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螽斯”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想骗过伯特伦·伍斯特可没那么容易。我就是传说中的“山猫眼”,擅长观察演绎、推敲证据、得出结论。因此,乔治叔叔进门不到2分钟,我就顿悟了。对我这双见多识广的眸子来说,根本是一目了然。

可是这事也太荒唐了吧。不妨考虑一下事实。我是说,这么多年来,自从我上学那会儿起,我这个大腹便便的老亲戚在伦敦城里就是出了名的不堪入目。他本来就胖,并且还一日胖似一日,这样经年累月,如今各位裁缝给他量尺寸,就只当练手艺。他就是所谓的伦敦俱乐部公子之一:他们身穿紧绷绷的晨礼服、头戴灰色大礼帽,在晴好的午后信步于圣詹姆斯街头,上坡路时微微气喘。在皮卡迪利和蓓尔美尔街之间随便找间上等俱乐部,撒一只雪貂,就能惊起半打乔治叔叔。

他每日泡在“老派头”俱乐部,从午饭到晚饭,不吃饭的时候,就在吸烟室里啜着小酒,碰到谁爱听,就唠叨自己的胃黏膜。一年大概有两次,他的肝脏正式提出抗议,他只好跑去哈罗盖特或者卡尔斯巴德,平平肝火,然后杀回伦敦,照常过日子。总而言之,谁也不会想到他也会燃起熊熊的那什么火。但各位不妨相信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天早上,趁着我饭后一支烟的时间,这个老祸害一阵风似的刮进我家公寓。

“哦,伯弟。”他说。

“唉?”

“你最近打的那些领结,在哪买的?”

“布卢彻那家,在伯灵顿拱廊街。”

“多谢。”

他走到镜子前站定,认真打量自己。

“鼻子脏了?”我彬彬有礼地问。

问完我突然发现,他脸上挂着一个丑陋的傻笑,实话实说,我看在眼里,觉得浑身冰凉。乔治叔叔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经叫人目不忍视了,一傻笑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再不转镜子都要炸裂了。

“我没那么老嘛。”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么老?”

“准确地说,我是正当盛年。而且少不更事的年轻姑娘正需要有身份、有阅历的男人依靠。坚实的橡树,而非小树苗。”

就在这一刻,如前所说,我顿悟了。

“老天,叔叔!”我说,“你不是想娶亲吧?”

“谁不是?”他问。

“你呀。”我说。

“我是在想啊。怎么不行?”

“唉,这——”

“婚姻是值得追求的。”

“哦,可不。”

“或许会让你一心向上,伯弟。”

“谁说的?”

“我说的。结了婚,你没准能从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浑小子变成——呃,不浑的小子。没错,你这个小混账,我就是打算结婚。要是阿加莎敢插一脚,我就——我就——我自然知道怎么办。”

他放下这句狠话就走了。我赶忙按铃叫吉夫斯。我觉得这种情况之下,得找人来谈谈心。

“吉夫斯。”我说。

“少爷?”

“我乔治叔叔,你知道吗?”

“是,少爷。我认得爵爷已有不少年头了。”

“我不是指认得,我是说,你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吗?”

“步入婚姻的殿堂,少爷。”

“老天爷!他跟你说了?”

“不,少爷。说来也巧,我恰好认得爵爷的意中人。”

“哪位小姐?”

“是位年轻的姑娘,少爷。我是从和她同住的姑妈那里得知,爵爷正在考虑与她修为伉俪。”

“她是什么人?”

“她姓普拉特,少爷,闺名罗达,家住东达利齐区基奇纳路紫藤宅。”

“年纪很轻?”

“是,少爷。”

“那个老笨蛋!”

“是,少爷。当然,我自然不会冒昧地使用这一表达,但坦白说,我的确认为爵爷此举有欠考虑。不过,我们也应该知道,某一个年龄段的绅士容易产生某种情感上的冲动,这种例子屡见不鲜。或许可以称之为‘小阳春’,即返老还童般的短暂感觉。据我了解,这种现象在美国匹兹堡市的富贵人家尤为显著。听说,如果不加以限制,他们或迟或早,无一例外,都要娶一位歌舞剧女郎。至于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

看着他还要继续说上一阵子,我赶忙截住他的话头。

“吉夫斯,他说到阿加莎姑妈知道以后的反应,从他的态度中推测,想来这位普拉特小姐不是皇亲国戚咯?”

