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材料都整齐地摆在墙角的茶几上。斟一杯一英寸左右高的纯烈酒,再兑上一点苏打水,对我来说,这只消一会儿工夫。我握着酒杯,坐在扶手椅里,搭起脚,心满意足地品着,颇有点凯撒大帝征服了内尔维后在帐篷里来一杯的气概。

我开始幻想那宁静的花园中此时此刻的情景,感到喜悦而振奋。虽然我一直毫不动摇地坚信,奥古斯都·粉克-诺透是自然界榆木脑瓜的终极发展形式,但是我对他很有感情,希望他一帆风顺,因此在他求婚成功这件事上,感到就像我求婚一样,自己责任重大。

此时他可能已经轻松完成铺垫性的“不和八儿类”[1],八成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初步的蜜月计划,我感到心情舒畅。

当然啦,再一想到玛德琳·巴塞特其人——什么星星兔兔的——可能大家会认为,我理应感到深切地悲痛。不过说到恋爱这件事儿,必须承认,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见到这个巴塞特,凡是思维健全的男士,第一反应是立刻掉头,有多远跑多远。但是莫名其妙的,她正中果丝的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想到这儿,一阵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有人走进门,像只猎豹似的扑向小茶几,我放下腿,认出此人是大皮·格罗索普。

一见之下,懊悔之情涌上我的心头,因为直到此刻我这才想起,原来我光想着解决果丝的问题,兴奋之中,已经把这位委托人给忘了。同时处理两宗案子,这种情况总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既然果丝已经无需担忧,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专注格罗索普的问题了。

他出色地完成了我布置的饭桌任务,这让我颇感欣慰。不要小看这项任务,我发誓,那菜那汤真是一流水准,尤其是那道阿涅丝·索莱尔nonnettes de poulet[2]任凭你有钢铁般的意志,也会被瓦解。但是大皮表现出了专业斋戒人士的品质,我深以为荣。

“啊,嗨,大皮,”我打招呼,“我正想找你呢。”

他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杯酒。很明显,绝食使他经受了非人的磨炼。此时他像只西伯利亚荒原狼,眼睁睁地看着到了嘴边的野鸡蹿上了树。

“是吗?”他的口气很不友善,“我这不就在吗。”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快汇报吧。”

“汇报什么?”

“安吉拉啊,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就一句,这个臭丫头。”

我忧从中来。

“她难道还没有伏到你怀里?”

“没有。”

“奇了怪了。”

“怎么就奇了怪了?”

“她肯定看出你没胃口啊。”

他一声嘶吼,看来是灵魂之扁桃体发炎了。

“没胃口!我瘪得跟个大峡谷似的。”

“打起精神,大皮!想想甘地。”

“想甘地做什么?”

“人家多少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

“我不也是,反正我可以发誓。甘地你个鬼。”

我认为,最好还是放下甘地这个“魔体符”[3]。于是我又捡起最开始的话头。

“她这会儿可能正四处找你呢。”

“谁?安吉拉?”

“是啊,她一定看出了你超人般的牺牲精神。”

“我觉得她连看都没看,那个小笨蛋。我打赌,根本一点效果也没有!”

“得啦,大皮,”我开导他,“这样就不好了,看问题不要这么悲观嘛。她至少注意到你没吃阿涅丝·索莱尔nonnettes de poulet。你这份决绝惊天地,泣鬼神,这么突兀诡谲。还有那道罗西尼cèpes à la Rossini[4]——”

他扭曲的嘴唇间迸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

“你还不住口,伯弟!你当我是石头做的吗?看着阿纳托最美味的菜肴一道接一道一闪而过,这还不够,难道还要你在这儿念叨吗?别在我面前提什么nonnettes,我受够了。”

我继续鼓励他,安慰他。

“勇敢点,大皮。凝神想想食品柜里的冷牛肉腰子馅饼。常言道,一宿虽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

“可不是,早晨!现在才九点半哪。你就非得跟我提馅饼是不是?我可正努力不去想呢。”

我懂他的意思。距离大嚼馅饼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撇开了这个话题,我们就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在屋子里焦虑地来回踱步,好像动物园里的狮子,听见吃饭的锣声响了,心里念叨着饲养员分发食物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自己哦。我于是非礼勿视,不过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踢椅子、踹东西的动静。显而易见,他的心灵饱受煎熬,血压飙升。

很快他又踱回椅子边坐下,我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从他的姿态里,我推断,他好像是想和我展开交流。

我果然没有猜错。他在我膝盖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开口说道:“伯弟。”

“啊?”

