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上亿人编织起来的莫名而深不可测的生活中,在这时间和使命的黑暗深渊里,神秘的机缘将这二人安排在一艘船上,他们的首次见面就是在无穷无尽、永恒的大海上,而海水则恒久不变地拍打着古老大地的海岸。

然而后来,在那个十月光辉明亮的中午,他总觉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认识她,第一次爱上她。那天是他二十五岁生日,她说过要来看他并和他一起吃生日午餐;他们约好了中午在公共图书馆前见面。他提前到了,那是十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那个巨大的图书馆位于喧嚣的市中心,里面有数百万藏书,四周高楼林立,周围的大街上挤满了不知名、匆忙的人流。在这漫无边际、狂野的生活里,他平静、深思的内心涌起一份可怕的嘲弄之情,失望占据了他的灵魂,使他觉得疲惫而恐惧。

但是此刻,他即将和她见面而产生的兴奋和幸福感,再加上那个日子带来的愉快和活力,他的恐惧和疲惫感几乎消失不见了。他看着大街上蜂拥的人群和熙熙攘攘的车流,看着周围陡峭而令人眩晕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耸云端,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希望和喜悦的情绪愈来愈浓。

那是一个他可以对自己说“现在我二十五岁了”的日子,而且,就像个孩子似的认为自己长出了新的肌肉,一夜之间长高了身体,这个神奇的数字就像脉搏一样始终在他体内跳动。他靠在栏杆上,内心涌起一种欣快感,一种掌控一切的胜利感,他坚信这一切都属于他自己。

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是生活的主人。对他来说,这个年龄本身就象征着无所不能。现在,他很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了,年轻时的困惑和迷惘皆已离他远去。由于他从未被打败过,所以就像一个无知的战士对自己的知识和力量充满信心、得意扬扬。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一刻,但也孕育着致命的危险,因为那个幻想中安全无虞、毫无伤害的巨大醚瓶却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内部爆炸,对此他一无所知——生活的巨型引擎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和速度。因此,有人以为如此快的速度所产生的巨大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它就像穿过整个人生大陆的机车那样怒吼着,但也会因一块石子、一粒灰尘而脱轨。

二十五岁的人会唯我独尊,充满力量、豪情、傲慢和自负,因此他的世界里没有仁爱的广阔空间。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英雄,对别人的观点不屑一顾:他举止傲慢,毫无真诚之心,他处事偏执、缺乏理解,因为理解——勇气亦然——并非从别人的感受中获得,相反是从自己的感受中获得。

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一个人往往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孩子。他是生活的宝贝,是命运的宠儿,是全世界光彩照人的天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一切都得为他让路,一切都要服从他。在暴民之中能找到背叛的痕迹吗?哼,恶棍、废物——快滚开!这里只要忠诚!那么,我们必须为那个笨蛋注定面临的失败而幸灾乐祸、高声欢呼吗?不,那倒不必,因为他身上也有许多优点。他是个傻瓜,但是他身上也有一丝天使的影子。他如此年轻,如此直率,如此天真,如此可悲地被人误解。而且他是如此正确,他要扮演备受尊敬的上帝,绝不容忍任何傲慢、为所欲为的行为。在他的体内有一丝光明,有跃动的勇气,有一张敏感的图板,这个巨大、备受折磨世界的整个图景按人生最真实的色彩和基调印在了上面。

他很残忍,但却对残忍恨之入骨;他毫不公正,但却毕生和不公正做斗争;他有时候会生气、嫉妒或贪慕虚荣,把巨大的痛苦施加给那些从未伤害过他的人,但是接下来,他自己会更加痛苦,备受内疚、后悔和强烈羞愧的煎熬;他忍受的痛苦如此巨大,如果今后确实要下地狱的话,那里的惩罚也不会比这更重了。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人的精神是高尚的。他热情而慷慨,充满忠诚而崇高的志向。他想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人,而且想成为这个美好世界上最出色的人。他想成为地球上最伟大的人,但是在他的脑海和心底里,这个伟大的形象并非处于那些卑劣之人之列,而是处于那些伟大的同辈之间;他希望自己成为佼佼者。让我们记住此人的这一点,为他辩护几句话吧:他并不想独占一切,也不想把自己的热情耗费在丑恶的事物上。他不想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也不想靠压榨穷人的血汗来增加自己的财富。通过操纵贫民、掠夺和欺骗他人等手段为自己敛钱并非他高尚、荣耀的抱负。

