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受阴郁天气的影响,我连写信的心情都没有。以前在京都的时候,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患胸膜炎,到这边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得过。戒酒可能是一个原因。可是精神依然不健康。我说一件事,你可能会笑我。我去学校真的很麻烦。要坐电车。电车要花四十分钟。不知是不是心情消沉的缘故,我总是感觉坐在前面的人一直在看我的脸。我知道那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想象。也就是说,起初我没注意,说起来其实是我在寻找那样的视线。眼神还要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而且对电车里的人虽然不算是有敌意,也是抱着一种如坐针毡的心情。这样一来就会变得对别人吹毛求疵。在学生中间流行的肥腿裤搭配上奇怪的扁扁的红鞋子等,都不适合我虚弱的身体,因此我才有了那样的坏毛病。如果是无意为之,我也不会生气。如果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甚至会抱有好感。然而怎么想都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那很俗套。

对女人的发型,我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在借给你的《怪物》一书中,有这样一张画,你知道吗?是一个女妖怪的画。面部自不必说,就连后脑勺也是怪物,上面长着一张贪婪的嘴。还有,那散开的头发发梢变成触手的样子,从放在那里的盘子抓起点心送到那个嘴里。但是不知道那女人知不知道,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面向前方坐着。——我看到那张画时感到非常厌恶。近来女人们的发型让我想起了那个妖怪。她们的发髻长得很像那张嘴的样子。看完画之后的厌恶在看到女人们的发髻时就猛地更强烈了。

在意一件类似这样的小事非常无聊。然而尽管这样想,还是有无法逃避的事情,就是不开心的一种“形式”。越反省,无聊就变得越尴尬。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坐在我前面的妇人的衣服终究还是引起了我的反感,甚至憎恶。我想给她致命一击,并且在头脑中寻找可以显而易见地羞辱她的话语。不一会儿我成功地找到了。但那句话实在过分得很。不仅可以打击她,恐怕还会将厚颜无耻的她打入黑暗的不幸之中。当我找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想象了立即把那些话甩向对方的场面,可是这种场面对于我来说是做不到的。那个妇人,那句话。光是想到这两个对立就已经够残酷了。我生气的情绪慢慢地冷静下来。我想,评判女人的外形是不够男人的行为,必须要以更温和的心来看待。但是这种平和的心情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个人的幻想结束了。

当眼神再次掠过那个妇人的时候,我突然在她的丑陋中发现了一种恐怕凌驾于我之上的健康。有一个词叫作“粗鄙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一种不健康的感觉。有一种叫作小蓬草的杂草,与她的那种健康颇为相似。——我的幻想与之形成对比,慢慢地显露出了神经的脆弱。

对于恶俗抱有极强的反感是我长久以来的毛病,并且那总是我自己精神松弛时的症候。然而那是我第一次情绪变得悲痛。我知道是梅雨让我变弱了。

乘在电车中还有一个很困扰我的,是车的声音听起来像音乐(你也说过同样的事)。我曾经企图把那声音利用起来当成好听的音乐来听。从那时开始我就在不自觉中树立了一个使自己不开心的敌人。我一想到“做那个吧”,马上就可以从车的响声中和街道的响声中发现那曲目。但是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却听起来不像正确的音高。——这倒也无妨。令我困扰的是那已经不是我可以随便停止下来的了,不止如此,还逐渐变成了我无法忍受的类型。就是那妇人刚才随之起舞的那首乐曲,有时令人发笑,有时故意恶俗。那听起来像是他们的凯歌——要说起来就是这样,总之非常令人不快。

在电车中忧郁时,我的脸肯定很丑。我觉得见过的人一定都会说不好。我在自己的忧郁之上还模糊地感受到了“恶”。我想避开那“恶”,但是却无法说出不坐电车这种话。如果毒和器皿都是预先被安排好的,那么就不用退缩。一个人的幻想就到此结束了。我必须要感受一下那片海。

