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注意过没有,说来也奇怪,这世间万事万物好像总有点美中不足。我这出妙计呢可谓万无一失,但也有个小瑕疵,就是吉夫斯不能在场看我发挥。不过除此以外可谓天衣无缝了。瞧,这事妙就妙在不可能出岔子。大家准清楚,一般情况下,你想趁某甲在乙地的时候让某丙到丁地去,这随时可能出乱子。打个比方吧,就说某个将军计划展开重要行动。他命令一号部队夺取有磨坊的山坡,与此同时,二号部队正在山谷里占领桥头堡还是什么的。结果弄得乱七八糟。是夜大伙聚在营帐里聊起来,一号部队上校说:“哟,不好意思!你说的是有磨坊的山坡?我听着是有羊群的山坡啊。”你看吧!不过我这出戏里绝不会出这种乱子,因为奥斯瓦德和炳哥会准时就位,所以我只要计划好把霍诺里娅按时带过去就行了。结果呢,我一试就成功了。我请她陪我到庭院去散散步,因为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

她是午饭后不久和那位布莱斯韦特小姐一同开车回来的。我和这位小姐相互寒暄过,她身材高挑,金发碧眼,我对她挺有好感——她和霍诺里娅是天差地别呀。要是有空的话,我很乐意跟她说一会儿话。

但是公事在先——我和炳哥定好,他三点整就在灌木丛后藏好,而我这边就负责把霍诺里娅引到庭院,往湖泊方向走。

“你好沉默,伍斯特先生。”她说。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因为我正全神贯注地想事。这会儿我们已经能望见湖面了,我敏锐地放眼观察四周,看看是否一切就绪。

一切按部就班。奥斯瓦德正弓着身子坐在桥上,炳哥则完全不见踪影,估计是就位了。我看了看表,三点刚过两分钟。

“呃?”我说,“哦,啊,对。我在想事。”

“你刚才说有些要紧话对我说。”

“可不!”我决定,一开场需要为炳哥做一点铺垫。我是说,先不指名道姓,但是让霍诺里娅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虽然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有个人一直默默地爱着她什么的。“是这样的。”我说,“听着好像很难相信,不过有人一直深深地爱着你——是我的朋友,知道吧?”

“哦,你的朋友?”

“对。”

她貌似笑了一声。

“那,他怎么不直接对我表白呢?”

“哦,是这样的,他就是这种脾气。有点没自信,犹豫不决的,他不敢。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知道吧?他敬你如女神一般,崇拜你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总之就是没胆量跟你说。”

“我倒很感兴趣了。”

“不错。他人不坏,知道吧?本质上。也许是有点笨吧,不过心是好的。好了,就是这个情况。你会记在心上的吧?”

“你太有意思了!”

她仰起头大笑起来,活力四射的。她的笑声很有点震耳欲聋,像火车通过隧道。我听着不怎么悦耳,对奥斯瓦德那小子来说,简直就是刺耳。他瞪着我们两个,一脸厌恶。

“你们别瞎嚷嚷行不行?”他说,“把鱼都吓跑了。”

这下好像打破了咒语。霍诺里娅换了个话题。

“我真不喜欢奥斯瓦德那么坐在桥上。我看太不安全了,很容易掉下去的。”

“我去提醒他一下。”我说。

我估计此刻我和那小子之间的实际距离不到五码,但我却觉得足有一百码。等我开始迈向那未知的远方时,我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突然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在一个乡间聚会上,我被迫参加了一个业余话剧表演,扮演管家的角色,那次是为了给讨厌的慈善活动还是什么捐款的。我那个角色第一个上台,要从左上方入场,端着托盘穿过空荡荡的舞台,摆到最右侧的桌子上。排练的时候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不能三步并作两步,搞成竞走比赛;于是登台的时候我就一直踩着刹车,结果搞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那张破桌子。舞台在我眼前铺开,如同一望无际的沙漠,而且大家还都屏息凝神的,好像宇宙万物都抛开了一切,全心全意注视我一个人。好了,此刻这种感觉又重现了。我只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每迈出一步,那小子就离我越远,然后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他身后,话说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到那儿的。

“嗨!”我堆出一个醉人的笑脸,可惜白费功夫,这小子压根就懒得转过身看我。他动了动左耳,很不耐烦似的。我这辈子还没遇见过哪个人这么不把我当回事的。

“嗨!”我说,“钓鱼呢?”

