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他们来说,秋天是亲切的;对他们来说,冬天是漫长的——可是四月,四月末,到处是金黄的收获和歌声。

此后每天中午,他就会听见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在正午时分,在兴致正浓、心情愉快的普通午时,她就会返回这里,她是这间宽敞、零乱屋子的女主人。她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唤起他心中跃动的欣喜。在中午的亮光中,她的脸犹如一束光芒和一支音乐;她的面容娇小,愉快而温柔,像李子一样娇嫩,像鲜花一样红润;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愉快、健康和欢悦;这种迷人、力量和庄严之美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得到。这张脸他曾吻过上千次,因为它是如此姣好、如此健康、如此光彩照人和妩媚。

她身上处处透出希望和朝气。她那张温柔的面容不停变幻出青春、欢快的神情,像孩子的脸一样迅速、活泼地变幻不定,然而却总隐藏着一种深邃、沉思、忧伤的美,宛若太阳上的阴影一般。她的双手如此小巧、如此稳定、如此结实,可以做出令人发疯的饭菜来,即使为国王准备的饭菜摆在她做的菜旁也会黯然失色,没有人会在书上见过、听说过,也想象不到这种饭菜。

就这样,当他中午听到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时,听到她小巧的指关节轻快地嗒嗒敲门时,听到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时,她会带给他有史以来莫大的快慰与喜悦。她的到来就像一声凯旋的呐喊,就像血液里的一支响亮乐曲,就像第一道晨光中的永恒的鸟鸣声。她带来了希望,捎来了好消息。那天早晨她在街上看到的上百种情景和绚烂的风貌、十几件关于生活、工作和生意的讲述,都从她那两片欢快的嘴唇间缓缓而出,她像个孩子似的充满热情,讲个没完。他一边倾听一边望着她,再次看到、感到了她的活力、青春和魅力。

她进入了他的血管,并通过他肌肉的巨大惯性歌唱、悸动着,他却仍然饱受着睡意的侵扰,直至他跳起身来,抓住她,吞没她,咽下她,感到世上没有他干不了的事情,世上没有他征服不了的东西。她用语言表达出春天所有的欢快音符,这些音符在黄金和宝石般的歌声中富有节奏地颤动着。一切东西——杖形糖上飘动的小旗子,一个孩子的喊叫,陈旧、用坏了的木板在阳光下发出的气味,春天温暖的街头传来的刺鼻柏油味,人行道上五彩绚烂、翻卷跃动的色彩和光点,市场的气味,水果的、鲜花的、蔬菜和肥沃土地的气味,礼拜六中午一艘大船离开码头时低沉、震动人心的汽笛声——由于生活中有了她,一切被赋予了强度、结构和欢乐的形式。

她从未像那个春天那样漂亮过,有时候看到她如此光彩照人、如此美丽,他几乎快要发疯了。甚至在他听到中午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以前,他就知道她在那儿了。十二点钟,她开始沉沉睡去,陷入昏昏沉沉、并不踏实的睡眠中。他对她的到来非常敏感,所以她刚一进屋子,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他马上就知道她来了。

当她站在午时强烈的光线中时,她的身上似乎释放出世上所有美好、快乐的活力;她那张小脸像鲜花一样奇妙和娇嫩,像樱桃一样红润和柔软。她身上的每个部分都配合得既丰满又纤巧,她瘦弱的骨架、苗条的身姿、细长的脚踝、丰满的大腿、高耸的乳房、笔挺瘦削的肩膀、朱红的嘴唇、鲜花般的面容,以及她发亮的秀发,透出欢快、青春、高贵之美——她似乎是世上少有的美人,显得娇艳、高雅、华贵。中午时分第一眼瞧见她总会给人带来希望、信心和信念,然后传入他肉体的巨大惯性中——犹如一股潮水般涨落的无敌力量——他仍然沉浸在具有镇痛作用的昏沉状态。