某日我和年少的朋友一起坐电车。是这个四月份比我们晚一年来东京的朋友。朋友对于东京有些不满,并且总是说京都有多么多么好。我多少也曾有过相似的体验。而且那种刚来就表现出喜欢的人我也是不满。但是我无法对朋友的话表示认同。我说东京也有别样的好。可他更不高兴了,好像连这话都不能说。然后两个人都不作声了。那真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还在京都的时候,电车的车窗交错的瞬间,心中想着“对面的第几号窗边上的女生下次会来和我聊生活?”并在心中牢记那车窗号,聆听神谕一般等待着电车交车——他说也有时会做那种事情,而我听了并没什么感觉。对于那种事情我也是有自己的坚持。

一天O来拜访我。O有一张看上去健康的脸。然后我们聊了很多有趣的事——

O注意到放在我桌子上的纸。在好几张纸上都写了Waste这个单词。

“这是什么?你交女朋友了吗?”O调侃我道。女朋友这样的词怎么也不像是会从O的口中说出的,我突然想起了五六年前的自己。那时我对一个女孩抱有孩童一般激烈的热情。那不正常的失败你也多少知道一些吧。

——父亲极其痛苦的声音宣告了那没面子的事件的结果。我突然变得呼吸困难起来,发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从被窝冲了出去。哥哥从后面跟了过来。我一直跑到了母亲的梳妆台前面。镜子里映出了我苍白的脸,丑陋地僵在那里。为什么跑到那里——连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可能是想亲眼看看那痛苦的样子。看镜子在某些时候也会让激动的心平静下来。——父母、哥哥、O,还有一个朋友那时都拿我没有办法。并且一直到现在在家里都不在我面前说那个女孩的名字。我曾经尝试把那名字用极其简略的字写在纸片的边角,而且在擦掉以后无法忍受地将它撕得稀碎。——但是O用来调侃我的纸上的确写满了Waste这个单词。

“为什么这么说?大错特错!”我说罢,向他解释了其中的究竟。

前一天晚上我依然因忧郁而备受煎熬。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首曲子还在流淌着。我丝毫没有读书的欲望,就一个劲儿地乱写乱画。是因为Waste这个词好写的缘故吧——不是有那种信手涂鸦的字吗——Waste就是那其中之一。我胡乱地写了很多遍。那时我的耳中传来了一阵像织机一样有固定节奏的声音。那是因为手的节奏是固定的,必然是可以听出来的。只要听到什么声音我就会竖起耳朵来。在想到那是一个可爱的节奏之前,我的心情可以说是紧张;要说是喜悦的话未免太轻了,总之一个小时之前的倦怠已经消失。我听到了那像衣服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小人国的火车一样可爱的旋律。如果产生了厌倦,就会产生想要把那声音用语言模拟出来的欲望。例如把杜鹃鸟的啼鸣比拟成“去天边了吗(1)”。——但是我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那是因为我被先入之见影响,认为“sa(2)”行的音较多的缘故。但是我听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小音节,这次音节所暗示的不是东京话,也不是其他方言,而是我老家且我的家族所特有的一种语调。——大概是我拼命努力的缘故吧。正是这种心灵的纯粹让我最终想起了我的家乡。离我的心越来越远的我的故乡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里与我促膝而坐。我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有些亢奋。

这是否意味着在艺术上的真实,尤其是在诗中的真实?我对O说道。O面带温柔的微笑听我说道。

我削尖了铅笔,让O也听见那声音。O眯细了眼睛说:“听得见,听得见。”然后他也试了试,变换着笔法和纸张,听起来很有趣,他说道。当手指的力度变小时,声音就会发生幻化。他笑称那就是“变声”。他问我像家里人谁的声音时,我说像幺弟的声音。想象着弟弟的变声期,我有时觉得那很残酷。下面的对话也是那天与O的对话,我写在下面。

