臆想和对于正误的判断归根结底都是源于自己的不安,那么结局自然是束手无措。不过处于这种状态下的吉田是不会放弃的,因此他只会越来越痛苦。

第二个让吉田感到痛苦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的不安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让人请医生来或让人不睡觉陪着自己。但在大家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马上要睡觉的时间点,走两公里的田间小路去请医生过来,或是让已经年过六十的母亲不睡觉陪着自己,这种话吉田很难讲出口。到了下定决心请人帮忙的时候,吉田又不知如何将自己现在的状态解释给理解力低下的母亲——就算自己好不容易解释明白,一想到不慌不忙的母亲如果采取平常的态度,或者被差使来跑腿的人办事拖拖拉拉,实际上那对于吉田来说就好像移动泰山一般的幻想。可为什么愈发不安了呢——更确切地说——为什么不安又变成了更多的不安呢?这是因为人们逐渐睡去,这样就无法让人去请医生来,而且母亲睡后只剩自己一个人被放逐在荒凉的夜里。还有,如果那暧昧不明的不安成为现实,那么他就真的束手无策了——于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闭上眼睛决定“是忍耐呢,还是拜托别人呢”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即使吉田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身体和内心都已经无法动弹的状态下,他也无法脱离迷惘,结果只能是无法挣扎的痛苦一味增加,最后就连那痛苦也已经无法忍受。“这么痛苦的话,不如就说出口吧!”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然而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束手束脚的无力感,一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母亲就烦躁不安。“明明是简单的事,为什么就不能让对方明白呢?”吉田胸中燃起了一团怒火,他简直想把内心的苦闷都掏出来扔在母亲面前。

然而最后还是以一迭连声的“不安呀”这样脆弱又充满留恋的诉苦而告终。可再一想,虽说如此,这样做的背后还是有目的的。即若深夜里发生了什么,这样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如此一来,他才能熬过那无法逃脱孤单的黑夜。

“只要能舒服地睡个觉就好。”吉田不知这样想过多少次。只要吉田有睡意,那么他就不会对这样的不安感到痛苦。令他痛苦的是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什么时候有睡意,是白天还是黑夜。吉田只有通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度过白天和黑夜,内心才能获得宁静。睡意就像阵雨天的微弱阳光,时而涌现时而消散,完全与自己无关。而母亲经过一天的看护,无论多累,一到睡觉的时间总能马上睡着。这在吉田看来是幸福的,同时他也认为那是母亲的无情。到最后,吉田只得强迫自己睡觉,并且为此不懈地付出努力。

一天晚上,吉田的房间里突然爬进来一只猫。那只猫平常有在吉田的被窝里睡觉的习惯,吉田生病以后嫌它太吵,就不放它进屋。可那只猫不知道从哪里又爬了进来。当它和平常一样喵喵叫着钻进房间时,吉田突然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愤懑。吉田想叫醒在隔壁房间睡觉的母亲,可是母亲染上了流行性感冒,两三天前开始就卧床不起了。吉田考虑到自己,也考虑到母亲,向母亲提议请一个护士。然而母亲没有采纳,而是固执地坚持道:“只要忍耐一下,就会过去的。”这给吉田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吉田觉得自己做不到只为了一只猫而把母亲叫起来。吉田又想,我明明已经神经质地强调过,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可为什么连回应都没有得到,反而被弃之不顾,明明自己为了这神经质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吉田对此愤懑不已。因此现在的他即使大动肝火也得不到一丁点儿好处。他不由得想,在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的状态下,要想驱离那只不明所以的猫是一件多么需要耐力的工作啊!

猫一走到吉田的枕头边,就像平时一样想从他睡衣的领子钻进被窝。吉田的脸触到了猫的鼻子,发觉它的皮毛被户外的霜沾湿了,凉凉的。吉田动了动脖子,把领子的缝隙堵上了。这样一来,猫大胆地爬上枕头,又想寻找别的缝隙,因而一个劲地钻。吉田幽幽地举起一只手,按着它的鼻尖把它推开了。吉田极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并且只用了最少的身体活动,用这样轻轻的惩罚方式来赶走那只知道惩罚的动物。这种方法企图让不明所以的猫陷入怀疑并以此为契机放弃进攻。吉田起初以为这个方法奏效了。结果这次猫转变了方向,慢吞吞地跳到了被子上,蜷成一团开始舔毛。猫跳到那里,吉田就够不到了。如履薄冰的吉田突然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母亲,结果压抑着的怒火又高扬起来。对吉田来说,忍耐并不是无法做到,只是在忍耐期间假如他睡着了,就必须要考虑到那种可能性会完全消失。而且一想到自己不知道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完全取决于猫,取决于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母亲,他就无法将这愚蠢的忍耐坚持下去。另外,要把母亲叫醒就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恐怕还要叫许多次。光是想象那种心情,吉田就感到非常麻烦。——过了一会儿,吉田开始慢慢扭动身体让自己起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无法自己起床了。他好不容易坐到了地板上,然后用力抓住蜷缩在被子上睡觉的猫。光是这样的运动,吉田的身体就像波浪一样摇晃了起来。然而这时的吉田别无他法,为了“不再费事”倏地把猫扔到了它刚爬进来的角落里。在床铺上盘腿坐好之后,他的身体又陷入了恐怖的呼吸困难之中。

