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误了两堂课了。”莫瑞斯说。他身穿睡衣,正在吃早餐。

“都别上了——只不过是受到禁止外出的处分呗。”

“你愿意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去兜风吗?”

“好的,到远处去吧。”克莱夫边点燃一支香烟边说。“像这样的天气,我可不能老待在剑桥。咱们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游泳去吧。一路上,我还可以用功。哎呀,怎么啦?”这时传来了跑上楼梯的脚步声。乔伊·费瑟斯顿豪探进头来,问他们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能不能当天下午跟他一道打网球。莫瑞斯同意了。

“莫瑞斯,干吗同意呀,你这傻瓜?”

“为的是最快地把他打发走。克莱夫,20分钟之内在车库跟我碰头。捎上你那些枯燥的书,把乔伊的风镜也借来。我得换衣服,再带点儿午餐。”

“咱们骑马去如何?”

“太慢啦。”

他们照预先安排的那样碰了头。乔伊的风镜毫不费力地就弄到手了,因为他不在屋里。然而当他们沿着耶稣小径驰行时,学监叫他们停下来。

“霍尔,你不是有课吗?”

“我睡过了头。”莫瑞斯傲慢不恭地大声叫喊。

“霍尔!霍尔!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停住。”

霍尔继续驾驶着。“争论下去也没用。”他说。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摩托车飞也似的跨过桥,奔上通往伊利[1]的公路。莫瑞斯说:“咱们现在该下地狱啦。”发动机的马力很大,他又天性莽撞。摩托车向沼泽地扑去。天空快速地向后退着。他们化为一团尘雾,一股恶臭,俗世的一片噪音,但他们所吸的空气是清新的,他们听到的只有风那快活的长啸。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他们超然物外。倘若死神降临,他们依然会继续追逐那后退的地平线。圣堂的尘塔,城镇——那就是伊利——被他们撇在后面了。前方还是同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变得淡一些了。“向右转”,再转一次,然后“向左”,“向右”,直到完全失掉方向感。“啪”的一声,接着又“嘎”的一声,莫瑞斯置之不理。两条腿之间发出了像是搅和一千颗石子般的声音。没出车祸,然而在黑黝黝的一片田野间,马达突然停住了。听到了云雀鸣啭声,长长地拖在他们身后的那溜尘土开始沉降了。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

“咱们吃饭吧。”克莱夫说。

他们坐在长满了草的堤岸上吃了饭。河水几乎察觉不出地移动着,沿堤栽种的柳树无止无休地在水上投下影子。哪里也看不到制造整个风景的人。吃完饭,克莱夫认为他该用功了。他摊开书本,不出十分钟就睡着了。莫瑞斯在水边躺下来抽烟。出现了一辆农夫的手推车,他有心打听一下他们目前待在哪个郡。然而他没吱声,那个农夫好像也不曾注意到他。克莱夫一觉醒来,已经三点多钟了。他劈头就说:“过一会儿咱们该喝茶了。”

“好的。你会修理那辆该死的摩托车吗?”

“当然会。是不是什么地方发生故障了?”他打了个哈欠,走到车子跟前去。“不,我修理不了。莫瑞斯,你会吗?”

“当然不会。”

他们二人相互贴着脸颊,开怀大笑。他们认为车撞毁了是无比滑稽的事件。况且这还是外公的礼物呢!八月间莫瑞斯将达成人年龄,外公给了他这份贺礼。克莱夫说:“咱们把它撂下,走回去如何?”

“行。谁也不会来捣蛋吧?把大衣什么的都放在车里。乔伊的风镜也放进去。”

“我的书怎么办?”

“也放下吧。”

“饭后我还用得着书吧?”

“唔,这就很难说了。喝茶比吃饭重要,这是合乎常理的——喂,你傻笑什么?——倘若咱们沿着河堤一直走,必然会撞见一家小酒馆。”

“他们把河水兑在啤酒里!”

莫瑞斯朝着克莱夫的侧腹打了一拳。他们在树丛间打闹了十分钟,太荒唐了,连话也顾不得说了。他们重新变得若有所思,紧挨在一起伫立着。随后,将摩托车藏在野蔷薇丛下面以后就启程了。克莱夫随身携带着笔记本,到头来它报废了,因为他们沿堤走着的那条河分成了两汊。

“咱们得蹚水过河。”克莱夫说。“咱们可不能兜圈子,否则就会迷失方向。莫瑞斯,瞧——咱们必须笔直地朝南走。”

“明白啦。”

那一天,不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提出什么建议,都无关紧要,另一个人准同意。克莱夫脱了鞋和短袜子,卷起裤腿。随后,他踩进那褐色的水,没了顶。他游着泳,浮上来了。

“深极啦!”他边急促而慌乱地说,边从水里爬出来。“莫瑞斯,我完全没想到!你想到了吗?”

莫瑞斯叫喊道:“我必须适当地游泳。”他就这么做了。克莱夫替他拿着衣服,阳光灿烂。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农舍跟前。

那位大娘既冷淡又粗鄙,然而事后他们说她“好极了”。到头来她总算是以茶水招待了他们,还容许克莱夫在她厨房的炉火旁烘干他那些湿衣服。她说“随你们给多少都行”,他们多付给她一些钱,她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他们依然兴高采烈,什么也抑制不住他们。他们使一切都起了变化。

“再见,多谢你的招待。”克莱夫说,“要是本地的一个男人找到了那辆摩托车——倘若能把我们放摩托车的地点讲得详细一些就好了。不管怎样,我把朋友的名片留给你,请他们费神把它拴在摩托车上,将车运到最近的火车站去。大致就是这样,我也说不准。站长会给我们打电报的。”

火车站在相距五英里的地方。他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晚饭结束后,他们才返抵剑桥。这一天的最后一段时间过得十分美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火车满员,他们紧挨着坐在那儿,在喧闹声中小声交谈,面泛微笑。他们是像平时那样分手的,谁也没有凭一时冲动说点儿特别的话。这是平凡的一天,然而他们二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过这样的日子,而且也是最后的一次。

  

[1] 伊利是剑桥郡的一座小城镇,常有来自附近剑桥的游客参观游览。位于乌兹河西岸,坐落在冲积扇的岩石“岛”上。现存的大教堂是由诺曼人隐修院院长西米恩创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