O说前一周的星期天带着亲戚的孩子去了鹤见的花月园。他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里的景色。花月园位于京都,是一个宛若天堂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他说其中最有趣的是一个巨大的滑梯。他强烈地向我描述了从上面滑下的乐趣。听他那么说好像真的很有意思。因为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那份愉快。终于我说到“我也想去看看啊”。虽然听起来这句话有点奇怪,但是这个“啊”是为了附和O的那句“滑梯好好玩哦”。这样的附和是来自O的人格魅力。O是一个不会撒谎的真实的男人,他说的话我也会完全相信。这对于我这个不太诚实的人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然后话题一转,说起了游乐场的驴子。他说那驴子载着孩子绕着栅栏走一圈,它非常熟练,只要孩子一骑上去,它就会自己去转一圈回来。我觉得那动物真是可爱得很。

O说,其中却有一头驴子在途中停了下来,他亲眼所见。那驴子停下后竟然开始就地小便。骑在上面的孩子——据说还是个女孩——害羞得脸越来越红,甚至快要哭出来。——我们两个大笑起来。那光景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那头憨傻的驴子充满稚气的粗俗动作,还有那粗俗动作的牺牲品女孩的窘态——真是太可爱了。我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我从那引人发笑的不和谐的情景中感受到了女孩的心情——竟然做这种丑态,我真是害羞。

我笑不出来了。前一个晚上的睡眠不足导致我的情绪很容易被影响,因物而悲喜——我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不快消失了一会儿。要是告诉O就好了。可是我刚想说出口的时候又被那可爱的滑稽样引得再度大笑起来。最终我竟没有说出口。我很羡慕O总是能保持健康和谐的情绪。

我的房间很不错。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墙皮略薄,房间里容易潮湿。一扇窗户离树木和山崖很近,另一扇窗户隔着奥狸穴(3)之类的洼地可以眺望饭仓电车轨道。视野里有德川家旧宅的老米槠。这棵树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一眼望去是最大最美丽的景色。梅雨期到来后米槠的叶子究竟会不会变红呢?起初我怀疑它是由于反射火烧云的光线的缘故,才呈现出了那样红的色彩。然而雨天也是同样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果然还是书本身呈现出来的颜色。日后,我想起了古人的一句俳句“梅雨落剩呀,金色堂(4)”。然后我造了一个新词“米槠红”替代了这句中的“金色堂”,甚是得意。句中不是“落剩”而是“落剩呀”(5),也让我眼前一亮。

面朝石崖一侧的窗户附近几乎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棵金玉兰,据说是厚朴的一种。金玉兰在五月梅雨天的夜晚不能不说十分应景,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忍受梅雨季节。雨不断地下,我的房间里充满了潮气。窗框也都湿乎乎的,我看到那情景就会完全陷入忧郁之中。不由得来气。天空也沉重地垂下。

“嗬,破船底。”

一天,我这样侮辱我的房间。然后这种方法我觉得有趣,心情也随之变了。有时母亲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地抱怨。有时抱怨着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就大笑起来。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我幻想着在破船底铺上榻榻米然后游览大海的自己。实际上只有在这种时候,令人阴郁的梅雨才增添了几分乐趣。

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出发前往位于赤坂的A的家。在京都时我们的聚会——你也来过一次吧——你若记得,就是那时的A。

继我们之后,那次聚会的三位操办者都于今年四月毕业了。因为事先已经说好,他们三人与已经来东京的五个人将一起再次相聚于东京,并且商量好要明年一月发行同人杂志,每个月每人都要筹措费用和稿件。我去A家就是为了把自己筹措的那部分准备金送过去。

最近A和家里发生了一些纠纷,因为结婚问题。若A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就要抛弃父母。至少对他的父母来说是这样的。A就这个问题征求我这个朋友的意见。我甚至想要给他浇一盆凉水,至少努力避免成为那个煽动他的人。我考虑的是,事情越是闹得不可收拾,我越要这样做。——然而他逐渐证明了自己不是那种被别人的态度所左右的人。平时他的性格总是稀里糊涂、不苟言笑的,没想到这种时候他倒是意志很坚定,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一点。而且他会因为这次试炼越发坚定不移吧。我认为那很好。

我刚到A家,偶然到东京来的朋友们也在。当时他们正在就A的问题讨论A和家里之间调停者的信件。A把他们留在家里,自己出去买东西了。那天我的心情也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听他们讨论的过程中,我独自陷入了沉默。然后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了一句“既然我们理解A的心情,为什么不帮助他呢?”语气强硬,肯定是针对调停者的。