她会猛地用胳膊搂住他,粗暴地吻他;她会猛地倒在他的小床上,躺在他身旁,调皮、缓慢地把自己的身子贴在他的身上,凑过她那张愉快、容光焕发的小脸,毫不餍足地接受他的亲吻,让无数次亲吻吞没、粘住她的脸;她像早晨那样清新,像李子那样柔嫩,他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把她吞下,永远把她隐藏在自己体内。稍过片刻,她会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为他准备饭菜。

世上再没有什么景象比一位美丽女子为她心爱的男子做饭更具吸引力的了。埃斯特脸色红润而娇艳,她像举行宗教仪式那样热切、虔诚地弯着腰,专注地为他做饭,这个景象足以令他发疯,饱受爱情和渴望的折磨。

在这样的时刻,他无法克制自己。他会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会在脸上涂上肥皂准备刮脸,刮过一侧后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里哼着歌,喉咙里发出怪声,茫然地盯着窗外那只沿着栅栏爬行的猫儿;他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念上一行或一页,有时候会为正在做饭的她朗读一节诗,然后就不管那本书了。

他会把它扔在小床上或者地板上,直至地板上铺满书籍。然后,他会在小床边上坐上几分钟,愚蠢、茫然地盯着前方,手里拿着一只袜子。接着他又会跳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大声喊叫、歌唱着,浑身涌出一股无法表达的冲动和力量,最后会爆发出一阵狂野、欢快的山羊叫声。

他时不时地会走到厨房的门口,她正站在厨房的炉灶旁。他站在那里把令人发狂的香气吸入肺中。接着他又在房间里快速踱起步来,直到不能自抑。看着她俯着身子,热切、专注地为爱人准备饭菜,看着她自信、灵巧的动作,看着她丰满、迷人的身姿——这一切在她身上立刻微妙、丰富地体现出来,再加上美味食物的浓烈香味,他的内心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柔情和欲望。

他无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但是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喉咙里会迸出一声疯狂的呼喊;他会朝她身上扑过去。他会不停地亲吻她的脸,拥抱她的身子,拉着她穿过房间,把她扔在那张小床上;她虽然尖声抗议着,但对他的疯狂劲儿却感到高兴。

或者,他会用双膝紧紧夹住她的一条柔嫩的大腿,搂着她,直夹得她痛得叫出声来;有时候,他快乐得简直要发疯,双手紧紧地抓着她苗条的手臂,仰起他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在那独特、无法言表的狂喜中,猛烈地来回摇晃着。

2

与此同时,窗外那只猫正摇晃着身子、冷酷地迈着大步沿后院的围栏走着。嫩叶在四月的微风中抖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照在宜人的绿色植物上,光影来回移动,倏忽变幻着色彩。马蹄声、车轮声从街上经过,一如过去;拥挤的人流在麻木的街头转悠、穿行;高亢、不朽的时间之声低沉而连绵,经久不息,永远盘旋在城市上空那些神话般的陡壁和高楼之上。

在这样的时候,他们爱情和饥渴的欢欣从心底涌起,传遍全身,他们就会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事情:

“没错!他现在爱我啦!”她欢快地大声喊道。“我给他做饭的时候,他爱我!”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继续说,带着一丝心领神会、挖苦的幽默。“那时候他爱我。一点没错!”

“嗨——你!”他轻轻地来回摇晃着她,好像他再也没法说话似的。“嗨……我的……娇美的……亲爱的宝贝儿。”他仍然慢腾腾地说着,但是声音里却透出一丝越来越欢欣的意味。“嗨……我的娇美的、玫红色皮肤的小妞儿!……我爱你!……嗨,该死的……我的宝贝儿,我太喜欢你了!……让我亲吻你漂亮的小脸蛋吧!”他边说边虔诚地望着她。“我要吻你一万次,我迷人的姑娘。”他兴高采烈、得意扬扬地大声喊了起来。“我为你而疯狂,我的可人儿,我要把你当作晚餐吞下去!”

