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梅加拉的脸胀红,情绪极为激动,这位精力充沛、一向泰然自若的航海家,此时突然面露异色。那表情着实令人瞠目。如谜般的未知仇敌所带来的压力,终于扯下他脸上伪装的假面具,那对眼睛由于不安而变得闪耀波动了;那份突然涌现的不安使他移身来到窗户旁四下观看,好似害怕如怪物般的克洛沙克会突然迎面攻击。他来到门边仔细查看,在门口守卫的警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依靠在栏杆旁沉思。他立刻由背后裤袋掏出一把短小的手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检视膛上的子弹,然后鼓起勇气来到门边张望并将门带上,同时走向窗旁,以邪恶的眼神浏览外头的景致。在那一刻,他只是静默地站着,浅浅地笑,再将自动手枪放回上衣口袋中,缓缓地踱步回来。

埃夏姆沉吟地叫:“梅加拉先生!”

游艇的主人以严肃的神情,敏捷地转过身来说道:“汤马斯太软弱了……我绝不像他那么容易就被干掉!”

“庞在哪里呢?这封信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说他还活着呢?为什么——?”

“唉!请稍等!”埃勒里缓慢地接口说,“别太急,埃夏姆先生,在我们尚未吃下一道菜时,应把现有的菜仔细咀嚼一番……现在很明显地,布拉特把这封信放在极明显的地方——书桌或长几的抽屉中,因为他希望当自己遇害后,警方能迅速发现它。但布拉特却没算计到克洛沙克的手段竟如此彻底——由此意义而言,我自开始侦查这桩案件起,直到现在,克洛沙克的所作所为的确令我佩服。

“杀了布拉特后,他或许已有预感,布拉特会留下警告信或纸条之类的东西以资警示,然后他找到了这封信,可惜这封信非但没对他构成威胁,甚至还给了他一些消息呢!”

“你怎么知道?”波恩问,“我觉得这种事绝不会是罪犯干的!——居然会留下被害者的信,来告发自己。”

“警官,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埃勒里单刀直入地说着,“这封信若是对克洛沙克有害,他一定会把信烧毁而不留痕迹的,然而他非但没有如此做,反而把它留在犯罪现场,使这位牺牲者——布拉特的临终愿望实现了。”

“为什么呢?”埃夏姆问。

“为什么?”埃勒里鼓胀着薄薄的鼻翼,用响亮如震雷般的声音说着,“因为这信若是落在警察手中,非但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反而会为他带来有利的情势。不,说得更确切些,我们现在将面临一道极严苛的难题,你们看,信上是怎么说的呢?”

梅加拉的双肩突然颤了一下,而他那张充满精力的脸,则泛起一种可怕而难以形容的神情。

“信上说——安都鲁·庞还活着,知道庞下落的人只有史蒂芬·梅加拉。”——亚多力教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多么狡猾的恶魔啊!那家伙自然是因为不知道庞在哪里,才会这么做。”

“对!现在已经非常清楚,克洛沙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阿洛约错杀了人,而误以为已将安都鲁·庞解决了,因此他将目标指向第二个猎物——汤马斯·布拉特,然而当他杀死布拉特后发现这封信,而知道庞并没有死。既然他在六个月前有杀害庞的动机,现在这种念头也一定还存在。至于六个月前错杀的替死鬼,我想他根本不会在意。”埃勒里冷然地断言。

“因此……还不如再把庞找出来,让他断气,然而庞在哪里呢?对庞而言,他知道克洛沙克误杀了他人,而他自己自然保命要紧,因此立刻逃之夭夭了。”埃勒里挥舞着手激烈地说着,“现在我们来假设敏捷的克洛沙克即将面对的问题,信中并没有说出庞的真正去处,而只说有一个人——梅加拉,知道庞的去向……”

“等一等!”埃夏姆说,“我现在已经知道你要的结论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克洛沙克何不将信烧毁,只等梅加拉入瓮,因为梅加拉迟早会告诉我们庞的下落呀!而正如你所推测的,克洛沙克一定会设法由我们这儿打听出庞的下落。”

“没错!这是很好的问题,不过,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埃勒里略微颤抖地把烟点燃,吸了一口说道,“如果没有留下信,梅加拉便没有理由认为庞仍活着,梅加拉,你认为呢?”