“不,少爷。她是爵爷俱乐部的服务员。”

“老天!无产阶级!”

“是中下层阶级,少爷。”

“哦,勉强够得上吧。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啦。”

“是,少爷。”

“奇了怪了,吉夫斯,”我若有所思,“现在这么流行娶女服务员呢。你记得吧,炳哥·利透成家前屡教不改。”

“是,少爷。”

“怪呀!”

“是,少爷。”

“总之咱们猜不透。但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阿加莎姑妈会怎么下手?你知道她的,吉夫斯,她和我不一样,我思想开明,要是乔治叔叔想娶女服务员,随他去呗。我相信,等级不过是便士上的图案——”

“是‘几尼’,少爷。”

“好,几尼。不过我干脆不相信,我看总不会超过5镑价钱吧。算了,刚才说到,我坚信,等级不过是几尼上的图案,女儿当自强,不管那一套。”

“是‘甭管’,少爷。这首诗是彭斯用北方方言写的。”

“那就甭管,随你喜欢。”

“少爷,我对此没有任何偏好,只不过诗人彭斯——”

“别管诗人彭斯了。”

“是,少爷。”

“忘了诗人彭斯。”

“遵命,少爷。”

“把诗人彭斯从脑子里抹掉。”

“即刻照办,少爷。”

“咱们要考虑的不是诗人彭斯,是阿加莎姑妈。她不会善罢甘休,吉夫斯。”

“十有八九,少爷。”

“而且,更糟糕的是,她一定会拖我下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立刻收拾牙刷,趁还来得及,赶紧撤,不留地址。”

“遵命,少爷。”

这时门铃响了。

“哈!”我说,“有人来了。”

“是,少爷。”

“大概还是乔治叔叔。我去应门,你赶紧去收拾。”

“遵命,少爷。”

我晃进走廊,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门垫上赫然立着阿加莎姑妈。是本尊,不是肖像画。

大事不妙。

“哦,嗨。”现在跟她说我出城去了几个星期才回来也没什么大用。

“我有话跟你说,伯弟,”家族魔咒说,“我非常不高兴。”

她直进客厅,随即滑落在椅子里。我跟在后头,黯然想到在卧室里收拾行李的吉夫斯。这行李箱是白收了。我知道阿加莎姑妈为何而来。

“乔治叔叔刚刚来过。”我做了个铺垫。

“他也去了我那儿,”阿加莎姑妈明显打了个寒战,“我还没起床他就到了,跟我说打算娶什么南诺伍德的小丫头。”

“是东达利齐,我这是内幕消息。”

“那,就是东达利齐吧。有什么区别。谁告诉你的?”

“吉夫斯。”

“那拜托你告诉我,吉夫斯又是怎么知道的?”

“姑妈,这世界上吉夫斯不知道的事儿还真是少,”我庄严宣布,“他见过那位姑娘。”

“她是什么人?”

“‘老派头’的服务员。”

我就知道此言一出她一定有反应,果不其然。我家老亲戚纵声尖叫,颇像康维尔特快驶过道岔。

“姑妈,从你的举止猜测,”我说,“你是希望阻止此事发生吧?”

“这事必须得阻止。”

“那只有一个办法。我按铃叫吉夫斯,让他出谋划策。”

阿加莎姑妈明显僵住了。活脱脱是旧时代老太君的架势。

“咱们要跟你的男仆讨论私密的家事,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吉夫斯总有办法。”

“我知道你天生弱智,伯弟。”我这至亲骨肉说话的口气又降了整整3华氏度,“但我一直以为,你至少还识大体、有尊严、晓得自己的身份。”

“那,你知道诗人彭斯是怎么说的?”

