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呼啸着穿城而过。大口袋安适地堆在车厢里。埃勒里每过一会儿就用脚尖儿碰碰它,似乎是怕它不翼而飞。车厢里的昏暗遮护着他,他兀自陷入沉思,只有手里香烟头上的橘黄色光点能穿透那由夜色屏蔽起来的空间。然而少校活跃的想法却全写在脸上,似乎不是黑暗能够掩盖的。

车子摇晃着冲入位于城市上首的第八大道后不久,他轻快地说:“我忽然觉得,今晚我可真够运气的。”

埃勒里礼貌地哼了一声。

少校轻松的笑声使沉重的疲惫气氛淡化了许多:“我通常都带着我那支全自动手枪——战后我一直没改掉这个习惯。”

“但是今晚你没带。”

“我今晚是没带。真凑巧儿。”科比沉默了一会儿,“天知道我为什么把它留在了家里。是预感?”

“你记得爱默生在他的《波斯诗歌》中是怎么无奈地谈到直觉的?”

“嗯?不,我恐怕是想不起来了。”

埃勒里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直到汽车停在了位于街心的警察总部门前幽暗的林阴道上。

埃勒里深谋远虑的功夫着实到家。他动身前就预先给这边通过电话打了招呼,因此当他们下得车来,一个身材硕长、脸颊清瘦、戴着眼镜、颇具专家气质的先生已经等候在前门的大厅里。他穿件棕色外衣,戴着顶比脑袋大出足足两圈的帽子,看上去十分滑稽。那张多皱的脸和皮肤薄得发亮的下颌使他看上去像个禁欲主义者。

有趣的老先生一看见埃勒里,立即从长凳上舒展开蛇一样弓着的身体,站立起来,对埃勒里和蔼地微笑着说: “嗬,来了啊,”他的话音响亮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大半夜的,还要忙什么?我以为奎因家的人一向早睡呢。”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今晚大运动场出了件凶杀案。为这我才来打搅你。真抱歉,凌晨一点钟还把你从床上叫起来,先生,可是……”

“打打扑克而已。”高个子男人平淡地说。

“那我的罪过还小一点儿,中尉先生。来认识一下这位弹道学的同行吧——科比少校。少校,这位是中尉肯奈斯·诺尔斯,部里的弹道学专家。”

两位专家对视握手。

“咱们到你办公室那边去吧,”埃勒里急火火地说,“天哪,这袋子得有一吨重!这活儿可够干一气的。”

三个人到了一一四室。只见门上喷印着几个字:弹道研究室。

诺尔斯中尉领着他们穿过一间排满文件柜的办公室,走进了实验室。

“现在,先生们,”埃勒里放下装枪的口袋,把它打开来说,“问题相当简单,中尉,我请求科比少校参与此事,是因为他在弹道学方面有他自己的见解。再说,两个专家总比一个好些。”

一看到袋子里堆放的种种枪支,中尉的两眼透过眼镜片闪动着职业性的兴奋:“当然,有幸见到少校我很高兴。可这是……”

“现在我来解释,”埃勒里说,“我对兵器一无所知,连一支卢格尔手枪与一支榴弹炮有什么区别也弄不清。我需要来一点科学咨询,先来看看这颗子弹。”他把那粒波迪医生从死者胸腔里挖出来的血迹犹存的子弹呈送到他们眼前,“警官说这是从点二五口径的手枪里发射出来的,我要确认这一点。”

小个子少校和高个子中尉盯着那细小的东西看着:“这是点二五自动手枪用的子弹。你说呢,少校?”

“毫无疑问。看上去像雷明顿牌的子弹。”科比少校低声说,“哼!就是这玩意儿要了霍恩的命,嗯?”

“我想是吧。至少,这是助理法医从他心脏里掏出来的。”埃勒里皱着眉说,“那么两位专家先生能对此说点儿什么?”

两人都笑了。

“现在!”诺尔斯中尉笑着说,“我们又不是巫师。不在显微镜下观察我们也说不出什么。幸好,奎因先生——少校,你说什么?从没见过一颗射击过的子弹有这么有利于镜检的状态?”