“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说。”

“说吧,老伙计,”我亲切地答道,“我正在想,这个场景是不妨加入一段对话的。”

“关于我和安吉拉这事儿。”

“嗯?”

“我一直在苦苦思索。”

“啊,然后呢?”

“我对情况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分析,有件事儿像一道闪电一样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在搞鬼。”

“我没懂。”

“好,这么说吧,我先来讲一讲事实。去戛纳之前,安吉拉是爱我的。她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就是她的宝贝。这你同意吧?”

“毋庸置疑。”

“她一回来,我们就闹翻了。”

“的确。”

“无端端地。”

“嘿,见鬼,怎么叫无端端地?你那么说什么来着,她那条鲨鱼,有点不识相吧。”

“我对她的鲨鱼是直言不讳。我说的就是这个问题。你真以为,因为对鲨鱼有不同意见,这么点微不足道的事儿,就能让一个姑娘把心上人拱手送走了?”

“当然。”

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懂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怜的大皮同志对纤细微妙的情感从来都是马马虎虎。他属于那种在足球场上横冲直撞的傻大个,缺乏敏感的触觉——记得吉夫斯曾这么形容过。要他去挡个悬空球啦,穿着钉鞋踩过对手的脸啦什么的,他是一流人选,但是说到理解女性异常敏感的情绪,他可不太拿手。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孩子会为了她的鲨鱼,宁可放弃一生的幸福。

“胡说!那根本就是借口。”

“什么是借口?”

“鲨鱼那码子事儿。她想甩掉我,就随便捡了个理由。”

“不对,不对。”

“我说是就是。”

“那她又为什么要甩掉你?”

“说得就是!我也在这么问自己。答案就是:她爱上别人了!这明摆着嘛,其他的选项都不可能。去戛纳以前,她爱的是我,一回来,她就不爱我了。很明显,在这两个月当中,她在那儿看中了哪个浑蛋,移情别恋了。”

“不对,不对。”

“别不对不对的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好,不妨告诉你,我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要是让我知道这个阴险小人,这个狡诈的骗子是谁,哼,他最好趁早打算,联系好中意的养老院,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我打算,一知道他的身份,就掐住他的臭脖子,摇到他口吐白沫,从里到外翻过来,活活把自己吃掉。”

他撂下这话就闪人了,我等了一两分钟,估计他彻底不见人影了,这才起身向客厅走去。女士们喜欢用餐过后在客厅里休息,这个习惯是举世皆知的。我推测安吉拉就在那里,希望能找她说两句话。

关于大皮这个理论,说什么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戛纳偷走了她的心,我已经表示过,根本站不住脚,这不过是他哀痛之中胡思乱想的结果。这当然都是因为鲨鱼,绝对是鲨鱼,不可能不是鲨鱼,才导致年少的爱恋绮梦暂时减了热度。我相信,只要趁现在和我这表妹谈一谈,就能让一切恢复正常。

坦白说吧,我相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天生一副善良温顺的性格,看到当晚餐桌上的景象,怎么可能不受到心灵的震撼?就连达丽姑妈家的管家赛平思,平日里一位漠然不动声色的先生,看到大皮对着那些个阿涅丝·索莱尔nonnettes de poulet挥手拒绝,都倒吸一口凉气,险些站立不稳。而旁边端着土豆的男仆则像见了鬼似的,眼睛都直了。像安吉拉这样的好姑娘,要说这事儿对她完全没有产生效果,这个选项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坚信,她此时一定在客厅里,心里血滴成河,盼着立刻复合呢。

走进客厅,我却只看到达丽姑妈一个人。她看见我飘进眼帘,好像给了我一个颇为仇视的眼神儿。不过,因为刚刚目睹过大皮的痛苦,我认为这应该归咎于她的节食行为。饿肚子的姑妈自然不能像吃饱了的姑妈那样满面春风。

“嘿,原来是你来了?”她说。

当然啦,这还用问。

“安吉拉呢?”我问。

“回房休息去了。”

“这么早?”

“她说有点头疼。”

“唔。”

听上去不大乐观。一个姑娘,看到分手的恋人胃口差得这般轰轰烈烈,如果心中重新萌生爱意的话,怎么会忽然闹头疼回房休息去呢。她一定会守在左右,低垂着眼帘,飞快地、歉意地瞥他一眼,传信号给他说,要是对方希望大家坐到圆桌上商讨一个解决方案,她全力支持。没错,必须承认,我觉得回房休息这事儿有点蹊跷。

“回房休息,啊?”我喃喃地琢磨。

“你找她有什么事儿?”