接着,他后退了几步,松开她,缓慢、沉重地喘着气。她仰起那张娇嫩而红润的脸,露出鲜花般美艳、饥渴的神情,热切而难禁,就像小孩子一样。他的目光透出一种沉着、强烈的视觉力量,注视着她的美艳气质,下嘴唇肉感地突出着;他的目光紧盯着她,血液汹涌地翻腾起来,并在他的脉搏和太阳穴处缓慢、沉重地悸动着,他的两条大腿充满了力量,变得坚硬而结实,他的腰部也渐渐地受到了一种缓慢且压抑的威胁,这种威胁一直延伸至他的双手,他捏紧手掌,手指上充满了巨大的、撕裂一切的力量。

他会再次不紧不慢地跃过去,用双膝紧紧夹住她的两条大腿,就像铅黑的乌云笼罩在她的头顶。然后,他试探性地抓住她的胳臂,像拉一只翅膀似的轻轻拉向自己。

“让它成为一只翅膀吧?”他会这样问,“一只炸得又鲜又嫩的翅膀,配上一点欧芹和黄油酱,行不行?要不,就让它成为一块做得恰到好处的、汁多味美的腿肉,你说呢?”

“Und ganz im Butter gekocht[1].”她大声说,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神情。

“Ganz im besten Butter gekocht[2].”他说。突然,他仰起脸,像个野兽似的高声叫道:“啊,没错!啊,这还用说!”

“要不,就让这变成瘦肋肉,好不好?”他继续说,“要么,就变成四月里让人难忘的甜瓜吧,好不好?”他大声说,“要不,就变成女人那又脆又嫩的手指头,好吗?”他问,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快乐,“蘸了红椒的美味手指!”他大声说着,一面把她的手指塞进了他的嘴巴,“要不,就变成湿润的嘴唇,好吗?”他说,吻她,“要不,就变成肚子、后背、肋肉、喉咙——或者像她红苹果似的鲜嫩脸蛋!”他喊叫着,两个手掌用力地捂着她通红的脸,献上了数百个狂热的激吻。

“别咬我的脸!”她尖叫着,“你不知道那有多痛!上一次,你把我的脸咬得好痛,留下了很多牙印!”她怨恨地说。

“哼,去你的吧,我亲爱的,”他大声说,“我要把我的牙印留在你的身上,这样人们都会看到我干的事了。哼,你这个漂亮的婆娘,我要狠狠地咬你红苹果似的脸,把它当作早餐,我要一直啃你柔软的嘴唇。我要把你当蜂蜜吃掉,你这个可爱的小荡妇。”

接着他们会再分开,她会带着有些受伤和责备的神情望着他,然后摇摇头,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她说:

“上帝啊,你真是个奇特的人,一点没错!你怎能忍心那样辱骂我呢?”

“因为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他欢欣地大声喊道,“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爱,纯粹的爱,世上除了爱什么也没有!”他的脸上带着饥渴的欲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又把她紧紧抓在怀中。“哎呀,你这个娇美、让人快活的小女人!”他喊叫着,“我要吃了你,吞了你,把你装在我的肚子里。我要让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不论我去哪儿,都要随身带着你。”

她突然把头向后一仰,脸上闪烁着光芒,流露出一种炽热、几乎夸张的激情。她就像一个神情恍惚的人扯起嗓门大喊道:“好啊!好啊!”

“好啊!”她又喊了一声,仰起头看着,脸上透出一种专注而狂野的神情。

“我要在你红樱桃似的脸颊上亲吻一万次,”他恶狠狠地说,“老天做证,我一定要!”说完便向她扑了过去。

他们很快再次分开了,两个人都面色通红,呼吸急促。稍过片刻,她会用柔情脉脉却充满热情的声音说:

“你喜欢我的脸吗?”

他试图想说出口,但费了很大工夫也没有说出来。他转过身,狂野、抽搐似的摊开双臂,然后突然疯狂、夸张地用唱腔说道:

“我喜欢她的脸,我喜欢她的脚步,我喜欢她的优雅!”因为此刻,他感到体内的欲望既十分强烈又十分疯狂。于是,他再次快活地大叫道:“啊,是的!啊,这还用说!”