他不想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银行,不想偷窃最丰富的矿产,不想开办最大的工厂,不想剥削劳力,不想靠九万贫民的汗水来牟利。他拥有更加高远的目标:他的最低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战士,这需要勇气而非奸诈来实现;他的最高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最伟大的作家、最伟大的作曲家或者世界上最伟大的领导者——他想亲手绘制出而非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作。

他是生活的王子,是大地的主宰,是这座城市的征服者,是世上唯一活到二十五岁的人,是唯一一个爱上前来看望自己的漂亮女人的人,而且是在十月的一个早晨;整个城市和阳光,在倾斜的光芒里走过的人们,所有的美酒和空气里金色的歌声,这一切都为他的洗礼而存在,那是十月的一个早晨,那一天他二十五岁了。

之后,他生活的酒杯里所盛的美酒一滴一滴流走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她还没有来。一些光亮随时间消逝了。他变得不安起来,不时看着手表,忧虑不安的眼睛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搜寻着。时间就像冰冷的毒液慢慢流走,空气变得寒冷起来,所有的歌声也随之消逝了。

中午的时光来了又走了,但是她还没有来。他欢欣、幸福的感觉变成了枯燥、难耐的忧虑。他开始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紧张地走来走去,诅咒着、咕哝着,开始坚信她愚弄了他,认为她从未打算要来。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他不会在乎的。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大街走去,边走边低声地咒骂着。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细碎的脚步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杂乱的声音,正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尽管他没听清她唤的名字,但他马上意识到是在叫他自己。他的心中立刻涌起难以言表的喜悦和宽慰,他迅速转过身,穿过广场的人行道,在拥挤的人群中迂回前行。他看见她热切地朝他走来,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她身穿色彩艳丽的赤褐色裙子,这是秋天的褐色。十月明亮、带着收获气息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就像个小孩迈着细碎、轻快的步子快速朝他跑来。她大口喘着气:就是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他全身心地爱上了她,但是他的心却不愿说出或坦白这份爱,而且他自己对此浑然不觉。

她如此迷人,脸色如此红润,长得如此精致。她看起来如此精神、如此健康,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孩子,显得热情而活力四射,洋溢着美、善良和魔力。他看着她,内心涌起一丝苦楚,还有一丝莫名的喜悦和悲伤:时间和宇宙的永恒之光洒落在她身上。大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脚步声,昔日对魔杖和钥匙的渴望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因为他相信这个神奇的世界或许能打开他的心扉,而且这一切都是他看见她的时候想起的。那是十月的某个晴朗午后,这一天他二十五岁。

他转过身大步朝她走去,她也匆忙向前赶来,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一起,颤抖地紧握着彼此的手,站在那儿,喘着粗气,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噢!”——她说话时还喘着粗气。“我是跑来的!……我看见你走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接着,等她稍稍平静一些后,她看着他微微责备道:“你打算走掉吗?”

“我以为——”他停住了,脑海里思索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令人陶醉的喜悦和宽慰中,他想了想说道,“我等你了,”他脱口而出。“我在那儿几乎等了一小时——你说过十二点见面的。”

“啊,不,亲爱的,”她轻声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十二点要和一个顾客见面,我会晚几分钟到,对不起——不过,我说的是十二点半。”

他宽慰、幸福的感觉仍然很强烈,所以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解释。

“我以为——我就不打算再等了,”他突然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啊,”她再次轻声说道,但声音中透出责备的口吻,“你怎么能那样想呢?你知道我肯定会来的。”

直到此刻,他俩才从紧紧的拥抱中松开,由于激动他们之前一直抱得很紧。他俩后退了一步相互打量着对方,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也不由自主地咧嘴笑着,内心满是欢喜。

“嗨,年轻小伙子,”她高兴地大声说,“二十五岁的感觉怎样?”

