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吧,我吓得着实不轻。过去我从来没想过肤色对生活的影响这个问题。我是说,倘若站在扎夫诺公馆后门口的是一身古铜色肌肤的伯特伦·伍斯特,人家准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欢迎。真的,按说帮厨女佣这种身份的丫头估计还要屈膝行礼的。又假如我脸色惨白得引人注目,抑或点缀着几粒小疱,想必待遇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但是,我脸上才不过抹了那么一点点鞋油,这位女子就倒在门垫上扭得不亦乐乎,沿着走廊上上下下地抽搐。

哎,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这会儿走廊那头已经有人问东问西了,估计再过个半秒钟,就有一群下人嘁嘁喳喳地赶到现场。想到此处,我拔腿便撤。想到后门附近很可能被搜查个遍,我于是取道前门,发现离大门不远处有一丛灌木,可以作藏身之用。

我稍事休息。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最好是先分析一下情势,不能轻举妄动。

倘若在别的情况下——譬如说靠在躺椅里吐着烟圈什么的,而不是蹲在可恶的丛林里,忍受甲虫什么的往脖颈里钻——周围的景物大概会令我心旷神怡、精神焕发。在晚餐结束后、饮安眠酒的空当,我尤其对这种英国老派花园的宁静氛围情有独钟。从我栖身的角度放眼望去,只见这座宏大的城堡在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愈发令人叹为观止。鸟雀在树丛中低语,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清香,估计是附近有一处种香草和烟草的花圃。再加上夏夜那种万籁俱静的气氛,你瞧瞧。

可惜,约莫十分钟过后,这夏夜的万籁俱静出现了一点小瑕疵。只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这声音我认得:是小西伯里。想到他居然也有烦恼,我不觉内心感到十分畅快。他叫了一阵子就消停了,估计矛盾起于有人想让他上床睡觉,但他死也不肯——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刚安静下来,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朝前门走过来了。

我最初以为此人是沃尔斯警长。是这样的:扎飞呢是这儿的治安法官,我估计出了茅舍那桩事之后,沃尔斯首先要找老大汇报情况。于是乎,我又往灌木深处缩紧了身子。

很快我就发现来人并不是沃尔斯警长。就着暮色中的剪影,我发现此人个子明显更高,圆润程度也差得多。只见他迈上台阶,开始咚咚敲门。

这个“敲”字真不是胡乱用的。我本来觉得沃尔斯前一天晚上在茅舍展现了出色的腕力,但此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根本不是同一水准。我估计自从这只门环由扎福诺一世(不管是谁吧)拧上之后,是第一次运动得这么厉害。

在猛砸门环的间隙,他还在哼唱赞美诗,声音若有所思。如果没记错,他唱的应该是《慈光歌》[1],得益于此,我终于知道了此人的身份。这把尖细如鸣笛的男高音我并不陌生,记得初到此地,每次在客厅里拿班卓里里练狐步舞的时候,布林克利就爱趁机在厨房里唱赞美诗。这也成了我初期整顿的对象之一。像这种嗓音,扎福诺·里吉斯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个披星戴月而来的访客正是我那个酩酊大醉的贴身随从。至于他为何赶来公馆,我就想不通了。

屋里亮起灯光,接着前门呼啦一下开了。开门人发话了,听声音气鼓鼓的,是扎飞。一般来说,扎福诺·里吉斯的乡绅老爷该把看门的任务指派给下人,我估计他是觉得这种惊天动地的拍门声属于特例吧。总而言之,他亲自来开门了,而且一脸不爽。

“你敲门敲成这样,烦死了,究竟想干吗?”

“晚上好,爵爷。”

“什么意思,晚上好?什么……”

他应该是准备了一番长篇大论,因为他明显在气头上,但却被布林克利打断了。

“请问魔鬼在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完全可以用“是”或“否”来回答,但扎飞却似乎吃了一惊。

“什么——谁?”

