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都能得到洁净。他思索着,沿着墙根慢慢走着,漫无目标,好像是在流浪。伙伴们已经在等他了。在他的口袋里,一盒纸牌沉甸甸地坠着。这是一个酷热的夜晚,潮闷得让人心神不宁。下午大概是下了一场温热的雨,雨水似乎又细又软,马路像被发光的涂料粉刷了。傍晚时分,山风袭来,又吹干了道路。空气里充满蒸人的闷热,是从雨后松软的大地里散发出来的;就像每到春季起了雾,潮气就黏附上人们的身体。

四月份,阿贝尔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他看起来年岁比实际更小。在学校会议室外的走廊里,挂有很多往年毕业班的集体照。很多次,他看着这些照片,都会讶异于他和他的伙伴们与二十年、十年前毕业的学长们相比,是多么的不一样。那些学长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又高又瘦,或是充满男子汉气概,或是长得结实强壮。他们每一位看上去都是风华正茂的成年人,有着男子汉气概。还有的人蓄起了不短的唇须。与他们相比,阿贝尔他们却像还只被允许穿着短裤的少年,像病弱、消瘦、脸庞稚嫩的小孩子。似乎跟他们的年龄越接近的往届毕业生,容貌的线条看上去越柔和,越稚嫩。他发现了父亲毕业那一年的集体照:基津达伊,那位法官;克罗纳乌艾尔,那位军团医生;还有他父亲……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克罗纳乌艾尔的唇须被搓捻成缕,尖尖地支棱着翘向两边,他的裤子是棋盘格图案。他父亲很有男子汉气概,膀阔肩宽。照片里的父亲跟阿贝尔了解的父亲相比,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后来留起了胡子。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当时,二十四年前的父亲蓄须会是什么样子。阿贝尔想,如果他自己长出胡子或唇须,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这个想法一点儿也不可行,因为他的脸非常白嫩,干净,没有一点须发。他的手也很小,像小孩子的手。也许,一届一届的人在逐渐退化。但是也有可能,人们这样是在进步。日本人就都很小,看上去也更老。

他开始阅读已经有两年了。他的阅读谈不上很规律,但是他读所有能搞到的书。有一天他写了一些东西。那年他十五岁。写完后他看了看写满字的那张纸,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把它塞进抽屉。第二天,他又把它拿出来读。那不是诗,但看上去也不是文章。他被吓坏了,当即把它撕掉。这个惊吓持续了好几天。那时候,他还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和别人交流。这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一个人拿起笔,然后写下什么,亲笔写下一些完整、完美的文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作家也是这样写作吗?他与皮特聊过这些。皮特只是耸了耸肩。阿贝尔猜想,皮特肯定也在写东西。有一次,阿贝尔得到一本书,是一本从前线带回来的书。那是一本俄文书,上面印着俄语字母。那是一本小说。是一个不知名作家写的作品。一想到这些,阿贝尔就充满了惊惧。一位在俄国生活的陌生人,徒手变幻出一些形象、一些场景和一些悲惨故事,并把它们保存在纸上;于是,一个灵魂穿越过遥远的距离,来到他的双手之间。很有可能,这些全都是杜撰?……

阿贝尔站在书店的橱窗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书籍。一定有什么秘密躲在这些书的后面,而不是书的里面,不是在书中的语句里;他想问的是,这些文字为什么要被写下来?他不知道该跟谁探讨这事。有时他试着跟埃尔诺讲,但是埃尔诺总是会说到别处,说到书的“内容”上面去。阿贝尔知道,其实内容只是次要的。真正应该知道的是,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书?那个把自己的所想写下来的人,因此获得快乐了吗?可是他认为,与其说快乐,不如说是痛苦。那些东西被人写下,也就被丢下了,从此再跟这个人无关,变成他内心痛苦的记忆,像是一宗犯下的罪孽,从那之后永远让那个犯罪者为他自己的罪行 负责。

阿贝尔写过几首诗。有一首写了一个人的外观,还有一首写了一段在街上听到的谈话。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小团体里也没有人知道,姨母也不知道。迪波尔只对体育感兴趣,再有就是对剧院和女人。贝拉只对时尚和女人感兴趣。独臂小子只对女人感兴趣。格仑· 托马斯只对钞票和游戏感兴趣。埃尔诺对什么感兴趣?阿贝尔给不出答案。埃尔诺总是在忧郁地下棋,他的数学很了不起。但是,至于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深夜坐在房间里,在纸上记录下他所见所闻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引起埃尔诺的兴趣。

