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缩了缩身子,紧靠“咂啦吧”[1]。不妙,不妙啊:耳边似乎有人低语。综合所有不幸的可能,我觉着这是最凶险的。扎福诺公馆再不堪——鉴于近期种种,公馆在我眼中魅力大减——我以为至少数得出一处优势,那就是在这块地盘不可能遇到J.沃什本·斯托克。虽然我全部精力都花在体验做果冻的感觉,但想到斯托克居然还有脸上门打扰,又腾出了一点心思,为此愤愤不平起来。

我是说,他既然在堂堂英国庄园作威作福,数落主人,又信誓旦旦地说永不踏入这里半步,可才过两天,他又觍着脸晃悠来了,仿佛把这里当成酒店,门口铺着“欢迎光临”的脚垫似的。对于这一点,我越想越有气。

另外,我也很好奇吉夫斯会如何把控这局面。斯托克这个老狐狸,这会儿准猜到我之所以能逃脱,靠的自然是吉夫斯的脑细胞。他不可能不有所企图,盘算着让这些脑细胞洒满壁炉毯。听他说话的口气,毋庸置疑,类似的打算就在他脑海里盘旋。这语气冷酷低沉,虽然他一开口只有一个“啊”字,不过对于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一个“啊”字也可圈可点。

“先生早。”只听吉夫斯说。

说起藏在书桌后面,这个问题可以一分为二地看待。既有利,也有弊。纯粹从亡命天涯的逃犯角度来看,自然没得说。不错,基本上没什么需要改善的。纵然如此,还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那就是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有诸多不便。这和拧开无线电听广播剧基本没什么两样。声音是收到了,但表情动作却看不到。我这会儿特别想看看他的表情。我当然不是说吉夫斯啦,因为吉夫斯从来是面无表情的。我是指斯托克,他这会儿的表情应该很值得玩味。

“原来你跑这儿来了,啊?”

“是,先生。”

接着是客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是那种短促、尖利的狞笑。

“我来这里是为了打听伍斯特先生的下落。我想扎福诺勋爵或许见过他,想不到却叫我碰见你了,听着,”公害斯托克语气陡然激动起来,“你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先生。”

“拧断你的臭脖子。”

“果然,先生?”

“不错。”

我听见吉夫斯轻咳一声。

“先生,这未免有些极端吧?诚然,之前决定——的确是有些事发突然——辞去先生家的职务,回到爵爷身边,先生理应心生不悦,但……”

“我什么意思你一清二楚。是你把伍斯特那家伙偷偷从我的游艇拐走了,你难道要否认?”

“不,先生。我承认,伍斯特先生重获自由,的确是我暗中帮忙。言谈间,伍斯特先生表示自己困于船舱实属ultra vires[2],我为着先生的最大利益着想,才放走了他。先生应该记得,我当时尚在先生手下任职,因此认为责任所在,应该有所作为,避免先生陷入极为严重的困窘之境。”

当然啦,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老斯托克一边听一边从喉咙和鼻孔里做怪动静,据此推断,他早想插句话。我真想告诉他是白费力气。每次吉夫斯有话要说且认为必须言无不尽的时候,你可没法掐住他的话头。唯一的办法就是静待他自行熄火。

这会儿吉夫斯说完了,但对方却没有立即还嘴。估计是这段小小的演讲内容丰富,引他遐思了。

事实证明,我这个猜想是对的。斯托克先生喘了一阵粗气才发话,而且这时的口气简直透着一股敬畏。跟吉夫斯交手,通常都是这个结果。他表述新观点时自成一体。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先生?”

“你刚才说是为了我——”

“免于困窘之境?是的,先生。这并非权威性的判断,毕竟伍斯特先生是自愿登上游艇,我并不确定这一点在陪审员眼里……”

“陪审员?”

“……不过他是被迫留在船上,并明确表示过希望离开,因此我倾向认为,这构成了绑架行为。相信先生也清楚,对这一罪名,相应处罚十分严厉。”

“可,听我说!……”

“先生,英国律法严明,同样的不法行为,在贵国或许不了了之,但在本国,却是罪无可逭。很遗憾,对于法理细则,我掌握不足,因此不敢妄断,擅自拘禁伍斯特先生是否已触犯刑法。倘若如此,则免不了劳役拘禁的处罚。毋庸置疑的是,假若我当时置之不理,事后伍斯特先生至少有权对先生提起民事诉讼,并索取高额赔偿金。因此,如之前所说,我为先生的最大利益着想,才放走了伍斯特先生。”

一时间悄无声息。

“多谢啊。”只听斯托克怯怯地说。

“先生客气了。”

“感激不尽。”

