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 译

十八世纪,在大不列颠出现了一种今天称之为新教布道团的组织,这是大不列颠基督教和基督教活动的一种新的形式,它就像一株幼苗,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富有异国色彩的大树。

基督教传教活动在英国兴起,表面上看有不少理由和原因。自从发现新大陆以来,人们在地球上到处发现、抢占新的领地。人们对遥远的海岛和山脉的科学兴趣与航海和冒险一样,已经被一种现代的时代精神取而代之,在被发现的异国他乡这种精神不再对令人激动的事件和经历,不再对稀有动物和浪漫的椰子树林感兴趣,而是对辣椒、糖、丝绸、毛皮,还有大米和西米等一切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感兴趣。除此之外,人们常常变得有些偏激,把基督教欧洲的某些规定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就像捕捉害鸟一样,追踪和枪杀恐慌万状的土著人。有教养的欧洲基督教徒们在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所作所为,就像闯进鸡棚的偷鸡贼,掠夺,在这些地方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显得是那样的粗暴和无耻,尽管人们不带任何偏见地来看待这种行径。传教也是欧洲民众对此感到羞耻和愤怒的一种表露。人们从良好的愿望出发,希望为异教徒从欧洲更多地带去好一些、高尚一些的东西,而不仅仅是香水和烈酒。

到了上个世纪的下半叶,英国并不太少的有产阶层萌发了向海外派遣传教士的想法,而且提供所需资金。专门从事这一活动的有组织的协会和社会团体,当时没有一家,今天已到处可见。但是已有人根据自己财产的多寡,试着以自己的途径来促成这一好事。那时候到遥远国度的传教士们,都抱着对上帝的信任,没有太多的指导,而直接投身进没有把握的冒险之中,而决不像今天的传教士这样,等待他们的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工作,可以稳稳当当地飘洋过海。

九十年代,英国有一位商人,他在印度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兄弟,但是已经去世,并且没有子女。于是这位商人决定捐出一笔巨资,特地作为在印度传教的基金。庞大的东印度公司的一名代表和若干神职人员作为顾问,拟定了一个计划,根据这个计划,首先要派遣三到四名年轻人作为传教士,带上足够的行装和旅费前往印度。

计划一宣布,立即吸引了一群喜欢冒险的人,一事无成的演员、被解雇的助理理发师,他们想在诱人的印度之行中碰碰运气。虔诚的顾问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寻找合适的人选。他们首先选择那些年轻的神职人员。可是那些年轻的英国教士无一不是故土难舍,或者不愿意前去追求,去冒这个风险。于是,寻找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了,捐款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有关他的目的和出师不利的消息传到了兰开斯特附近的一个村庄,村子里住着一个教士,这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有一个侄儿,名叫罗伯特·阿吉翁,他在叔叔家搭伙和住宿,是这位教士的助手。罗伯特·阿吉翁的父亲早年是一位船长,母亲是勤劳而温柔的苏格兰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他几乎记不清父亲是个什么模样了。他在叔叔的资助下进了学校,还比较系统地接受神职人员的职业培训。此时,他已经有了过硬的候补神职人员的证明,但还没有收入。他暂时作为叔叔的助手,住在叔叔家,做点善事,还没指望自己能当上教士,因为他的叔叔阿吉翁精力还很充沛,所以侄儿的未来还看不出太辉煌,这位贫穷的年轻人极有可能在中年之前没有自己的职业和收入,在姑娘的眼中,他没有吸引力,至少还没有人把他作为恋人,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身份与姑娘会过面。

作为一个虔诚的母亲的儿子,他是一个纯朴的基督教徒,他承认成为一名传教士是一件愉快的事。在对大自然的观察中,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寄托。在这方面,他的眼睛非常敏锐。这个谦逊、精力旺盛、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和能干的双手的年轻人在对大自然的观察、认识、收集和研究中得到了满足。他种花,采集植物标本,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还忙于与石头和化石打交道。最近一个时期,市郊五彩缤纷的昆虫世界又攫住了他的心。但他最喜欢的是蝴蝶,从幼虫、蛹,再变成蝴蝶,这其中引人入胜的变化让他心醉,它们的图案和色彩让他着迷。大自然仿佛让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这位年轻的神职人员第一个对这笔去印度的基金的消息作出反应,他对此很感兴趣,马上感到心中仿佛有一个指南针,那指针指向了印度。母亲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他本人既无婚约,又无恋人。他向伦敦发了一封信,并收到了鼓舞人心的回复,同时还收到了去伦敦的路费,他立即带着一个小书箱和行李就信心十足地去了伦敦,只是那些植物、化石标本以及收集蝴蝶的盒子不能带走,他为此感到颇为懊丧。

伦敦的老城区天气阴沉,大风呼啸,候选人惴惴不安地踏进那位虔诚的商人高大威严的宅邸大门,他看到在光线昏暗的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东半球地图,在一个房间里,还看见一张色彩斑斓的大老虎皮。他惴惴不安糊里糊涂地被一个衣着得体的仆人带进了一个房间,主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主人身材高大,湖蓝色的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修整得非常帅,表情极为威严,然而交谈了没有几句,年轻人紧绷的心情就渐渐宽松下来。主人的口吻是和善而充满信任的,他招呼年轻人坐下,对他进行了考试,并请他出示证明。主人摇铃叫仆人,仆人默默地将这位神职人员带到客房,另一个仆人立即送来了茶、葡萄酒、火腿、白脱和面包。有了这些好吃的点心,他心里面镇静许多。吃饱喝足之后,他笃笃定定地坐在蓝色天鹅绒面的扶手椅里,思考着他的处境,那目光毫无目的地环顾着房间四周,他马上发现这里有两件来自那个赤日炎炎的遥远国度里的不同一般的装饰物:在壁炉旁边那个墙角里,有一只红棕色的猴子制成的标本,在它的上方,蓝色墙纸上挂着一张硝过的巨大的蟒蛇皮,蟒蛇干瘪的没有眼睛的头下垂着。他立即走到这两件物品前,仔细地欣赏着,抚摩着。他将银光闪闪的蟒蛇皮卷成筒状,但一想到活灵活现的蟒蛇时,不禁又感到一阵恐怖和恶心。但这两件生物标本,使他对那遥远而神秘大陆的好奇更加强烈了。为了不让自己被蛇和猴子吓着,他竭力想象着在那块被赐福的土地上肯定少不了的美丽的花草、树木、鸟儿和蝴蝶。

