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他再度取胜,而此次他作为声名鹊起的新拳王,对手是谁呢,朱利安·亨特。这也太逗了!香槟如泉涌啊……”

埃勒里·奎因先生次日清晨在餐桌旁从泰迪·莱恩斯的小报上看到这样一则专栏报道。埃勒里不记得看见莱恩斯在玛拉夜总会的晚宴上露面,但是他的文章却写得活灵活现感同身受。他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当时的热闹场面、到场宾客和戏剧性事件,既让名人亮相,又不放过乌合之众的百态。埃勒里被刻画成“新拳王手下无辜的牺牲品”。

突然埃勒里眯起了双眼,警惕地看着下面一段令人吃惊的讽刺性描写。

“究竟是什么把柄?”莱恩斯单刀直人地质问道,“使亨特得以把他大名鼎鼎的夫人玛拉·盖依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这一把柄似乎还是维系这场婚姻的关键。读者自可悟出这对名人夫妇的关系实际上是猫狗相向——丈夫扮演着专横跋雇的老狗角色,而妻子猫咪一般叫着躲闪。难道只因为感情不睦致使玛拉紧张到如此神经兮兮的地步,以致两只眼睛呈现出那么怪异的神情吗?”莱恩斯设问道,“那只爱巢里有TNT!好家伙。做丈夫的不知道吗?做妻子的不晓得一旦爆发会对她的事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吗?是的,他们心知肚明!”

埃勒里扔下报纸,给自己杯子里添上许多咖啡。

“我说,想什么哪?”奎因警官问。

“我太愚蠢了,”埃勒里说,“莱恩斯,当然,像所有成精的记者一样,眼光着实厉害。那女人有毒瘾。”

“早该意识到的,”奎因警官叹息着说,“我一直觉着那女人不正常,看上去让人不自在。是可卡因吧,嗯?这就是亨特昨天晚上用来威胁她的杀手铜!……你笑什么?”

“笑?我正愁眉苦脸呢。我在想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噢,你是说她的临渊之险?去她的吧!我还另有消息告诉你呢。”

“消息?”

“这肯定成为晨报的一大新闻。我是从马斯的电话里听出来的。知道要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还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迹象。看在老天的分上,到底什么事儿?”

奎因警官惬意地吸了早晨第一撮鼻烟,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擦了擦小鼻头,这才开口:“最后一分钟的决定,疯狂比尔·格兰特的骑术团恢复演出。”

“你是说今晚开幕?”

“是啊……猜猜是谁挂帅?”

“吉特·霍恩。”

“不对!”

埃勒里愣住了:“她不是要参加演出吗?”

“是托尼,马斯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的。他说重新排布了阵容——抓住谋杀案后观众的好奇心理做点儿文章。我简直难以置信。”

“我也觉得奇怪。”埃勒里皱着眉头说。

“我想啊,”奎因警官笑着说,“那个可怜的孩子肯定有一种……你怎么说来着?……复仇情结。不然的话,身为名声显赫的电影明星,何劳参与这种马戏团的杂耍?我跟你说吧,这里面的动机就像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显而易见。我敢打赌她这么干准会因为违反电影合同而官司缠身的。”

“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埃勒里说,“一纸合同根本拦不住她。那就是说……”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是因为那里还有格兰特的儿子吧,”老人说,“我敢说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仅仅是职业上的联系。因为……”

这时门铃响了。迪居那跑去开门。回来时他领进奎因家起居室的竟然是吉特·霍恩。

埃勒里跳起身来:“我亲爱的霍恩小姐,”他热情地招呼道,“这可真是个惊喜呀。快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

“不了,谢谢。”吉特嗓音低沉地说,“早晨好,警官。我只占用你们一点时间。我……有点事儿想……想告诉你们。”

“噢,那太好了,”奎因警官热心地说着,为她搬过一把椅子。她疲软地坐了下去。埃勒里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没有接。于是埃勒里给自己点上,站到窗前去吞云吐雾。他朝窗外的街上看了一眼,发现负责跟踪吉特的侦探确实在恪尽职守;那家伙正站在马路对面,倚着栏杆朝这边张望呢。

“什么事情,姑娘?”

