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诸位还记得,之前在描述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听说要与我结成姻亲时,我说他大受打击之下喉咙里喀喀作响,像濒死的鸭子。现如今我好比是这只鸭子的同胞兄弟,同样受了重创。有那么一会儿,我呆呆地站着,发出微弱的嘎嘎声;之后我拼命积聚意志力,调整情绪,甩开了鸭子模仿。我望着吉夫斯,他也望着我。我口中没言语,全靠眼神传达思想;久经训练的判断力使得他准确无误地读懂了我的意思。

“谢啦,吉夫斯。”

我从他手中接过平底杯,约四分之一两的纯酒精尽数下肚。眩晕感消失后,我把目光转向老亲戚,她此刻正坐在扶手椅里若无其事的。

普遍认为——无论是在螽斯俱乐部还是别处——伯特伦·伍斯特和异性打交道时向来殷勤有礼;偶有人称他为“完美的骑士”。不错,六岁那年,我的确一时情急,拿着小汤碗对着奶妈的顶髻就是狠狠的一下,不过这次失检是只此一次。打那以后,鲜有男士比我吃过更多的异性的苦头,但我对女士从来连巴掌都没举起过。此时此刻,我只能说,尽管向来以“佩雷”骑士[1]自许,我却险些剑走偏锋,叫我这敬爱的姑妈头上遭那么一下混凝纸大象的一击——这是托特利庄园倥偬人事中壁炉架上唯一逃过一劫的摆设。

正当我胸中剧烈挣扎之时,她却正是无与伦比的欢欣雀跃。她平复了呼吸,开始絮絮念叨起来,那股无忧无虑、兴高采烈的劲儿对我是如同刀割。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和那位戴蒙如出一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跑得真痛快,”她说,“上次这么痛快还是参加伯克白金汉球赛呢。从头到尾一停都没停,可谓是英国最佳体育运动的杰出典范。不过伯弟呀,险也是真险。我都能感觉到那警察嘴里的热气喷到我后脖颈上。要不是一伙儿助理牧师突然跳出来,在关键时刻主动伸出援手,那他就逮到我啦。啊,愿上帝保佑我神职人员。多么优秀的团体啊。话说回来,哪儿冒出个警察来?没人跟我提过有警察啊。”

“那是奥茨警官,托特利高地村和平的守卫者。”我一边回答,一边努力克制自己,怕忍不住像爱尔兰女妖一样纵声号叫,蹿上房顶,“沃特金爵士把他分派到藏品室守护自己的财产,他正等着接待我呢。”

“幸好他接待的不是你,不然你一定疲于应付,我可怜的小羊羔。你准得冲昏了头脑,呆立在原地,像个袋熊标本,乖乖等着被逮。不妨告诉你,他突然从窗户冲进来的那一刻,就连我也吓得四肢瘫软。不过总算圆满结局了。”

我严肃地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误入歧途的老长辈。这不是结局,而是开始。巴塞特老爹马上要铺开天罗地网。”

“随他。”

“就算他和警官一起来搜查这间屋子?”

“他们不可能这么做的。”

“不仅可能,而且一定。首先,他们认为奥茨的警盔在这里。其次,这位警员相信——这是吉夫斯帮他止血时得到的第一手资料,刚才他转述给我的——他追的小贼是我。”

正如我所料,她的欢欣雀跃有所消减。她原本面有得色,现如今得色全无。经过一眨不眨的观察,我发现决心的炽热的光彩已经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

“嗯。这下可不妙。”

“大大不妙。”

“要是他们在这儿搜到了奶牛盅,可不大好解释。”

她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摔碎了大象。“最要紧的,”她说,“是保持冷静。咱们得这么想:‘拿破仑会怎么做?’这小伙儿久经危机的考验,精于此道。咱们得想个特别聪明厉害的办法,叫这两个呆瓜完全摸不着头脑。好了,说吧,有什么建议?我洗耳恭听。”

“我建议你立即撤退,带走那个破奶牛盅。”

“直接撞上楼梯上的纠察队?我看还是算了。吉夫斯,你有什么主意?”

“暂时没有,夫人。”

“能不能立刻找出沃特金爵士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像对付斯波德那样。”

“不能,夫人。”

“是,我看也没多大指望。那咱们得把这东西藏起来。藏哪儿呢?历来就是这个老问题——谋杀犯日子不好过就为这个——怎么处理尸体。你说《失窃的信》那一套管不管用?”

