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姆家住在英格兰偏远地区,威尔特[1]与萨默塞特[2]两郡交界处。尽管并非世家,这个家族拥有这片土地已达四代之久,其影响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在乔治四世[3]的统治下,克莱夫的曾叔祖曾任英国首席法官。彭杰就是他用羽毛筑起来的窝。如今那些羽毛几乎被刮得七零八落了。这份家当遭到百年岁月的蚕食,也未娶上一位阔新娘来改换门庭。宅邸与庄园虽然尚未真正朽烂,却已打上了停滞的烙印,而那正是朽烂的前兆。

宅邸坐落在森林里。周围是辽阔的园林,仍被逐渐消失的树篱圈起。园林提供着阳光、空气、牧场与成群的奥尔德尼[4]乳牛。园林外面是一片森林,大多是老埃德温爵士生前栽种的。他将私有的园林与公地并在了一起。园林有两个大门口。从村庄往上走就到了一个门口,另一道门则开在通往车站的黏土质道路上。原本这里没有车站,从车站通向园林的是一条沿着后院的不像样的背巷,象征着英国人的事后聪明。

莫瑞斯是傍晚抵达的。他是从住在伯明翰的外祖父家里径直上路的。在那里,他死气沉沉地过了成年的生日。尽管丢尽了面子,礼物并没被取消,但是送的人和接受的人都不起劲儿。他曾经翘盼着满二十一岁这一天。吉蒂暗示说,由于哥哥堕落了,所以感到不快乐。作为报复,莫瑞斯好好地掐了一下她的耳朵,并吻了她,弄得吉蒂非常恼火。“你不明事理。”她气冲冲地说。他面泛微笑。

外祖父那座艾尔弗里斯顿花园有不少表兄弟姐妹,下午喝茶的时候供应肉食冷盘。从那儿来到彭杰,变化太大了。全郡居民,即使那些有才智的,其周围的气氛也令人不安。莫瑞斯不论是到哪座庄园去拜访,都心怀畏惧。不错,克莱夫到车站来接他,陪他坐上四轮轿式马车。跟莫瑞斯乘同一趟火车来的希普香克斯太太也坐上了这辆马车。希普香克斯太太有一个女佣,连同她和莫瑞斯的行李,乘一辆出租马车,尾随其后。莫瑞斯嘀咕着自己是否也该带个仆人来。一个小姑娘扶着看守小屋那扇敞开的门,希普香克斯太太想让每个人都对她施屈膝礼。当这位太太对小姑娘这么说的时候,克莱夫踩了莫瑞斯一脚,莫瑞斯拿不准克莱夫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他什么都拿不准。他们来到宅第跟前时,他把后门误当成前门,伸手去为这位太太开门。希普香克斯太太说:“哦,实在不敢当。”而且那儿有个负责开门的男管家。

已经给客人斟好了很酽的茶。德拉姆太太一面倒茶,一面朝另一边望着。人们东一个西一个站着,看上去他们都气度不凡,要么就是为了不同凡响的理由而待在那儿。他们本人有所作为,要么就是敦促旁人有所作为。德拉姆小姐跟莫瑞斯约好,明天一起去参加关税改革的讨论会。他们两个人在政治上意见一致,但是她由于欢迎这种同盟而大声喊叫使他很不高兴。“妈妈,霍尔先生是个正经人。”韦斯顿少校是德拉姆家的亲戚,也暂时住在他们家。他这样那样地向莫瑞斯打听剑桥的事。军人会在乎他受停学处分这一点吗?……可不,这比在饭馆里那次还糟,因为在那儿,克莱夫也不得其所。

“皮帕,霍尔先生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里吗?”

“是蓝屋,妈妈。”

“那间屋里没有壁炉。”克莱夫在一边大声说,“你领他去吧。”他正在送走一些客人。

德拉姆小姐把莫瑞斯带到男管家那里。他们沿着侧面的楼梯走上去,莫瑞斯看见正面的楼梯在右边,他怀疑自己莫非受到了怠慢。他这间屋子很小,摆设也简陋,窗外没有景致。当他跪下来打开行李时,在萨宁顿住宿时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他拿定主意,在彭杰逗留期间,要有效地利用自己所带来的全部衣物。他们休想将他当成不符合时尚的人,他样样都不比别人逊色。然而他刚得出这个结论,克莱夫就背着阳光冲进屋子。“莫瑞斯,我要吻你。”他说完就做了。

“那个门通向什么地方?”