他仍然笑着,傻傻地盯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感——感觉不错——天啊!”他大声叫起来:“你穿棕色的裙子真漂亮。”

“你喜欢这个——呃?”她急切而欢快地问。她摸了摸裙子的胸襟,这和她头天晚上在剧院里穿的那件红裙子很相似。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对自己的衣物充满了自豪和满足,“这是我的一件印度裙子,”她说,“一件莎丽服,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他们手挽着手,依然注视着对方,他们完全沉浸其中,以至于忘却了身边经过的人群和这座城市。他们一起朝前走去,走下通往大街的台阶。他们在路边停下脚步,这时才清醒过来。

“你知道吗?”她看着他,开始怀疑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啊!”他镇静了下来,猛地回过神来。“对了!我想我们还是去一个我比较熟悉的地方吧——西区的一个意大利餐厅。”

她把手提包从胳臂上取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

“我们庆祝一番,”她说,“早晨我领到薪水了。”

“啊,不,不用你付!这次不能让你付,这次是我的生日聚会。”

与此同时,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为她打开了车门。他们上了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穿过市中心朝他选定的地方驶去。

这是西四十六号大街上的一间意大利地下酒吧,位于一排褐石砌成的建筑之间,几乎每幢房子都有类似的酒吧。当然那个时候的纽约肯定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地方,没有哪家和这家乔氏酒吧有本质的不同。

这里的环境和设计是几年前美国颁布禁酒令后完成的,几百万纽约人都熟悉这种千篇一律的风格。酒吧的入口直通地下室,需要通过一扇开在褐石台阶下面的格栅门。要抵达这扇门,人们需要从人行道再向前走一两步,来到以前曾是地下室通道的采光井,按一下按钮,然后再等一等。不一会儿,地下室的门就会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透过门的格栅向外窥视着,如果他认识来访者就会放他进来。

对于城市的居民来说,室内的陈设也同样十分熟悉,数千个酒吧具有相同的设计风格,纽约市的房屋设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条狭窄的过道从房子的前端通向后端,其末端是厨房;人们走进之后,在他身体的左侧是一个专为女士准备的衣帽间,右侧是一间稍大、但却昏暗狭窄的小酒吧。从这间酒吧穿过一扇门便来到了餐厅,餐厅的规模和酒吧差不多。在走廊对面有一间更大的餐厅,是把两间屋子里的隔墙打通之后构成的。

楼上是房子的第一层,那里还有一些别的餐厅,如果需要,还有单间。再上面——就无人了解情况了——那里有更多的屋子和客房,面容模糊的住客们在那里进进出出,踩着陈旧楼梯的地毯轻柔地上上下下,快速、小声地走进通向上面房间的入口。这里的生活显得神秘而变动不居,就像夜生活一样,很少有人怀疑过这种生活,也很少有人感受过这种生活。这里的生活没有喧闹、欢快和喜悦的气氛,没有醉汉含混不清的声音,没有地下室酒吧的嘈杂和喧嚷。

这间酒吧的老板长得又高又瘦,脸色憔悴,透出一种病人般的忧伤。不知何故,人们喜欢他这种淡淡的愁绪,因为人们能感受到、也能体会出他正直、友好的品格来。他是意大利人,名叫波卡利波,自从他接受洗礼得名乔赛普之后,这里的老顾客都把这个地方称作“乔氏酒吧”。

如果有人愿意探索那个汇聚过数百万身份卑微的城里人、绝妙的地下室生活的话,他会发现乔·波卡利波的过去一点也不陌生。乔就是那些朴素、文雅、正派之人中的一位,他们被具体的环境、时机、堕落、堕落时期提升到一个较高却极不理想的地位,他们并不喜欢这种冷酷的改善。

在禁酒法颁布之前,他是一家大酒店的服务员。他的妻子也在这里负责寄宿公寓的业务,她的房客大多是演员、杂耍表演者,以及形形色色、衣冠不整的戏剧界人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妻子偶尔也会应客人之要求为他们提供伙食。乔的厨艺相当出色,因此每逢“休息日”便会准备一顿周末晚餐,那些付了伙食费的房客都会受到邀请。对那些房客来说,这个理念真可谓一种特许,但是慢慢地人们都知道了:伙食很便宜,饭菜非常好吃,吃过的人还会继续前来,而且再来时还要带上他们的朋友。直到后来,乔的周末晚餐开始有了名气,乔和他的妻子就只好任劳任怨地为房客们劳累着。