吉田的痛苦终于变得不再难以忍受。他终于有了可称之为睡眠的睡眠,并开始有了反思:这次可真是受了不少罪啊。他回想着过去痛苦的两周里发生的事。那不是思考,什么都不是,只是荒芜的岩石堆砌而成的风景。其间他咳得最厉害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词——希尔卡尼亚的老虎。它和咳嗽时喉咙的震动有关,主要还是因为吉田总在自我暗示“我是希尔卡尼亚的老虎”。可这“希尔卡尼亚的老虎”究竟是什么?吉田每次咳完都会感到困惑。吉田以为它肯定是自己睡觉前看的小说中出现过的词,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吉田还会想到另一个词——自己的残像。吉田咳嗽咳到筋疲力尽的时候靠在枕头上,还是会轻微地咳上几声。吉田觉得轻微的咳嗽时不需要控制脑袋的动作,便放任不管。然而脑袋在轻咳之下还是会跟着摇晃,这时就会出现若干个“自己的残像”。

不过这些都是那痛苦的两周里的事了。现在即使晚上同样睡不着,吉田的心里已经可以感受到追求快乐的心情了。

一天晚上,吉田望着香烟。地板旁边的火盆下面可以看见装烟草的烟袋和烟管。与其说吉田主动看它,不如说是逼着自己去看,因为看到它的时候吉田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吉田夜不能寐就是这种心情在作祟,也就是说他内心有一种太兴奋的心情。吉田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此变得火热起来。然而吉田完全没有朝向别的方向去睡觉的意思。否则,自己好不容易感受到的宛如春夜的心情瞬间就会变成病恹恹的冬天一样的心情。不管怎么说,失眠这件事情对于吉田来说都是痛苦的。关于失眠,吉田听别人说过这样一种学说——失眠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患者自己不想睡。自从得知了这个说法之后,每当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吉田就会想自己是不是不想睡,并且整夜都尝试着这样去观察自己。而现在,吉田明白没有必要再去自我观察能不能睡着了。一到了把隐藏的欲望付诸行动的时候,吉田又不得不全部否定。吉田知道,不管他是否抽烟,仅仅走到抽烟的工具触手可及的地方去,宛如春夜的心情一定会被吹得烟消云散。若是又抽了一支,那么吉田大致就能判断出那令人恐惧的咳嗽所带来的痛苦了。重要的是,自己一旦因那人而受了苦,母亲立即就会发怒;如果趁母亲睡觉的间隙吸一根他忘带的香烟的话——想到这儿不言自明,吉田只得否定了这种欲望。因此,吉田绝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思考这种欲望。这样,他才能在望着烟草的时候心中感受到失眠的春夜般的悸动。

一天,吉田让母亲给他拿来镜子,反射庭院里寒冬时节枯萎的风景。对于吉田来说,南天竺的红色果实映入眼帘后会给人以惊醒的刺激。用望远镜对准反射在镜子上的风景时究竟有没有效果,吉田在长久的卧床中偶尔会思考。吉田心想,应该没问题。然后他把望远镜和镜子重合在一起观察,果然没问题。

村里的大麻栎树伸展到了庭院的一隅。一天,树上传来了很多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

“那到底是什么鸟呀?”