“这事儿很奇怪,”她把手里的手套攥成一团,显得有点神经质,眼眶发紫,神情阴郁,“是跟巴克有关的事。”

“跟霍恩先生有关吗,小姐?”奎因警官同情地说,“很好,很好,我们会用上每一点线索的,霍恩小姐。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明亮的小眼睛和善地望着她说道。埃勒里仍然站在窗前静静地吸烟。迪居那很识相地走开了——尽管忍不住还是朝他崇拜的偶像瞥了一眼。

“直说吧,”她揉搓着手套叙述道,“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太难说了。”接着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毫不回避地盯着奎因警官,“也许是我小题大做吧。但是在我看来——很重要,即便不是关系特别重大。”

“接着说,霍恩小姐。”

“这也关系到——朱利安·亨特。”她停顿了一下。

“嗯。”

“不久前,我曾去找过他——到玛拉夜总会,我独自去的。”

“然后呢,亲爱的?”奎因警官问。

“那是他提出的要求。我……”

“他是通过电话还是送来的条子?”奎因警官警觉地问,因为他意识到他们的监视行动可能有遗漏之处。

“都不是,”她似乎觉得奎因警官的问题问得毫无意义,“有一天晚上在夜总会他把我叫到一边,让我第二天晚上单独去见他,也没说为什么。当然我就去了。”

“然后呢?”

“我在他的私人办公室见到了他。一开始他很有礼貌。后来他就摘掉了面具。他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情。你可知道他开着一间赌场吗,警官?”

“有这事儿?”奎因警官说,“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噢,大概是在巴克去世的一个星期之前吧,我们刚从西部搬来,托尼·马斯介绍我们认识了亨特,巴克接着就去了亨特开的赌场——就在玛拉夜总会的楼上。巴克赌了。”

“用的是扑克?还是掷色子?”

“打非罗牌。他输了很多钱。”

“我明白了,”奎因警官温和地说,“你知道吗,我们调查过你父亲的经济状况,霍恩小姐。不是这里,我说的是怀俄明那边。我们发现他把所有钱都提净了——就在他到纽约来之前。”

“你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埃勒里从窗口那边插话道。

“你也没问呀,儿子。霍恩输了多少钱,小姐?”

“四万两千美元。”

父子俩人都愕然咋舌:“真不是个小数目啊,”奎因警官喃喃道,“事实上,数额过于巨大了。”

“你是什么意思?”埃勒里问道。

“他只有一万一千块钱,而且从夏安银行总共也就提出这么多,埃勒里。”

“他全都取出来了?”

“一分不剩。除了他的牧场,他再没有别的了。不大富裕,啊?……所以,霍恩小姐,他竟然输掉四万多美元!我想我能看出点儿路子来了。”

“是啊,”她说着垂下了眼帘,“他也不是一下子全输掉的。我记得亨特说过,他一共赌了四天。最后他给了亨特一张欠条。”

“他从没有给过现金吗?”奎因警官皱着眉头间道。

“亨特说役有。”

“这就怪了!可是他拿什么买赌码呢?”

吉特耸了耸肩:“他只花了几百块钱,亨特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我,其余的筹码都是他赊给巴克的。而且据亨特说,巴克一直抱怨最近手头太紧。”

“嗯。这里面有点蹊跷,”奎因警官兀自嘀咕着,“霍恩带着一万多块钱到纽约来,在银行里存了五千,几天后又提出三千……没有现钱付给亨特,这怎么解释?难道是那个访问者把钱弄走了,嗯,儿子?”

埃勒里沉静地继续吸他的烟。吉特僵直地坐着。奎因警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那么亨特先生朝你要什么呢?”老人突然问道。

“亨特说,巴克已死,欠条上的钱是收不回来了,而我则应该替他还清那笔钱!”

“什么?这个该死的恶棍,”奎因警官忿忿地说,“我猜你肯定没答应他,对吗?”

“不错,”她再次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灰蓝色的火焰,“我担心自己忍不住火气。我甚至不相信他,让他拿出欠条来证明。而他就从保险箱里取来欠条给我看了。噢,千真万确!我指责他肯定是耍了老千才致使巴克那个赌钱高手输得那么惨,于是他就发怒了,开始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说的?”

“他说有办法逼我还债。”

“他有什么办法?”

她耸了一下肩膀:“我怎么知道。”

“然后你就离开了?”

她打起精神说:“我臭骂了他一顿!不过最后我告诉他,我会替巴克把钱还清的。”

“你答应他了?”奎因警官惊愕地说,“可是我亲爱的姑娘,你根本用不着还他的!”

“债就是债,”她平静地说,“不过我也不那么傻,警官,我留了一手儿。我说,‘亨特先生,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一定还清我养父欠你的债。’他立刻对我客气起来,‘但是,要等巴克的命案了结以后,证明你没有参与谋杀才行。’说完我就跑掉了。”

奎因警官干咳了一声:“这也太难为你了,霍恩小姐,你有能力偿还吗?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吉特叹了口气:“数目是很大。若不是巴克有笔保险金,我自己根本还不起。多年来他一直投着保——总共十万美元吧。而我就是受益人……”

“我怀疑亨特是否了解了这一点……”奎因警官兀自寻思着。

“他有没有特殊的花销——除了赌博以外——我是说,自从他来到纽约以后?”埃勒里问道。

“我确信他没有。”

“嗯,”埃勒里躬身靠在窗台上思索着;突然他转回身来,“噢,算了,”他显出快活的样子说,“这些事情等案子清了无疑会有答案的。咱们换个话题吧。我听说你要参加格兰特他们的演出,霍恩小姐,是突然决定的?”