不知为何,我的心是麻木的。知与行统一的生活态度紧紧压迫着我。不仅如此,我在内心是暗暗赞同调停者的。确切地说,我认为自己“理解他的心情”。我必须反省一点,理解双方就相当于都不理解。当自己依赖的事物崩塌,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情绪。我认为就连A的父母也会对我不以为然的。我一边倒的心情和本能的抵抗发生了争执。最后终于在快要离开A家的时候尘埃落定。待A出门办事回来后,大家话题一转,专心讨论起来年的计划来。反复讨论携带R的杂志名称时的喜悦和名称确立之前的种种心思,大家说着笑着。我感兴趣的是,因这名称而终于得以表达出的我们的精神又被这名称鼓舞和调整。

我们在A家吃了从A的老家送来的食物作为晚餐。回到家后,离窗边很近的栎树花的香味浓烈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本来对菩提树的名字和实物对不上号,是A在窗边教会我的。我还告诉大家饭仓路上的一棵树名叫七叶树。几天前R和A我们三人一起看到,说那花叫作marronnier(6)。我是在一棵树的写着“请爱护行道树”的吊牌上看到它的名字的。

在我们说到准备金的时候,我才知道其中一个人完全是靠自己工作赚取了这笔钱的。他说因为不想从父母给的钱当中出。——我到那时才意识自己在和靠谱的伙伴一起共同创业。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平静,所以并没有因为这位朋友的行为而过度责备自己。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A家。外面刚下过一阵雨,神清气爽。我和一位朋友走在夜幕初降的街上,经灵南坂而归。他决定绕道我家借几本书回去,并说要顺便去看看七叶树花。只有他没有看过。

路上,我大声唱一首高难度的歌给那位朋友听。我只在心情愉悦的时候才会这样做。当走到我善坊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个捉了萤火虫的男人突然把捧着萤火虫的双手伸到我们的脸前,打开一点缝隙,问道:“这是萤火虫吗?”萤火虫在他的手掌中发着美丽的光。“我在那边捉到的。”我们没有问,他却向我们解释。我和朋友面面相觑,相视一笑。待他走远后,我们一齐大笑起来。“捉到之后一定非常兴奋吧。”我说。因为我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

饭仓路呈现出一派雨后的美丽。我和朋友一起仰头观赏的七叶树上如同装饰了彩灯一样,繁花锦簇。我回想起了五六年前的自己。我关注大自然的美恰好从那时开始的。树叶透过路灯的光线的背后的颜色,同样存在于那夜吸引我的女孩家附近的小公园里。我到她家附近漫步时一定会在那棵树下的长椅上休息。

(我如今确信自己对美的热情和对那女孩的热情是一对同卵双胞胎,年少的我犯下了近乎盗窃和诈欺的罪行,我想向你坦白,今后就不会再为此困扰了。实际上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像乌云一样给我的回忆投下了影子。)

那晚行驶在路面的电车在我眼里映出了电车特有的美丽。在雨后的空气中敞开车窗,车厢里的乘客不多不少,他们从我们面前昏暗的路上驶过,仿佛幸福本身被运送而来照亮了前方。车上的女人只是被瞥了一眼,就觉得她是个美人。我们目送了几辆电车。里面还坐着美丽的西洋人。那晚朋友也一定很愉快。

“电车里很难盯着乘客看,但是站在路上或者与车辆擦身而过的时候就能长时间地盯着看。”他说。听了他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我想起了前几天没有感觉的景色,现在觉得它很美。

这件事发生在打算给你写信的那一天。我久违地拿着毛巾去澡堂洗澡。刚下过雨,围墙根儿噗噗地冒着令人愉悦的香气。

澡堂里我偶尔能看见老人和孙女一起洗澡。那孩子可爱得让人想带她去花月园。那天我靠在浴槽边上看着墙上的喷漆风景画时,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泡温泉的感觉,于是我笑了。澡堂是温泉水,而且还有电动装置。白天安静的浴槽里有两个年轻人泡在里面。我混在他们中间,温度稍微升高之后那装置就哔哔哔地开始运作了。