吉田的母亲发现后,从玻璃拉门走出去看,嘴上还振振有词,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吉田的。每次母亲这样,吉田都会生气。这次,他抱着“随她去”的心情故意沉默不语。然而吉田沉默是因为心情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因沉默而感到痛苦,那时他就会反抗道:“你这些话好像在问我,又好像没问我,难道你觉得我能看到吗?”待母亲否定了他的这番意思后,又会进一步反驳道,“不管说多少次,你总是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一些漫不经心的话,你总是说啊说啊的,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看,即使自己没有能力也要拿起镜子和望远镜去看。这让我很痛苦,你感觉不到吗?”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吉田的心情就很不错,因此不吭声地单单听母亲说话。而母亲好像也完全没有顾及吉田的想法继续说着。

“好像是咿哟鸟(1)。”

“是叫栗耳短脚鹎吧。”

吉田猜测母亲大概想说的是这种鸟,但是只用了它的叫声来形容,于是这样回应道。过了一会儿母亲好像还是没有注意到吉田的想法,继续说道:

“好像毛还长得挺茂密。”

比起生气,吉田更觉得母亲的想法很好笑。

“你说的是灰椋鸟吧。”

吉田说罢,感觉很想笑。

然后又一天,吉田在大阪经营了一家收音机商店的幺弟来探望他。

几个月前,母亲还住在幺弟的家里。五六年前,吉田的父亲为了让没有上学的幺弟做点合适的买卖,还有为了老两口和小儿子的生计和养老,买了一家小杂货店。幺弟用一半改造成了自己经营的收音机商店,杂货店还由母亲经营,这样他们生活在一起。商店位于大阪市区一直向南走的小城镇,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后来那里逐渐建起了住宅区、学校和医院。那里本来有许多当地百姓建造的小型长屋,后来随着农田的减少,长屋也消失了。幺弟的商店所在的地方是较早建立起来的街道,两侧是销售各种东西的商店。

两年多以前,吉田病情恶化,于是从东京回到了大阪的家。吉田回家后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不久吉田的弟弟也从部队退伍归来,逐渐过起了安稳的生活,做了生意,又娶了老婆。然后借此机会,吉田、母亲和弟弟受到在其他城市有了自己家的兄长的照顾,在他之前住过的城镇稍远处的一个村庄里找了一间适合病人静养的不错的房子,于是三个月前他们住到了那里。

幺弟在吉田的房间里和母亲说着不咸不淡的家常,之后就回家去了。母亲送走他后回到吉田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对吉田说:

“听说杂货店他家的女儿去世了。”

“哦……”

吉田应声过后开始思考弟弟为什么不在他的房间里说,而只告诉了母亲。果然在弟弟眼里,自己是一个不能聊这些话题的病人。想到这里,吉田又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问母亲:“为什么他不在我的房间里说呢?”

母亲回答道:“他肯定是怕吓着你。”

母亲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于是吉田很想反问她“你被吓到了吗”,可最后吉田没来得及问,只顾着一动不动地思考那家女儿去世的事。

吉田以前就听说她得了肺病,常年卧病在床。她家的杂货店和弟弟的商店只隔着一个路口,再过去两三家。吉田曾被多次告知姑娘就坐在店里,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姑娘的母亲常常到附近来,他们见过。她母亲的在吉田的印象里是个大好人,好到会让人对她产生一丝愠怒。她母亲总是面带怪异的笑容和附近的老板娘们闲聊,她经常被嘲笑——吉田偶尔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不过这些都是吉田的错觉。因为她听不见,别人只能通过用手比画来和她交流,再加上她说话时发出的鼻音,给人一种被嘲弄的印象。实际上就算稍微被别人嘲笑,正因为有人用手比画着和她说话,听她发出的含混的鼻音,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融入近邻中间。这就是那片街区真实的生活模样——吉田住在那里得知了许多事情之后才明白。