她投来一个杀人的目光。

“显而易见,”她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拿钱把她打发了。”

“钱?”

“当然。都是你叔叔逼咱们这么做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各自陷入了沉思。一提到乔治叔叔年轻时候的罗曼史,家里人总是要陷入沉思。我当时年纪小,所以没掺和,不过有不少知情人常常提起具体细节,包括乔治叔叔本人,每次喝点小酒,就爱把这事从头到尾唠叨一遍,有时候甚至是两遍。她是标准餐厅的酒水间女侍;那时他还没有进爵。姑娘叫阿莫,他很爱她;家里无论如何不允许,暗地里动用了小金库,用钱把对方打发了。就是那种充满人情味的小故事,大家明白吧?

我不大看好这个开价钱的计策。

“那,当然,你大可以这么办,”我说,“不过成功的机会可不大。我是说,小说剧本里凡是这么做的人,无一例外,总是自讨没趣。每次都是女主角博得读者同情。她挺胸抬头,用清澈坚毅的目光盯住对方,让对方自惭形秽。我要是你,就静观其变,反正成不了气候。”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想想乔治叔叔那副样子。相信我,绝不是嘉宝。要是依我呢,就让人家姑娘看他看个够。相信我,姑妈,我研究过人性,这世界上有哪个姑娘,见惯了乔治叔叔穿背心的模样,能不恢复理智并最终把他甩掉?况且这个丫头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见到他,而乔治叔叔埋头饭菜的画面更是令人——”

“伯弟,我不想太麻烦你,但是请你行行好,别满嘴疯言疯语了。”

“随你喜欢。不过呢,我看你出面去跟人家谈价钱,有的你尴尬的。”

“我没打算出面。这次谈判就交给你去做。”

“我?”

“当然了。我想100镑应该足够了。不过保守起见,我会给你一张空白支票,必要的话,高一点也可以,随你把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帮你叔叔断了这段纠葛,代价在所不计。”

“你就这么把这事儿推给我了?”

“也是你为家里出点力的时候了。”

“等她挺胸抬头,用清澈坚毅的目光盯住我的时候,我又该如何是好?”

“别废话了。你半个小时就能赶到东达利齐区,火车很频繁。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报告消息。”

“可,听我说!”

“伯弟,你马上给我去见那个女人。”

“可该死!”

“伯弟!”

我只好乖乖从命。

“唉,好啦,如果你非要坚持的话。”

“我坚持。”

“那,唉,这样的话,好吧。”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经历:跑到东达利齐区,跟某位陌生的姑娘谈判,答应给她100镑银子,条件是让她放了你家乔治叔叔。要是没有的话,那我不妨告诉大家,这可不是什么人生乐事。开车到火车站的路上,我就觉得不妙。在火车上我也觉得不妙。走上基奇纳路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不妙。等我按响了紫藤宅门铃,一位邋遢的女仆给我开了门,领我穿过一条走廊,进了一间贴着粉红壁纸的房间时,我才觉得是大大的不妙。屋子角落摆着一架钢琴,壁炉架上放着一堆照片。除了牙医的候诊室——其实这间也颇像——就数郊区人家的客厅最叫人意志衰颓了。这类客厅里,小茶几上极有可能摆着几个鸟类标本的玻璃匣子;要说有什么能叫敏感之人产生那种心虚的感觉,那就是雷鸟之类的小东西(内脏器官一律摘除,代之以锯末子)用非难的眼神冷冷地盯着你。

这种标本匣子紫藤宅的客厅里摆了三只,保证你无论从什么视角都能看到一只。其中两个里面都是形单影只,另一个是一家三口,包括红腹灰雀先生、红腹灰雀太太和红腹灰雀小少爷,最后这位看表情明显是个小流氓,和其他几只加起来,无与伦比地打击了我的生活乐趣。

为了逃开这个小生物的怒目,我故意走到窗边,假意观察那盆叶兰。这时门开了,我闻声转过身,发现进来的人不可能是那位姑娘,那自然就是姑妈了。

“哦,哟,”我说,“早上好。”