“是的,克洛沙克不可能知道庞还活着。”梅加拉先生那张严峻的脸和冰冷的语调相互辉映着,明显表现出这位男人的个性。

埃勒里揶揄地继续说道:“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啦!这便印证了我的说法,因此他将信留在这儿,因为他若过早暴露第一现场的书房,警方一定会积极寻找庞,而他自己也要找庞,如此一定会造成妨碍,因此他故意拖延警方找到后的时间。这有两个优点,其一是,他可以在梅加拉先生回来前的这段时间内,让自己不受打扰地寻找庞的踪迹;其二是,若克洛沙克在这段期间没能如期地找到庞,他也毫无损失,因为当梅加拉先生出现在现场时,他会证明烟斗是自己的,而使警方转移调查方向,将我们带到谋杀现场,结果找到信,使梅加拉知道庞没死,而告知警方庞的去向……如此一来,克洛沙克只须跟着我们,便可以清楚知道庞的下落了。”

梅加拉粗暴地喃喃自语道:“或许事件早已结束了。”

埃勒里回答:“你的意思是说,克洛沙克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找到庞了。”

梅加拉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副茫然的模样。这种动作似乎和这位高硕如美国人般的男人不太相称。

“那个魔鬼任何事情都作得出来。”

“喂!等等,”警官插嘴道,“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你不觉得你是庸人自扰吗?奎因先生,你的演说也够了,现在可不是在办讲座,你的说明已经太过足够了。梅加拉先生请告诉我,究竟庞和你的股东布拉特,以及你,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呢?”

航海家犹豫着:“我们是,嗯……”他本能地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沉吟着。

“你们三人怎样?”地区检察官耐心地问着。

“是兄弟——不!该说‘过去’是兄弟吧!”

“兄弟!”

埃勒里盯着这位航海家,埃夏姆激动地叫道:“看样子奎因先生你是对的,不管是布拉特、梅加拉或庞,都不是真名——”

梅加拉颓丧地坐下:“对!都不是真名……”他的脸色变了,两眼望着远方,深思着。他的眼神深邃,似乎陷入不可知的时空。

“如果我说实话,相信你们必定无法接受我的这些说词;当我知道那可怕的T时——把手和脚紧紧地绑着,头被残酷地砍去——在地板及门上,那血染的‘T’和T字路、图腾……”

“难道说,你们的名字都以‘T’字开头?”

梅加拉好似顶着一吨重的头,猛力地点着。他低声说:“我们的姓是剔凡尔(Tvar)——就是这个‘T’,知道了吗?”

大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亚多力教授开口说道:“奎因,你还是对的,那仅是代表‘T’这个字而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它不是十字架,也不是埃及或隐含任何宗教意味……事实上,这的确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沉默而略带沮丧的埃勒里,目不转睛地瞪着梅加拉,脸色似乎更加阴沉了。

“我不相信!”波恩像在发泄满肚子的愤怒般说道,“居然会有人把人的头砍去,只为了表现姓名的字首,太荒唐了!”

埃夏姆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被东方人得知这种野蛮行为,我们可会贻笑大方的。”

梅加拉突然跳起来,他全身因为愤怒而痉挛了:“你们不会了解中欧人的个性,那家伙是把这一连串的T作为憎恶我们家族的发泄,他是故意作给我们看的,那近乎疯狂的举动我早已非常了解……”忿怒已逐渐缓和了,梅加拉将身子埋进沙发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梅加拉自言自语道,“这事我明白,不过现在问题的症结并不在此,事实上他已经寻找我们好一段日子了。但是他居然羞辱尸体——”他的声音又变得高亢了,“原来安多雷亚早就知道了。”

“剔凡尔!”埃勒里沉静地泜声道,“多年来背负着假名,而且远从中欧到这里——应该是要复仇吧!”