“先生,我只是为免日后发生不快,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多亏有你。”

坦白说,我看吉夫斯一定会被写进传奇歌曲流芳千古。但以理不就是吗?他不过因为在狮窟里待了约莫半小时,然后施施然走出来,在一派和谐友爱的气氛中,挥别不会说话的小友。要是吉夫斯此举比不上人家,那就算我有眼无珠。才不到五分钟,他就把凶狠残暴的斯托克从人型野猫驯化成乖巧的家居宠物。要不是我在场亲耳听到,我绝不会相信这是人力所能及的。

“我得琢磨琢磨。”斯托克和气得不得了。

“是,先生。”

“我原来没想过这一层。不错,先生,我得琢磨琢磨,我得出去走走,反复考虑考虑。扎福诺勋爵没见到伍斯特先生,是吧?”

“自从昨天晚上就没有了,先生。”

“哦,这么说,他昨天晚上见到了?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据我所知,伍斯特先生打算去孀居小舍过一夜,今天启程回伦敦。”

“孀居小舍?是不是庭园对面那个屋子?”

“是,先生。”

“我或许该去那儿看看。我想我首先该找伍斯特先生谈谈。”

“是,先生。”

我听见他穿过落地窗走了,不过我又默默等了一会儿,确定可以安全浮出水面。等我有理由相信海面风平浪静,这才从书桌后探出头来。

“吉夫斯,”此刻我眼里噙着泪花,但那又如何?咱们伍斯特从不羞于表露真情实感,“没人比得上你,没人。”

“承蒙先生夸奖。”

“我恨不得跳出来攥住你的手。”

“鉴于目前的情况,这并非明智之举,先生。”

“英雄所见略同。吉夫斯,令尊不会是耍蛇的吧?”

“不是,先生。”

“我突然想到而已。你说等斯托克到了孀居小舍会怎么样?”

“可以猜上一猜,先生。”

“只怕布林克利这会儿已经酒醒了。”

“有这个可能,先生。”

“至少把他支过去是出于好意,咱们得多往好处想。毕竟布林克利那把砍肉刀还在呢。我说,扎飞真的说话就过来了?”

“应该即刻就到,先生。”

“所以你不建议我吃掉他的早饭?”

“不,先生。”

“可我要饿死啦,吉夫斯。”

“很遗憾,先生。但此时此刻,情况有些棘手。稍后我或许有办法解先生之急。”

“你吃过早饭了,吉夫斯?”

“是,先生。”

“吃了什么?”

“鲜榨橙汁,之后是‘好松脆’,一种美国产谷物早餐,配熏肉炒蛋、烤面包片和橘子酱。”

“天啊!还要就一杯美味又营养的咖啡?”

“是,先生。”

“啊,神啊!我就偷偷拿一根香肠,真的不行吗?”

“先生,我以为不可。而且爵爷今天用的是腌鱼。”

“腌鱼!”

“先生,听声音,我想是爵爷来了。”

于是乎伯特伦再次弯下高贵的身躯。才刚刚顺着桌子纹路摆好姿势,门就开了。

只听来人说:“哟,嗨,吉夫斯。”

“小姐早。”

是玻琳·斯托克。

坦白说吧,我这会儿心里很窝火。扎福诺公馆纵使千般不是,但如上文所述,至少不该受斯托克氏的滋扰吧。可瞧瞧,他们简直泛滥成灾了,像老鼠似的。只怕待会儿就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转身一看就是小德怀特。我是说,我心里觉着——我承认,因为在气头上——既然是斯托克家庭聚会,那干脆来个大团圆呗。

玻琳一进来就兴奋地吸鼻子。

“有股什么味,吉夫斯?”

“是腌鲱鱼,小姐。”

“谁的?”

“是爵爷,小姐。”

“哦。我还没吃早饭呢,吉夫斯。”

“是吗,小姐?”

“可不是。我一大早就被爸爸揪起来,迷迷糊糊就过来了。他正在气头上呢,吉夫斯。”

“是,小姐。我刚刚和斯托克先生见过面,他的确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唠叨的全是万一见到你要怎么怎么办。看来他的确见到你了。怎么样?他把你吃了没有?”

“没有,小姐。”

“大概是节食呢。那他去哪儿了?他们明明告诉我他在这儿。”

“斯托克先生刚走不久,小姐,他往孀居小舍那边去了。我想是去找伍斯特先生了。”

“真该派人去给那个小可怜通风报信。”

“小姐大可不必担心。伍斯特先生不在孀居小舍。”

“那他在哪儿?”

“在别处,小姐。”

“其实他在哪儿我都不在乎。吉夫斯,你记得我昨天晚上说过,我在考虑做伯特伦·伍太太的事?”