这几个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因为我这会儿有些惊呆。我是说,这房间如此之狭小,这位女士又是如此之宽阔,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有一种人,是不打算让人近看的,这位姑妈就是一例。身材凹凸有致,大家明白吧。我猜她当年一定是个挺标致的姑娘,虽然也是健壮型的。多年以后,等她走进我的生活的时候,她已经添了不少额外的分量。活脱脱是照片里那些80年代的歌剧演员。更别提那橘红的头发和洋红色的裙子了。

幸好她很和气,好像很欢迎伯特伦。只见她咧嘴一笑。

“您可来了!”她说。

莫名其妙。

“啊?”

“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别去看我侄女了。她刚睡着。”

“哦,这样的话——”

“把她叫醒怪可怜的,是吧?”

“哦,绝对。”我如释重负。

“染上流感,一整晚睡不着,白天好不容易睡着——那,叫醒怪可怜的,是吧?”

“普拉特小姐得了流感?”

“我们是这么想的,不过当然您最懂了。但咱们也不要浪费时间,既然您来了,不如帮我看看膝盖吧。”

“您的膝盖?”

我对看看膝盖这事没有意见,不过当然要看时机,还有场合。不知怎的,我觉得眼下不是时候。但她已然动起手来。

“您看这膝盖怎么样?”她掀起了七重纱。

这,咱们当然得礼貌一下。

“太好了!”我说。

“您大概不信,有时候疼得厉害呢。”

“真的?”

“那种刺痛,说来就来的。另外还有件怪事儿。”

“是什么?”我觉得松松气正好。

“我这阵子这个地方也是这么个疼法,就在脊梁骨末梢儿。”

“真的假的!”

“真的。像针扎似的,热辣辣的。我想让您瞧一瞧。”

“瞧您的脊梁骨末梢儿?”

“是啊。”

我大摇其头。我最爱找乐子,全心支持波西米亚友谊啦活跃派对气氛什么的。但是是有底线的。咱们伍斯特明白底线在哪儿。

“不行,”我严肃地说,“脊梁骨可不行。膝盖,没问题;脊梁骨,坚决不行。”我说。

她好像吃了一惊。

“哟,”她说,“您这个大夫倒是古怪。”

我反应很快,如前文所说,看出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大夫?”

“那,您这行不叫大夫吗?”

“您以为我是大夫?”

“难道您不是?”

“不,不是大夫。”

终于搞清楚了。我们两人如梦方醒,这下子晓得哪儿是哪儿了。

我之前就猜测她好相处,这下我的观点得到了证实。我觉得从没见过哪位女士笑得这么开心的。

“哎呀,太好笑了!”她借了我的手帕擦眼睛,“有这种事!那,您既然不是大夫,那是哪位?”

“我姓伍斯特,是来见普拉特小姐的。”

“什么事?”

当然,我此刻就应该掏出支票,仗义执言。但我就是做不出。各位也知道,跟人家做拿钱换叔叔的交易,往好了说,也是难以成事,何况现在气氛不对头,那更是出师不利。

“哦,就是来看看她,知道吧?”我突然心生一计,“我叔叔听说她不舒服,知道吧?所以叫我来关照关照。”我说。

“您叔叔是?”

“亚克斯利勋爵。”

“哦!你是亚克斯利勋爵的侄子?”

“对啊。他是这儿的常客吧,啊?”

“没,我没见过他。”

“没见过?”

“没有。当然啦,罗达常常提起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连请他过来喝茶也没有。”

我立刻懂了,这位罗达是个明白人。假若我是这个姑娘,有了适婚对象,可家里又有姑妈这样的人物晃来晃去,我自然也会有所顾忌,拖着不请他到家里,直到礼成之时、他在虚线上签字之后。我是说,虽然她是个大好人——无疑有颗金子般的心——但时机成熟之前,还是不要抖给罗密欧为妙。

“您家里听说的时候一定相当诧异吧?”她问。

“可不是诧异。”

“不过这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您说真的?我还以为——”

“哦,她还在考虑。”

“我懂了。”

“当然,她受宠若惊,但有时候不禁又想,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了点。”

“我阿加莎姑妈也是同样的意思。”

“当然,爵位在那儿摆着呢。”

“是,这是自然。那您是怎么想的?”