而她此刻也和他一样,竟莫名其妙地仰起了炽热的脸。

“他喜欢我的追逐,他喜欢我的住处,他喜欢我的屁股!”

接着,他们二人便开始在屋里独自跳起舞来——他又跳又蹦,摇晃着脑袋,兴奋地大喊大叫,她则神态端庄地在一边唱着歌,展开双臂,像跳华尔兹一样转着圈、踏着优美的步子。

突然间,他第一次开始明白了她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他态度严肃、有些责怪地走到她跟前,但是他的嘴角却流露出欢喜的迹象来。

“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那话是什么意思,姑娘?喜欢你的屁股?”他一本正经地问。

她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思考了一下,脸色变得通红,然后爆发出一阵透不过气的大笑:

“对啊!”她尖声回答,“噢,我的天啊!我不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滑稽!”然后喉咙里迸发出一阵响亮、滑腻的尖笑声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在这个高大、空荡荡的屋子墙壁间回荡着。

“嗨,这话太过分了吧,我的少女!”他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嗨,我的女人,你把我吓了一跳。”然后,他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疯狂、欢欣的状态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似乎不是在跟对方说话,而像是在对宇宙中的其他星球说话一样。他会抬起头再次高唱起来:“你使我大吃一惊、糊涂而发愣,女人!”

“他受到惊吓,受到劝诫,被摧垮,被彻底毁灭!”她大声说道。她认真地仰起她那张通红的脸,然后大声喊叫道:

“你这次失误了,没有押韵!”他大声说着,一边用手臂搂住了她,然后俯下身子再次亲吻了她。

“凡是你喜欢的词儿我都能做到押韵,我的姑娘!”这时,他的话中透出吹嘘、自信的语气。“我是个诗人,你应该知道,给我一个词儿,我会像鸟儿那样歌唱的!”[3]他说。

“天花板!”她立刻大声说。

“天花板没有感觉,”他马上回答,“桌子?”他随即提出。

“桌子不稳。”她回答。

“地板?”

“地板上没有门。”她得意扬扬地回答。

“地板上有痰盂。”他说,“厨房?”

“要是你想要吃午饭的话,我得去干活了。”她提醒他说。

“你到那儿去后,那儿就有一只母狗了,”他喊叫,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你应该这么说的!”[4]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丝责备和痛苦的神情。她谴责的目光望着他,片刻之后她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你怎么能对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说这种话!”

“啊——我的意思是说,我希望看到我迷人的姑娘去那儿。”他会一面修正自己的说法,一面用胳膊搂住她,再次吻着她。

3

他们看起来傻傻的,充满了爱意和欢欣。他们不会在乎世上的其他人怎样看待他们所说的话。他们的话听起来愚蠢、疯狂且淫荡。他们相互爱慕,紧抱在一起,互相提问,一起想象,然后否定、回答,继而信赖彼此。他们的热情就像一场燃烧不熄的大火。他们上万小时都生活在一起,每小时都是一个紧凑、拥挤的全部人生。这一切始终就像渴望:它就像渴望那样开始,永远继续下去,永不会满足。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因自己对她的爱而变得痴狂,当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会因想念她而发疯。

她像个无情的神灵,主宰着他生活中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份感受和每一个回忆。并不是他始终念念不忘地想着她。并不是他一刻也无法使自己的思想摆脱那个纠缠不休的形象,他整个生命的力量全部集中在这个形象上面。不,她对他的征服比这要可怕一万倍。因为,如果她只是栖居在自己心底,或者像一位骄傲的女皇踞坐在他大脑的暂时意象里,那么完全可以通过某种意志的努力、某种野蛮的暴力和驱赶措施、某种放荡的遗忘,或者某种精神上的故意憎恨给驱逐出去。但是,她已经进入了血液的门廊,她已经渗进了一切肌肉的组织,她已经弥漫在脑回里。现在,她已经置身于他的肌肉里、血液里、生命里,就像一个再也无法从其母体中驱逐出去的精灵,微妙且有力。这样做的难度远胜于把自己从母亲的血液中驱逐出去,然后藏匿于父亲生命的血液和肌体组织。