深夜,他独自坐在房间里,眼前铺着一张纸,父亲秘密、羞惭的小提琴练习闪现在他的脑际。他气恼地从桌旁站起来,躺到床上,然后迅速关掉了灯。他知道,他的写作并不是真正的写作,就像父亲拉小提琴。写作,并不仅仅是写下作者每天所看到或所听到的东西。每一件事情背后都另有意味、秘密、内涵和某种关联:这些才是应该知道、应该探究到底、应该表达出来的东西。有一次,他拿到一本《战争与和平》。阅读时,当他读到公爵从战场上回到家,看到死去的妻子,妻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 “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感到,有人在这里说出了或许难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那是所有人类事情的轴心问题: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阿贝尔折回到中央大街。城市的光亮像病房里一样微弱。很多伴侣在便道上散步,剧院里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几位军官和熟知这城里许多人家隐私的驼背药剂师在一起,站在贝拉父亲开的那家规模不小的美食店前。他们上下打量着姑娘们,药剂师向他们讲着别人家的私事,取悦他们。那伙人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都是在战争中伤残、回乡疗养的军人,其中一位还穿着前线的军装。药剂师抬起手,遮挡在嘴边。

在剧院对面,咖啡馆的前边,演员靠在一个贴告示的圆柱上。他和独臂小子待在一起,正在大声地解释什么。当阿贝尔走到他们跟前,演员深情地向他问候。

“我们正在等你呢,小天使。”演员说。

演员随着剧团在秋初时节来到这座城市。他总是强调自己此前在首都演出,只是后来剧院倒闭了。演员四十五岁,却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五。除了这一点小团体的成员们并不相信之外,演员所说的其他话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在剧团里担任舞蹈小丑的角色,但他坚持要所有人都称他为芭蕾大师。剧团的演出合同中规定,剧团在每个演出季都要演几场歌剧,并且剧团的几位女高音和男高音都要出场。这种时候,舞蹈小丑会在剧团里教几段舞蹈。

演员已经发福,肚子凸起来,有了双下巴;这在舞蹈小丑的圈子里是很罕见的。但是观众喜爱他,因为他在演出时总把一些当地的八卦抖出来逗观众开心。他戴着浅栗色的假发。他脑袋的形状很像马头,下巴往前翘。他近视得很厉害,连舞台上为演员提醒台词的提词孔都看不到,但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漂亮些,他从来不戴眼镜,就像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不会戴”。

他叫奥玛德,在演出节目单上,他的全名是:沃尔鲍伊· 奥玛德。他说话有些大舌头,好像嘴里嚼着一个球。他穿着宽大松垮的衣服,刚好遮挡了他的肥胖。在舞台上他穿着特殊的束身衣——把自己箍得紧紧的,以至于被勒得血液全都涌到了脸上——因此,他看上去变得不及现实中一半胖。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这好像成了唯一的误会:他的肥胖。他自己也总是对此发表议论。他总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表白,告诉所有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并不胖。说到这个话题,他会使用精确到厘米的数字,并引用医学测量指标来证明自己很苗条,就像一只火烈鸟,无论从任何方面考量,他都是对一个完美男人身体幻想的现实版本;但是,他的肚子此刻凸了出来,因为说得忘情,他忘记使劲把肚子收回去。

他因此在街上也总是用芭蕾舞步踮着脚尖行走。他踩着轻柔、舒缓、摇曳的小碎步,用足尖驮着那副沉重的身体,却感觉那只是一根鸿毛,他还得小心别被风一下子吹跑。他总是把下巴刮到干净得皮肤发蓝;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没刮胡子的模样。他在刮好的双下巴上薄薄地涂上膏和水白粉,然后把这个似乎是身体的一个独立部位小心地安放在深领口的V形区域。他偶尔会用又短又胖的、白皙的小手轻轻碰触一下他的双下巴,好像要确认它是否完好地待在原位,是否一切正常。

演员整天都在街上出没,在中央大街最热闹的地段,在教堂和咖啡馆之间,从那里可以看到剧院的小门。从早到晚的每个时间段里,都能在这儿看到他走来走去,通常是跟一群人一起,都是他在说话。只有在午饭之后,他才撤到咖啡馆里,坐在中间位置的玻璃窗后,以至于所有从咖啡馆前路过的行人都不得不看到他,他也从那里可以注意到每个路人。他不玩纸牌。他不喝酒。他尤其回避剧团里的其他演员。他的衣服里散发出甜甜的肉桂香味,香得令人窒息。在街上这个味道也弥漫在他的周围,走在他前面的人可以嗅到:沃尔鲍伊· 奥玛德就在附近。