“哦,我怎么想无关紧要。现在的女孩子呀,谁还在乎这个,是吧?”

“基本上。”

“我常常说,女孩子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但现实就是这样。”

“绝对的。”

看情形,这场对话大概会永远继续下去。她仿佛打算这样过一整天的样子。可惜此刻女仆进来通报,说大夫来了。

我站起身。

“那我告辞了。”

“您不用客气。”

“我还是走吧。”

“那,拜拜。”

“那我颠儿了。”辞别之后,我就迈进了清新的空气。

既然知道家里有谁在等着,我很想直接去俱乐部待上一天。但这事儿终究得面对。

“怎么样?”我一走进客厅阿加莎姑妈就问。

“哎,是也不是。”我回答。

“什么意思?她不肯收钱?”

“不完全是。”

“那她接受了?”

“那,也不完全是。”

我解释了来龙去脉。我早料到她会不大高兴,我有所料想是对的,因为她的确如我所料。随着剧情发展,她的评语愈发带劲儿,等我讲完,她大喝一声,差点震碎玻璃窗。我听着像是“狗”,可能她顾念自己古老的血统,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很遗憾,”我说,“可事已至此,我能怎么办?我紧张起来,士气突然打了退堂鼓。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没脊梁骨的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仿佛勇士牵动了旧伤口。

“姑妈,拜托你,”我说,“不要再提脊梁骨这个词了。往事不堪回首啊。”

这时门开了,吉夫斯走了进来。

“少爷?”

“怎么了,吉夫斯?”

“我以为少爷叫我。”

“没有啊,吉夫斯。”

“好的,少爷。”

有时候,即使是在阿加莎姑妈眼皮底下,我也会坚定立场。这会儿看见吉夫斯站在眼前,面孔上无处不在冒着智慧的光芒,我顿时觉得,就因为阿加莎姑妈心存偏见,不肯同下人讨论家事,就白白浪费眼前这个药到病除手到擒来之良才,这真是岂有此理。我打定主意,哪怕要害她再次“狗”起来,但就得这么办,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应该——交给吉夫斯。

“吉夫斯,”我说,“关于乔治叔叔的事。”

“是,少爷。”

“情况你都清楚?”

“是,少爷。”

“你也明白我们的心思。”

“是,少爷。”

“那出谋划策吧。快着点。就站那儿想吧。”

我听见阿加莎姑妈隐隐发出火山即将爆发吞噬左邻右舍的动静,但我没有畏缩。我看出吉夫斯眼里火花四射,这就是说,马上有点子了。

“我想少爷是去那位姑娘府上拜会过?”

“刚回来。”

“那么想必少爷见过那位姑妈了?”

“吉夫斯,我就没见到别人。”

“那么我相信,我的这个建议定会合少爷的意。我建议少爷安排爵爷和这位太太见面。她打算侄女婚后要继续住在一起,倘若爵爷见过其人、知晓其意,大概会三思。少爷也清楚,这位太太天性善良,但绝对是普罗大众之一。”

“吉夫斯,你说得太对了!别的不说,就说那一头橘红色的头发!”

“正是,少爷。”

“更别说那件洋红色裙子。”

“一点不错,少爷。”

“我请她明天来吃午饭,好叫两人见面。你瞧,”我转身望着阿加莎姑妈,她仍然在背景处冒烟,“一下子就有了绝妙的建议。我是不是跟你说过——”

“没事了,吉夫斯。”阿加莎姑妈说。

“是,夫人。”

吉夫斯下去之后,阿加莎姑妈有点跑题,先是集中宣讲她如何看待伍斯特有辱氏族声誉,让干粗活的下人如此忘乎所以。讲了几分钟之后,她才回到主题。

“伯弟,”她说,“你明天再跑一趟,去见那个丫头,这次要按我吩咐的做。”

“该死!咱们明明有别的选择,还是条绝妙的计策,根植于个体心理——”

“够了,伯弟。我的话你都听到了。我这就走了。再见。”

她匆匆撤了,真是太不晓得伯特伦·伍斯特的为人了。门刚关上,我就大喊吉夫斯。

“吉夫斯,”我说,“我这个姑妈不肯听从你的妙计,但无论如何,我主意已定,就按你的法子。我认为这是条锦囊妙计。你能不能联系到这位太太,请她明天中午来吃午饭?”