“没有太大的形变,这我承认。”少校用指尖转动着它,念念有词。

“你知道,”警署专家开始用教科书式的腔调发表见解了,“有人说,专家能为一颗发射过的子弹找出它的‘指纹’,只是并不回回灵验。但是依我看,大多数情况下由于子弹的状况很糟,不大可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特性痕迹图谱。我见过不少子弹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是啊,是啊,”埃勒里急急地说,“但是,给我弄出这颗子弹的图谱来——我是说,原始图像。发射前它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不出那对你有什么用。”中尉不解地说。

“或许奎因先生也吃不准那有用没用呢,”科比少校微笑着说,“听着,装配良好的一颗点二五自动手枪子弹——比如说,就这颗子弹——装有五十克火药,冲压金属外壳,铅铸内层,当然,外面还有一层铜镍合金。速度嘛,前二十五英尺之内——算算看啊——七百五十英尺每秒,冲击能量是六十二英尺每磅……”

“足够了,”埃勒里无奈地说,“我看出来了,我没问对问题。让我换个角度问吧。别见怪我问得外行,这种子弹——点二五子弹,能不能用同是点二五口径的其他手枪来发射?”

“不能。”两位专家异口同声。

“那么——点二二的左轮枪呢?”埃勒里小心地试着问道,“当然,那是小一点儿。为什么点二五的就不能……”

诺尔斯中尉起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拿来三颗子弹。

“咱们最好先弄清楚这一点,”他说,“有很小型的点二二式手枪,当然,用点二二的弹药,那种类型的叫做‘短型点二二’,这就属于那类子弹。”他指着其中一枚极为小巧的子弹——看上去似乎有半英寸多长,非常纤细,“用点二五的手枪就无法打出这种子弹。现在来看另一颗,”他又举起一颗子弹,看起来比刚才那颗长出一倍,但同样细瘦,“这就是被叫做‘点二二长来复’的,”诺尔斯中尉解释道,“这也是点二二,不错,但它是为大型武器设计的。原因是有不少人喜欢点三八那种大手枪的手感却又想得到点二二的射击效果。但是现在再看看这个,”他拿出第三颗子弹。它比短型点二二要粗些,又比长型点二二短些,“这种子弹同尸体上取出的子弹可算是兄弟。是点二五自动手枪用的。据我所知,它是惟一的一种能用点二五手抢发射的子弹。我说得对吗,科比少校?”

“我想是的。”

“这一切意味着,”埃勒里哼唧着说,“我拖来这么一袋子东西根本没用。”他没好气地踢了一脚装枪的口袋,“换句话说,霍恩身上的子弹肯定是从点二五口径的手枪里打出来的——对吗?不可能使用任何其他类型或型号的手枪发射出来?”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中尉露齿一笑,伸手到衣袋中去摸索片刻,掏出一支瓦蓝闪亮的小手枪。它扁平得令他联想到汤米·布莱克的臀部。那么小巧玲珑,舒适地栖息在诺尔斯宽大的掌心里,“只有四点五英寸长,”他顺着嘴儿说,“枪管儿两英寸长,总重才十三盎司,弹匣中可装六颗小子弹——滑动式安全栓,还带安全钩——怎么样,这个小哥特枪漂亮吧!我总带着一支。想看看吗?你那凶手用的就是这么一把枪,奎因先生!”

埃勒里急切地伸手去拿。

“嘘……”中尉又咧嘴笑了,“等等,我得把我这小宠物的牙先拔下来。你这样的家伙很可能叫我死于非命。”他拔下子弹匣,倒出六粒小子弹,又从发火仓里倒出第七颗子弹。然后他重新插好弹匣,把手枪递给了埃勒里。

“啊,”埃勒里惊呼了一声,仔细审视着那把枪。它比他估计的要重一些,但比起他经常见到并偶尔摸过两下的警员配用的手枪来可算轻如鸿毛了。小枪握起来手感很舒适,“我不明白,”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们那位凶手为什么对这么个玩意儿情有独钟,却不选个大一些的、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呢?”

少校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更有杀伤力?我说,奎因先生,你并不了解你手里的这个小家伙有多大能耐。在相当可观的远距离上,你用它能射穿两英寸厚的板子!”

