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客厅,听到里面正传出温柔伤感的音乐声,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惨淡的前景。我走进门,看见玛德琳·巴塞特正坐在钢琴前,颈上的脑袋蔫蔫地垂着。一见这阵仗,我差点要转身逃跑,但还是压下这股冲动,试探地发表了一句“哟噢”。

这句言论没有立刻引发回应。她站起身,约半分钟的时间里,只幽幽地看着我,像蒙娜丽莎某天早上感到天下之哀愁一股脑涌进门,有些应接不暇。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临时补缺地聊几句天气,她开口了。“伯弟——”

可惜只是昙花一现。她吹灯熄火,又是一阵默默无语。

“伯弟——”

还是没戏。再告失败。

我也不觉紧张起来。夏天在布林克利庄园的时候,我们也进行过一场类似的“聋哑”默剧,不过那次我加入了一点动作戏,从而缓解了对话搁浅时的尴尬。诸位也许记得——或者不记得也不打紧,我们上次聊天发生的地点是布林克利餐厅,在场的有一桌冷盘,可以说派上了大用场,可以时不时地贡献个咖喱蛋或者奶酪酥条。现在缺了食材碍了不少事,我们只有大眼瞪小眼,这总不免叫人尴尬。

她双唇轻启。看得出,有内容要浮出水面。几下吞咽动作,她的开场白不错。“伯弟,我想见你……我请你来是想对你说……我想告诉你……伯弟,我和奥古斯都的婚约到此为止了。”

“是。”

“你知道了?”

“可不。他告诉我了。”

“那你该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我想说——”

“是。”

“我愿意——”

“是。”

“给你幸福。”

她好像扁桃体炎复发,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不过几下吞咽动作之后,她终于把话说完整。“我会嫁你为妻,伯弟。”

想必大多数人会觉得大势已去,何必再挣扎,但我还是奋力一搏。事关生死,要是放过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定然要后悔自己做了呆子。

“你真有心了,”我彬彬有礼地回答,“鄙人三生有幸,什么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考虑过没有?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可怜的果丝有点残忍吗?”

“什么?就算发生了今天晚上那件事?”

“啊,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我总觉得——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发生这种情况,在采取严厉措施之前,应该先请教一下经验老到通晓世事之人,了解内幕,免得事后绞着双手叹:‘哎,我当初怎么不知道!’依我看,这件事应该经过复审,商讨个清楚。别嫌我啰唆,我认为你误会果丝了。”

“误会他?我亲眼看到他……”

“啊,是你出发的角度不对。听我跟你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咱们以后别再提它了。伯弟,我已经把奥古斯都从生命力中彻底抹去了。从前我被爱情的金色雾霭蒙蔽了双眼,误以为他十全十美。今天晚上他露出了真面目——登徒子[1]。”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错就错在这儿。听着——”

“咱们以后别再提他。”

“可是……”

“求你了!”

我关上嘴巴。那套“独共普琅德何,系独八合道内噫”的玩意儿根本没法进行,人家听都不听。

她侧过头,无疑是不想叫人看见悄悄滑落的泪珠儿。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拿出手帕抹眼睛,我非礼勿视,把脸埋进钢琴上摆放的百香花碗中。

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广播了。“没用的,伯弟。我自然明白你这番话的用意。你就是这么体贴、这么无私,为了帮朋友总是在所不计,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我和奥古斯都结束了。从今天晚上起,他将成为我的一段回忆,这段回忆会随着年久日深、随着你我感情渐浓而越来越淡薄。你会帮我忘却。有你在身边,我终有一日会摆脱奥古斯都的魔咒……好了,我最好去告诉爸爸。”

我呆住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巴塞特老爹以为摊上我做外甥时的表情。我觉得,他回想起自己千钧一发、险象环生,灵魂深处一定还在簌簌发抖,现在让他知道我要做他家姑爷,实在有些过分。虽然我不喜欢巴塞特老爹,但这是出于仁人之道的本能。

“哎,我的姑奶奶!”我喊道,“别去!”

“我自然得去。怎么也该叫他知道我要嫁你为妻啊,不然他还以为三个星期以后我要嫁给奥古斯都呢。”

我反复咀嚼一番。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种事还是得跟当父亲的通个气,总不能放任不管,叫这可怜的老先生戴着大礼帽别着襟花走进教堂,这才发现婚礼已经取消,只是谁都懒得告诉他一声。

“哦,那今天晚上先别去。”我恳请道,“让他先消消气。他已经受了不小的刺激。”

“刺激?”