在他肉乎乎的手指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红宝石的印戒和一枚婚戒。他从不否认自己是单身。戴戒指只是为了让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演员抵达这座城市时,小团体的成员们已经混在一起了。在所有人类的集体中都会发生一种结晶的过程,只是我们尚未了解它的法则。事实上,他们从四年级开始才来到同一个班级。埃尔诺是唯一在这个班级里从头到尾熬了八年的人,他始终没离开这所学校。贝拉,那位美食店主的儿子,在来这儿之前,因为学习成绩差已先后试过三所学校;有一个学年他还在首都上过学,他基本上是在校园里长大的,住那种三十个人睡在一屋的宿舍。他从小就佩带跟校服成套的佩剑,是那种装饰短剑。迪波尔四年级时才转学到这里,那时上校被调来这里服役。阿贝尔在三年级时第一次来这里听公开课,此前他在家里学习。格仑兄弟是在这里出生的,与其说他们是城市的居民,不如说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四年级时,他们班里总共有五十名学生,毕业时只剩下十七个。关于战争,他们从不谈论,好像那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战争深入、隐蔽地带来某种看不见的破坏,哪怕是对他们而言,在生命中这个闭塞、狭窄、黑暗的一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地方,在一座外地城市一所中学的一个班级。战争爆发那年,他们在读五年级,全班一共五十个人。现在,四年过后,只有十七个学生毕业。很多人就这么消失了。农村的男孩们返回老家,去顶替他们父亲的工作。很多人无法承担学费。还有很多人不来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也许他们生病了。也许他们死了。确实有很多人死了,人们为他们送葬,举着印有祭奠花图案的校旗,合唱队为他们唱着挽歌。据说这几年有一百万人死在了各处的前线上。或者是两百万人?也有人说是三百万。而他们,深深躲藏在战争的背后,生活在大山之间。这座城市,似乎裹在襁褓与缠尸布里休憩,一切都很平静。战争只是通过发丝一样的管道渗透进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这些发丝般的管道,仿佛在看不见的、巨大的气筒的压力下,把城里的生命吸了去,换回的是泵进来的战争空气,就像来自前线的特殊毒气,在完全稀释和消减之后才渗透到这里,但仍旧具有足够的毒性使人四肢瘫痪,灼烧人们的肺脏,摧毁那些体弱的人。战争爆发时,他们班有五十名学生;明天,只有十七个人能坐到摄影师的面前。

有两年的时间,一直到七年级之前,小团体的成员们还并没有那么彼此在意。他们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在彼此身边,但各顾各的。迪波尔痴迷于体育,阿贝尔钟情于文学,埃尔诺忙于学业。格仑家的男孩:皮特和托马斯,他们基本上不务正业。很难讲,究竟是什么把这些人的命运系到了一起,特别是当人们还小的时候,那时候利益还不会编织出友谊。贝拉坐在最后一排,几年来他都是班级的落后生之一;除了偶尔的礼貌用语,他几乎不跟阿贝尔和皮特搭话。阿贝尔偶尔会亲近埃尔诺,但总会得到一个小小的回击,一种解释不清甚至意识不到的拒绝,这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远离了鞋匠的儿子。

把人们吸引在一起的通常不是对彼此的好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受折磨的痛苦感受,让两个人感到,他们应该走到一起。

阿贝尔有三年时间都坐在从门口数的第三列注。在他的身后窝着埃尔诺,靠右的第一列坐着迪波尔。四年级刚开学不久的一堂物理课上,阿贝尔无聊地盯着空气发呆,随后,他的目光开始在一列列的座位间游荡,他发现迪波尔正神情漠然、全然不顾地将脑袋埋在手掌里,在课桌下面读着什么。谁也不能说此刻的阿贝尔感到了震动。他最初感到的是这很无趣,便把目光移向别处,去看别的地方。但是,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去注意别处时,他才暗自感到惊讶。他再次环顾教室,乱哄哄的课堂让人困倦,教室窗户上爬着很多只颜色发蓝的大肚子秋蝇。当他确信是迪波尔牵扯住了他的心绪,便再次好奇地朝他望去。也许在迪波尔身上还有什么他至今尚未发现的东西。也许那天他梳的头不一样,或是系了条特别的领带?他很仔细地观察着他,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迪波尔的头发剪得极短,像士兵的头发。他穿着卡其色的衣服,系了一条绿色领结,有意无意地揉着太阳穴一带。他在阅读。他用手掏了一下鼻孔,抠出了什么,但他完全没在意,一直捏在手里揉搓;另外一只手在桌下翻着书。显然,他完全沉浸在了书里。他八成是在读关于体育的书,马术或是足球?阿贝尔好奇地看着他,想不明白迪波尔因为什么吸引了他。

他盯着迪波尔的耳朵。他在用手指揉按太阳穴,手指像钩子一样弯曲,手的轮廓柔软、圆润。从迪波尔四分之一的侧脸里,他看到他的鼻子。他脸部的线条硬朗,是普洛高乌艾尔上校更柔和一些的剪影,而且年轻了三十岁,他脸上长有雀斑。阿贝尔看得很仔细,紧蹙着眉头。事后他隐约发觉,似乎在那一刻,或者说在那几分钟里,他其实只是表述了那些早已在他的认知里存在、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关于迪波尔的看法。比方说,他早就知道迪波尔的脖子上有雀斑,就在他金色头发长成一个尖儿的后发际处,脖子的后面,就在突出的颈椎大骨节的上方。好像苍蝇拉下一堆屎,弄脏了他极白的皮肤。