“魔鬼,爵爷。”

坦白说,我从来没把扎飞当成什么智慧的化身,他呢,一向是膂力高于脑力,不过平心而论,单就此刻看来,他展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十分值得钦佩。

“你喝多了。”

“是,爵爷。”

扎飞像纸袋子一样嘭地炸了。他的心路历程——这么说大家能明白吧——我其实一清二楚。继茅舍那悲惨的一幕之后,他心爱的姑娘跟他一刀两段,从此淡出了他的生活,可以想象,他自此以后一直愁苦万分、怒火中烧、沸反盈天,总之就是灵魂饱受煎熬,一腔压抑的情绪喷薄欲出,这下可叫他逮着机会了。从那场可悲可叹的事件之后,他一直就想找个出气筒疏解这口恶气,上天宠幸,偏偏一个死砸门的醉鬼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扎福诺男爵五世奔下台阶,一路追着布林克利,隔一步踢一脚。两人以四十英里每小时的速度掠过我这一小丛灌木,消失在远处。没过多久,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还伴随着口哨声,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的样子。这是扎飞回来了。

他停下来点了支烟,刚巧在我这小窝斜对面的地方,我看时机成熟,可以出来跟他相认了。

各位注意了,我其实很不情愿跟扎飞打招呼,因为上次分别的时候,他的态度可远远称不上友好,假若我不是眼前一片暗淡,绝对不会主动惹他。但他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既然我每次一接近后门,就有一个排的帮厨女佣大发歇斯底里症,估计今天晚上和吉夫斯接头是没什么指望了。至于转到附近人家,敲开陌生人的门讨点黄油,也同样没什么指望。我是说,要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突然敲开你家大门,顶着一张黑脸问你借黄油,你会做何感想?其实不言自明。就是不为所动呗。

综上,要拯救我于水火,扎飞是唯一合理的选择。黄油他召之即来,况且他的怒气既然已经冲布林克利发泄过了,或许他精神尚可,愿意为老同学雪中送四分之一磅黄油呢。想到此处,我轻轻地爬出矮林子,一直走到他屁股后。

“扎飞!”我开口道。

现在回头细想,我明白当时应该提前提醒他是我,谁也不喜欢有人从后脖颈突然一嗓子。冷静一点的话,我应该想到的。严格来说,他和适才帮厨女佣的反应不尽相同,不过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个可怜人吓了“一跳”,手里的烟飞了出去,牙齿咯噔一声,明显浑身一颤。总而言之,就如同我拿着螺丝锥或者匕首戳中了他的臀部。我曾亲眼目睹产卵季节的三文鱼有类似的表现。

我赶忙拿话安慰他,力求息事宁人。

“是我,扎飞。”

“谁?”

“伯弟。”

“伯弟?”

“没错。”

“哦!”

这声“哦”听着不妙,因为其中缺少那种有失远迎的意味。关于受不受待见这种事,我还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此刻很明显,我属于不受待见之列。我略一沉吟,觉得在进入正题之前,还是恭维他几句为妙。

“扎飞呀,刚才那浑蛋被你教训得好,”我说,“干得漂亮。看到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心里尤其舒坦,我一直就想踹他来着,可惜没那份胆量。”

“他是谁?”

“我的贴身男仆布林克利。”

“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估计是找我吧。”

“他怎么不待在茅舍?”

我老早就在寻找适当的时机,跟他公布这条爆炸新闻。

“扎飞呀,只怕你少了一间茅舍,”我说,“很遗憾地通知你,茅舍让布林克利给烧了。”

“什么?”

“你有投保吧?”

“他烧了茅舍,怎么回事?为什么?”

“就是忽然兴起,可能他当时觉得这是个好点子。”

扎飞表情凝重。看得出他在想事情,我本来很愿意让他想个够,但我还有十点二十一分的列车要赶,不得不打断他。时间紧迫。

“那,”我说,“我不想麻烦你,老兄……”

“他干吗要烧茅舍?”