“是,他情绪不太好。”

她眼中闪出担忧的神色,眼珠因此凸出了一点。“看来我猜测得没错。刚才看他从书房走出来,我就觉得有点异样。他不住地擦额头,还发出气喘吁吁的奇怪动静。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只说人人都有十字架要背负,还说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其实并没有想象的糟糕。我真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他最后说要去泡个热水浴,吃三片阿司匹林上床休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认为情况错综复杂,从头说起怕要再生枝节,于是只提了其中一方面。“史呆说要嫁给助理牧师。”

“史黛芬妮?助理牧师?品克先生?”

“不错。老没品哥·品克。所以爵士他才心神不定。他对助理牧师好像有点过敏。”

她激动得呼吸起伏不定,好像巴塞洛缪吃完蜡烛头的样子。“可……可……”

“嗯?”

“可史黛芬妮爱品克先生吗?”

“哦,可不。毫无疑问。”

“那——”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先下手为强。“那她和果丝之间就不会有什么了,你是不是想说这个?一点不错。这就是证明,是吧?我刚才从头到尾想说的就是这事。”

“可他……”

“是,我知道,但果丝的动机如同冰雪般纯洁,可能还要更纯洁。我这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而且我愿意押一赔十,你听完之后一定同意,他更值得同情,而不是指责。”

伯特伦·伍斯特手里要是有个条理清晰的好故事,准能讲得绘声绘色。我开门见山,先讲果丝如何得知要在喜宴上致辞从而吓得魂飞魄散,又分条列项地讲明后续发展,可以说晓畅明达,不在话下。等我讲到最后一章,她眼神有点凌乱,不过绝对是在信与不信之间。

“你是说,史黛芬妮把这个小本子藏在爸爸的奶牛盅里了?”

“不折不扣就在奶牛盅里。”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的确匪夷所思,不过还是很可置信的,是不是?咱们只需要考虑一下个体心理学。也许你会说,像史呆这种心理是给钱也不要,不过摆明了是她的没错。”

“伯弟,你保证这不是你编出来的?”

“我干吗要编?”

“我明白你舍己为人的性格。”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不是,这是堂堂正正的事实。难道你还不信?”

“要是我在你说的地方找到史黛芬妮藏的小本子,那我才信。我想我最好去瞧瞧。”

“换我也是。”

“我这就去。”

“那好。”

她匆匆去了,我在钢琴前坐下,单指弹奏《幸福的日子再次来临》[2];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方式能抒发情感。我其实更希望吞一两只咖喱蛋下肚,因为经此一役有些疲累,可惜刚才也说过,眼前没有咖喱蛋。

我深深地为之振奋,感觉自己是个马拉松选手,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汗流浃背终于冲线了。我的振奋多少有点美中不足,因为我隐隐觉得,这个受了诅咒的庄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闹点意外,毁掉大团圆结局。我莫名觉得,托特利庄园不像会这么轻易认输的。我感到,它肯定还留着一手。

这预感果然不错。几分钟后,玛德琳·巴塞特回来了,但手里却不见什么小本子。她说在所谓的藏匿点根本连个小本子的影子都遍寻不着。从她话中可知,她已经成为小本子存在说的怀疑论者。

不知道诸位看官有没有被兜头浇过一盆冷水。儿时我曾经历过一次,其施动者是一位马夫,起因是我和他意见相左。此刻,这种冷不丁被暗算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心下茫然,迷惑不已。奥茨警官说过,有点见识的在遇见可疑动向时首先会查找动机,对于史呆小本子不在奶牛盅里却硬说在的动机,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狠狠地扯了我后腿,至于原因——这也正是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她为何要扯我后腿?

我且猜上一猜。“你确定找过了?”

“非常确定。”

“我是说仔仔细细地。”

“十分仔细。”

“史呆发誓放在那儿了。”

“真的?”

“你说‘真的’是什么意思?”

“不妨直话直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小本子。”

“你觉得我说的是谎话?”