迪波尔这会儿挪动了一下,把书塞进课桌里,好奇地向四周环视,好像他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一刻,阿贝尔正好看到迪波尔瘪起来的、流露出不屑的嘴,以及挂在嘴角的不满的无聊。在这一刻,阿贝尔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下午,他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画了一幅画,之后他把画板放到一旁,玩弄起画笔:在两个动作之间,他又感受到了那股惊奇,比上午的时候也更强烈了。

一个星期之后,小团体成为了小团体。松散的物质在一个瞬间结成了晶体,人们无法知道的是,在这一刻之前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人们无从得知,是什么让一些人聚合到一起,就在不久以前,他们甚至还并不了解彼此,现在却集结到一起,只是从这一刻到下一刻,便融为一体,好像同谋犯们出于恐慌而紧密地聚拢在一起,甚至要比孩子跟父母,要比恋人们或杀人犯们都更紧密地抱团。他们努力从教室的各个角落往一起聚拢,迫不及待地,仿佛这一刻他们已等待了许多年,仿佛他们彼此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聚在了一起,然而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几乎彼此都不搭话。一直有点被大家瞧不起的贝拉,也很迫切地加入了进来,好像生怕因为来迟而错过了什么。但是,当他们在走廊的角落里,四目相对地聊着什么时:埃尔诺摘下了眼镜,所有人都沉默了。迪波尔站在中间。他本来正说着什么,但嘴里突然卡住了。大家全都沉默了,随后,所有人都不声不响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们站在咖啡馆的旋转门前。他很快地跟演员握了一下手。罗马皇帝真不愧为真正的统治者。奥玛德身上有着尼禄注的某些气质,他这样想。没错,尼禄也当过演员。你是第一个我可以以“你”相称的成年人,只须使用你我的称谓,就像一个成年人跟另一个成年人说话。他说他曾到过巴塞罗那。这也许是在说谎。应该搞明白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父亲这时应该在用晚餐。也许他下午锯掉了四条像演员的腿一样粗的下肢。劳约什也在这儿,他的一只胳膊也被锯掉了。今天奥玛德系了一条浅棕色领带,这是我见过的他的第四条领带。基津达伊先生来了,他被满大人判了死刑。他的领带是深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圆点。黄色的丝绸,有绿色条纹。白色丝绸,有大个的蓝色圆点。艾泰尔卡有一件罩衫,是白色丝绸料子的,配大个的蓝色圆点。但她现在已经不穿了,一年前她还在穿。又是奥玛德身上的肉桂味。我和管家的女儿在院子里一起玩,我们后来去了放杂物的工具房,我们玩了一个游戏,就是我来惩罚她;她得趴在地上,我掀起她的小裙子,打她光着的小屁股,直到把它打红为止。这时,艾泰尔卡进来了,她看到了我们俩,她打了我一顿。当时我四岁。小女孩三岁。艾泰尔卡四十岁。有一次她忘记关上装内衣的柜子,我从里面拽出一块破布玩了起来,我把它系在我的额头上,就像女佣头顶上包着布的发髻。这被艾泰尔卡看到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她从我手里抢过那块破布,然后打了我的手。今天我已经知道了,她拿着慌忙跑走的那块破布是她的胸衣,是洗完后刚被送回来的。现在的我又是从哪里得知,那破布是姨母的胸衣?谁也没跟我说过。那么姨母有乳房这件事,又有什么好让人恼怒的呢?奥玛德今天戴上了那个更漂亮的假发套。他的手是多么热啊!他的手那么软,以至于我的食指陷入了他食指下方的小肉垫里。奥玛德的假发很服帖。当我在柜子里,在一堆书的后面发现姨母的头发,我想,现在我终于可以揭示伪装了。姨母戴的不是秃子用的假发套,而是装饰用的假发。我发现的是两条很粗的,闪着光泽的大辫子。也许今天晚上我会告诉迪波尔。或者告诉奥玛德。也许对他们两个我谁也不说,我只对埃尔诺说。如果我告诉奥玛德,他肯定会回答: “小圆圆,小球球。注我的小朋友,我现在要惊得下颌脱臼。”然后他会张开嘴,在他厚厚的嘴唇间伸出他的肉舌头,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他此刻笑了起来,我看到了他的金牙。演员放开了阿贝尔的手。他们一起走进了旋转门。