此时已临近傍晚,从高高的窗口看出去,雾气朦胧。一个仆人默默地将一盏点亮的灯端了进来。这所豪华宅邸的宁静,遥远的大城市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身处高大而空旷的房间里的孤独——他仿佛在坐牢,无所事事,对美好未来的无把握等等这一切,与时下伦敦深秋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搅和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从希望的顶峰跌入黑暗的深渊,这使他感到沮丧,就这样,他独自靠在椅子上倾听着、等待着,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不想再等了,他疲倦了,便朝那挺精致的客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他被人叫醒了,起先他还以为是在深更半夜,仆人告诉他,正在等年轻的先生共进晚餐,希望他抓紧时间。阿吉翁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眯着眼睛跟在仆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房间和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了宽敞的餐厅。餐厅中央挂着一盏枝形大吊灯,把整个餐厅照得通明透亮,身着天鹅绒长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透过眼镜片正在打量着他,据男主人介绍,坐在餐桌上的还有两位神职人员,他们要在进餐时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严厉的考试。他们首先需要了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基督教是否绝对忠诚。睡眼惺忪的耶稣使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别人向他所提的问题弄明白,可是他什么也回答不出;他怕得要命,可对其他候选人的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的人们对他很友好。晚餐后,在隔壁房间,在地图上,阿吉翁第一次看见了他应该宣传《圣经》的地方,在印度地图上,这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在孟买的南面。

第二天,他又被带去见一位威严的老先生。他是商人的最高宗教顾问。这位白发老人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位本分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知道他很快了解了罗伯特的思想和为人。因为他不是最清楚他对宗教信仰方面的进取心如何,老先生不能不抱歉地提醒他,此番远渡重洋的风险和南方这个地方的可怕;如果一个人没有特殊的天分,或者没有特别的爱好,而冒随时可能牺牲的风险,那似乎是不值得的。他将手轻轻地按在这位候选人的肩头,说:“您说得很好,也许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您想前往印度?是出于某个世俗的理想和愿望呢?还是只是为了给贫困的异教徒带去我们亲爱的基督教福音?亲爱的朋友,请您敞开心扉,不要有什么顾虑。”罗伯特·阿吉翁听他这么一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一个说谎的人,谎言被人当场拆穿似的。他垂下双眼,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坦率地承认,如果不是热带国家稀有而漂亮的动植物,特别是蝴蝶吸引他的话,他就可能不会有报名去印度的想法,那当然谈不上传教去了。长者和善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再有什么隐匿的了,便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友好地说:“结束这罪恶的念头吧,我亲爱的年轻人!您可以前往印度了。”说罢,长者变得严肃起来,他向年轻人伸出双手,用《圣经》上的话郑重地为年轻人祝福。

三个星期后,年轻的传教士带着他的行装,踏上了漫漫旅途。他乘坐的是一艘漂亮的帆船,年轻人目送着自己的故土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大海之中,在第一个星期,在抵达西班牙的途中,他领略了大海的变化无常和危险。如今,人们从欧洲前往印度,登上舒适的海轮,穿过非洲大陆北面的苏伊士运河,吃饱睡足,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印度大陆的海岸线了。可在当时,船必须绕过整个非洲大陆,历经数月,受尽折磨,时而巨浪滔天;时而风平浪静,船就像瘫痪了一样,炎热、寒冷、饥饿,再加上睡眠不足,凡是能平安抵达的人,很长时间不会愿意再作一次尝试,而是学习站得稳一些。传教士也是这么回事。从英国到印度的这次航程他总共花去了一百五十六天,在港口城市孟买上岸时,他已又黑又瘦。

尽管如此,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对这个世界仍充满了好奇心,虽然这种心情减退了些,就如同他在沿途像一个探索者那样踏上每一个海滩,带着敬畏的好奇心,游览每一个陌生的棕榈树国家一样,现在他鼓足无坚不摧的勇气,张大了贪婪的眼睛,踏上印度大地,走进这座美丽而光辉的城市。

首先,他寻找别人向他推荐的住处,住处找到了,它坐落在市郊一条僻静的椰树成荫的巷子里。走进大门,他瞥了一眼小小的庭前花园,尽管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观察,但他还是找到时间,发现了一株灌木,这株灌木开着一朵朵硕大的金黄色的花,一群漂亮的白蝴蝶正围在花朵的四周翩翩起舞。他在宽敞的走廊的阴影里踏上平坦的台阶,走进大门的时候,双眼还痴迷地盯着那幅图画。一个侍者身份的印度教徒身穿白色制服,下露黑黝黝的双腿,这位仆人快速走过冰冷的红砖地,向他鞠了一躬,便开始讲起带鼻音的抑扬顿挫的印地语。但仆人发觉来客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向他再一鞠躬,然后恭敬地引着他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其实这扇门没有门,门框上挂着由树皮纤维织成的门帘,此时,门帘的一角掀在门内的一边,门里面有一位男士,细高个子,身着华丽的白色长袍,赤脚穿着一双草凉鞋。他叽里咕噜地讲着一连串听不懂的印地语训斥那个替他带路的仆人,仆人弯着腰,沿着墙边慢慢挪动着脚步,他向阿吉翁求助,并用英语请年轻人进去。

出于礼貌,传教士请求主人对他未经约见便突然登门表示歉意,同时他也为那个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的可怜的仆人开脱几句。男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马上您就要学习同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打交道了。快请进,先生,我正等着您!”