“特拉弗斯夫人所指的,是已故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名篇,少爷,”吉夫斯见我没跟上思路,开口解释道,“其中讲的是一份重要文件失窃,而偷盗者成功逃过警察的搜查,只凭将信件正大光明地摆在信架上。他的理论是,越是显而易见,越是容易被忽略。特拉弗斯夫人无疑是想建议将此盅放在壁炉架上。”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瞧瞧壁炉架!像狂风扫过的草原一样一览无余,不管摆什么都得特别扎眼。”

“这倒也是。”达丽姑妈不得不承认。

“把那破玩意儿塞进行李箱,吉夫斯。”

“不行,他们肯定得搜那儿。”

“这只是缓兵之计,”我解释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快收起来,吉夫斯。”

“遵命,少爷。”

一时间都没有话说。达丽姑妈率先打破沉默,建议把门堵上,竖起防御工事。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逼近的声音。

“他们来了。”我说。

“似乎很急的样子。”达丽姑妈说。

她说得对,这是奔跑的脚步声。吉夫斯走到门前,向外探望。

“是粉克-诺透先生,少爷。”

接着果丝就奔了进来,速度惊人。

只消一眼,就足以叫这双犀利的眸子看出,他这么疯跑可不只是为了锻炼身体。他的眼镜闪闪发亮,像被追赶的猎物,此外,他的头发也很有几许愤怒的豪猪的意味。

“伯弟,我能不能藏在你这儿,一直等到送奶车出发?”他问道,“床底下就行,不会碍你什么事儿的。”

“怎么了?”

“或者呢,绑床单更好。就它了。”

耳边传来“哼”的一声,像致哀礼炮的轰鸣。达丽姑妈以此说明不欢迎来客。

“快出去,讨厌的粉哥-挠头,”她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正开会呢。伯弟,要是你对姑妈的意愿还有一分尊重,那就给我狠狠践踏此人,再揪着耳朵扔出去。”

我举起一只手。“且慢,我得弄清楚究竟。果丝,别瞎倒腾床单了。斯波德又开始追你了?真这样的话——”

“不是斯波德,是沃特金爵士。”

达丽姑妈又“哼”了一声,像是为响应热情的群众来了个返场。“伯弟——”

我举起第二只手。“稍等,老亲戚。你说沃特金爵士是什么意思?怎么是沃特金爵士?他干吗要迫害你?”

“他读了小本子。”

“什么?”

“是。”

“伯弟,我不过是个弱女子——”

我举起第三只手。现在哪有工夫听姑妈们说话。“继续,果丝。”我干巴巴地说。

他摘下眼镜,拿着颤抖的手帕擦拭起来。看得出,他是从烈火之炉里爬出来的。“我从这儿走了以后就去了他的卧室,见房门半掩,就溜了进去。可是进去后才发现,原来他没去泡热水澡。他正穿着内衣坐在床上读小本子。他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你绝对体会不到我给吓成什么样。”

“不,我深有体会。我曾经有一次相当类似的经历,那是和奥布里·厄普约翰牧师。”

“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吓人的静默。然后他喉咙里‘喀喀’作响,站起身来,五官扭曲。他朝我扑过来,我拔腿狂奔,他紧追不舍。奔过楼梯时,我们还肩并肩,不分胜负,不过奔过大厅时,他停下脚步去取猎鞭,我才得以遥遥领先,然后……”

“伯弟,”达丽姑妈再次插口,“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但是,要是你还不肯踩死这只害虫把尸首扔出去,那我也只好亲自出手勉力而为。现在最最重大的问题还悬而未决……咱们的行动方案还有待敲定……一分一秒都是无价之宝……他却偏偏跑来历数他的人生经历。粉哥-挠头,你这个可恶的死鱼眼、臭乳酪,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我这位老血亲有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每次爆发起来,通常会叫人乖乖听命。我曾听闻,在她驰骋猎场的岁月中,她有什么心愿,隔着两块耕地、几片矮树林就能达成。最后一个“走”字一出口,如同一颗威力巨大的炮弹,正中果丝眉心,叫他一蹦六英尺高。等他双脚重新着地时,他一脸歉意和讨好。

“是,特拉弗斯夫人。我这就走,特拉弗斯夫人。床单一绑好我就走,特拉弗斯夫人。伯弟,麻烦你和吉夫斯扯着这一头……”

“你想叫他们用床单把你从窗户顺下去?”

“是,特拉弗斯夫人,然后我借伯弟的车开回伦敦。”

“这可够高的。”

“哦,不算很高的,特拉弗斯夫人。”

“你可能要摔断脖子的。”

“哦,我看不会的,特拉弗斯夫人。”

“我是说可能,”达丽姑妈分辩道,“动手吧,伯弟,”她声音里透着真诚的热忱,“别磨蹭。把他顺下去行不行?还等什么呢?”