旋转门转动,挟着他们进了咖啡馆。外地城市的咖啡馆里,这种时候只有些不做正经营生的人待在那里。在咖啡馆后部独立出来的牌室区域,那些还不肯去睡觉的家伙们还在硬撑着。在一间厅室里坐着两位销售员,还有一位当地报纸的编辑,他是一个矮个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中分,穿着像一个上等人,但让人看着很不对劲。正对门坐着郝瓦什。他手里拿着纸牌,秃头上的汗水泛着光。他偶尔把手伸向口袋,然后摸出一块鲜红的巾帕擦拭额头。他是城里的当铺老板,以前曾是磨坊经理。当他们路过他的面前,他嘴里在念叨:三张顺,主牌国王,主牌王后注。演员和阿贝尔停下脚步向他问好。作为回应,郝瓦什做了一个好像是要从座位上起身的动作,但这其实只是幻象;他那硕大的身体纹丝不动地粘在椅子上。他说,祝你们好运,朋友们都已经到了。从他的身上折射出消遣的欢乐,这把他很快又拽回到牌桌上。他嘴里又念叨了一句“四个对”注。比起咖啡馆前部更宽敞的厅堂,牌室里的空气要更酸一些。也许是因为小屋里的通风比较困难,打牌者的汗出得厉害。打牌者把雪茄屁股扔在地上。一些人往还没熄灭的烟头上吐唾沫,慢慢地,刺啦作响着熄灭的烟草冒出呛人的烟雾,把飘浮在咖啡馆里的烟雾的底层也填满了。小团体的成员们坐在一间小屋子里,跟以往一样,跟他们还被禁止公开光顾咖啡馆注时一样。演员坐在主座上。阿贝尔坐到了埃尔诺的身旁。

“有人骗了大家。”阿贝尔平静地说。

他拿出扑克牌,摊开在桌子上。

“我不想等了。”他说。他惊奇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还是不说,但现在我还是说了吧。我不知道这个人已经欺骗了很久,还是今天只是第一次?……他自己带来了两个A,一个红桃A和一个橡子A;还有两张10,一张葫芦10和一张绿叶10。在我们看牌的时候,他在自己十一点注的牌面上偷偷加上一张10;或者,他已经拿到的三张牌加起来一共是十,这时他不再要牌,而是悄悄地自己添进一张A。你们看这些牌,牌的背面和我们玩的牌的背面一模一样。根本无法区分哪个是我们的,哪个是骗子的牌……”

埃尔诺望着空气,摘下了眼镜,蹙紧眉头。贝拉脸色煞白,他把单片眼镜夹在他胀鼓鼓的、长满青春痘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戴上这只镜片。迪波尔微微张开了嘴唇,紧咬着牙关。

“你们现在就来我家,”贝拉说,“就现在。你们来查我的抽屉、柜子、我的书和衣服口袋,你们也可以把里衬都给剪开,全部都查查。你们可以把我家整个房子查一遍。如果要搜身的话,在这里立刻就可以搜。”

“蠢货,”迪波尔说,“你坐下。”

他的脸此时更白了。他的额头白得就像用白灰刚粉过的墙。他的嘴在抖着。

“没错,你真蠢。”阿贝尔接过话,“问题不是我们要搜你的身。谁的身都不能搜。劳约什当时还只是在一旁观战。但是证据摆在这里。两个A,两张10。有人自己带了作弊的牌,揣在兜里,或者藏在袖口折起的地方。总之我们中间有人欺骗了大家。”

“你小点声说话。”独臂小子说。

他们靠拢了些。“问题是,”阿贝尔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们永远都不能知道他是谁。懂么?永远不知道。我们现在可以分别检查每一个人,但是我们都一样的可疑与无辜。这和钱有关。今天下午谁赢了?”

他们推算了一下。贝拉和埃尔诺大约赢得差不多。贝拉玩得很莽撞,埃尔诺则玩得很谨慎。阿贝尔和迪波尔都输了。“欺骗的也可能是,”阿贝尔说,“输了的人。也许他欺骗是因为他输钱了。所有人都同样的可疑。如果你们愿意,我也很可疑。是的,是我发现了这个骗局,但是也可能,我这样为自己找乐,我喜欢这样冒险。也许是我骗了你们,现在我来到这里,提出质疑,而我从你们的痛苦中获得了享受。所以我说,搜身的说法是再愚蠢不过的。我们都一样有嫌疑。”

“所有人都有嫌疑。”独臂小子高兴地说,咧开嘴笑了。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阿贝尔看着空气,嘴角露出痛苦的表情。

“也许还不会是我在欺骗。”他思索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真的不寻常,我们每一个人都涉嫌。看起来,所有有嫌疑的人也都有罪。”

“够了。”独臂小子说。

演员点了一份火腿,配了酸黄瓜、半熟的鸡蛋和加了柠檬的热茶。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说话。他用两只手仔细地、一下一下轻轻触碰地调整好他的假发,然后轻轻咂巴着嘴,动作优雅地开始吃东西。他用两根手指轻柔地捏起小勺子,用一副精致到滑稽的样子轻轻敲碎蛋壳,然后慢慢剥掉,再用两个手指尖掰下一小块面包,在鸡蛋黄里蘸了蘸,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地把火腿带脂肪的边缘切掉,然后割下火腿上一块带筋的肉。他举起餐刀,就像指挥家举起他的指挥棒。

“够了,”他说得不容反驳,带着温柔的严厉,“劳约什说得对。你们是否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劳约什说的总是对的。这太过分了,我的朋友。”他转了四分之一的身子朝向阿贝尔。“我们都知道你的内心既善良,又敏感。”