“咱们的书房呗……”他笑着,表情激动,容光焕发。

“噢,原来如此……”

“莫瑞斯!莫瑞斯!你真来啦,你在这儿。彭杰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了,我终于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到这儿来,太高兴了。”莫瑞斯的声音哽咽了。一阵欢乐猛地袭上心头,他感到眩晕。

“继续把行李打开吧,我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只有咱们两个人走这楼梯。我尽量安排得像在学院里一样。”

“比学院里还好呢。”

“我确实认为是这样。”

有人在敲通向过道的那扇门,莫瑞斯吓了一跳。克莱夫仍坐在他的肩膀上,满不在乎地说:“请进!”一个女佣送热水来了。

“除了吃饭,咱们用不着去家里的其他地方。”他继续说,“要么待在这儿,要么就出门。快乐吧,啊?我有一架钢琴。”他把莫瑞斯拉进书房。“看看风景。从这个窗户你就可以射击兔子。顺便说说,倘若吃晚饭的时候家母或皮帕告诉你,明天她们要你做这做那,你不用发愁。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对她们说:‘好的。’其实你将跟我一道去骑马,她们也知道。她们只不过是照通常的习惯邀请一下而已。在星期天,假若你没去做礼拜,事后她们会假装认为你去过了。”

“可是我没有正式的马裤。”

“那么我就不奉陪啦。”克莱夫说罢,从莫瑞斯的肩上一跃而下。

当莫瑞斯回到客厅里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所拥有的待在那儿的权利比任何人都大。他踱到希普香克斯太太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说起话来,对她表示支持。不成双、不成对的八个人准备入席——克莱夫与希普香克斯太太,韦斯顿少校与另一个妇女,另一个男子与皮帕,他本人与女主人——他堂堂正正地确保了自己的座位。她向他道歉说,人数太少了。

“哪里,哪里。”莫瑞斯说。他发觉克莱夫用讥讽的眼神瞥视自己,于是想:这句套话用错了。接着,德拉姆太太开始考察莫瑞斯的能力,然而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是否对自己感到满意。她的容貌跟儿子相像,看上去跟儿子一样有本事,所不同的是没有儿子那么真诚。他理解了克莱夫为什么会看不起自己的母亲。

饭后,男人们抽了一会儿烟,就来跟女士们做伴。这与住在伦敦郊区的中等阶层的人们消磨傍晚时光的方式相似,然而又有所不同。这些人有一种处理大事的风度:他们要么刚刚扭转过,要么即将重新扭转乾坤。不过,大门的门柱也罢,道路也罢——来的时候他一路注意到——无不年久失修。森林树木管理不善,一扇扇窗户卡住了,地板踏上去嘎吱作响。他对彭杰的幻想多少破灭了一些。

女士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克莱夫说:“莫瑞斯,看上去你也困了。”莫瑞斯领会了这个提示,过了五分钟,他们二人就在书房里重逢,以便彻夜谈心。他们点燃了烟斗。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体验完完全全的静谧,他们将进行微妙的对话。他们心领神会,可是舍不得马上开始。

“我现在告诉你我最近的情况。”克莱夫说,“我一到家就跟母亲争吵,告诉她,第四个学年我也要待在剑桥。”

莫瑞斯大喊一声。

“怎么啦?”

“我受了停学处分呀。”

“不过,十月你就会返校的。”

“我不回去。康沃利斯先生说我必须写悔过书,我不写——我以为你读完第三个学年就走了,所以满不在乎。”

“而我还只当你会回来,才决定再读上一年的。简直是一场错误的喜剧。”

莫瑞斯神色忧郁地朝前面望着。

“错误的喜剧,不是悲剧。你现在就可以写悔过书。”

“已经太晚啦。”

克莱夫笑了。“怎么会太晚呢?反倒更简单一些呢。你在自己犯了过错的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无意悔过。‘亲爱的康沃利斯先生,在本学期结束之际,恕我冒昧地向您致书。’明天我替你起草悔过书的底稿。”

莫瑞斯思考了一番,最后惊叫道:“克莱夫,你是个坏蛋!”

“我承认自己有不法之徒的一面,然而那帮人就欠我这么对待他们。只要他们一天说什么‘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恶’,他们又怎么能指望我磊落坦率地对待他们呢?晚饭前,我溜进去吻了你一下。我母亲完全蒙在鼓里,活该!倘若她知道了,绝不会轻饶我。我对你的感情就跟皮帕对她的未婚夫的感情一样,只不过高尚得多,深厚得多。母亲却不想知道,也不试图知道。肉与灵协调一致,当然不是中世纪那饿瘪了的东西,只是肉与灵的一种特殊的协调一致。依我看,女人甚至理会不到有这种东西。但你是知道的。”

“好的,我写悔过书。”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还谈起那辆摩托车。从那一天起,再也不曾听说它怎样了。克莱夫煮了咖啡。

“喂,那天晚上开完讨论会之后,你怎么会想起来叫我的?你说一说。”

“我一直想对你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弄得思绪纷乱,所以就去了。”

“这种事你是做得出来的。”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莫瑞斯羞怯地问。

“哪里的话!”紧接着是一阵沉默。“现在跟我讲讲我第一次对你吐露心里话的那个晚上的事。你为什么弄得咱们两个人都那么不愉快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无从解释。你为什么搬出讨厌的柏拉图来误导我呢?当时我还糊里糊涂的,对许多事都不明白。打那以后,才逐渐开窍儿。”

“不过,你使我醉心而不能自拔,已达几个月之久了吗?事实上,是从你在里斯利的房间里头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起。”

“别问我这个。”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难以解释。”

“可不是嘛。”

克莱夫高兴地笑了,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莫瑞斯,我越细琢磨越能肯定,你才是个坏蛋呢。”

“是这么回事吗?”