“布林克利这种人的心理咱们永远捉摸不透。他们作为何等奥秘,行事伟大神奇。反正他烧了。”

“你确定不是你烧的?”

“我亲爱的老兄!”

“听上去很像你常做的那种没头没脑的傻事。”听扎飞的语气,我察觉出明显是勾起了他的旧恨。“况且你来这儿干吗?谁请你来了吗?出了那事儿之后,你还以为可以进出自如……”

“我懂我懂,我都明白。不幸出了误会,心生冷淡,对伯特伦不以为然。不过……”

“还有,你刚才打哪儿冒出来的?我都没看见你。”

“我在灌木丛里蹲着。”

“在灌木丛里蹲着?”

一听这语气,我立刻明白了,他这个人呀,动不动就误会老朋友,这次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我听到划火柴的刺溜一声,接着就见他借着光亮打量我。火光熄灭了,我听到黑暗中他深深地叹息。

我很能猜到他脑子是怎么运作的。很明显,他内心在挣扎。一方面,经历了昨天晚上那场叫人心痛的分手戏,他很不情愿再搭理我;但另一方面,想到我们两人多年来的友谊,似乎又有帮忙的义务。他在想,即便和老同学生了嫌隙,但总不能由着他在这种状态下(是他的臆断)在乡下瞎晃悠吧。

“进来吧,明天睡醒了再说,”他有些无奈地说,“你走得动吧?”

“没事,”我赶紧跟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听着。”

接着我一口气念了“英国宪法”“四是四十是十”,还有“石室诗士施史,嗜狮,誓食十狮”。

表演效果立竿见影。

“这么说,你没喝醉?”

“丁点儿没有。”

“可你却在灌木丛里蹲着。”

“是,不过……”

“而且你脸上黑乎乎的。”

“我知道。先别挂,老兄,听我从头道来。”

我敢打赌,诸位肯定有类似的经验:你正讲一个挺长的故事,讲了一半发现,观众完全无动于衷。那种感觉可糟糕得很。我这会儿就是。倒不是他一直一语不发,而是他一边听我讲,一边释放出一股子有毒的动物磁力[2]。随着剧情深入,我越发确信,他这是无声地喝倒彩呢。

饶是如此,我仍然坚忍不拔地陈述了全部重要情节,收尾处更是为硬脂酸一事动之以情。

“黄油,扎飞老兄,”我说,“整块整块的黄油。要是你有黄油,准备贡献出来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快去厨房,把东西弄点出来?你明白时间紧迫,是吧?我这会儿也是勉强能赶上火车。”

他有那么一阵子没答话。等他终于开口时,语气尖利刺耳,我不禁心下一沉。

“我得先问清楚,”只听他说,“你想叫我弄点黄油来?”

“就是这个意思。”

“你好把脸洗干净,赶火车回伦敦。”

“没错。”

“以此逃开斯托克先生。”

“对头。你全听懂了,真了不起,”我故意装出歌功颂德的语气,因为我还需要拍拍马屁,夸他一顿。“我认识的人里头,估计顶多有六个能像你一样一丝不差、准确无误地理解全过程。我一向认为你智慧超群,扎飞老兄,超群哪。”

可我这颗心还在往下沉。等我听见黑暗中他气急败坏地从鼻孔里嗤的一声,终于触底了。

“我明白了,”只听他说,“换句话说,你希望我帮你摆脱你这份神圣的义务,啊?”

“啊?”