“可以,少爷。”

“好。与此同时呢,我去给乔治叔叔打电话。咱们就背着阿加莎姑妈,最后包她满意就是了。那个诗人怎么说的来着,吉夫斯?”

“少爷指诗人彭斯?”

“不是诗人彭斯,还有一个诗人,说的是偷偷做好事的。”

“少爷是想说‘饱含善意、业已淡忘的无名小事’?”

“一语中的,吉夫斯。”

我本以为背地里做好事会让人容光焕发,但我却不敢夸口说自己满心期待这场即将到来的宴会。说到午餐伙伴,光是乔治叔叔一个就够叫人惆怅的了。他十有八九要霸占谈话,并致力于描述自己的各种病症,因为要他相信广大群众对其胃黏膜毫无兴趣,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那位姑妈,怕是好汉子也要打怵。早上醒来的一瞬间,我清晰地预感到大难临头,并且这片乌云——大家明白我这意思吧——越发密布。等吉夫斯端来鸡尾酒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跌到了低谷。

“吉夫斯,”我说,“我真巴不得放他们鸽子,跑去‘螽斯’。”

“可以想象,这将是一场考验,少爷。”

“你怎么会认得这些人的,吉夫斯?”

“是通过一位熟人认识的,他是梅因沃林–史密斯上校贴身的绅士的绅士,他曾和那位姑娘有个默契,也曾请我陪他去紫藤宅拜访。”

“订婚了?”

“并没有到订婚的程度,少爷,只是有个默契。”

“为什么吵翻了?”

“他们并没有吵翻,少爷。爵爷开始有所表示之后,那位姑娘自然受宠若惊,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真爱还是机遇。不过直到现在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完全断绝。”

“那么,要是你的计划奏效,把乔治叔叔挤出局,那就算是帮了你那个朋友一个忙咯?”

“是,少爷。这正是斯梅瑟斯特——他姓斯梅瑟斯特——求之不得的结局。”

“这话说得漂亮,吉夫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少爷,是埃文河的天鹅,少爷。”

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响了门铃,我暗暗给自己打气,肩负起主人的职责。午宴开始了。

“少爷,威尔伯福斯太太到。”吉夫斯通报。

“待会儿有你站在身后来一句‘太太,赏脸来一只土豆吧?’,我怎么可能憋住不笑啊。”这位姑妈一边说笑一边款步进门,看着比往常还要壮观,还要粉红,还要自来熟,“我认得他,知道吧,”她拿大拇指比画吉夫斯,“他去家里喝过茶。”

“他跟我说了。”

她环顾了一下客厅。

“您这儿真是好地方,”她说,“不过我喜欢粉红色,看了开心。那是什么?鸡尾酒?”

“马提尼加苦艾。”我说着开始斟酒。

她娇滴滴地尖叫一声。

“可别让我喝那个东西!您可知道我碰了会怎么样?痛不欲生啊。那东西伤害胃黏膜!”

“哦,我真不知道。”

“我可知道。要是您像我一样,做了那么久的酒水间女侍,也会知道的。”

“哦,呃——您当过酒水间女侍?”

“好多年呢,那时候我年轻得多。在标准餐厅。”

调酒器在我手中滑落。

“瞧!”她指明故事的教训,“这就是喝那东西喝的,手抖。我当时老对他们说‘还是波尔图好,波尔图健康,我自己也爱喝两盅。但这些乱七八糟的美国货呀,可不好’。可没一个人肯听我的。”

我警惕地打量她。当然了,当年标准餐厅酒水间女侍兴许成千上万,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吓了一跳。乔治叔叔那段不登对的浪漫史已是陈年旧事——而且是在他进爵老早之前——但每次一听到谁提起“标准”,伍氏一族就忍不住打颤。

“呃——那您在‘标准’那会儿,”我试探地问,“认不认得谁和我同姓的?”