他往嘴里塞进一片火腿。

“别生我的气,但是的确只有年少无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来讲,我在大千世界中的体会是,凡是我到过的地方,甭管是什么事情,人们都会让它过去。只要人们还活着。”

他俯身在鸡蛋上闻了闻。

“你是一个哲学家,鉴定完毕。这件事当然让人不舒服。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的朋友阿贝尔说的都是真的。在你们之间有人欺骗了大家。并不是坏事。”他打了个响舌。

“这是什么意思呢?也许并不是为了钱而欺骗。人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做出什么。这真让人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当然他做好了准备,因为他自己带去了牌。也许他只是想大胆地冒险。不过都是游戏,我的朋友们。”

他轻轻地碰了碰那些纸牌,然后放下刀叉,向后靠了靠,用思索的眼神环顾四周。他被男孩们脸上折射出的专注神情吓了一跳。在他的人生中,他早已习惯了不被人关注,无论他说些什么,人们都会嘲讽地,满不在乎地听他讲话。但是在这个群体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都是重要的。他感到满意。他得意地露出微笑。

“现在我先不管我们的朋友阿贝尔的揭发,”他边说边把纸牌推到一旁,“纸牌算什么?钱算什么?我想的是别的。当我的朋友劳约什出于好心带来了你们……我年轻的,年轻得多得多的朋友们……在你们留给我迷人的第一印象之后,我问我自己:他们之间有着什么共同的维系?因为,你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对于如何评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有着丰富的经验。我对自己说: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系在了一起。他们对此并不谈论,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会想这个问题。他们之中有人在欺骗。”

他优雅地吃着。在他的手里,火腿变成“小腿腿”,鸡蛋变作“小蛋蛋”。所有的,就连撒盐瓶也被他像“小瓶瓶”那样小心地拿起。

他说话轻声,用词讲究,有着深意。有一刻,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深深地自省。隔壁小房间里传出郝瓦什的嗓音和重重落牌的声音。一位女士一直走到咖啡馆的另一头,手中提着铁皮水桶和抹布。服务生在昏暗中坐在台球桌旁,好像日落时僧侣坐在自己禅房的窗下。劳约什饶有兴味地用微笑的眼睛在房间里环视。

“现在,这个人只是又增加了一种纸牌的欺骗,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演员继续说道,“他是你们中的犹大,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是谁……因为对我来说,你们四个都是一样的可爱……他欺骗你们已经很久了。用他的每个词藻。用他的每个眼神。现在,之所以加上了纸牌,因为他想要大获全胜。他想要享受这种骗了你们的感觉……德国人说:都忘记吧。说得非常对。别再为此烦恼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还在一起。你们身后还是晴天。你们再也不用对老师们负责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演员咂巴着嘴,吃得很满足。

阿贝尔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收起牌。A不作数,发牌,爆牌,摞牌,要牌,过牌注,不过牌。埃尔诺从来都是不让过牌。郝瓦什在重重地落牌。郝瓦什算哪号人物?城市当铺的老板。为什么几周来他总会梦到他?在他的梦里,郝瓦什走进房间,用手背蹭着他长长的唇须,鞠了一躬,然后舒服地解下他的领子。他笑着,眼睛被脸上堆起的肉挤得不见了。迪波尔的嘴角显现出坚毅、痛苦的表情。

他把牌装进口袋。他们往桌边靠得更近,小心地瞧着彼此,只是用眼光一下下地去碰触彼此,却又立刻转向别处。服务生站起身,点着了灯,客人们到来了。两个当官的,然后是城市的财务总管。吉卜赛人注也小心翼翼地贴边溜了进来。

郝瓦什站到了小包间的门口。他挺着将军肚,西服背心被肚子顶起来满是褶皱,上面积着雪茄的烟灰。

“你好啊,奥玛德。”他说,语气很重。

“你好,艾米尔。”

大家都转过身朝向他。“乐意为你们效劳,先生们。”郝瓦什说,“致以我最深深的敬意。”

“就到五月节注了。”独臂小子说。

下午他们商量了五月节的事。是独臂小子提出的主意,每个人也都愿意。因为是独臂小子想到的,所以必须被批准。五月节的活动要在富尔察注举办,在山上。他已经让一个跑买卖的人去通知店主了。他们都明白为什么是在富尔察。独臂小子下午在城里运作得也很顺利。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订了灯笼,和教务办公室也约好了,还得到大多数学生的支持。富尔察已经展现出春天的迹象。需要的话,到了午夜,他们也可以撤到饭店里。那里欢迎所有亲爱的客人。郝瓦什坐到他们中间。他抽着烟嘴,发出空气振动的鸣声。他说,过五月节是个让人高兴的主意。天气变暖和了,有点像夏天。他,郝瓦什,本人从不喜欢在户外的大自然里消遣。半夜三更,人们还坐在草地上,屁股坐得受凉,请原谅我这么讲。郝瓦什,如果去消遣,他喜欢裴多菲咖啡馆。