“噢,那个呀,”她古铜色的小脸绷紧了,“不完全是这样。这个念头从巴克遇害那天晚上就有了。但我并不是想取代巴克的位置出什么风头,奎因先生。我不想公布这件事,可是格兰特先生不知为什么坚持这一点,而且马斯先生也支持他。我只不过想加入牛仔队列参加合演。”

“我能否知道,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埃勒里温和地问。

她站起身来开始往手上戴手套:“奎因先生,”她突然变得严峻,“我不会停止寻找那个杀害我父亲的凶手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玩笑,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啊,那么我猜,你认为凶手就藏在骑术团里或是在运动场的观众里了?”

“看来很可能是这样,不是吗?”她嫣然一笑,“现在我得走了,”说着朝门口走去,“噢,对啦!”她突然叫道,在门道里停住了脚步,“我差点儿忘了。今天下午,就在开幕式之前,骑术团准备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奎因先生,我想你肯赏光吧?”

“庆祝仪式?”埃勒里有点惊讶,“那不会——哦,有点儿——不是滋味吗?”

“你也知道,”她叹了口气说,“这段日子很不平常。今天又正好是柯利的生日。按照她母亲的遗嘱,他该继承一大笔钱。柯利并不想搞得唐突,可是比尔·格兰特问我这是不是犯忌,我当然回答说没关系了。我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尤其又是柯利的好日子。”

埃勒里咳了咳嗓子:“既然是这样,我很高兴去凑个热闹。地点是大运动场吗?”

“是的。他们正在表演场上摆放桌椅餐具。那么,我就恭候两位光临了,再会。”

她豪爽地伸出手来,埃勒里笑着握住它。吉特又礼貌地跟奎因警官握手道别,爽朗地微笑着走了出去。父子两人注视着她轻快地跑下了楼梯。

“好姑娘啊。”奎因警官感叹着关上了房门。

奎因警官穿好外衣,正要离开中央大道旁他的寓所,门铃响了。迪居那跑着去开门。

“谁会凑巧这会儿来呢?”奎因警官嘀咕道。埃勒里朝窗外望望,看见那名探员迅捷地跟踪着吉特朝百老汇方向走去了,这才转过身来。

科比少校笑嘻嘻地站在门道里。

“啊,快请进来,少校!”埃勒里急忙招呼。

“看来我来得不合时宜呀。”少校风趣地说。他穿着熨烫得笔挺的衣装,清新洁净,神采奕奕,手中提着柄时髦的手杖,胸前别着朵水灵的茶花,“对不住啦,警官——看样子你正要出门,我就不耽搁太久了。”

“没关系,来支雪茄吧?”

“不了,谢谢,”少校斯文地拉着裤管坐下,“我上楼的时候正碰到吉特·霍恩。是礼节性拜访,嗯?……我只不过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已经习惯和警方合作了,而且,感觉相当不错!”

“对你这样敏感的人物当然如此。”埃勒里笑了。

“今晚我又要到大运动场去忙活了,”少校说,“带人拍新闻纪录片。特来问问两位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我做。”

“特别的事?”埃勒里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噢,我也没什么定见。万一像一个月以前……凑巧有事呢。”

“你是说还要出事儿?”奎因警官肃然道,“我们在场地内外所有地方都布置了警戒,不过……”

“噢,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脑子里没那根弦。但是我能拍下特殊的场面,你知道,万一……”

奎因警官神色显得困惑了。埃勒里笑着道:“你想得真周到,少校。但是我感到今晚的节目一定会顺利愉快地进行的。不管怎么说吧,咱们晚上见。”

“一定。”少校站了起来,整整领结,嗅嗅胸花,握手道别。在走廊里他拍了拍迪居那的脑袋,一路微笑着走了出去。

“听见了吗,那家伙究竟什么意思?”奎因警官不快地说。

埃勒里呵呵笑着坐到壁炉前的椅子上。

“瞧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他究竟想做什么文章,呢?”奎因警官气琳琳地吼道。

“老人家你也太多疑了,看不惯人家就唠唠叨叨。快去你那巴士底狱上班去吧。少校不过是客气客气。”

“我看他是多管闲事!”奎因警官一扬下巴走了出去,把门板摔得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