这样,吉田对杂货店的了解不是通过那个女孩,而是她的母亲。渐渐地和自己的情况相似女孩引起了吉田的关注,那之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街坊邻居说杂货店的老板是个非常吝啬的人,不带女孩看医生,也不给她买药。只有她的母亲照顾她。女孩住在二层的一个房间里,她的父亲、兄长和刚嫁过来的嫂子从不靠近她。而且吉田还听说她每天饭后还要吃五条青鳉,他心里想着“怎么又是这种东西?”,然后开始留意那个女孩。不过对吉田来说,那归根结底还是素不相识的外人的事。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杂货店的儿媳妇到吉田家去收钱,吉田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她和家人的交谈。她说,女孩吃了青鳉之后情况好多了,她的公公每十天去野外抓一次,最后还说到了“我家的渔网闲着,你们也给你家的病人抓来吃吃吧。”吉田听了感到一阵狼狈。原来自己的病情已经尽人皆知,到了被公开明说的地步,吉田感到震惊。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全都是因为自己平时把自己想象得太好了的缘故。让吉田印象深刻的是,她居然让自己也吃那种东西。后来家里人笑着和他说起这件事时,吉田才发现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想的。吉田故意使坏地说道:“等鱼再稍微长大一点吧。”吉田想到吃着那种东西却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女孩就难以忍受,心情变得阴郁起来。后来吉田搬到了现在的村庄里,就再没有女孩的消息了。时隔很久之后,母亲去弟弟家回来,吉田才知道女孩的母亲突然去世的事。她的母亲有一天在家里从玄关台阶往长方形火盆的地方走时,因为突发脑溢血之类的病死去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无情,吉田的母亲认为女孩的母亲死了,女孩也会非常痛苦吧,因此非常挂念她。别看那老妇平时看起来是那样,她瞒着老爷子带女儿到市民医院看病,趁女儿睡着的时候会偷摸着去买药——老妇偶尔在路上遇见母亲就会向她抱怨这些事,母亲感叹道:“妈妈就是妈妈。”这件事吉田感触颇深,彻底扭转了他平日里对老妇的印象。母亲又向他转述了街坊邻居的话,据说那老妇死了之后,老爷子就担起了照顾女儿的任务,后来她的情况是否好转不知道,但是老爷子对街坊们说了这样一番话——老婆子生前什么都不会,可是每天上下楼三十多遍,光是这一点我就很佩服她。

以上就是吉田最近听来的有关那女孩的故事,他想起这些事,感受到了女孩死时的凄凉,不知不觉自己的心情完全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奇怪心情。明明自己住在明亮的房间里,身边还有母亲陪着,可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唯独自己坠入深渊,怎么都出不去呢?

“我还是被吓到了。”

过了一会儿,吉田这样对母亲说道。母亲反而一副征求吉田赞同的语气回应道:“我就说吧。”然后又仿佛无视了自己的要求似的接着说了很多那女孩的事,最后还感慨道:

“她家的女儿没有了妈妈活不下去啊,她妈妈死了两个月后,她也跟着去了。”

吉田听了女孩的事想起了很多。首先吉田意识到的是,从那里搬到这儿的村庄没几个月,可这期间却得到了很多那个城镇里有人去世的消息。吉田的母亲每个月回去一到两次,每次回来一定会带来这种消息。而且那些人大抵都是因为患了肺病而死。听她说,那些人从患病到死亡之间的时间非常短暂。某学校老师的女儿仅撑了半年左右就去世了,现在他的儿子又病倒了。大路上的毛线杂货店老板最近还在用店里的毛线织机工作了一整天,可是突然就死了,他的家人匆忙闭店回了老家。后来那里就变成了咖啡店……

吉田觉得这种事发生得有些频繁,是由于他如今居住在这小村庄里,并且偶尔听说这种事的缘故。自己居住在这村庄的两年里也是一样,他不禁想到,这种事真是无数次发生然后又平息。

大约两年前,吉田病情恶化,于是他延长了在东京上学的时间,回到了大阪的家里。对吉田来说,在那里的生活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接触社会。可话虽这么说,吉田总是闭门不出,那些知识大抵都是通过家人传到吉田耳朵里的。通过刚才别人推荐给他的杂货店家的女儿吃的青鳉这种治肺病的药,吉田可以了解到人们在和这种病战斗时的绝望。

起初当吉田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时他回到家里休假。一回到家,母亲就问他要不要尝尝人脑烧(2),吉田听了非常厌恶。母亲用一种算不上胆战心惊的奇怪的语调说出来的时候,吉田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心情觉得奇怪,多次回看母亲的脸。那是因为吉田一直相信母亲不是说那种话的人,一想到母亲说了那种话,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不可靠的感觉。而且当吉田知道母亲从推荐人那里已经拿到了一点时,就完全变成了厌恶。

据母亲说,有一个女人来卖蔬菜,在她聊天的过程中就说起了那个肺病特效药的事情。那个女人的弟弟就是患了肺病死了。然后在村里的火葬场焚烧完毕之后,寺里的和尚跟在她身后对她说:“人脑烧是治这个病的药,看你也是个热心帮助别人的人,就拿着它吧,以后遇到了这个病恶化的人就分给他一些。”他说罢,就把它递给了那个女人。