“我只上到小学,”他自豪地说,“但是我热烈推荐裴多菲咖啡馆。它乍一看没什么。是间平房,入口也很简朴。但是在那里面,我的先生们,人们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店老板因为组织卖淫坐了四年牢。那还是在和平时期。他犯过几个错误。在那里我还在台球桌上跳过舞。如果你们也想上台球桌跳舞,我向先生们推荐裴多菲咖啡馆。”

他望着前方,好像还在梦里。演员终于停止了进餐。

“你亲爱的爸爸那里还没什么消息么?”当铺老板开始问询迪波尔。

他的声音谦卑又满怀敬意。奥玛德盯着自己的手掌。阿贝尔猛地抬起头,偷偷地瞟迪波尔。独臂小子在无聊地瞪着空气。迪波尔动了一下,那动作像是要弹起来。“没有任何消息。”他回答道。

“英雄,”郝瓦什说得简练,“英雄的上校。瓦列沃注的英雄。”

他往桌边靠了靠。“多么令人惊叹,我的先生们,年轻的劳约什先生也是英雄,是伊松佐注的英雄。现在,年轻的迪波尔先生也将有机会展示他的实力!英雄的一家人。”

“别说了,蠢驴。”埃尔诺说。

当铺老板极勉强地笑了。所有人都轻舒了一口气。埃尔诺是唯一一个与当铺老板——奥玛德的朋友这样说话的人。如果他们遇见,都会把脸扭向一边,并且垂下眼睛。

在正式打交道的场合,当铺老板显得既专业又礼貌。“请出示物件。小姐,请录入:一块女士金链表,八十克,估价一百二十,当一百,手续费和利息折损四块六。付给您九十五块四。请下一位。”当迪波尔带去银器时,他没有抬头。那是普洛高乌艾尔家族著名的银器,上刻着首字母,表示“普洛高乌艾尔贵族”。上午,演员和迪波尔谈了话。迪波尔的母亲被带到医院检查,已经去了有六个月了。1917年,10月13日。到期日是1918年,4月13日。“小姐,请记录:一套二十四人份的银餐具,二十四千克,带签名。估价八百。当六百。”他始终没有抬眼看,用手快速地把钱塞出了窗口。

“比如我晚餐从不吃火腿。”郝瓦什说,“我认为不是食物的原因。我的朋友奥玛德总把节食挂在嘴边。那么,我节食了又会怎样呢?十克我都减不下来,但是我的头会开始疼,这感觉折磨得我只想骂人。我要说,身体需要好的给养,还有一些运动。爱情也会让人消瘦。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我的先生们,爱情,使人消瘦。但是今天的人们在哪儿才能找到一点儿爱情呢?少之又少。人们都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肥猪。”埃尔诺说,之后扭过身子。

大家强忍着控制不住的笑。演员也笑了。他的一排假牙笑得都露了出来,好像埃尔诺说了一句多么智慧的话。人们使劲控制着自己,却仍然笑得刻薄伤人。阿贝尔的脸都红了。在埃尔诺与郝瓦什的对话里,让人难受和让人舒服的成分同时存在。郝瓦什有一百三十公斤。埃尔诺知道,如果不发生奇迹,一切都将取决于郝瓦什:取决于他的好心肠。迪波尔的母亲还没有发现银器失踪。但是上校每天都可能休假,或是受伤返回家,那时候他可能会找这些银器。实在不敢想象,假如这银器没有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上,他们将会面临什么。曾经有一次,上校赤手空拳地将一位车夫打得爬不起来。这不仅跟劳约什和迪波尔有关,也跟他们每个人命运攸关。如果银器没有了,如果在他们弄到钱以前郝瓦什不想再留着那银器,上校不是不可能将他们都告上法庭。还是偷偷摸摸的为好。在过去半年中发生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郝瓦什再给延期几周,一直延到他们的战前训练结束。只是,没错,即便到那时,银器这事还是得有个了结。上校可以追着他们一直追到前线,追到战壕里,追到枪林弹雨的战场,他只须用一根打狗棒就可以把他们教训了。父亲们的能力是无穷的。

埃尔诺与郝瓦什说话时,当他不得不跟他开口时,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伤害。当铺老板忍受着对方的这种态度。埃尔诺对当铺老板有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到底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他知道当铺老板的什么事,了解他肮脏的交易,知悉他放高利贷。只要当铺老板朝他们走过来,埃尔诺都会把头扭开,给出一副受罪的嘴脸,好像这个情景让他恶心得想吐。当铺老板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到他那些伤人的损话。只要是埃尔诺说的话,他都迅速表示同意。他总是在微笑。微笑的时候,他唇上的胡须僵硬地往上翘着。迪波尔说,郝瓦什害怕埃尔诺。