“对,没错。”

哎,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可能说了句“哦”或者类似的话,总之记不清了。要是说了,那也是就此熄火。我徐徐蹭到门边,神思恍惚地跨出门槛,不住沉思。

沉思起来是什么状况,诸位一定清楚:聚精会神、沉浸其中。外界的纷扰被隔在那什么之外。我应该是沿着回卧室的走廊走了一大半,这才冲破意识的隔离,发现这儿已经吵翻了天。我驻足观望、凝神细听。

这场吵嚷中夹杂着“砰砰”声,好像有人在敲东西。我刚想着“哎哟,是个爱听响儿的”,就看清了这爱听响儿的原来是罗德里克·斯波德,而他砰砰敲的乃是果丝的卧室门。我走近时,他正对木板门展开新一轮的敲击。

这一幕立刻镇定了我纷乱的神经系统,我仿佛再世为人。至于原因,且容我道来。

想必人人都有这种体验:被不可抗力搪塞打发之后,突然发现有个出气筒可以发泄一下胸中郁积的情感,那感觉真叫一个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大老板遇事不顺就拿小书记出气。小书记跑去训斥勤杂工。勤杂工对着猫踢两脚泄愤。猫跑到大街上找只小个儿的猫欺负。小猫呢,会面结束后,跑到乡下到处寻老鼠的晦气。

这就是我的写照。被巴塞特老爹、玛德琳·巴塞特、史呆·宾一干人等硬压软骗,又被无情无义的命运紧追不放,我已忍无可忍。想起还有个罗德里克·斯波德供我给点脸色看,顿感快慰。

“斯波德!”我厉声喝道。

他举着拳头,把怒气冲冲的脸转向我。一看清我是谁,他眼中的杀气立刻消失了,换上一副蔫蔫的巴结相。

“我说斯波德,这唱的是哪出?”

“啊,嗨,伍斯特。晚上好。”

我开始发泄胸中郁积的那什么。“别管晚上好不好,”我说,“好家伙,斯波德,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逼着人采取点极端措施了。”

“可伍斯特……”

“你把这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究竟什么意思?我叫你克制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横冲直撞,像匹发疯的河马,难道你忘了?我还以为你听完我那番话就乖乖蜷在床上读本好书睡了。没有。你又备足火力暴力殴打我诸位朋友。我得警告你,斯波德,我的耐心不是用之不竭的。”

“可伍斯特,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了?”

“你不知道,是这个大眼贼粉克-诺透故意挑衅我。”他一脸渴盼的神色,“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不许你拧断他的脖子。”

“那,就掐得他吱吱叫。”

“也不许你掐得他吱吱叫。”

“可他骂我是自以为是的蠢驴。”

“果丝什么时候说的?”

“他虽然没说,可是写下来了。瞧,在这儿。”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皮面的小本子。

容我再回头说一嘴阿基米德的典故。吉夫斯讲此人如何发现了比重原理,虽然一句带过,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我看见他先小心地用脚趾头试探水温……然后伸脚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和他心神合一,共同完成后续步骤——给丝瓜沐浴球打上肥皂、头上来点洗发水、引吭高歌……

突然间,正当他飙到最高音,却一片寂静。他沉吟不语。隔着蒸腾的水汽,能看见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手中的浴球掉了,消失了。他发出胜利的呐喊。“有了!哟吼!比重原理!”他跃出浴缸,像中了一百万。

这小本子奇迹般的出现,对我产生了一模一样的影响。同样地,先是一惊之下沉吟不语,然后是胜利的呐喊。我向他伸出不可抗拒的手时,眼中无疑也闪着奇异的光芒。“把小本子给我,斯波德!”

“是,我也想给你看看,伍斯特。看了你就明白了。我能发现这东西,”他说,“说来也巧合。我本来想,要是由我来保管沃特金爵士的奶牛盅,他准会安心些。最近这一带盗窃频发,”他匆忙解释,“盗窃频发,而且落地窗着实不安全。于是我就,呃,走到藏品室,把奶牛盅从柜子里拿出来,结果却听见里面有东西晃来晃去,我觉得奇怪,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小本子。瞧,”他伸出一根香蕉般的手指,“他这里还有一条是写我吃芦笋的。”

我瞧着斯波德是想跟我一起逐项钻研。他看到我把小册子装进口袋,露出失去亲人般的痛苦。

“你要留着小本子吗,伍斯特?”

“对。”

“我还想拿去给沃特金爵士呢。里面还有很多内容是写他的。”

“咱们不必给沃特金爵士添些无谓的烦恼,斯波德。”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那我还是继续砸门?”

“当然不行,”我严肃地说,“你的任务就是给我走开。”

“走开?”