“布拉德利先生,您好吗?”来者客气地问候道,自从踏进异国的人家和见到他的顾问、导师和同事的这一刻起,一种陌生感和寒意油然而生。

“我就是布拉德利,看来您就是阿吉翁先生了,快请进。不知您的午餐用过没有?”他令人为他端来一碗羊肉咖喱米饭。这个瘦高个男人凭着侨民和商业间谍的身份极为专横和粗暴,以他的经验一下子就对这位客人的经历有所了解。他分配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参观这幢房子,收下他的介绍信和委任书,回答传教士提出的一些好奇的问题,还关照他一些印度的生活习俗。他差使着四个印度仆人,他一边大声地命令他们,呵斥他们,一边愤怒地穿过发出回声的房子。他还命令一个印度裁缝立即为阿吉翁定制一打印度流行的服装。这一切尽管并不大符合新来者的心意,但他对此还是感激的,但心里多少有点害怕。按这位年轻人的本意来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太平地进入印度,悄悄做一些事情,把他的第一印象和他许多深刻的对此次航海的回忆向一位朋友痛痛快快地倾吐一番。他在历时半年的航海生活中学会了简朴,学会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总能泰然处之。傍晚时分,布拉德利先生回城了,那里有买卖在等着他。这位新教小伙子快活地松了一口气,他打算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独自一个人庆祝自己抵达,也可以对印度国土表示祝福。

他庄重地离开房间。那间房屋虽然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可空气却十分流通,因为四面墙壁到处都有很大的裂缝。阿吉翁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此时他头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握着一根精致的手杖,他来到花园里,环顾四周,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在这片陌生的神话般的国土上吸取它的空气、芳香、阳光和色彩,并将作为一名谦虚的合作者在对这个国家的占领中出一份力,他打算自觉自愿地为此而献身。

这里凡是他能够看到的、感觉到的,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就仿佛是他多少次梦中的幻影在他身边重现。阳光下,灌木长得那样高大,那样茂密,灌木上开放着硕大的色泽浓艳的花朵。椰子树笔直而粗壮的树干上高耸着圆形树冠,房子后面有一棵扇叶棕榈树,一人多高的棕榈树叶严密而均匀地排列成巨大的车轮,僵直地伸向天空。他这个大自然的爱好者突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游动,便悄悄地走过去,原来是一条绿色的变色龙。这条变色龙的头部呈三角形,露出一对凶狠的小眼睛,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一阵奇妙的音乐把他从沉思中唤醒。透过树林和花园传出的沙沙声,传来金属鼓和定音鼓有节奏的敲打声以及刺耳的吹奏乐的声音。这位大自然的爱好者吃了一惊,便聆听起来,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开始好奇地侦察这非常喜庆的声音来自何方。他离开花园,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沿着一条两边长着青草的车行道往前走,小道两旁的私家花园、棕榈树以及淡绿色的稻田,组成了令人愉快的世界。他在一个花园处拐弯,再朝前走,进入了一条小巷,小巷两旁是清一色的典型的印度农家小屋,那些小屋的墙是由稻草,或者竹子搭建而成,屋顶上铺盖着晒干的棕榈树叶,洞开的门里面,一家家印度教徒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第一次窥见了这个陌生原始民族的农村生活,并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些棕色皮肤的人。他们漂亮的天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本能的和无法解决的悲哀。多姿的女人身后拖着又黑又长的粗辫子,温柔得如同一只只可爱的小狍子。她们的鼻子上、手腕和脚脖上都佩戴着银饰品,就连脚趾上也都套上了趾环。孩子们个个赤身裸体,只是在脖子上用细树皮带吊着一枚奇特的用白银或牛角制成的奇特的护身符。

那发疯般的音乐声还在响着,声音就来自附近,就在最近的一条小巷的拐弯处,他发现了目标,一座看上去有些恐怖、外形奇特的高大建筑物显现在眼前。建筑物中央的大门又宽又高,惊叹之余他发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是由成百上千块石块图像垒砌而成,一起到达建筑物的顶端的有动物,有人,还有各种神怪等雕像。这是一个头颅、四肢和躯体的森林,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头巨物,一座巨大的印度教寺庙,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闪亮,它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这些如同动物般温顺的半裸的人绝对不是一个生活在天堂里的原始民族,几千年来,他们已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信仰、艺术和宗教。

定音鼓的声音停了下来,从寺庙里走出许多身着白色和各种颜色长袍的虔诚的印度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小队傲慢的婆罗门,那模样仿佛是在告诉人们千百年来他们一成不变的威严和丰富的学识。他们从身穿白袍的信徒前面走过,那神气劲活像是高贵人走过沿街行乞的流浪汉的身边,他们以及在他们身后的那些较谦虚的人,看上去都极其没有兴趣让一个旅行到此的外国人来传播什么神啊人啊的东西。

当人群散尽,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罗伯特·阿吉翁走近那座寺庙,开始尴尬地研究外墙上的雕塑作品。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打退堂鼓了,他既苦恼,又惊吓,因为这些浮雕怪诞的寓意,使他迷惘,使他惊慌,其程度并不亚于他窥见了诸神中间的几个淫秽镜头——他发现了这种镜头。

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那寺庙里和小巷里的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天空仿佛也在一瞬间改变了颜色,黑暗降临了,眼前漆黑一片,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这位年轻的传教士不禁毛骨悚然。随着夜色的降临,四周树林和灌木丛中的昆虫一齐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一声声哀嚎。阿吉翁寻找回去的路,幸好他找到了。回去的路上才走了一小段,整个大地已经一片黑暗,苍穹布满了星星。

他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庭院,朝第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走去。布拉德利先生见他回来了,说:“您回来了,这就好。今后晚上千万不要再外出了,不是没有危险。您会打枪吗?”

“打枪?不,我没有学过。”——“那您必须尽快学会……刚才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吉翁便急忙把刚才所见的一切讲述了一遍。之后,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向布拉德利先生请教:那座寺庙属于哪个宗教的?里面供的是什么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偶像崇拜?寺庙外墙上众多的雕像象征着什么?这奇特的音乐是什么意思?那些身穿白色长袍、举止潇洒而傲慢的人是不是牧师?他们的神怎么称呼?使他感到失望的是,他的顾问对他所提的问题一概不知。布拉德利解释说,谁也讲不清这里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偶像崇拜究竟是什么含义,婆罗门是一帮行为卑劣的剥削者和懒汉,那些印度人似乎就是一群乞丐和恶棍,高贵的英国人最好不要同这些人打交道。

“但是,”阿吉翁胆怯地辩解道,“我到印度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将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引入正道!因此,我必须熟悉他们,爱他们,了解他们的一切……”

“当您爱上他们的时候,您马上就会熟悉他们的。当然,您必须学习印地语,以后有可能的话,还得学习这些黑鬼的其他语言。不过,对这些黑鬼,您可千万不要爱得太深。”

“嗯,但是这些人看上去都好像十分听话!”