这种劳累当然包括提供额外服务和扩大餐厅的面积;与此同时,禁酒令开始颁布实施,那些前来享受周末晚餐的人们开始建议他售酒给那些想喝酒的人。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这个要求看起来不仅简单而且完全合理;此外,他还发现,尽管禁酒令是一种法律,但是酒的供应,不管老酒还是新酿,对那些买得起的人来说都十分充裕。不久,乔通过对朋友和同事们进行的调查发现,尽管酒价很高但是酒瓶一旦打开,其利润就十分可观。他的朋友和同事们也加入到这个迷宫般奇怪的职业中了。

接下来怎么办就很确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仅仅一段时间——乔需要做出决定,他明白这个偶然的想法把他带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他十分清楚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但是砝码是实心的,天平的一侧偏得太厉害了,因此很难做出恰当的判断,他的面前有两种职业可供选择。一方面,他可以继续在大酒店里做服务员,这就意味着工作不够保险,意味着寄人篱下,意味着要依靠服务员所得的小费生活。乔十分清楚这条路,其结局就是——在年老时会面临贫穷、双腿瘫痪的状况。在他面前的另一条路更加危险、更加残酷,但是人们会因一夜暴富的前景而蠢蠢欲动。如果这条路不会使他成为一名十足的黑社会犯罪分子,至少也会使他和他们相互勾结起来;迫使他和可耻的警察订下买卖条约;这条路通向暴力、欺诈和犯罪。但是这条路也会带给他财富、资产和最终的独立。和其他堕落时期的普通人一样,乔觉得除了这条路之外别无选择。

他成功了,四年之内得到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可观得多。他赚取了巨额利润。他现在是个有产业的人了。他拥有了这间房子,一年前他还买下了隔壁的那一间。他现在甚至开始考虑在住宅区购买一套小型公寓了。如果他现在还算不上真正有钱的话,那么他很快就会成为大富豪的。

然而——他的面容却变得悲伤而暗淡,双目充满了倦意,神情变得忧郁,语气变得温和。这一切和他想象的结果大不相同——和他设想的生活大不相同。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但是这种生活却令人疲惫而悲伤,非常糟糕——那个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结构,那张丑陋之网神秘且不幸的网结,这个混乱、罪行累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各种侵扰活动愈加猖獗,人们不断提出新的、更加邪恶的要求,以渎职、敲诈和各种丑陋行径诈取钱财,他害怕无情的报复,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沉闷乏味的世界里,他永远都无法从这个世界里再次逃脱——这个世界控制在罪犯和警察的手中,他们相互勾结在一起。现在,他自己已经被他们司空见惯的邪恶行径污染,即使有正义和权威的法院存在,他已经不再对它感兴趣了。何况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正义和权威的法院。

所以,他今天站在这儿,站在地下室大门的格栅后面仔细地窥察着他。这个眼神疲倦、神情忧郁的文雅之士透过他自己设置的栅栏向外看去,想知道刚刚那阵铃声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新面孔,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

他在那里站了片刻,仔细而焦虑不安地透过栅栏向外看着。这时,当他看到年轻人时,脸色舒展了许多,并说:“啊,早上好,先生,请进。”

随后他开了锁,并在他的访客进来时一直为他们把着门,当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温柔、亲切地微笑着。他们走进房子之后,他便关上了房门。然后,他带领他们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向餐厅。他们经过的第一间餐厅里已经坐了一些人,而其后的那个小餐厅里还都没有人。他们挑了这一间,走进去并坐在一张桌子前。乔带着友善而文雅的高贵派头为杰克夫人拉出了一把椅子,并站在她身旁,直至她坐定。人们会感到他的这种高贵派头的确属于这个高雅、和善男士的一部分。

“我很久没见过你了,先生,”他柔声对年轻人说,“你出远门了吗?”

“是的,乔,我离开这里一年了。”年轻人答道,对方还能想起自己,这使他感到一丝温暖和欣慰,而且还有一点自豪感,而且还因为这是当着杰克夫人的面被认出来的。

“我们都很想念你,”乔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去欧洲了?”