我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像兄长那样。

“嘿,小心!”这小子根基不稳,开始摇晃。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就是一例。我闭上双眼,用力一推。我感觉手前空了。只听一阵手忙脚乱的挣扎、一声短促的呼喊、一阵长长的尖叫、一声“扑通”。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打个比方。

我睁开眼,见到那小子刚刚从水里露出脑袋。

“救命啊!”我喊了一声,斜眼瞧着灌木丛,炳哥该现身了。

并没有下文。炳哥丁点身也没现。

“哎!我说救命啊!”我又喊了一声。

我不是想跟各位啰唆我的舞台生涯,只是在此不得不略微提一点上次出演管家的那一幕。按剧本,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后,就轮到女主角登场,念几句台词,然后我就可以撤了。可惜演出那一晚,这位糊涂女子忘了在旁边候场,搜查队整整花了一分钟才找到她人,赶紧把她推上场。这期间我就一直杵在台上傻等。那感觉真是烂透了。相信我,这会儿也一样,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突然理解了那些作家常说的一句话:时间凝固了。

与此同时,奥斯瓦德这小子八成正在英年早逝的路上,我开始琢磨是不是得采取点行动。虽然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就这么由着他夭折也说不过去。我从桥上一望,那一池湖水脏兮兮的,万分没有吸引力,但看来也没别的办法了。我扯下外套,纵身一跃。

说来奇怪,穿着衣服下水和洗澡相比怎么湿这么多呢?相信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我下水也才不过三秒钟吧,但感觉完全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明显在水里泡了几天”,又潮又冷,整个人都肿了。

此时,情节又生波折。我一浮出水,就想着抓住那小子,大无畏地拖着他游向岸边。但他根本没等着谁拖。我刚把眼睛里的水挤干净,开始环顾四周,就看见他在我前方约十码处,正奋力前进,用的大概就是所谓的“澳式爬泳”。眼前这一幕只叫我心灰意冷。我是说,所谓救人呢,关键就在于当事人一方得待在原地,基本保持一动不动。要是他自己就游走了,而且还至少领先四十码,那你算什么呀?这下全部计划落空,我看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有先游上岸再说,于是就往岸边游去。等我上了岸,那小子正在回屋子的半路上。随便各位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白忙活一场。

我正沉思着,却被一阵声音打断,听着像特快列车通过桥洞。原来是霍诺里娅·格洛索普的笑声。她站在我肘边,看我的神色颇有点古怪。

“哦,伯弟,你真有意思!”她说。即使在那一刻,我也觉得这话里透着不祥。她以前从来都是称呼我“伍斯特先生”的。“瞧你湿的!”

“是,我浑身都湿了。”

“你还是赶快回屋里换身衣服吧。”

“是。”

我拧着衣服,大概绞了一两加仑的水出来。

“你真有意思!”她又说了一遍,“先是拐弯抹角地跟我表白,然后又把可怜的小奥斯瓦德推到湖里,想用救他这出戏来打动我。”

我把嗓子里的水吐得差不多了,终于能开口纠正她这个可怕的印象。“不,不!”

“他说是你推的,而且我也看到了。哦,我不生你的气,伯弟。我觉得你太可爱了。不过我相信是时候了,你的事以后就由我负责,你也确实需要个人来照顾。你是看电影看得太多了,估计接下来你得计划放火烧房子,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吧?”她望着我,好像把我据为己有了似的。“我想,”她说,“我有信心能叫你洗心革面,伯弟。不错,你以前的生命是蹉跎了,不过你还年轻,而且很有潜力。”

“不,其实没有的。”

“哦,有的,只是需要发掘而已。好了,你快回屋去,把湿衣服换掉,不然要着凉了。”

不知道这么说大家懂不懂:她声调里仿佛透着一点母性,因此倒不在于她真正说了什么,反正我照办了。

我换了衣服走下楼,刚好碰见了炳哥,只见他欢天喜地的。

“伯弟!”他说,“我正要找你。伯弟,奇迹出现了。”

“臭小子!”我大喝一声,“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

“哦,你是说藏在灌木丛后面的事?我刚才没时间跟你说。计划取消。”

“取消?”

“伯弟,我刚才正要往灌木丛里藏,就在这时,太不可思议了,我看到草坪上走来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姑娘。她独一无二,真的。伯弟,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你一定相信一见钟情,是吧,伯弟老兄?我一见到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她就像磁铁一样。其余一切我都忘在了脑后,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耳边是音乐,周围是阳光。于是我走过去和她聊天。她芳名布莱斯韦特小姐,达芙妮·布莱斯韦特。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之前我以为爱上了霍诺里娅·格洛索普,但那不过是一时冲昏了头脑。伯弟,你一定相信一见钟情,是吧?她这么动人,这么通情达理,像温柔的女神——”

听到这儿,我转身便走。

两天后,我接到吉夫斯的来信。

“……天气,”信的结尾处写道,“依然风和日丽。我在海中极其自在地畅游了一番。”

我干巴巴地苦笑一声,然后下楼去找霍诺里娅。我们约好了在客厅见面,她要给我念罗斯金。

[1] 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