“我忘了您贵姓了。我老是不记名字。”

“伍斯特。”

“伍斯特!昨天我以为你说的是‘福斯特’呢。伍斯特!我认不认得谁姓伍斯特的?哎。乔治·伍斯特呀,我跟他——我当时管他叫‘八戒’——都打算去登记了,结果他家里听说了,硬是不肯,还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他。我那时候年少无知呀,任他们摆布。我常常琢磨他后来怎么样了。他是您家亲戚?”

“失陪一会儿,”我说,“我有事儿找吉夫斯。”

我奔进备膳室。

“吉夫斯!”

“少爷?”

“你猜怎么了?”

“猜不到,少爷。”

“这位太太——”

“少爷?”

“就是乔治叔叔的酒水间女侍!”

“少爷?”

“咳,天杀的,你肯定听说过乔治叔叔的酒水间女侍嘛。咱家的历史哪有你不清楚的。就是他多年前想娶的那位。”

“啊,是,少爷。”

“他这辈子就爱过这一个人,他跟我唠叨过一万次了。每次喝到第四杯威士忌苏打,他说起那个姑娘还是眼泪汪汪的。真倒霉!这下往事又要在他心底回荡了。我感觉得到,吉夫斯。他们简直是绝配。她一进门,一开口,说的就是胃黏膜。这其中的深意,你明白吧?胃黏膜可是乔治叔叔最钟爱的话题。这就意味着,他们俩是志趣相投啊。这位太太和他绝对是——”

“渊渊相应,少爷?”

“一点不错。”

“令人烦恼,少爷。”

“如何是好?”

“恕我暂无头绪,少爷。”

“要我说,立刻给他打电话,说午饭改期。”

“只怕行不通,少爷。我想门铃声意味着爵爷到了。”

果不其然。吉夫斯给乔治叔叔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缓缓穿过走廊,走进客厅。他一进门,两人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又一起吃惊地嚷起来,如同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八戒!”

“阿莫!”

“哟,怎么可能!”

“哟,真要命!”

“是你呀!”

“啊,老天保佑!”

“亚克斯利勋爵就是你!”

“咱们分开没多久我就进了爵。”

“谁能想到!”

“真真是意想不到!”

我立在旁边做稍息状,时而换左脚,时而换右脚。瞧他们对我不管不顾的样子,仿佛我是已故的伯特伦·伍斯特,肉身已不复存在。

“阿莫呀,你和当年一模一样,天呀!”

“你也是,八戒。”

“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吧?”

“还过得去。只是我的胃黏膜不大理想。”

“天哪!你也是?我的胃黏膜也有毛病。”

“就是饭后胀胀的感觉。”

“我也是饭后胀胀的感觉。你吃了什么药没有?”

“一直在用珀金斯健胃素呢。”

“傻丫头,那个没有用!我吃了多少年,一点也不见效。要说当真管用呢,那得说——”

我悄默声地走了。临走时,我看到乔治叔叔跟她并肩坐在长沙发上,说得正欢。

“吉夫斯。”我晃悠进备膳室。

“少爷?”

“午饭备两个人的就行,别算我了。万一他们发现我不在,就说我接了一通电话,有急事。伯特伦无计可施了,吉夫斯。有事到‘螽斯’找我。”

“遵命,少爷。”

临近傍晚,我正心不在焉地打桌球,侍应过来说,阿加莎姑妈打电话找我。

“伯弟!”

“喂?”

听她的语气,完全是诸事顺利的样子,就是鸟儿啁啾的动静,我不禁暗自诧异。

“伯弟,你那张支票还在吧?”

“在。”

“撕了吧。不需要了。”

“呃?”

“我说不需要了。你叔叔刚刚打电话给我,说跟那个丫头吹了。”

“吹了?”