“我想找她出去散散步,聊聊天。”

“你想去散步?”达丽姑妈突然兴趣大增,“去哪儿?”

“啊,到处走走呗。”

“这样的话,我正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什么都答应。”

“不会耽误很久的。你知道有条小路,从花房一直通到菜园。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就是池塘。”

“知道。”

“那好,你先找一条结实点儿的麻绳或者线绳,顺着小路一直走到池塘边上——”

“池塘边上,晓得。”

“——在周围找一块大石头,或者大砖头也行。”

“知道了,”我口中这样说,其实心中还是云里雾里,“石头或者砖头,好的。然后呢?”

“然后嘛,”这位亲戚说,“你就做个听话的乖孩子,把绳子一头系在砖头上,再往你那死脖颈上一绕,跳进池塘把自己淹死。过几天我会派人把你捞上来埋掉,因为我要踩在你的坟墓上跳舞。”

这下我云里雾里得更厉害了。不仅是云里雾里,是受伤,是气不过。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那个姑娘“突然飞奔出房门,只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决定不会再多待一天,受人侮辱,遭人误解。”我也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不过,我又提醒自己说,对腹中只有半勺汤的女士,应当予以容忍。于是我将一股脑涌到嘴边的岩浆又咽了下去。

“怎么啦,”我殷殷问询,“这是闹哪一出?不会是在生伯特伦的气吧?”

“我气!”

“而且是在气头上。这股掩不住的敌意,是怎么回事?”

她眼中突然喷出一股烈焰,烧焦了我的头发。

“是哪个笨蛋,哪个白痴,哪个胡说八道的蠢货,竟然搞得我没了主见,去不吃晚餐?我早就该想到——”

我看出自己猜得不错。这就是她情绪起伏的原因。

“别生气,达丽姑妈。我懂你现在的感受。是不是觉得腹中有点空空如也?但是痛苦很快就过去了,要是我呢,就等大家都睡着了,然后偷偷下楼去洗劫食品柜。听说有一块相当不错的牛肉腰子馅饼,值这一趟扫荡。坚定信念吧,达丽姑妈,”我劝道,“很快汤姆叔叔就会出现,充满同情地致以关切的慰问。”

“你说他会?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没见到他啊。”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双手捂着脸,念叨着文明和大熔炉。”

“噢?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他,阿纳托不干了。”

我承认自己脚下一滑。

“什么?”

“不干了。就因为你出的那个馊主意。一个性格敏感脾气火爆的法国大厨,看到你叫大家都不要碰吃的,你以为他会作何感想?我听说,看到前两道菜几乎原封不动地给端回厨房,他深深地受了伤害,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等后面的菜也都一道一道撤下去,他开始认为,这一定是有人故意算计好了要羞辱他,于是决定递上辞呈。”

“妈呀!”

“这声‘妈呀’说得倒好!阿纳托啊,上帝对胃液的馈赠,就像玫瑰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消散了。这全都因为你犯傻气。我为什么叫你去跳池塘,这下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早就该料到,一旦这家里有你钻进来,还卖弄小聪明,这屋子就要有灭顶之灾,估计要遭雷劈了。”

这话由姑妈嘴里说出来,听在侄儿心里,实在不痛快。但是我不怨她。从某个角度来看呢,无疑,伯特伦可能的确是犯了一个小小的失误。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是一片好心。”

“下次记着用坏心。那样我们大家也就挂个彩,还能留住小命。”

“汤姆叔叔不太高兴,是不是?”

“他像丢了魂儿似的,不住呻吟。就算本来还有希望从他那儿要钱,这下也全泡汤了。”

我摩挲着下巴沉思。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阿纳托的离去对汤姆叔叔绝对是致命的打击,这点没人比我更清楚。

在本册编年史中我曾写道,与达丽姑妈共结连理的这位来自海边的奇怪生物,经常是一副愁苦的翼指龙面孔,个中原因,就是他在远东的那些岁月里,虽然把自己赚成了百万富翁,但是消化系统出了故障,迄今为止,能够让他塞进吃的,又不至于在第三粒马甲扣下方大开莫斯科旧友联欢会的,只有独一无二的天才阿纳托一位,此外都探寻无果。要是没有阿纳托,除了一个不满的眼神,这位河东狮什么也别想从他那儿得到。没错,毫无疑问,事情似乎发展得不那么顺利,不得不承认,我发现马上要交稿的时刻,建设性的想法稍显不足。