“倘若你高抬贵手,容我听其自然,我就会半睡半醒地了此一生。当然,我在理智方面是清醒的,在感情方面多少也……然而,这里……”他用烟斗柄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于是,两个人都微笑了。“也许咱们俩是互相被唤醒了。我情愿这么想。”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看上我的?”

“别问我这个。”克莱夫重复了一遍莫瑞斯方才的话。

“喂,你给我放正经点儿——喏——你起初看上我的哪一点?”

“你真想知道吗?”克莱夫问。莫瑞斯非常喜欢这种心境——顽皮与激情参半,洋溢着挚爱的克莱夫。

“想知道。”

“喏,看上了你的美。”

“我的什么?”

“美……我曾经最爱慕书架上方的那个男人。”

“一幅画嘛,我是可以理解的。”莫瑞斯瞥了一眼墙上的米开朗琪罗说。“克莱夫,你是个可笑的小傻瓜。你既然提出来了嘛,我也认为你美。你是我迄今见过的惟一长得美的人。我爱你的嗓音,爱与你有关的一切,直到你的衣服,或是你坐在里面的屋子。我崇拜你。”

克莱夫的脸变得绯红。“坐直了,咱们换个话题吧。”他说,那股傻劲儿已荡然无存。

“我压根儿没有惹恼你的意思。”

“这些话非得说一遍不可,否则咱们俩永远不会明白彼此的心事。我没想到,至少没猜测出到了这种程度。你做得很对,莫瑞斯。”他不曾换话题,却把它发展到新近感兴趣的另一个主题上去了:欲望对我们的审美能力究竟产生多大的影响。“比方说,瞧瞧那幅画。我爱它,因为我跟画家本人一样,爱他所画的那个青年。我不用一般男人的目光来鉴赏这幅画。通向美的路似乎有两条——一条是共通的,芸芸众生正是沿着这条路走到米开朗琪罗跟前的。另一条是我和另外几个人走的幽径。我们沿着这两条路抵达米开朗琪罗那儿。但是,格勒兹[5]却不然。他的题材使我感到厌恶。我只能沿着一条路走到他跟前,芸芸众生却能找到两条路。”

莫瑞斯没有打断他的话。对他来说,那通篇都是可爱的无稽之谈。

“私自拥有幽径也许是错误的,”克莱夫下结论说,“然而只要还画人物像,幽径就存在。风景是惟一安全的题材。要么就是几何图形,格调优美,完全无人性的主题。我心里琢磨,这会不会是回教徒所领会到的一点呢?还有老摩西——我这是刚刚想到的。倘若你把人体画下来,当即会引起厌恶或挑逗起欲望。有时是非常轻微的,但必然产生。‘不可为自己造任何偶像’[6]。因为你不可能为所有的人都造偶像。莫瑞斯,咱们来改写历史如何?《十诫里的美的哲学》。我一直认为神真了不起,没有处罚你我之辈。过去我把这看作出于神的正义,不过如今我猜想神仅仅是不知情而已。然而我还是能就这个专题进行答辩。我要不要拿这个主题写篇论文,好取得特别研究员的资格呢?”

“我听不懂,这你是知道的。”莫瑞斯说,他有点儿难为情。

他们的情场获得了不可估量的意义的新语言,从而拖长了。任何传统都不曾吓倒这对年轻人。任何习俗也不曾确定什么是富有诗意的,什么是不合理的。肯于承认他们所涉及的那种情欲的英国心灵寥寥无几,也就没有为之制造羁绊。他们的心灵中终于出现了极致的美。难以忘怀,永恒不变,是用最谦卑的片言只语表达出来的,并且发自最单纯的感情。

“喂,你肯吻我一下吗?”当麻雀在头顶上的屋檐下睡醒,斑尾林鸽在远方的森林里开始咕咕地鸣啭时,莫瑞斯问。

克莱夫摇摇头,他们面泛微笑分手了。无论如何,他们暂时在各自的人生中建立了完美。

  

[1] 威尔特是英格兰南部一郡,位于布里斯托尔海峡、英吉利海峡和泰晤士河之间的分水岭地区。

[2] 萨默塞特是英格兰西南部一郡,北濒布里斯托尔海湾。沿岸风景优美,是保护区。

[3] 乔治四世(1762—1830),英国国王、汉诺威国王。1820年即位。

[4] 奥尔德尼是英国海峡群岛岛屿,在英吉利海峡,以养牛和旅游业为主。

[5] 琼-巴普蒂斯特·格勒兹(1725—1805)是法国风俗画和肖像画家。1759年结识法国文学家、哲学家狄德罗(1713—1784),受其鼓励倾向于感情夸张的风俗画。

[6] 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