“我说‘啊’?老天爷。”只听扎飞感叹道。我敢说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虽然天色太暗,我看不真切。“刚才你跟我讲这个缺德故事时,我一直没有打断你,因为我想先搞清楚。现在,好了,兴许可以让我说一句话了。”

他又从鼻孔里嗤了几声。

“你想赶火车回伦敦,是吧?我懂了,哼,伍斯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妨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看在毫无偏私的外人眼里是什么样。不怕告诉你,在我心里,你简直狼心狗肺、胆小如鼠、贱如蝼蚁、猪狗不如。老天!有那么标致的姑娘爱着你,人家父亲还大方地答应你们尽早成婚,结果你非但不满足、不快活、不开心得像——呃——像正常人那样,反而打算逃之夭夭。”

“可扎飞……”

“再说一遍,逃之夭夭。你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地计划脚底抹油,让那可爱的女郎心碎——惨遭遗弃、背叛,被甩在一旁,就像……就像……我一会儿自己姓什么都给你气忘了……像脏手套。”

“可扎飞……”

“你不用狡辩。”

“该死,她明明就不爱我。”

“哈!她要不是对你一片痴心,又何苦从游艇游上岸,好去见你?”

“她爱的是你。”

“哈!”

“真的,我跟你说。她昨天晚上游上岸是为了见你呀。她答应嫁给我,根本就是为了要气气你,谁让你怀疑她来着。”

“哈!”

“老兄,理智地想想,快帮我去拿黄油。”

“哈!”

“你别总是‘哈’来‘哈’去的,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也不中听。扎飞,我非弄到黄油不可。事情紧迫,就算只有一小块,也给我拿来。老兄,咱可是伍斯特,你的老同学,你打小儿的朋友啊。”

我住了口。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总算打动了他,因为我感到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明显做了个揉捏的动作。这一刻,我愿意打赌,他心软了。

心软是不假,可惜大方向错了。

“伯弟呀,不妨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吧,”他的声音里有种讨厌的心平气和,“我不会假装说自己不爱她。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我仍然爱她。我会永远爱她。我对她一见钟情,我记得那是在‘萨沃伊’小餐厅,她当时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手里的半干马提尼喝了一半。我跟罗德里克爵士两个人迟到了一会儿,所以她父亲觉得与其干等着,不如先上鸡尾酒。我们两人四目相投,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世界上我唯一的爱。我哪里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

“她没有!”

“现在我知道了,我当然明白,我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但是伯弟,我至少可以做到一件事。我对她的爱是无私的,所以我要保证她的幸福不会被破坏。只要她幸福,别的都不重要。反正她一心一意要嫁你为妻,原因呢,我不得而知,咱们也不必深究了。总之,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原因,她要的是你,她会得偿所愿的。真好笑,你别人不找偏来找我,让我帮你打破她少女的绮梦,让她失去那纯真美好的信念,从此不再相信人性的善良!你以为我会跟你狼狈为奸吗?你做梦!老兄,你休想从我这里拿到黄油。你就乖乖待着吧,好好反省一下,我相信你总会良心发现,选择正确的道路,然后回游艇去,准备好履行自己的义务,做个堂堂正正的英国绅士。”

“可扎飞……”

“而且,如果你希望我做伴郎,我愿意。当然,我心如刀割,但只要你发话,我一定做到。”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扎飞,黄油啊!”

他摇摇头。

“没有黄油,伍斯特,还是没有的好。”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像甩掉脏手套,大步从我身边走开,消失在夜色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呆立了多久,像生了根似的。可能没一会儿,也可能过了很久。我此时失魂落魄,这种情况下是不会一直看表的。

那么,不妨说过了一阵子——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也有可能是二十分钟——我听见近旁有人轻咳,如同一只恭恭敬敬的绵羊试图吸引牧羊人的注意。我怀着满腔难以言表的感激和讶异,认出了吉夫斯。

[1] Lead, kindly Light,著名赞美诗,词作者为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 1801—1890),英国国教高教派“牛津运动”领袖,后改信天主教,成为红衣主教。“牛津运动”由知识分子发起,在工薪阶级影响广泛。首段歌词为“恳求慈光,导引脱离黑荫,导我前行。黑夜漫漫,我又远离家庭,导我前行”。

[2] 动物磁力,又称催眠术,由奥地利医生弗朗茨·梅斯默(Franz Anton Mesmer, 1734—1815)提出,认为动物体内存在无形的自然力量,有治疗病痛等功效。催眠术(mesmerize)一词及以他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