“您是这样认为的?那您就再看看吧。我不清楚您打算如何同这些印度教徒打交道,我也不想对此做何评论。将我们的文化和体面的道德观念带一点给这帮可恶的无赖,这是我们的任务,再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我们的道德,或者如您所说的体面,是耶稣基督的道德,我的先生!”

“您认为要爱,可我要告诉您,您今天对一个印度教徒说爱他,他今天就会向您乞讨,明天就会到您的房间里偷衣服!”

“也许有这样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亲爱的先生。您应当先和尚未成年的孩子接触,而不是和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学生。什么是权利和诚实,他们还没有概念,这些棕色皮肤的捣蛋鬼干起无耻的勾当来,如同是在开玩笑。您必须有所提防。”

阿吉翁遗憾地中止提问,他打算先努力地和顺从地学习一切在这儿可以学习的东西。不管严厉的布拉德利说得有没有道理,但自从他见到那座巨大的寺庙以及冷漠孤傲的婆罗门以后,他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他在这个国家的计划和任务,困难要比原来想象的来得多。

第二天早晨,箱子搬进了房间,箱子里放着传教士从家乡带来的衣物。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把衣服一件件挂好,书籍也一本本放好。有几件物品使他沉思良久。他偶然发现嵌在黑框子里的一幅小铜版画,镶在上面的玻璃在途中已经破碎,这幅画是笛福1先生的肖像,作者是鲁滨孙·克鲁索;他还发现了他幼年起就相信的妈妈的一本旧《圣经》;一幅伯父送给他的印度地图,这是一个鼓舞人前进的未来指南;还有两只捕捉蝴蝶的网罩,这是他在伦敦时,特地请人用铁丝定做的。他马上将其中一只放在一边,以备以后使用。

到了傍晚,他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小铜版画挂到床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理得整整齐齐。根据别人的嘱咐,床和桌子所有的腿下都垫着陶瓷碗,里面盛上水,这样蚂蚁就爬不上来了。布拉德利先生一整天忙生意,年轻人感到奇怪的是毕恭毕敬的仆人向他打手势,引着他去进晚餐;进晚餐时,仆人在一边侍候。他和布拉德利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

从第二天早晨起,阿吉翁开始工作。他的印地语老师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英俊小伙子,叫弗亚尔登亚,布拉德利先生把他介绍给他。这位印度小伙子微笑着,他的英语讲得不错,举止十分得体;当和善的英国人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的时候,他竟然吓得朝后退,他以后也尽量避免同这位白人有身体的接触,他不想弄脏传教士,因为他属于特权阶层。椅子也不坐,因为他知道,那是留给外国人使用的。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卷挺好看的席子,他将席子朝砖地上一铺,然后盘起双腿、上身笔挺地端坐在席子上。他对学生的努力是满意的,他的学生也模仿着老师模样,学习这门艺术,上课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地上一张相同的席子上,尽管刚开始时,所有的关节都很疼痛,以后也就习惯了。这位学生努力地耐心地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练习着。他们每天早晨的学习从用印地语相互问候开始,这是年轻的老师诲人不倦地微笑着教给他的。他每天都以新的勇气投入到与印地语的腭音的战斗中,刚开始时,这种发音对他来说,就如同含混不清的呼噜声,他得区分它们,并学会怎样发音。

印地语这样奇特,上午和这位和气的语言老师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一到下午和晚上,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位有上进心的阿吉翁先生充分领略孤独的滋味。他和他的房东的关系还说不清楚,房东好像一半是他的靠山,一半又像是他的上司,这位房东很少在家,他多数是在中午时分或步行或骑马从城里回来,作为这里的主人主持每天的午餐,他有时也带回他的英文文书,午餐后,花上两三个小时在阳台上抽烟和睡觉,晚餐后,再花上几个小时到他的账房或者书房里去。他偶尔也花上几天工夫出去采购货物,而他的新房客有点相反,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那些表情冷漠、沉默寡言的商人去打交道。对布拉德利先生的有些生活方式,传教士并不喜欢。例如下班后,布拉德利先生有时和他的文书在一起,喝着由朗姆酒与柠檬汁掺和起来的混合物,不到酩酊大醉绝不罢休。起初,他也曾邀请过年轻的传教士与他一起同酌共饮,但每次都被婉言谢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阿吉翁的日常生活是乏味的。在既单调又漫长的下午,热浪向他的小屋子袭来。他试图应用那刚刚入门的蹩脚的印地语,找个仆人聊聊,他来到了厨房。然而穆斯林厨师并不答理他,那样子挺傲慢,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仆人无所事事,几个小时坐在席子上,嘴里嚼着槟榔,他们对主人的语言练习没有兴趣。

有一天,布拉德利先生出现在厨房的门口,这时,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小调皮正为传教士说错了几个单词而笑得拍打着自己细瘦的双腿。布拉德利看到这情景咬着嘴唇,上前就给勤杂工一记大耳光,又踢了送水工一脚,然后一声不吭地将阿吉翁带走了。在他的房间,他的火气仍未消去:“我给您说过多少次,不要和这些人多啰嗦!您要把这些仆人搞得没有规矩了。当然,您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无论如何,一个英国人不能在这些棕色皮肤的调皮鬼面前充当小丑。”

说完,他就走出门去,受到冒犯的阿吉翁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孤独的传教士只有到了星期天才与人群接触,每逢星期天,他总是来到教堂,替那些偷懒的英国教士代为传教。不过他现在所面对的不是他所熟悉的家乡的农民和羊毛织工,而是一些富有的商人、疲惫不堪的面露病态的妇人和充满朝气的年轻职员,这使他觉得有陌生感,并感到失望。