“更别说是脆弱的人体了,”埃勒里喃喃道,“那就是了。不仅有效,而且方便!这么小巧……”他把枪还给了专家,突然取下夹鼻镜,盯着它发呆。

“哦!”他又把眼镜重新架好,“开始检查这些枪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用最快的速度打完所有的六发子弹需要多少时间?”

“我曾经用两秒半这么干过,还是用一只生锈的旧秒表计的时。”诺尔斯中尉嗡嗡地说。

“两秒半!”埃勒里吹了声口哨,接着又陷入了沉思,“这么说,我们那位朋友无疑又是个炉火纯青的神枪手喽。一枪毙命,绝不失手,嗯?……好极了,先生们。现在咱们来看看圣诞老人的口袋里都有什么货色吧。”

他蹲到地板上,把那些左轮枪逐一掏出口袋。中尉和少校默默看着他。少时,口袋空了,埃勒里抬头望着他俩,他俩也低头看着他,一时大家无话。

然后他们一起朝地板上的东西看去。埃勒里已经把自动式手枪与左轮枪分开摆放。左轮枪那一堆里是四十四支长筒手枪;自动式手枪这一边却只是形单影只的一把枪,独自代表着它那一“”堆“。埃勒里瞟了一眼那把枪上挂的纸牌儿,那上面注的名字是:泰迪·莱思斯。

他默不作声地又去查看那堆子弹,发现其中根本没有点二五的。

“好哇,好哇,”他站起身来轻声说道,“磨坊里居然找不出麦子。显然我们的朋友,那个新闻二道贩子,是惟一携带能够杀死霍恩的武器、同时又在合适的场合出现的家伙。我看,现在除了测试莱恩斯的枪,别的全无意义了。”

埃勒里哼着伤感的曲子来,等待着诺尔斯中尉和科比少校对那支独有嫌疑的武器进行检测。中尉迅速把一个样子特别的靶子设置在屋内远处的安全角落,然后他就跟科比少校退到另一个角落,兴奋而专注地开始检测泰迪·莱恩斯的手枪中的七颗子弹。

“都是真家伙。”中尉说,“我枪打得太滥,少校,想来过过瘾吗?”

“这无所谓。”科比说话间已经拿起那把枪,站在距离靶位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大大咧咧地抬手就射。一连串爆裂的脆响伴着回声在实验室里反馈放大成震耳的轰鸣,埃勒里惊得跳了起来。等他缓过神来,小个子少校朝他微笑着,刺鼻的硝烟正慢慢散去,再看那靶子,已经像块瑞士奶酪了。

“好枪法,少校,”诺尔斯中尉佩服地说,“正好在靶心围了一个圆儿,嗯?这样我们就得到好几个标本了,现在动手吧。”

他走回来,手里托着半打从靶子上取下来的子弹,个个都带着一层油滋滋的炭黑。他仔细看看它们,然后放到试验台上:“可以检测这些小宝贝儿了。”

他脱去外衣,示意埃勒里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到一个简单的工作凳上。工作台上有件看上去很眼熟的仪器,但是其上又有一些古怪的小装置。似乎是一架特殊用途的显微镜。

“这是对比透镜组,”他解释道,“可同时提供一对视野来对比样本,你可以看到的。少校,你熟悉这玩意儿吗?”

少校点点头说:“是的,在军队里的时候用过几次,我自己家里也有一台,只是出于兴趣。”

埃勒里焦急地看着他们俩。诺尔斯中尉把那颗沾着血的子弹泡进一种溶液,然后又把它取出来擦干。子弹通体洁净了,露出铅质的原色。中尉把子弹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示意科比少校到镜前观看。

“多漂亮的纹理!”少校叹了一声,转回头来,“中尉,把它跟其他样本做痕迹对比,绝对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应该不难。现在让我们瞧瞧你刚才发射过的子弹都留下了什么纹路,”诺尔斯轻快地说着,重新扑到显微镜上去忙他的了。那颗夺命的子弹留在一组透镜下,刚刚发射过的那几颗子弹逐个被放到另一组镜下一一做着对比。各种调节螺钮被拧来拧去,调焦的镜筒时缩时伸,样弹被小心地换上换下。两个人也穿梭似的轮流趴到目镜上去,中尉的每一点发现都由少校检视确认。最后,两人郑重地相互点了个头,诺尔斯摆出要下定论的架势朝埃勒里转过头来。

“有人说,只有死亡和赋税是惟一可以确定无疑的事情!瞧,我们还是有一点可以确信的,奎因先生,那就是,要了人命的那颗子弹并不是从莱恩斯的手枪里打出去的。这甚至都用不着动用进一步的分子研究手段就可以断定。子弹上的纹理毫无相同之处。”

埃勒里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结论,站起身来回行走。

“呃。在万事变乱之中找到一个能确定下来的实例也算不错。另外问一句,你们能绝对肯定吗?”