我转身望着吉夫斯。“准备好了,吉夫斯?”

“是,少爷,”他轻咳一声,“粉克-诺透先生若是开着少爷的车返回伦敦,或许可以捎带一只行李箱,留在公寓里就可以了。”

我目瞪口呆,达丽姑妈也是。我愣愣地看着他,达丽姑妈同上。我们四目相投,我从她的眼中看出惊为天人的敬畏,无疑,她从我的眼中所见略同。

我心服口服。不久之前我还木知木觉,以为怎么也没办法把我拉出火坑,似乎已经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2]。可是现在!

达丽姑妈说到拿破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他在危机之中十分机灵,但我愿意打赌,就算拿破仑也不可能干得这么漂亮。他再一次——一如既往的——出奇制胜,应该赏一根雪茄,还是椰子来着。

“对呀,吉夫斯,”我有些吃力地说,“没错。他可以的,是不是?”

“是,少爷。”

“果丝,你介不介意帮我捎带一只行李箱?既然车借给你开,我就只有搭火车。我明天上午走,拖着一堆行李很不方便。”

“当然。”

“我们先用床单把你顺下去,再把行李箱扔下去。准备就绪,吉夫斯?”

“是,少爷。”

“乖乖起来咯!”

我参加的这个仪式叫相关各方尽数满意,我觉得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床单没断裂,果丝很高兴。没人来打扰,我很高兴。行李箱砸在果丝头上,达丽姑妈很高兴。至于吉夫斯嘛,看得出,这个忠心耿耿之人能凭一己之力拯救小少爷于水火,已然乐不可支。他的人生格言是“服务至上”。

经过刚才这一阵情感波动,我觉得反常的虚弱。达丽姑妈发表了一通震撼人心的演讲,措辞精妙,表达了她对我们这位救命恩人的谢意,然后说她要跑去打探一下敌方阵营有什么动静。我这才如释重负,终于可以瘫进扶手椅里——要是她不走,肯定要无限期地霸占。我一屁股坐在软垫椅面上,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狼嚎。

“就这么解决了,吉夫斯!”

“是,少爷。”

“你灵活的头脑再次帮咱们转危为安——”

“少爷这样说实在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吉夫斯。我这话,只要是善于思考的人都会说。刚才达丽姑妈说话的时候我没插嘴,因为我看得出她很需要这个发言的机会,不过你要相信,她的每句心声我都在默默赞同。你真是独一无二,吉夫斯。你帽子是什么尺寸?”

“八码,少爷。”

“我还以为会更大呢,十一二码的。”

我来了一杯白兰地,奢侈地让美酒慢慢滑过舌尖。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与压力,能够放松一下真叫人身心舒畅。“哎,吉夫斯,还真是够折腾的,是吧?”

“的确,少爷。”

“我终于有点体会到‘启明星’船长的小女儿是什么滋味了。不过呢,想来各种挑战历练有利于磨炼性格。”

“无疑,少爷。”

“叫人坚强。”

“是,少爷。”

“话虽如此,终于结束了,我可不觉得遗憾。够了就是够了。我能感觉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倒霉的屋子再也搞不出什么花样了。”

“料想如此,少爷。”

“没错,这就结了。托特利庄园弹尽粮绝,咱们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喜可贺啊,吉夫斯。”

“十分可喜可贺,少爷。”

“我敢打赌。继续收拾行李吧,弄完之后我就上床休息。”

他打开小行李箱,我则点了一支烟,开始总结这场愚不可及的荒唐戏中可供吸取的道德意义。

“对,吉夫斯,就是‘可喜可贺’这个词。不久之前,空气里还充满了V形低压,现在左看右看东看西看,天空上是万里无云呀——除了果丝婚礼取消这一件,不过这也无可如何。嗯,这当然是教导咱们——你看是不是——永远不要抱怨,永远不要灰心,永远不要叫咬紧的牙关放松;要时刻记得,无论天空多么阴暗,阳光永远照耀,最终总会穿破云层露出笑脸的。”

我发现自己没有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于是打住了。他正低头看着什么,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执着表情。

“出什么事了吗,吉夫斯?”

“少爷?”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是,少爷。我刚刚发现,这只行李箱中有一顶警盔。”

[1] 法语:preux chevalier,意为英勇的骑士。

[2] 出自英国政客、著名演说家约翰·布莱特(John Bright, 1811—1889)的名言:“死亡天使在土地上四处飞翔,简直可以听见他拍打翅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