梅加拉点点头,他的声音开始倦了:“是的!那是复仇,但是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我们呢?这一点我不明白,真的!安多雷亚、多斯拉夫布和我已经改名十余年了,而且当初我们刻意把姓名完全改掉,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们三人一直共同守着,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我可以发誓,甚至连布拉特的太太玛格莉特以及他的女儿黑林,也不知道我们真实的姓是剔凡尔。”

“那么你是说——”埃勒里问,“除了克洛沙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是的!所以我说那家伙怎么可能找到我们的下落,我们所用的假名是……”

“继续说下去吧!”波恩沉吟地说,“我们要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是克洛沙克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恨你们?第二——”

“先别急!”埃夏姆动怒地制止道,“我希望再多了解刚才的‘T’那件事,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要用你们的姓作案呢?”

“那是为了要暗示,剔凡尔一家人的命运已到了尽头……”梅加拉以虚弱的声音接着说道,“很无聊吧!”他突然以狗吠般的笑声笑了。

“如果现在再让你遇见克洛沙克,你能马上认出他吗?”埃勒里思索着问道。

梅加拉抿着唇说:“这很难说。我们三人都已有二十年没见过克洛沙克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现在要认出他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左脚是跛的吧!”

“小时候是这样没错。”

“不过,长大后,并不一定仍是这样。”亚多力教授喃喃地说,“那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而故意把已经恢复的脚假装成残废,像克洛沙克如此狡猾的人,会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合理的。”

波恩突然走向前说道:“你们或许愿意浪费一整天的时间去想那些无意义的话,但我需要的是事实,请听着,梅加拉先生,不!或者叫剔凡尔吧!克洛沙克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作这件事呢?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杀害你们呢?”

“那是之后要讨论的事。”埃勒里尖锐地说,“有件事更值得注意,剔凡尔先生,你兄弟留下来的信中,说你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庞,为什么?你一直与社会隔绝,而庞的命案是在半年前圣诞夜发生的事,你又如何能得知呢?”

“那是我们预先设计的。”梅加拉淡然地说,“在好几年前,我们便已预期到如此的状况,刚才我不是说过,即使没有那封遗书,我也能得知安多雷亚还活着——当你们告诉我阿洛约那件命案的经过时,我便已经胸有成竹了。”

大夥儿都睁大了眼睛,专注地听着。

“在T字路口发现尸体的两个男人……”他以阴郁的口吻说着,“你说过他们的名字……”

埃勒里双眼眯了一下,说道:“原来如此!”

梅加拉好像担心克洛沙克的阴霾会接踵而至,所以急忙在房间的四周搜索一番,继续说道:“我听了一段之后,便已经知道,只要彼得爷爷——你们说过的那位山中老人——还活着,我的弟弟安多雷亚·剔凡尔便还活着。”

“你说什么?”检察官茫然地问,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埃勒里回头对他的老师说道:“啊!真是完美得天衣无缝呀!你不懂吗?安都鲁·庞就是彼得爷爷。”

在所有人部尚未由惊愕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之前,梅加拉先生便兀自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是的,安多雷亚早在几年前,为了预防今天这种事态,而将自己装扮成两个角色,他现在大概在西维吉尼亚的山中吧!只要没被克洛沙克发现,他应该还在那儿的。或许现在他正一心一意地希望,克洛沙克还没发现他没死呢。不过切记,克洛沙克在过去二十年来从未看过我们三人。我敢保证。”

“因此,克洛沙克第一次便杀错了人。”埃勒里如此说着,“想猎取多年末见的仇人,当然容易犯错。”

“你是指克林姆成了替死鬼。”埃夏姆沉吟地说道。

“不然还有谁呢?”埃勒里说道,“警官,你不是一直跃跃欲试吗?现在可以动手了。”

警官搓着手,神情兴奋。

埃勒里继续说:“不过,有件事很重要,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之前找到安多雷亚,我相信克洛沙克一定还没看穿彼得爷爷的装扮,因为他的改装极为巧妙,在验尸结果调查庭上,几乎没有人怀疑他的存在。梅加拉先生,你大可放心,我们会把他带过来,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论克洛沙克是谁,或化装成什么人,一定要在他还没有注意到庞的化装前,偷偷把彼得爷爷带来。”

“这事很合我胃口。”波恩笑着回道。

梅加拉起身,他的眼睛眯成一线:“各位,现在我愿意做一切事——只要是为了安多雷亚和我——”他以背水一战的决心,拍着腰间的手枪说道,“如果克洛沙克仍不死心,我会给他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