每当他偶尔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心境不佳时,他也有自我安慰的办法,而且从未失灵过。他带着采集标本的小盒,拿起顶端安装着铁丝网罩的长长的旧竹竿,到郊外去远足。太阳光的炽烈以及印度的天气令大多数英国人为之悲叹,而阿吉翁却喜欢它们,他觉得它们美妙,因为他觉得精神爽朗,不知道什么叫疲劳。这个国家对他的大自然的研究和业余爱好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欢乐无比的芳草地,处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小鸟、昆虫,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留连忘返,他下决心陆陆续续地把它们都认识遍。罕见的蜥蜴和蝎子,巨大而肥胖的蜈蚣和其他的小精灵很少能让他害怕。自从在浴室里用木棒砸死一条大蛇之后,他就越来越不怕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了。

当他用他的网罩捕捉到第一只美丽的大蝴蝶的时候,他看到它已成网中之物,便小心地捏住这只骄傲的光彩夺目的蝴蝶,它宽大的翅膀闪烁着雪花般的银白色,翅翼上蒙罩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这时因为兴奋,他的心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自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第一次捉住一只黄色的凤蝶以来,他就似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令人高兴的是,他适应了热带丛林中的生活,如果他在原始森林中深深地陷进泥淖坑,或者是被乱叫的猴群嘲弄,或者是受到狂怒的蚁群的攻击,他也不会灰心丧气。不过也有这么一次,一群大象穿过密集的小丛林,好像发生了地震,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吓得蹲到一棵巨大的橡胶树的后面,浑身发抖,乞求上帝的保佑。这些日子以来,住在那间空气流通的卧室里,每天清晨被附近树林里猴子们的尖叫声吵醒,在夜里,倾听亚洲胡狼的嚎叫,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庞在瘦削下去,皮肤渐渐晒黑,在显出男子汉阳刚之气的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警觉的光彩。

他越来越频繁地在城里,特别是在宁静的乡间漫步。随着他对印度教徒们的了解逐渐加深,他也越来越喜爱上他们。不过下层人民的生活习俗使他困扰,使他感到难堪。妇女们可以裸露着上身在外面行走,在小巷里可常见到妇女们裸露着颈、胳膊和胸脯,传教士对此很难适应,尽管这看上去是那样的漂亮。

除了这些有伤风化的事之外,没有什么比一个谜团更让他苦恼和思索了,这个谜团就是这些人的精神生活。目光所及之处,都可见到宗教的踪迹。在这里,无论是在哪一个工作日或在哪一条大街小巷,你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信徒都那样的虔诚,而在伦敦,哪怕你是在最盛大的教会节日里,你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况。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寺庙、塑像、祈祷和祭祀品,还有游行和祭典,以及忏悔的人和神职人员。但是,又有谁想过把这个国家的这团宗教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这里有婆罗门、穆斯林、拜火教、佛教、湿婆2和克利须那3的仆人,有缠着穆斯林头巾的人,有剃着光头的教徒,还有蛇的崇拜者、圣龟的仆人。而所有这些误入迷途的人为之服务的上帝在哪儿?这个上帝看上去是个什么模样?这里最古老、最神圣、最纯洁的是什么崇拜?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印度人自己,他们也说不清楚。那些并不满足父辈信仰的后来人,作为忏悔者,或在信仰上另换门庭,或者甚至标新立异创造新的教派。为了供奉那些不知名的神灵鬼怪,小碗中盛着祭祀物品。数不清的礼拜仪式、寺庙、神职人员,大家相安无事,也不去管其他宗教信徒的事,哪怕一些人恨另一些人,甚至打死另一些人,这和基督教国家的风俗是一样的。许多人甚至看上去友好、和善,笛子吹奏的乐曲声,一束束艳丽的鲜花祭品,在相当多的人的虔诚的脸上流露出的平和生气,在英国人脸上根本见不到。印度教徒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杀生,这在阿吉翁看来是神圣的,是好的。如果他常残忍地将一些美丽的蝴蝶和甲壳虫杀死,用针钉在板上,他有时也会感到内疚,并为自己辩解一番。这些人视每个蠕虫为神的创造物,他们热忱地祈祷,为寺庙服务,而另一方面偷窃、欺骗、诬陷、背信弃义,他们不会为此而愤慨,或者只是吃惊。这个善良的传教士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里的人民对他来说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一个在逻辑上和理论上都要受嘲弄的谜。尽管布拉德利有禁令,但他仍同一个仆人交谈上了,当他认为这个仆人似乎已与他无话不谈的时候,一个小时以后,此人就偷了他一件棉布衣服,阿吉翁既严肃又亲切地向这个仆人指出时,仆人起初信誓旦旦、矢口否认,但到后来又尴尬地一笑,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衣服也交了出来,但他悲伤地说,他看见衣服上已经有一个洞了,以为主人不要了。

还有一次,那个负责送水的仆人也让他吃了一惊。这个仆人每天从附近的蓄水池里将水送到厨房和浴室,以此得到他的报酬和食物,时间一般在清晨或在傍晚,其他时间便一个人坐在厨房或者仆人的小屋里,不是嚼槟榔,就是咬甘蔗。另一个仆人出去了,他就将一条裤子交给这个仆人,让他刷干净。有一次他外出散步,裤子粘上了不少草籽。而这个仆人只是傻笑,还把手背到身后。传教士光火了,严肃地命令他立即将这件小事做掉。他虽然终于照办了,却一边做,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一边还掉眼泪。然后绝望地坐在厨房里,像个绝望的人又是骂又是叫,整整闹腾了一个小时。阿吉翁因为命令仆人做他们分外的事而得罪了他们,他花了很大的劲,克服了好多误解,才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所有这些小小的经验越积越多,最后它们似乎筑成一道玻璃墙,这道墙将他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使他越来越孤独。这么一来,他便更加努力地、以一种值得怀疑的贪婪学习印地语,因此,他的印地语水平提高得很快,这应该有助于他启迪这个陌生的民族,这是他最希望做的。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在马路上同当地人对话,他还不带翻译一个人去找裁缝量体做衣,一个人去小摊贩处购物,一个人请鞋匠修鞋。有时,他能同较纯朴的人聊天,比如对一个手艺人评论评论他的手艺,友好地看看一个母亲怀里抱着的小宝贝,说些赞美的话,他从这些异教徒的目光和言语中,尤其是从他们友好的、天真幸福的笑容中,了解到这个陌生民族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和友好,这的确令人满意。所有的界限没有了,陌生感也消除了。