就这样,不管他是否有意识地想起她,此刻她正带着该死且无可逃避的必然存在于他生活的每一个行动和时刻中。再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了,甚至连最微细、最遥远的童年回忆也不是他的了。她无情地居住在他的生命中,主宰着他最遥远的生命源泉,不断萦绕在他的回忆里,好像是他的每一个自豪、秘密事件的见证者。她现在栖居在他生活的中心,仿佛要永远待在那儿似的。她已经同他的肌肉掺和、混杂在一起,分散在他所有的生命之渠中,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带着鲜明的色彩来来去去,随着每一次脉息的搏动跳跃、运动着。

有时候,她是生活诡秘、强效的诱饵,是骄傲、邪恶之城虚构的诱饵,狡诈地染上了天真和早晨的色彩,是折断青春脊梁的阴险圈套,腐蚀了朝气蓬勃者的心灵,完全占有了他们的视野和力量。

有时候,她像早晨,欢乐和胜利,像四月之光,像令人愉悦的美食和卫生、可口的汁液。就这样,当他站在屋子里看着她的时候,他突然会闻见并再次想起她在厨房里烹制的饭菜,一阵强烈、无限的食欲会从他体内涌起,不知何故,他把她和她做的饭菜等同起来了。这时,他会野蛮地用膝盖和双手牢牢地夹着她,用嘶哑、充满激情的声音喊道:“吃的!吃的!吃的!”

接着他会松动他老虎钳般的双手;两人温柔地拥抱着;她会吻他,用温柔、热切的口吻说:

“你饿了吗,你饿了吗,我亲爱的?”

“啊,如果音乐是爱情的食粮的话,弹奏吧,麦克达夫,哪一个先叫‘住手,别打啦!’就叫他万劫不复[5]。”

“我会填饱你的肚子的,”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会为你做饭的,我会为你弄来吃的,亲爱的。”

“你就是我的食物!”他一面大声喊一面再次抓住了她。“你是我的肉、饮料、黄油、面包和美酒!”他说,心里涌起一阵渴望和疯狂的感觉。“你是我的蛋糕、我的鱼子酱,你是我的洋葱汤!”他大声喊道。

“我给你去做点洋葱汤好吗?”她接着热切地说,“你喜欢喝这汤吗?”

美食的气味再次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会说:“你是我的美式罐焖牛肉、我的烤腰肉、味美多汁的排骨!”他一面来回摇晃着她,一面亲吻着她那张充满热情的小脸。

“我为你做一份美式罐焖牛肉好吗?你喜欢来份排骨吗?我给你烤一份排骨好吗?”她认真地说。

“嗨,你——你——你!”他大声叫着,举止笨拙而吃力。“你是我新鲜的水果沙拉,你是我拌沙拉用的黄色大碗,你是我又脆又嫩的绿色生菜,我成熟的大桃子和橙子,你是我的芹菜、菠萝、樱桃、苹果,是加在这些水果上的法式调料。”

“我给你去做一份好吗?”

“你既是我的饭菜,又是我的厨师。你是我的姑娘,拥有一颗细腻的灵魂和一双神奇的手,是你喂饱了我,哎呀,我可爱的宝贝儿,哎呀,我娇美的可人儿,”他一边喊叫,一边抓着她,把她拉到他面前,“哎呀,我快活而娇美的小女人,我要吃饭了。”

“行啊!”姑娘大声喊道,仰起她那张充满热情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露出迷醉的神情,用一种彻底投降的口吻强调似的说了两个字:“行啊!”

“你是我的姑娘吗?你是我温柔、富有、活力充沛的姑娘吗?”他问。

“是的。”她说。

“你是我娇美、该死的宝贝和亲亲吗?”

“是的,”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和你的亲亲!”