不过,我有信心,不消多久就会出现转机,因此我面不改色。

“糟糕,”我坦言,“着实糟糕,不能否认。这对咱们大家都是个麻烦。不过不用怕,达丽姑妈,我保证能摆平。”

之前提过,采取坐姿的时候来一个趔趄难度很高,并且也验证过,我本人不具备这个本事。令我惊讶的是,达丽姑妈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她虽然稳稳地嵌在扶手椅里,但竟然打了一个大大的趔趄。她的面孔被一阵夹杂着恐惧和不安的抽搐扭曲了。

“你还胆敢耍什么疯疯癫癫的把戏——”

我认识到,和她讲理是不会有结果的。很明显,她不在状态。于是,我只有聊表心意,做了个关爱同情的手势,然后离开了客厅。至于她有没有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丁尼生作品集冲我扔过来,我就不好妄作评断了。我先前的确看到这本书就摆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关门的那一瞬间,我记得好像感到有什么钝器砸到了木料上,但是,我当时正想着别的事,实在没有心情驻足观察。

怪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差不多一桌子人都突然节食,以阿纳托那火爆冲动的普罗旺斯性格,的确可能发生不测。我不该忘记,这些高卢人多大的事也受不起。举世皆知,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心,他们就剑拔弩张的。看到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那些nonnettes de poulet又给端回去,他一定心如刀割。

不过,为打翻的牛奶哭泣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所以也没必要再去想它啦。眼下,伯特伦的任务是拨乱反正。我在草地上来回踱步,苦苦思索如何达到目的,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丢了魂儿般的呻吟。我料定是汤姆叔叔逃出了囚笼,跑到花园里来呻吟了。

但是环顾四周,我叔叔伯伯的影子都没找到。疑惑之下,我正打算继续刚才的冥思苦想,这时声音又出现了。我向阴影处瞄去,结果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一张风格质朴的长椅上(这片乐土上到处点缀着这种长椅),此外,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旁边。我又看了一眼,这下目光如炬,我拼凑出了事实。

这两个模糊的身影,按先后顺序排列,依次是果丝·粉克-诺透和吉夫斯。但是果丝何故在这里不住呻吟,我却想不明白了。

原因呢,就是我不可能听错。果丝的确没有载歌载舞。我向他走去,听到他又是一声,那是呻吟无疑。此外,我现在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整个人就是一副沙包袋的样子。

“晚上好,少爷,”吉夫斯说,“粉克-诺透先生感到身体不适。”

我也有同感。果丝开始发出一串低沉的咕嘟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一定是那个环节出了大岔子。我是说,虽然说婚姻是件挺严肃的事儿吧,一个小伙子意识到自己是当事人之一,常常会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但是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刚订了婚的先生像他这样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

果丝抬起头来。他双眼无神,揪着头发。

“再见,伯弟。”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好像发现了一处错误。

“你是说‘你好’吧,是不?”

“不是,我就是说再见。我走了。”

“走哪儿去?”

“去菜园,跳池塘淹死。”

“别傻了。”

“我不傻……我傻吗,吉夫斯?”

“可能有一点不明智,先生。”

“你是指跳池塘?”

“是,先生。”

“总而言之,你认为,不要跳池塘?”

“我不建议这样做,先生。”

“那好吧,吉夫斯。我接受你的判决。毕竟,看到自家池塘里漂着一具浮尸,特拉弗斯夫人会不高兴的。”

“是,先生。”

“况且她对我还特别好。”

“是,先生。”

“你对我也特别好,吉夫斯。”

“谢谢,先生。”

“你也是,伯弟。特别好。大家都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我没有什么怨言。好吧,那我还是去散步吧。”

我双眼鼓得像铜铃,看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夜色中。

“吉夫斯,”由于情绪激动,我像羊羔一样咩咩叫着吸引母羊的注意,这我并不羞于承认,“到底是什么情况?”

“粉克-诺透先生情绪不能自已。他经历了一场精神磨难。”

我梳理了一下前情提要。

“我把他和巴塞特小姐留在这儿。”

“是,少爷。”

“我已经把她软化了。”

“是,少爷。”

“他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我已经手把手地教他学习台词和任务。”

“是,少爷。粉克-诺透先生也这样告知我。”

“既然如此,怎么——”

“很遗憾,少爷,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你是说,中间出岔子了?”