他终于发现,孩子们和纯朴的农民最好相处,是啊,而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猜疑以及城里人的堕落,其根子则来源于同欧洲来的船员和商人的接触。从此时起,他的胆子大了,常常骑马到乡下去远足,而且越走越远。他身边常带着一些铜币,有时口袋里装着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如果他来到逶迤起伏的山野,停在农民的小屋前,将马拴在屋旁的棕榈树上,向主人表示问候,并讨上一口水或椰子汁来解渴,接下来几乎总是受到不怀恶意的友好的接待和闲聊,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对他还很蹩脚的语言知识,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惊奇,而他也不会为此而生气。

他还没有尝试在这样的情况下向这些人讲述亲爱的上帝,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这样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他也觉得特别尴尬,而且也几乎没这个可能,因为他目前印地语的水平还不足以用来讲述《圣经》。此外,他还觉得在他能够确切地了解他们的生活并能够和印度教徒们在一定程度上一样生活,并建立起的共同语言之前,自己没有权利自命为这些人的老师,更没有权利敦促他们的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

这样看来,他的学习还得继续延续下去。他在试着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工作和收入,他观察树木、水果、家畜以及生活用具,了解它们的名字。他渐渐知道了旱稻和水稻种植的秘密,了解了韧皮怎样加工以及怎样摘棉花,他视察房屋建筑、陶器制作、草编织物和纺纱织布,这些东西他在家乡就已熟悉。他注意到玫瑰色的壮实水牛在泥泞的稻田里犁地,也了解了大象的驯养工作,还看到训练有素的猴子听从主人的命令爬上高高的椰树采摘椰子。

有一次远足,他来到一个宁静的山谷,四处群山青翠欲滴。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为躲雨,他赶紧向就近的一家山间小屋跑去。他发现在这用竹篱笆墙围起来的小屋里住着一户人家。当这个不速之客踏进门坎时,这家人吃了一惊,但是马上表示欢迎。女主人一头红发,那是用从散沫花叶中提炼的染料染成的。她对客人微微一笑表示欢迎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也是红色的,这是她喜欢嚼槟榔的结果。她的丈夫身材高大,看上去挺严肃的,留着乌黑的长发。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有些气派的动作,向客人问好,又立即剖开一只椰子,请客人品尝。英国人喝了一口,椰子汁很甜。一个小男孩在他刚进门时,就溜到了砖砌的炉灶后面,一双恐惧并好奇的眼睛在乌黑光亮而浓密的头发下面闪闪发光。在这小家伙深色的胸脯上有一枚黄铜护身符在闪烁,这是他的唯一的饰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衣服。几大串香蕉挂在门的上方,让它们放熟。小屋所有光线都靠从屋门射入。整个小屋里的摆设有条不紊,十分简朴,看起来这家人还不穷。

旅行者面对这充满温馨的家庭,触景生情,一股淡淡的对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回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悠悠的思乡之情,在布拉德利先生的别墅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在这儿似乎不仅是为了躲雨,他应该再过上一种有意义的真正的符合人性的令人满意的生活,流离颠沛的生活太令人沮丧了。暴雨猛烈地敲打着小屋厚厚的芦苇叶铺就的屋顶,门前像挂着一条厚厚的明亮的玻璃帘。

两位老人和他们这位不寻常的客人交谈着,他们最终客气地提出一个很想了解的问题,这位异国客人来到这个国家是做什么事的,这使他感到很窘,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尽量把话题岔开。他曾经总是在想,他一旦能熟练地掌握印地语,也许就不会胆怯了。但是今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悟到,越是深入地了解这一棕色皮肤的民族,就越是没有权利和兴趣粗暴地干涉这个民族的生活。

雨点逐渐小了下来,雨水在肥沃的红土地上流淌成无数条小溪,顺着山间的小路流下去。太阳光穿过潮湿的棕榈树树干,宽大的芭蕉叶被太阳光照得让人眼花。当传教士正要向主人致谢告别时,一个人影投到地上,小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悄然无息地赤脚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或姑娘,姑娘被客人看得有些害羞,急忙走到炉灶后面的男孩身边。“快向先生问好!”父亲对她说。姑娘胆怯地向前挪了两步,把双手合在胸前,向客人鞠了好几个躬,在她厚实乌黑的头发里还有雨珠在闪光。这位英国人友好而又拘束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姑娘的头,并也向她表示问好。当他的手指触摸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头发时,姑娘扬起妩媚的双眼,友好地微笑着看了看他。她脖子里围着一条珊瑚项链,一只脚的脚脖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姑娘的全身只是在胸脯下围着一条栗色的裙子,其他什么都没有。这美丽的姑娘就这样站在这位吃惊的陌生人的面前;阳光温柔地映照着她的头发,照着她那裸露的棕色肩膀,富有活力的嘴里的牙齿在闪闪发光。罗伯特·阿吉翁入迷地打量着她,他想从她那宁静而温柔的眼睛深处看出些什么来,但他很快就胆怯了,她那潮湿的头发里散发出的香味,还有她那裸露的双肩和胸脯,都让他心跳,他不得不避开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垂下眼睛。罗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钢制剪刀,这是他用来修剪指甲和胡子的,有时也用来收集植物标本。他把这把小剪刀送给美丽的姑娘,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纪念品。姑娘既害羞又吃惊地接过礼物,但她的心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与此同时,姑娘的父母说着感谢的话感激这位慷慨的先生。先生告别后走出了小屋,姑娘紧随在他的身后。他们来到了屋檐下,姑娘抓住他的左手,吻了吻。这花儿般的嘴唇,这温暖而充满深情的一吻,让这个男人心跳加快。此刻他多么想吻一吻她的嘴唇,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双眼,问道:“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奈莎。”

“再见,奈莎,不要忘了我!”