听了这段话,吉田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女人不治而死的弟弟、站在火葬场的预备埋葬骨灰的姐姐,还有那个说是和尚但总觉得不靠谱的男人说着那种话,拨弄着烧剩的残骨的情景。那个女人相信了那些话,并且一直随身携带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弟弟的大脑烧,然后遇到因为患这种病的人就想要分享的心情,吉田实在难以忍受。而且母亲明知他不会吃那些东西,居然还收下,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吉田认为母亲做了一件无法挽回又令人讨厌的事情。就连在一旁一直听着的吉田的幺弟也说:“妈妈,以后不要再说那种事了,太讨厌了。”他说罢,事情变得滑稽起来。不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回到这个城镇来,过了一阵子吉田又被人推荐要不要尝试一下上吊的绳子,“虽然你可能认为这有点愚蠢”。推荐人是大和的一个漆匠,他还给吉田讲述了那绳子到手的整个过程。

据说城镇里有一个鳏夫,是个肺病患者。他的病情很严重,基本上没有人给他治疗,被抛弃在一间破房子里,终于熬到了最近上吊死了。他生前借了很多钱,死后许多债权人闻讯而来,于是房东把这些人聚集起来,把他的财产都竞卖了。可是他的遗物里出价最高的就是他上吊用的绳子,绳子被分开卖掉了。房东不光用那笔钱给他办了简单的葬礼,还把滞交的房款都收了回来。

吉田听了这个故事,感觉那些相信迷信的人是无知且愚蠢的。可转念一想,人类的无知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这样一来除去愚蠢剩下的就是那些人对肺病治疗的绝望,还有病人们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自己在变好这样的暗示。

前一年母亲因重病住院,吉田也跟着一起去了。那时吉田在医院的食堂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正在呆呆地望着映在窗户上的风景,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脸,用非常压迫而有力的声音说:“来看心脏吗?”

在他耳边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吉田一惊,看着那女人的脸,发现她是被雇来照顾病人的女护工。女护理每天都不一样,但是那个女人在那段时间里经常说一些心怀恶意的玩笑话,把其他女护工聚集到食堂来。

吉田被她这样突然问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盯着她的脸愣了一下,随即回应道:“哦,原来是这样。”吉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在眺望庭院之前咳嗽了,然后她误以为自己是咳嗽之后看向庭院的,于是推测他肯定是来看心脏的。吉田根据自己的经验也知道,咳嗽会突然加快心脏的跳动。吉田明白原委之后才开始向她否认,然而那个女人根本不管吉田说了什么,兀自一动不动凝视着吉田,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强硬地说道:“我告诉你一种对那种病有效的药吧!”吉田因被一次两次当成有“那种病”的人而感到不快,直截了当地反问了回去,“到底是什么样的药”。然后那个女人又说了一句话,让吉田不再说话了。

“那就算在这里告诉你,在这个医院也是行不通的。”

那女人用严肃的语气反复吊人胃口,她所说的那个药是将抓来的老鼠幼崽放进不挂釉的土陶壶里蒸烤制成的鼠崽烧,只要吃非常少量,“不到一只的量”就会痊愈。而且在说到“不到一只的量”的时候她还用可怕的表情睥睨着吉田。吉田听她这么一说,完全被她控制了。但是通过那女人对自己的咳嗽之敏感和考虑到药的这两点,吉田可以想象她在做女护理的同时还在推销药物,一定是她的亲人得过这种病的缘故吧。而且吉田来到医院后,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一群寂寞的女护工。她们不是单单因为生活的需要,而是死了丈夫,或者年纪大了而没有人来赡养之类的缘故,吉田从她们的身上观察到了某种人生不幸的烙印。或许这个女人也是因为亲人患了那种病死了之后才来做女护工的,吉田当时突然这样想到。

吉田因为生病的缘故,偶尔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直接接触社会,这也是他接触社会的唯一方法。虽然他接触到的那些人都是看出他患了肺病才来接近他的。在医院的那一个月里,他又遇上别的事情。

一天,吉田去医院附近的市场给病人买东西。在市场买完东西往回走时,路上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吉田的脸,靠了过来:

“您好,不好意思……”

她这样叫住了吉田。吉田心想不知道是什么事,于是回头向那女人看去,心想大概是她认错了人。街上常会发生这种事,通常双方都会在好印象中分开。这时的吉田也是以一种善意的态度在等那女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您是不是得了肺病?”

突然被别人这样说,吉田感到非常震惊。但是对于吉田来说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他在心里想确实有人会问没礼貌的问题,不过从她专心盯着吉田看的那多少缺乏知性的表情中,产生了一种接下来会不会跳出什么人生大事件的心情。

“嗯,确实生病了,怎么了吗?”