“是的,”他随口答道,但却因老板亲口问候他感到开心,因为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喜欢吹嘘自己的旅行。“我在那儿待了一年。”他补充道,接着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说过类似的话了。

“你去哪儿了?”乔礼貌地询问道,“你去巴黎了,先生,我敢肯定。”他笑着说。

“是的。”他漫不经心地答道,露出了花花公子般的漠然神情,“我在那儿待了六个月,”他随口说着,语气显得随便而轻松,“之后我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

“你没有去伊(意)大利?”乔微笑着问道。

“去了,我今年春天就在那儿。”这个旅行者轻松地答道,语气里暗示出这个季节是他前往意大利度假的最佳时节。他觉得八月份从那不勒斯起航重返那里的经历不值得一提:那次旅行算不上真正的旅行,因为当时他坐在火车上径直穿城而过,根本没有领略那个国家的风貌。

“啊,伊(意)大利的春天很美。”乔说道,“你去罗马了吗?”

“待的时间不长,”这位航行者说。事实上,他在罗马待的时间只是等火车时的一段间隙。“春天我一直待在北方。”他轻松、热情地说,好像要表明在这个季节的意大利半岛,只有“北方”才是一个有修养、有品位的男士应该去的地方。

“你知道米兰吗?”乔问。

“啊,当然。”他高声说,因为乔终于提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他可以诚实地表明自己了解那个地方,因此他稍稍放心了一些。“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他稍稍夸大了一点事实,或许他只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星期。“还有威尼斯。”他继续说道,语速很快,并从这个词的发音中得到了一丝挑动情欲的快感。

“威尼斯忒(特)别漂亮。”乔说。

“你自己的家就在米兰附近,是不是?”

“不,在都灵附近,先生。”乔回答。

“整个餐厅,”年轻人继续说道,热切地看着杰克夫人,“这里的所有服务员、衣帽间女服务生,外面厨房里的厨子,都来自同一个小镇——是吗,乔?”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乔笑着说,“我们全都来自一个地方。”他态度温和、文雅地看着杰克夫人,摆动着一只手解释道:“第一个人来了——他给家里写信说他现在干的活——”乔稍稍耸了耸肩,“还不错,接着其他人也就来了。现在,我想我们在这儿的人数比家乡剩下的还要多。”

“这真有意思。”杰克夫人低声说,一边脱下了手套,环视着餐厅。“喂,”她快速说着,一边看着她的同伴,“你要不要来一杯鸡尾酒——呃?我想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好的,当然了,”乔说道,“你可以随心所欲。”

“今天是我的生日,乔,我们来这里就是要举行生日聚会。”

“您可以随意吩咐。这位夫人想喝点什么?”乔扭过头问杰克夫人。

“啊,我想——”她思索了片刻,然后看着年轻人,欢快地说,“一杯马提尼酒——好吗?”

“好的,我也要一杯。来两杯马提尼,乔。”

“两杯马提尼,非常好,非常好,”乔彬彬有礼地说,“还有呢?”

“嗯,你们有什么?”

乔向他们作了介绍,于是他们点好了午餐——有开胃菜、意大利蔬菜汤、鱼、鸡肉、沙拉、奶酪,还有咖啡。饭菜十分丰盛,不过他俩具有庆典者的真正气魄:他们还点了一瓶一夸脱装的意大利红葡萄酒。

“整个下午我什么都不做了,”杰克夫人说,“我一直陪着你。”

乔转身离开了,他们可以听见他用快速的意大利语下达命令的声音。一个服务员托着盘子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他们碰了杯,杰克夫人说:“嗯,这杯敬你,年轻的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下,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然后说道:“祝你成功——真正的成功——你心中想要的那种成功——最大的成功。”

他们干了那杯酒,但是她的话,她坐在面前的事实,那个日子带给他的那份美妙、幸福、自豪的感受,不知何故竟使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开端,他时常幻想的那种幸运、快乐的生活此刻就摆在他面前,使他有了崇高的目标,一种确定的陶醉感,一种难以压制的力量,即使酒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身体前倾,双手伸过桌子抓住了她的手:“啊,我会的!”他兴奋地叫道:“我会的!”