演员正在出神,又时不时快速地转下眼睛。

“一切都很好,”他对迪波尔说,“郝瓦什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你们都是尊贵的绅士。按照规矩并不是必须……他不会再问什么的。”郝瓦什没有再问什么。那些钱,这几个月里所有的钱,都没见到影踪地就花没了:他们用钱救出了贝拉;奥玛德遇到了一些麻烦,也拿了些钱。他现在缄口不语,面挂微笑。他就这样带着僵硬的微笑注视着前方,眼睛好像是玻璃球。白皙泛蓝的双下巴僵硬地塞在V字领口里。他的额头泛着油光,有些瓷质感。他微笑着,嘴上叼着牙签,僵直地望着前方,用那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眺望远处。当铺老板又取出一支雪茄插进了烟嘴。他俩木然地互望一眼,脸上挂着冻住了的笑容。演员稍稍耸了下肩膀,这个动作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们两人都在微笑。

“埃尔诺先生说得没错,”当铺老板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很胖,是的,我很胖。难道我要因此虐待自己吗?我这种胖子,就是那种因吃得太多而发胖的人。比如奥玛德也胖,他是那种不吃什么仍会发胖的人。是细胞在作怪,我的先生们,是那些脂肪细胞在繁衍。如果我不好好吃饭,我会死的。一块肥肥香香的烤猪肉,连同脆脆的皮一起烤,再配上葱香的土豆和腌黄瓜,在牙齿间咀嚼那发硬的猪皮的感觉可真好,这才是我需要的。还有配着圆白菜的油饼。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我的命运,还是请这样看待我吧。”

大家全都瞅着他。阿贝尔在迪波尔脸上看到勉强做出的礼貌微笑,他很喜欢这种微笑。在这种微笑里有羞怯和困扰,还有高贵。迪波尔的这种表现,感觉像是他出于礼貌而忍耐了郝瓦什的肥胖。贝拉瞪着死鱼眼看着郝瓦什,好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埃尔诺在擤鼻子。

“大家来想想看吧……”埃尔诺厌恶地说。

“在我脱光衣服的时候,”郝瓦什平静并且严肃地说,他使劲吸了一口雪茄烟,点了点头,“是的,很可怕。要知道,我穿了塑身衣。不是全身的塑身衣,而是绑在肚子上的。如果我脱光了,我的整个肚子会一下子掉下去。”

他用平和的目光充满好奇地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演员使劲地清着嗓子。

“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艾米尔?”

当铺老板慢慢站起身,戴上了帽子。帽子扣在他头的偏后部,额头上沁出油光。

“非常感谢邀请,”他平静地说,“但今天我不能留下来和先生们一起了。”

迪波尔突然做出反应。

“明天我想跟您谈谈,郝瓦什先生。”

当铺老板的眼睛在他肿胀的眼皮里被挤没了。

“随时等待您的召唤,普洛高乌艾尔先生。”

“不是在典当行里。”

“那么,”郝瓦什说,“两点钟在我家。请您屈驾。”

迪波尔四处看了看说: “也许,也许阿贝尔先生也跟我去。”

阿贝尔顿时脸红了。迪波尔扭头看了他一眼,阿贝尔马上应道: “我也会去。”当铺老板点点头,好像对此并不惊讶。他没有跟任何人握手。他离开后,迪波尔坐回到座位上,揉了揉眼睛。

“现在让我们去娱乐一下吧。”演员说。

注 匈牙利学校教室里的座位是按列排的,每一列都在底部由一长条铁板把这一列的所有桌子和座椅依次固定在一起。列与列之间可以有过道,也可能某两列是并排挨着的。

注 古罗马帝国皇帝,罗马最神秘的皇帝之一。

注 源自一首哄小孩子的,结合手指游戏的匈牙利童谣。

注 匈牙利扑克中最大的牌是A,再往下是国王、王后,然后是10至7,共四种花色,但是可以有一种花色为主牌。主牌里的国王和王后同时在一个人手上时,如果此人在开始玩牌前喊出“主牌国王,主牌王后”,则最后的得分可以乘以四倍;如果此人在一局游戏结束之前喊出,则得分只能乘以两倍。

注 同一个人抓到一样大小的牌,每个花色各一张,一共四张的对子,叫四个对,分值为八十分。

注 在匈牙利,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被允许到咖啡馆消费。

注 二十一点游戏中,手中的牌是十一点时可以喊“óneász”,意味A不作数,因为A自身表示十一点,这个时候如果喊“A不作数”,则再拿到A的话,不算爆牌,可以再重拿一张。

注 过牌是让下一家优先,自己不动作;不过牌则是自己优先。

注 这里指的是吉卜赛乐手,他们在消费场所根据客人的召唤上前演奏,然后赚取小费。

注 匈牙利迎接春天的传统节日,在每年的五月初,人们通常通过野外郊游来庆祝。

注 饭店名字。

注 塞尔维亚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匈牙利士兵作战的前线之一,交战对方是塞尔维亚。

注 意大利城市,匈牙利士兵作战前线之一。伊松佐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场著名的战役,持续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