“奈莎不会忘记先生的。”

他离开山间小屋,寻找着回去的路。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当他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一踏进房间,这才发觉今天的远足没有带回一只蝴蝶、一只甲壳虫,也未带回一片叶子、一朵花。他坐在那张摇晃的小桌子旁,就着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试着读《圣经》,此时,他觉得,他的住处,加上那些懒散的仆人和冷若冰霜的布拉德利的这间单调的单身汉的住房,还从没像这个晚上这样阴森和让他绝望。

思绪万千,思考良久,尽管蚊子在嗡嗡地乱哼哼,但他还是进入梦乡,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在晨曦刚露的棕榈树林中散步,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红色的土地上;鹦鹉在高处叫着,猴子们在参天大树上肆无忌惮地窜上窜下,小鸟们展示着宝石般迷人的光彩,各式各样的昆虫的鸣叫声,它们的色彩以及形态各异的动作是那样的富有情趣。传教士欣赏着美景,感到很幸福。一只小猴像在树枝上走“钢丝”,他与这小猴打招呼,这机灵的猴子听话地跳到地上,像个仆人似的做出顺从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个幸福的地方,阿吉翁觉得自己应是可以指挥一切的主宰。随即,他把小鸟和蝴蝶召集到自己的身边,鸟儿和蝴蝶即刻成群结队地飞来,他又是招手致意,又是点头打招呼,他用目光或者大声叫唤着发出命令,所有美丽的小动物们,听话地在金色的天空中排成漂亮而轻盈的圆圈和节日般的游行队伍,鸟儿们欢乐地发出不同的啾啾声,混合成一首动听的大合唱;它们互相寻找着、躲避着、追逐着、捕捉着,在空中画着庄严的圆圈和滑稽可笑的螺旋形。这是一场美妙无比的芭蕾舞和交响乐,一个新发现的天堂,梦中人在这个他主宰的他拥有的魔力世界里流连忘返,但喜悦中带着苦涩,因为所有的幸福必然蕴含着些许担心和认识,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暂时的预兆,就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每当对性发生兴趣时,就得提醒自己注意一样。

这个令人不安的预兆并没有骗人,这个入了迷的大自然的朋友还陶醉在欣赏猴子的四对舞中,一只巨大的蓝色飞蛾信任地飞到他的左手上,像一只温顺的小鸽子听任他轻轻抚摸。但是,害怕和散场的阴影已经开始在这充满魔力的小树林里飘荡,影响了梦中人的情绪,有些小鸟儿忽然发出刺耳而胆怯的尖叫声,不平静的阵风吹过高高的树梢头,原本快乐而温暖的阳光此刻变得苍白而无力,鸟儿向四处逃散而去,美丽的弱不禁风的大飞蛾在惊慌中被一阵风吹去。雨点猛烈地拍打着树冠,远处轻轻的一声雷声慢慢地滚过苍穹。

这时布拉德利先生忽然出现在林中。最后一只五彩的鸟儿也已飞走。他形容枯槁,脸色阴沉,就如同是一个被谋害而死的皇帝的鬼魂。他轻蔑地朝传教士吐了口唾沫,紧接着就用那尖刻、讥讽而又敌对的口吻指责阿吉翁,说他是流氓、懒汉,受他伦敦施主的赞助来到这儿,但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捉捉甲壳虫,游山玩水。阿吉翁必须幡然悔悟,还得担保某个人是正确的,并对他的失职负责。

阿吉翁的资助人,那个挺有影响的富有的英国绅士出现了,还有许许多多的英国神职人员也出现了,他们和布拉德利一起强迫传教士阿吉翁从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穿过去,最后他们一起来到孟买郊外某条熙来攘往的马路上,这里有一座怪诞的印度教寺庙,五颜六色的人群在寺庙中涌进又涌出,其中有光着身子的苦力和身着白袍神态傲慢的婆罗门,与寺庙隔街相望的是一座基督教教堂,教堂大门的上方有一尊圣父的石雕像,云中的圣父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胡须飘垂。

在大家的逼迫下,传教士一步跨上教堂的台阶,挥舞起双臂向人们示意,开始向印度教徒传播基督教。他声嘶力竭地请求人们往这边看,并请他们比较一下,真正的上帝与他们可怜的长着许多手臂、鼻子极其丑陋的诸神相比有何不同。他伸出手指指着印度寺庙外墙上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塑像,然后再请大家看看教堂上方圣父的塑像。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当他随着自己的手势向上看的时候,圣父变了模样,居然也长出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脸上不再是一种无能的严肃,而是显露出一种从容满意的微笑,与印度的神像几乎如出一辙。传教士沮丧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布拉德利、他的赞助人和神职人员,但他们全都失踪了,只有他一人无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就连圣父也不理睬他,此时的圣父正在用他的六只手臂向对面的寺院示意,并面露神的愉快的神采,向印度教诸神微笑。

阿吉翁彻底孤立了,他羞愧难当,无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闭着双眼,直挺挺地站立着,在他的心中,希望全都破灭,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被异教徒用石头砸死。然后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被砸死,却是被一只强有力、但却温柔的手推到了一边。他睁开眼,看到石头圣父令人敬畏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与此同时,对面寺庙的诸神也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位置上走下来。他们都受到圣父的欢迎,然后圣父走进了印度教寺庙,面带友好的神色接受那些身着白袍的婆罗门的欢迎,而那些长着大鼻子、一头鬈发、眯缝着眼睛的异教诸神也一同参观了教堂,感觉良好,他们还吸引了许多祈祷的人,就这样,祈祷者和诸神在教堂与寺庙之间汇成了欢乐的海洋,锣钹和管风琴亲如兄弟般地响成一片,就连那些沉默寡言的黝黑的印度人也向英国的基督教教堂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祭坛敬献莲花。