“绝对没问题,奎因先生,”科比少校热诚地说,“只要我们最终归结出了确定的答案,你完全可以信赖它的正确性。这种检测发射过的子弹纹理的手段目前仍属于精密科学的研究方法。你看,现在什么现代化武器不动用啊——我想你对此也有所闻。但是,但凡炮管枪管儿,里面都会有——这么说吧,你可以想象,里面都被刻出了螺旋沟槽。点二五式手枪的枪管里有六道并行的左螺旋线——听起来好像挺复杂,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枪管内壁上从一端到另一端的螺旋刻槽,刻进去的凹槽叫做螺沟,保留下来相对凸起的部分叫做螺脊。有六对这样的沟和脊,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子弹从不同的枪管里旋转着射出来,螺脊上摩擦出的痕迹会有微小的差别,在显微镜下可以辨别出来……”

“我明白了。把两颗子弹放在对比显微镜下观察,你就能看出它们的擦痕是否相同?”

“一点儿不错,”中尉说,“你把两个样本的影像叠加在一起、你就能发现它们各个部分的差别,这样很容易就判断出它们的擦痕是不是重合——是不是相同。”

“那么这些样本都与那颗子弹的痕迹不同吗?”

“都不相同。”

埃勒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无奈之际突然有人意外地闯了进来。来者是个魁梧的男人,手里提着个小口袋。

“啊,瑞特!”埃勒里热切地叫道,“又找到枪了?”

那个警员把口袋放在实验台上:“我从警官那儿来,奎因先生。他派我亲自送交到这儿——还得跑着来。他让我告诉你,这些枪是从观众中搜出来的。”说完,那警员很快就消失了。

埃勒里两手发颤地打开了口袋:“我的祖宗,干得漂亮!”他大叫起来,把武器一件件拿出来,“看看这些枪——至少有一打儿!”

准确地说,一共有十四支自动式手枪。每支枪上都挂着个小纸牌子,写着持枪者的姓名和住址。其中四支是点二五口径的——正是他们所关注的那种四英寸半的小型手枪。另外还有三支左轮以及其他类型的手枪,不过他们对那些没有兴趣。

科比少校和诺尔斯中尉重新回到射击区去制作“样本”了,一时又枪声大作,实验室里像滚过一阵暴雷一样。他们用瑞特从运动场带过来的那四支点二五式自动手枪分别射击,获得四个样本,然后放到显微镜下去做对比,实验室里不时静得只有他们鼻息的声响。

检测后的结论无须细问,埃勒里从两个专家脸上的神色就看得出——四颗样弹的纹路没有一个能跟杀死霍恩的那颗对得上。送来的那只口袋里还有一件东西——一个字条,上书:

“埃勒里:这是一些观众的私用枪支,都给你送过去了,尽管我们要找的只是点二五的,搜过的人连一半都不到,你能相信今晚会有这么多鸟人掖着枪进来吗?如果我再搜到更多的,会尽速送到!”

落款是奎因警官的签字。

“中尉,你能守在这里吗?”埃勒里盯着那些枪,极为平静地问道。

“你是说还会有?好吧,我想我能把打扑克的小子们吵起来陪我,那么晚安,少校,我们的合作很愉快。有空给我打电话,我有不少私人收藏的武器,哪天给你显摆显摆。”

“哦?”科比少校惊呼了一声,“我也小有积存呢,你可知道!你那里最老的家伙是什么?”

“一支1840年的……”

埃勒里一把抓住少校的臂肘:“快跟我来,少校,”一边还哄着他说,“你有的是时间跟这位好中尉一起玩儿呢。现在有急事儿叫咱们回运动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