“你是我的乖心肝吗?”他得意扬扬地喊道,乐得心花怒放。

“你是我的宝贝和乖心肝吗?”

“是的,”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和乖心肝。我是爱你的乖心肝。”她说。

“这是我的胳膊吗?”

“是的。”她说。

“这是我的屁股吗?这是我天鹅绒般丝滑的大腿吗?这是我的肋骨吗?这是我柔软如缎的皮肤吗?这是我的脖子吗?这是我温暖而多褶的喉咙吗?这些是我细长的手指和苹果似的脸颊吗?这是我玫瑰色的嘴唇和湿润舌头上的甜蜜口水吗?”

“是的!”她说,“是的,这些全都是你的!”

“我揍你行吗,我的乖心肝?”

“行。”她说。

“加上一点儿欧芹和金黄色的黄油酱吃掉吗?”

“行,”她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我能把你吞下去吗?我能拿你消除饥饿吗?我能把你永远装在我的肚子里吗?”

他贪婪、渴望地俯在她的身体之上,接着,一阵疯狂、羞耻和死亡的阴暗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大叫一声,声音里饱含了他因憎恨和绝望产生的压力:

“我能用我生命的所有泉水喂养、补充、填满你永不满足、狂热的欲望之海吗?噢,快告诉我!我能从你那儿榨出充满虔诚的恳求、滑腻的喊叫,并以此作为堕落和失败的补偿吗?你能使我在羞耻、恐怖和失败面前发疯吗?能否用一个活人的生命和激情去喂养死人呢?你会在残酷的、绿意盈盈的春天使我内心饱受痛苦吗?你会说着看似崇高、温柔的谎言投入情人们的怀里去吗?会在四月背叛我、投入我的情敌之怀吗?你会用古老的、毫无信义的民族特有的那种傲慢与毁灭性的欲望来战胜我吗?”

“啊,你疯了,”她大声喊道,“你的思想太阴暗了,其中还掺杂着邪恶。”

但是那股死亡与恐怖的洪流迅速就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跟它袭来时一样快,他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他的心底会再次涌起欢乐与确信:

“我能用你的肉体喂饱我自己吗,把你的生命和娇艳全部吸进我的身体,带着你到处走动,把你吸进我的肺部,吸收、吃掉、融化你,把你放在我的脑海里、心里、脉搏里,永远放在我的血液里,去挫败敌人,嘲笑死亡,爱我并安慰我,用智慧增强我自己,使我的生活处处顺利,使我因你的爱情而永远健康、强壮、愉快和成功!”

“行啊!”女人底气十足地大声说,表明她获得了最后的、狂热的、彻底的征服。“行啊!……行啊!……行啊!……永远都行!”

那只猫大摇大摆、神情漠然地迈着大步,顺着后院的栅栏向前走去。嫩叶在四月的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在深色的绿色大地上变幻着色彩,忽明忽暗。马蹄声和车轮声传过大街,一如既往;上百万只脚在昏昏欲睡的街头踩过,在那里转悠、穿行;高空中不朽的时间之声低沉而连绵,经久不息,永远盘旋在这座城市令人眩目的高墙和摩天大楼之上。那个女人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胸脯上,高声喊道:“永远都行!”此外,一切都仿佛和往常一样;他们二人都相信这是真实的。

[1]德语,“还要用黄油炸”。

[2]德语,“用最好的黄油炸”。

[3]原文中“词儿(word)”和“鸟儿(bird)”是押韵的。

[4]原文中“天花板(ceiling)”和“感觉(feeling)”,“桌子(table)”和“不稳(unstable)”,“地板(floor)”和“痰盂(cuspidors)”, “干活(pitch in中的pitch)”和“母狗(bitch)”都是相互押韵的。

[5]“弹奏吧……万劫不复”这一句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第5幕第8场。是麦克白同麦克达夫交战时所说的话。为了切合小说中的情节,作者在此处把“交战吧”改成了“弹奏吧”,同上文的“音乐”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