“走开。下去吧,斯波德,我要静一静。”

我看他消失在转角,这才奋力敲门。“果丝。”

没人应。

“果丝,快出来。”

“我死也不出去。”

“快出来,笨蛋。我是伍斯特。”

即便如此也没有立即见效。他事后解释说,还以为是斯波德狡猾地模仿我。最终我总算叫他相信门外的确是他的儿时好友,童叟无欺,只听屋里传出拖拽家具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他小心谨慎地探出头来,像雷雨过后蜗牛探出触角。

之后的情感戏就不用我多说了。诸位在电影里肯定见过不少同样的场面,比如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千钧一发之际解救了被困的部队。简而言之,他对我满脸崇拜。他似乎以为我与罗德里克·斯波德展开搏斗并打得他落花流水,对此实在不值得费神更正。我将小本子按在他手里,吩咐他拿给玛德琳看,然后就回房了。

吉夫斯正在屋里瞎忙活什么专业事宜。

我本来想,等我再看到他,非得好好叫他吃点苦头,谁叫他害我紧张兮兮地去拜会老巴塞特。但此刻,我对他展开宽和的微笑,而没有施以冷眼。我心说,毕竟他的计划最终水到渠成,而且这时候也不适合展开控诉。威灵顿将军在滑铁卢战役后也没有跑去修理人家。他拍着战士的后背,还请他们喝酒。

“啊哈,吉夫斯!你在啊?”

“是,少爷。”

“那,吉夫斯,你去收拾行李吧。”

“少爷?”

“准备启程回家,咱们明天就走。”

“那么少爷不打算在托特利庄园多盘桓几日了?”

我哈哈一笑,是真心快活的笑。“别净是提些傻问题,吉夫斯。除非万不得已,不然谁会愿意在托特利庄园里多盘桓几日?而且以后这儿也不需要我了。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所以呢,收拾好行李,咱们就能顺利出发,片刻也不用耽搁。要收拾很久吗?”

“不,少爷,只有两只行李箱。”

他把行李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打开较大的那只,开始往里面扔衣服什么的,而我就坐在扶手椅里,开始给他讲最新情况。“嘿,吉夫斯,你那个计划的确不赖。”

“如此我十分快慰,少爷。”

“不能说未来的一段日子我不会噩梦连连。至于你给我找了这么个麻烦,我也不做评论。只一句话,计划成功。舅舅的祝福一下蹦出来,像香槟酒瓶的瓶塞,史呆和没品哥通向圣坛围栏的道路再无藩篱阻碍。”

“可谓尽如人意,少爷。沃特金爵士的反应果然如我们所料?”

“还要强烈呢。不知道你见没见过海浪冲击小帆船的情景?”

“没有,少爷。我每次去海滨总适逢风平浪静。”

“哦。反正听说我要做他家的姻亲外甥他就是这副样子。他一言一行就像‘启明星的沉没’。记得吧?帆船航行在严冬的海上,船长把小女儿带在身边陪着他一道远航。”

“是,少爷。她那双眼珠蓝得像亚麻花,两颊像明艳朝霞,胸肌洁白,就像五月里娇蕾初放的山楂。”

“对。嗯,刚才说到,他在打击之下摇摇晃晃,水流无孔不入。等到史呆来了以后告诉他搞错了,promesso sposo[3]其实是老没品哥·品克,他可是如蒙大赦,立刻就准了,简直是忙不迭地。不过呢,我何必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次要问题而已。头条新闻在这儿呢,这条消息肯定要惊动总理府。小本子到手啦。”

“果然,少爷?”

“可不嘛。我看见在斯波德手里,就要来了。眼下果丝正在给巴塞特小姐过目,从而洗清自己的罪名。我毫不怀疑,眼下这两位正紧紧地抱在彼此怀里呢。”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少爷。”

“说得好,吉夫斯。”

“如此一来,少爷再无烦恼。”

“没有了。我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呀,好像终于卸掉肩膀上的重负,真想载歌载舞一番。有了这小本子,我想是再不会生什么事端了。”

“料想如此,少爷。”

“我说,伯弟,”果丝就在这节骨眼缓缓走进门,一副被绞拧机压过的样子,“大事不好。婚礼没戏了。”

[1] 表示好色之徒。

[2] “Happy Days Are Here Again”, 1929年的流行歌曲,出现在电影《追逐彩虹》(Chasing Rainbows, 1930)片尾,后因用于罗斯福1932年的总统竞选而知名。

[3] 意大利语,意为未来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