“记得,小姐。”

“那,我反悔了。所以你也不用攒钱买煎鱼锅铲了。我想通了。”

“我很欣慰,小姐。”

我也是。她这句话简直是天籁之音。

“你高兴吧?”

“是,小姐。我认为这段姻缘未必会美满,伍斯特先生性格随和可亲,但我以为,本质上,他只适合单身生活。”

“并且智力上乏善足陈?”

“小姐,伍斯特先生偶尔也不乏远见卓识。”

“我也一样。所以我说,就算爸爸气得把房顶掀了,我也不会嫁给那个饱受迫害的可怜的小羊羔。何必呢?我和他无冤无仇的。”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说。

“吉夫斯,我刚刚见过扎福诺夫人。”

“是,小姐。”

“看起来她也有小小的家庭困扰。”

“是,小姐。很不幸,昨天晚上夫人和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失和。幸好,夫人三思之后已心生悔意,认为不该和爵士断绝关系。”

“三思还真管用,是吧?”

“几乎无一例外,小姐。”

“只是断绝的关系不三思的话,那也是白费工夫。吉夫斯,你早上见到扎福诺勋爵了吗?”

“见过,小姐。”

“他看起来什么样?”

“依我看,是有些愁眉不展,小姐。”

“真的?”

“是,小姐。”

“嗯。那,吉夫斯,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你赶快去忙吧,不用理会我。”

“多谢小姐。早安。”

门关上了,我继续一动不动。对目前的情势,我做了一番全面的考量。不妨说,宽慰之情如同稀世佳酿,在我血管里缓缓流淌,让我心满意足、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玻琳这小妮子用最简单朴实的字眼,字斟句酌、毫无含糊或歧义地表示,不管她父亲采取什么强硬手段,她也绝不肯罩上礼服面纱,跟我一起踏进教堂。到此为止,无可挑剔。

可是,她是否全面彻底地算计过父亲的说服力?我不禁自问,她是否见识过她父亲发威?她是否清楚,他在全盛时期是何等的不容抗拒?简单一句话,她是不是低估了对方,是不是清楚要挫败盛怒中的J.沃什本·斯托克,就像甫一踏进丛林,赤手空拳对付迎面扑来的几只野猫?

想到这一层,我的喜悦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在我看来,这个娇小姐打算以一己之力,对抗她那位海盗出身的男性长辈,无异于以卵击石。在终身大事的问题上,她不肯屈从对方安排,最终也是徒然。

沉吟间,我突然听到咕嘟嘟一阵响,是咖啡倒进杯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德勒斯戴尔·耶茨耳中的“铿锵”一声。我心中大恸:玻琳终于抵受不住托盘的诱惑,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这会儿开始向腌鱼下手了。此时此刻,再没有半分疑点,吉夫斯的情报千真万确。那腌鲱鱼的香味扑鼻而来,如同上帝的恩典。我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她每咽一口,我都听得真真切切,每一声都像一把刀子戳在心上。

真奇怪,饥饿竟会对人有这么强烈的影响。真说不准会让人做出什么事。再理智的人,一旦真饿坏了,也会把谨言慎行的原则忘个一干二净。我就是一个例子。其实为保险起见,我应该继续按兵不动,静候这些没完没了的斯托克消失。冷静些的话,我自然会遵循不误。但鼻端的腌鱼香味,加上想到这美味就如同山顶积雪,每时每刻渐渐消融了无痕,而且那些烤面包也命不久矣,我终于忍无可忍,从书桌后探出头来,一如上钩的小鱼儿。

“嗨!”我的声音饱含恳求之意。

说来也怪,人总是爱被同一块石头绊倒。我亲眼见过帮厨女佣对我突然现身的反应。我也目睹了此举对扎飞的影响,还眼睁睁地看到这对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的刺激。可这会儿呢,我却一如既往,再一次突如其来。

对方的反应也一如既往。要说比之前几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变本加厉。恰逢玻琳·斯托克正在嚼腌鱼,于是一时间表达自由受限,所以在约莫一又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眼前只有一双盛满惊恐的杏眼。接着,腌鱼的障碍扫除了,只听一声催肝裂胆的惊叫划破了空气,其程度堪称我一生之最。

与此同时,门开了,扎福诺男爵五世赫然立在门口。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奔到玻琳身边,把她搂在怀里,而玻琳也奔到对方身边,顺势被他搂在怀里。

这下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怕排练过几周也未必能达到这效果。

[1] Zareba,指苏丹及邻近地区中保护村庄的防护栅。

[2] 拉丁语,意为越权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