“哦,有动力了。”一个年轻人说道。

“那不是动力啦。”另一个人回应他。

我走出浴池,拿着小板凳走到那女孩的方向。我一边擦洗身体,一边偶尔看向她的脸。她长了一张可爱的小脸。老人给自己清洗完毕后开始给她洗。女孩幼小的手上握着一块擦了香皂的手帕,这时被老人拿了过去。老人把脸扭向了对侧,我打算将孩子的目光吸引到我这里,于是定定地望着她。终于她看向了我,我对她微微一笑,可她却没有笑。到了她爷爷给她洗头的时候,尽管她要看我很不容易,还是向上使劲盯着我。最后她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拼命努力上翻着眼睛看我的笑脸。她那声呜呜呜简直太可爱了。

“好了!”突然老人毫不知情的手把孩子的头向下摁去。

女孩的脖子这下可舒服了一阵。我一直在等着。这次扮了一副鬼脸,五官越来越扭曲起来。

“爷爷。”女孩终于说话了,而且还看着我,“这个人是谁啊?”“是不认识的人。”她爷爷连头都没扭一下,依旧噌噌地给女孩擦洗。

那天难得地在澡堂里泡了很久。从浴池出去后,我感到全身都得到了放松。我在泡澡的时候思考了一个问题,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起来。那个问题是这样的——一个朋友的手腕皮肤上长着不健康的皱纹。在一次掰手腕游戏中我发现并告诉了他。接着他激动地说:“我经常会想要去死。”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儿丑陋的地方。那只是单纯的皱纹而已。但我发现那不是暂时的皱纹。总之就是一件特别小的小事。然而那时我自己也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疲惫。我也总是想那些事。确实存在,但想不起来。然后我感到了一阵寂寥。我在澡堂里突然想起的就是这件事。回想起来,再看看自己,发现我确实也有。虽然不记得是几岁的事情了,当时我发现自己长得很丑。另外一次是在家里长了臭虫,我甚至想把整个家都烧掉。还有一次,我试用了一本新的笔记本,但是写坏的时候。我甚至想把笔记本扔掉。我想了这些事,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告诉他自己小心使用、反复修补的老旧物件的心情告诉他,以引起他的反思。我们两个人还赞赏过一个在裂痕中补了油漆的茶具。

涨红的身体上毛细血管全都凸显了出来。弯曲两臂去触碰两个手腕和肩膀。镜中的自己比现实中的自己更健康。我像刚才那样挤眉弄眼。

Hysterica Passio!(7)——我这样说着笑了出来。

一年中我最厌恶的时节就要过去了。回想一下,很多时日我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其中偶尔会有像南葵文库的庭院里直到忍冬花香的时候。晚上在零南坂上闻到小蓬草的香味时,就会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就要来临。我希望你不要卑微,与值得较量的对手较量,然后再去考虑接下来的协调——我写这封信是想传达给你我的这份心情。

(一九二五年十月)

(1) 杜鹃鸟的叫声,有人听成“トッキョ キョキャ キョク(即东京特许局)”,有人听成“テッペン カケタカ(去天边了吗)”,说到底都是一种拟声。

(2) 五十音图中的“sa、shi、su、se、so”一行音。

(3) 饭仓的狸穴是指如今的东京麻布地区。奥狸穴一词只出现于本文中。

(4) “五月雨の降り残してや光堂”,这是松尾芭蕉在《奥之细道》中的一句。光堂指位于岩手县平泉的中尊寺金色堂。这句话的意思是,周围的建筑在风雨中颓败,唯有那金色堂如往昔一样金碧辉煌,仿佛被五月的梅雨落下。

(5) “落剩呀”这一句表示了感叹,而非单纯的描述,表现在日语中仅仅是词尾“たる”与“や”的区别。

(6) 七叶树花的法语名称。

(7) 意为“歇斯底里的激情”。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在绝望中曾发出这样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