他说罢,那女人突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下面的话——那种病是凭医生和药治不好的,到底还是没有信仰的话到最后还是无法得救,我丈夫以前也是因肺病而死,后来我也得了同样的病,于是开始信教,并最终痊愈了。所以你最好也信教,然后治好那种病——她娓娓道来这些话。其间,吉田不由得关注起她的脸,而不是她说的话。她看着吉田捉摸不透的表情,猜测了许多吉田的想法,并且十分执拗地继续说那些话。并且终于在对话转变成后面的内容时,吉田全都明白了。那女人自己经营着一家天理教的教会,她从腰带的缝隙里拿出来一张橡皮印刷机印制的说不上是名片的寒酸纸片,上面有地址。她开始游说吉田一定要去那里听大家聊天,并且还能做祷告。正巧这时一辆汽车驶来,摁响了嘟嘟的喇叭声。吉田早就注意到了那辆车,他希望和那女人赶快结束对话,然后靠向路旁,那女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汽车的喇叭声,而是因吉田对自己的注意力变弱而急躁起来,继续试着游说,汽车终于不得不在路上停了下来。吉田觉得对方这样做自己很没面子,便催促她靠到路边,可那女人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从刚才的“你一定要来教会”突然话题一转成了“我现在就要回去,你也一起来吧”。吉田以自己有事表示了拒绝后,她马上又问吉田住在哪里。吉田模糊地说是“大南边”的地方。吉田想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告诉她,可她穷追不舍地又继续问:“南边的哪儿,是××吗,还是××?”在她的诱导下,吉田不得不一点一点供出了自己家的町名、几丁目。吉田没有一丁点对那女人撒谎的意思,于是就把自己的住所全都告诉了她。

“哦,二丁目的几号?”当在同一个节奏下被追问到了最后时,吉田听了之后一下就发怒了。吉田突然意识到,如果连说到那种程度的话今后不知还会有什么烦人的事情。与此同时,咄咄逼人地追问的执拗女人的态度突然让吉田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吉田不耐烦地说:“我不会说的。”说完斜眼看着她。女人突然一脸惊愕,看到吉田慌忙缓和了表情后,说了一句“那么日后请一定到教会来”后,向着吉田刚才来的市场的方向走去。吉田本来只是想听完女人的话再委婉地拒绝她,结果不知不觉中被逼问到最后,不由得感觉突然慌张而生气的自己竟也有一点可笑。在阳光明媚的上午的街道上,吉田走着走着,意识到自己像病人一样的难看的脸色,想到自己的郁闷的目光竟有些生气起来。待一回到病房,他就问母亲:“我的脸色有那么差吗?”

语毕,他一边拿出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一边向病床上的母亲讲述来龙去脉。

吉田的母亲说:“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吗?”然后她讲了自己去市营的公共市场的路上也遇上过几次同样的事情。吉田终于开始明白了。那是教会在努力发展信众,每天早晨那些女人在市场或者医院等人多热闹的场所附近的路上拉开大网,专盯那些脸色不好的人,以对待吉田的同样手段强拉去教会。“什么嘛。”吉田感觉社会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满现实和艰辛。

吉田经常想起一个统计数字——因肺结核而死的人数百分比。根据那项统计,因肺结核而死的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上是极度贫困者,上流阶层中只有一个人不到。当然这是“因肺结核而死的人”的统计,并不代表极度贫困者和上流阶层的死亡率。而且虽然在说极度贫困和上流阶层,它们所包括的范围却是不清楚的。不过,这对吉田想象接下来的事情是足够了。

就是说,现在有非常多的肺结核患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死亡。而且那其中能如愿得到最妥善治疗的比率一百个人里连一个都不到,其中九十多个人几乎没有用正经的药就匆匆死去了。

吉田到现在为止只是从这统计数字抽象地想出那些,把它和自己经历的事情放在一起思考,想到杂货店的女儿的死,和自己这几周以来遭受的痛苦的时候,不由得模糊想到这些——统计数字里面的九十几个人一定包含了女人、男人、孩子和老人。其中既有人坚强地忍受自己的不如意和病痛,也有很多人难以忍受。但是疾病这种东西绝不是像学校的徒步行军那样可以把弱小的难以忍受的人排除在外,而是无论好汉还是胆小鬼都并列一排,无论本人愿意与否,都被拖拽到死亡这个最后的终点。

(1) 学名为栗耳短脚鹎,发出“咿哟咿哟”的叫声。

(2) 烧,即黑烧,中国古代民间药的一种制作方法。将动植物放在土罐里蒸烧成黑色。江户时期的元禄、享保年间传入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