“是,少爷。”

我想象不出。大脑在宝座上摇摇欲坠。

“但怎么可能出岔子呢?巴塞特小姐爱他呀,吉夫斯。”

“果然如此,少爷?”

“她跟我说得清清楚楚。只等果丝求婚就好了。”

“是,少爷。”

“那,他没提?”

“没有,少爷。”

“他究竟说什么了?”

“水螈,少爷。”

“水螈?”

“是,少爷。”

“水螈?”

“是,少爷。”

“他干吗要说水螈?”

“他本意并不是说水螈,少爷。我从粉克-诺透先生那里得知,这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

我跟不上这思路。

“可是你不可能强迫谁说水螈啊。”

“粉克-诺透先生被突然袭来的紧张情绪所害,少爷。他意识到自己和一位年轻女士独处,坦言自己士气全消。在这种情形下,男士常常不由自主,将脑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就粉克-诺透先生而言,这个念头就是水螈及其疾病护养与保健。”

我如醍醐灌顶,这下全懂了。以前在危急关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有一次,面对我那下排两尖齿其一之上方手握钻头的牙医,我拖延并抗衡了将近十分钟,口中说了一个关于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犹太人的笑话。纯自动的。他越想下手,我越说“哎,大兄弟”“额的神”,还有“哎哟喂”。要是紧张起来,那可一定是顺嘴胡说的。

我假设自己是果丝,开始设想当时的情境。他和那巴塞特在苍茫的寂静中独处。他肯定按照我的建议,开始落日仙女之类的铺垫,然后到了关键处,此时的台词是有话要对她说。按我的猜测,她此时垂下眼帘应道:“啊,什么话?”

而果丝呢,我猜想,回答说这几句话非常重要,而我揣测对方的回答应该是“真的”或者“是吗”一类,也可能是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他们四目相对,就像我和牙医那样,突然间,他腹部如遭一击,随即眼前一黑,接着就听到自己开始唠叨水螈。没错,我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全怪果丝。一意识到自己在大唱水螈之歌,他就应该立刻关上嘴巴,就算是一言不发也要强得多。不管他有多么激动,总该有点常识,看出他这是在捣乱啊。一个姑娘,本来以为对方马上要热血沸腾地倾吐爱意,结果发现对方突然话锋一转,开始对水生类蝾螈大发演讲,心情怎么好得了呢。

“不妙啊,吉夫斯。”

“是,少爷。”

“这场戏闹了多久?”

“据我所知,持续时间不可算不可观,少爷。据粉克-诺透先生称,他言无不尽,不仅向巴塞特小姐介绍了普通水螈,还扩展到羽冠类及蹼足类品种。他描述了在繁殖季节里,水螈如何栖息在水中,以蝌蚪、昆虫幼虫及甲壳动物为食,之后,他们又如何爬上陆地,专吃蛞蝓及蠕虫,新生的水螈如何长有三对长长的状似羽毛的外鳃。他正讲到水螈和蝾螈的区别,两者尾巴形状有所不同,水螈尾部呈扁平状,并且多数水螈品种中普遍存在明显的雌雄异形现象,这时,这位小姐站起身说应该回房间去了。”

“然后——”

“她便回房间去了,少爷。”

我一阵沉思。心中有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果丝这个人呢,还真不是个容易帮忙的主儿。他好像尤其缺乏果断和行动力。你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帮他摆好位置,他只管向前冲就行了。但是他没有向前冲,反而径直往偏了走,把目标给生生错过了。

“不好办啊,吉夫斯。”

“是,少爷。”

搁在以前,我一定会征询他对此事的意见。但是,因为白色晚礼服的缘故,我必须缄口不语。

“嗯,我得重新想想。”

“是,少爷。”

“擦亮大脑,找找别的出路。”

“是,少爷。”

“那好,晚安吧,吉夫斯。”

“晚安,少爷。”

他映着月光走远了,只留下伯特伦·伍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沉思。在我看来,现在很难想出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1] 法语:pourparlers,意为谈判。

[2] 童子鸡小圆饼。阿涅丝·索莱尔(Agnès Sorel, 1421—1450),号称法国历史上第一美女,查理七世的情妇。

[3] 法语:motif,意为主题。

[4] cèpes à la Rossini,意为罗西尼牛肝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