“你会的,”她说,“我知道你会的!”并把她的另一只手搭到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最棒的!你是最棒的!”

那一刻的狂喜,那一天不断增加的魔力,现在只剩下一种神奇、强烈的圆满感受了,这种圆满很快就会实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然而他却非常确信自己已经将其掌握在手中。这种极大确信、极大快乐的具体精华——伟大的成功、辉煌的成就、爱情、荣誉、已经拥有的荣耀——尽在其中,就像握在手中的球一样,既触摸得到,又感到温暖而沉重。

接着,由于感到这种难以实现的东西距他如此之近,自己已经抓住了它,感到这种确信令他如此快乐,这种目标感如此强烈,他肯定自己完全知道确信的是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舌头流利地说出了一种他从未说过的语言,还有那些从未唱过的歌曲,他从未听过的音乐,从未创作出的伟大书籍、小说和诗歌——这一切都如此崇高,确确实实属于他,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出来——现在——下一刻——五分钟之内——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将其据为己有。

对这个脆弱的肉体、骨头、思想和居于其中的意识而言,这些狂野元素带来的狂热自信有些难以消受。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仿佛每个神秘的希望,每个不知餍足的欲望,每个珍贵、未说出口的渴望,每个难以言表的感受、想法,或者在他青春的狂热激动中沸腾过的信念,这种信念曾经使他痛苦不已、就像灵魂中某个秘密之地分泌的酸液那样侵蚀过他;曾经依靠自尊、对嘲笑的畏惧、怀疑、不信任等达到克制、压抑、幽闭、阻止自己确认这一切的目的;或者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没有人和他交谈等原因——他心灵中的那一大摊死水突然冲过壁垒,像洪水一样冲决而出。

狂野的字词奔流而出,就像投掷而出的标枪,就像由思想、希望、目标和感受构成、已经扔出去并断裂的棍棒。即使他有一打舌头他也不知道用何种途径表达这一切。而这些东西仍然在他的字句里冲击、沸腾、猛冲,他所措辞、说出的内容还不及他欲表达的千分之一。在这种滔滔不绝的洪流表面,他本人就像一个碎片在水中旋转着冲走了,然后打着转儿向前漂去,在这汹涌的洪水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可以采取的途径远远不够,无法摆脱洪水的束缚,他就像一位朝熊熊大火上浇油的人一样,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腹中。

他喝得酩酊大醉。他变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语无伦次。然而,他似乎觉得自己必须把话说完,把这些话从他体内倒出来,清理干净,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他们从酒吧出来再次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他仍然不停地说着。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百老汇蜂拥的人群、阻塞的交通、耀眼的眩光、疯狂变幻的色彩,在他炽热、狂躁的视野里闪烁着,这一切并不以模糊的、酒醉后朦胧迷惑的形式呈现,而是以一种扭曲的、极其精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这条大街真实面目的一个古怪投影。他困惑、狂怒的精神敌视这一切——敌视每个人、每件事——敌视她。

突然间,他意识到她正在送自己回酒店。这个意识令他十分恼火,他觉得她正打算遗弃他、背叛他。他大声命令司机停车,她抓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待在车子里。但是他猛地挣脱了,并冲她大喊大叫,说她背弃了他,出卖了他,背叛了他——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说她一无是处——甚至在她乞求他、试图说服他上车和她待在一起时,他却叫她滚开,并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摔上了车门,然后跑进了人群之中。

整个城市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掠过——灯光、人群、夜色中闪烁的楼顶,在星辰点缀、黑夜仙境般的华服之下显得模模糊糊——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一切都在以古怪、扭曲的模式闪烁着。他觉得这一切既残忍又疯狂。他的内心充满了狂暴的怒火。他想把某些东西砸成糊状,把它们捣碎,用脚踩得稀烂。他像发疯的动物沉重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冲着人群愤怒地叫喊,野蛮地冲向人群,把他们推挤出去。最后,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失去了兴趣。他来到那条一端堵死、炫目耀眼的道路尽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入住的那家酒店门口,筋疲力尽,十分难受,内心不再有欢快的希望。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走了进去,脸朝下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那瓶酒的威力已经爆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