“不错。看起来,他三思之后终于醒悟两人完全不登对。不过奇怪得很,他的确是要结婚了!”

“是吗?”

“是啊,对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威尔伯福斯太太。据我理解,这位年龄很般配。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威尔伯福斯呢。这个家族有两个主要分支,要么是艾塞克斯郡的,要么是坎伯兰郡的。我记得什罗普郡也有一个支系。”

“东达利齐也有。”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赶忙说,“没什么。”

我挂上电话,返回公寓,有点意志消沉。

“怎么样,吉夫斯,”我的目光透出责备之色,“看来一切顺利?”

“是,少爷。爵爷在甜品和芝士之间正式宣布订婚。”

“他宣布了,啊?”

“是,少爷。”

我严厉地盯着他。

“吉夫斯,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我冷冷地、平静地说,“经过这场午宴,你这只股大大贬值了。我过去习惯把你当成无可匹敌的参谋,可以说,我对你一向言听计从。可你看看,你这次出的是什么事儿呀。这都是你那个什么策略的直接后果,还说什么根植于个体心理。我还以为,既然你见过她——或者说是一起吃过茶聊过天——你就该猜到,她就是乔治叔叔的酒水间女侍。”

“我的确猜到了,少爷。”

“什么?”

“我的确是知情人,少爷。”

“那你总该知道安排他们一起午餐的后果。”

“是,少爷。”

“哼,天杀的!”

“少爷容我解释。斯梅瑟斯特那个年轻人深爱着普拉特小姐,而他又和我是至交。不久之前,他曾向我吐露心声,寄望我能出手相助,让普拉特小姐最终顺从本心,不要贪图爵爷夫人身份带来的富贵荣华。如今两人之间已无障碍。”

“我懂了,是‘饱含善意、业已淡忘的无名小事’,啊?”

“少爷一语中的。”

“那乔治叔叔呢?他可被你坑苦了。”

“不,少爷,恕我斗胆,不能同意这种看法。我认为,威尔伯福斯太太正是爵爷的理想伴侣。若说爵爷的生活习惯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他有些贪恋口腹之欲——”

“你是说他像头猪?”

“少爷,我自然不敢出此大不敬之言,不过少爷的形容的确恰如其分。此外,爵爷也喜欢贪杯,超过了医家提倡的范围。家世显赫又没有俗务缠身的单身老爷们很容易养成这种恶习,少爷。而未来的亚克斯利勋爵夫人会加以制止。事实上,我上鱼羹的时候,偶然听到夫人亲口这样说。她当时讲到,两人当年两情相悦之时,爵爷脸上并不似如今虚肿,并指出爵爷需要有人照料。我想少爷最终会发现,两人的结合是皆大欢喜。”

这么说也貌似——什么词来着?——毋庸置疑。但我还是摇起了脑瓜。

“可吉夫斯!”

“少爷?”

“你不久前也说过,她毕竟是普罗大众之一。”

他的目光好像有点苛责。

“本本分分的中下层阶级,少爷。“

“哦。”

“少爷?”

“我说‘哦’!吉夫斯。”

“还有,少爷记得,诗人丁尼生说过,‘仁心更胜冠冕’。”

“这话咱俩谁去跟阿加莎姑妈说?”

“少爷,我斗胆提议,暂时搁置与斯宾塞·格雷格森夫人的任何通信往来。我已经替少爷打好行李,把车从车库提出来,不过几分钟——”

“就能奔到天际,做潇洒的男子汉?”

“所言极是,少爷。”

“吉夫斯,”我说,“对你最近的行动,我这会儿都未必完全赞同。你自以为给各个方向播撒了光明和甜蜜,我可没这么肯定。但是,你刚刚这个意见提得好。我仔细审视过,毫无纰漏,绝对有品质保证。我这就去取车。”

“好的,少爷。”

“记得莎士比亚说什么了吗,吉夫斯?”

“是什么,少爷?”

“被熊追,匆忙下。是他某个剧本里写的,我记得念书那会儿我还动笔在边儿配了个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