一头光亮的乌发、一双充满孩子气大眼睛的美丽的奈莎也出现在这节日般欢乐的簇拥的人群中。她随着众多信徒从寺庙那边走过来,走上教堂的台阶,站在传教士的面前。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庄重与爱,她向他点头示意,还献给他一支莲花。他陶醉了,对着她那张清澈宁静的小脸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似乎还能看见奈莎的嘴里在说些什么,正在这时,阿吉翁的梦醒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他觉得疲倦和害怕。各种幻觉和欲望此时痛苦地绞在一起,折磨着他,让他绝望。梦,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暴露无遗——他的虚弱,他的沮丧,对自己职业的怀疑,对那个棕色的女异教徒的热恋,对布拉德利这个非基督徒的憎恶,以及他对英国赞助人的内疚。

他悲哀地躺了一会,直至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他想起来做祈祷,可是不成,他又想将奈莎比作可怕的女鬼,将他对她的爱视为邪恶,但这也不成。最后他在半醒半睡中,带着梦中的阴影战战兢兢地起身;他离开他的房间,去寻找布拉德利的卧室,出于一种本能,他需要看到人,需要安慰,他为憎恨这个男人感到羞愧,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换取他的高兴。

阿吉翁穿着韧皮底的鞋子,轻轻地走过长长的长廊,径直来到布拉德利的卧室。卧室的门用竹子编织而成,只有门框的一半高,门的上方泻出微弱的灯光,像许多在印度的欧洲人一样,屋里亮着一盏彻夜不灭的小油灯。阿吉翁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单薄的竹门,走了进去。

油灯安放在房间的地上,那是一只普通的印度小碗,小灯心在慢慢地燃烧着,并向冰冷的墙壁上投去巨大的阴影。一只棕色的小夜蛾围着灯光转着小圈,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一顶大蚊帐将床罩得严严实实。传教士端起小油灯,走到床边,轻轻地将纱帐撩开一角,正想叫睡觉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布拉德利不是一个人躺在那儿。身穿薄薄绸睡衣的布拉德利仰面而睡,那张长着长下巴的脸看上去并不比白天来得亲切和友善。他旁边还赤条条地躺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长着乌黑长发的女人,她躺在他的身旁,此时女人的脸正对着传教士。这个女人他认识,就是那个每个星期都来取衣服的强壮而高大的姑娘。

阿吉翁也没有将纱帐关拢,便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重新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希奇古怪的梦境和刚刚看见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使他极度不安,同时,他对布拉德利的反感更加强烈。他害怕他们共进早餐时再次见面,相互问候。但最折磨他和让他心情沉重的是,他现在有没有责任谴责这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房主人的生活方式,并想办法让他改正过来。阿吉翁生性不愿意这么做,但他的职责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克服胆怯,勇敢地去规劝这个罪人。他点亮了灯,蚊子成群地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乱叫,真叫他心烦意乱。读了好几个小时《新约全书》,却没有得到自信和安慰。他几乎要咒骂整个印度,还想咒骂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自然有这般的好奇心和对旅游有这样的兴趣!要不是为了这,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怎么会走进这个死胡同。他感到前途绝对不会像这夜这般暗淡,他也从来没有像这夜这样怀疑自己是否是个信仰者和殉教者。

他两眼迷惘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吃早餐,他心情沉重地将匙子在芳香的茶杯里搅动,并且长时间地将香蕉皮来回鼓弄着,直到布拉德利先生也来吃早餐。他像往常一样向阿吉翁作了冷淡而简短的问候后,即大声地命令仆人和送水的人小跑着做这做那。他在一串香蕉上挑选了半天,然后摘下一只金黄的,便摆出家长式的派头,三口两口地把它吞了下去。此时,在阳光充足的大院里,仆人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我有一些话要同您说,”见布拉德利起身时,传教士说道。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吗?不过我的时间很紧,是不是非得现在说?”

“是的,最好是现在。我觉得我有责任对您讲清楚,我在无意中发现您同一个印度女教徒睡在一起,您可以想象得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堪……”

“难堪?”布拉德利跳将起来,并发出一阵愤怒的狂笑,“先生,您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的蠢驴!至于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感兴趣,但您在我的住宅里东嗅嗅西闻闻,活像一个密探,简直卑鄙至极。我们长话短说!我限您在星期天之前在城里找到另一个住处;在这个房子里,我一天也不能容忍您待下去!”

粗暴的打发是在阿吉翁的预料之中,但是这样的回答,他没有想到。但他并不害怕。

“我很乐意,”他平和地说,“我再也不用和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早安,布拉德利先生!”

阿吉翁走了。布拉德利盯着他的背影,一半是吃惊,一半是幸灾乐祸。这时,布拉德利掠了掠他那硬胡子,撅起嘴唇,吹起口哨召唤他的狗,然后他走下木头台阶。他要进城去了。

一阵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唇枪舌剑,一切都已明了,这对两个男人来说,都是好事。对阿吉翁来说,这担心和决心在一小时之前还是悬而未决的难题。但是,他把事情考虑得越严重,他越是清楚,他和布拉德利之间发生的争执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如何解决目前他那杂乱无章的现状,才是最最重要的。他才越觉得,在这房子里的生活,他的力量的浪费,所有满足不了的欲望和变得毫无价值的时间,对他原本单纯的个性来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折磨。

还是清晨时分,花园一隅,阿吉翁喜欢的地方,清凉,背阴。这里有一个砌着围墙的小水池,野生灌木的树枝倒垂在水池上,这个小水池原先是个温泉浴场,后来废弃了,现在有人将它用来养龟。他拖了一把竹椅到这里躺了下来,看着那些默默无语的小龟,它们在泛着绿色的暖和的水中懒散而自在地游着水,还不时用那机敏的小眼睛四处窥测着。在这院子的另一侧,无所事事的小马夫蹲在角落里哼着歌,那单调的略带鼻音的歌声如同波浪,在温暖的空气中荡漾。刚经过不安的不眠之夜的他,此刻一阵疲倦突然袭来,他的眼睛闭上了,手臂也垂下了,他睡着了。

一只蚊子将他咬醒,他几乎睡了整整一个上午,这叫人有点惭愧。此刻他觉得精神很好,便毫不迟疑地清理起自己的想法和希望,并将他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麻烦事仔细地分门别类。毫无疑问,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渐渐麻木,从而做了这样一个令人不安的梦,问题就出在他想去印度旅游,这固然是好的,也是聪明的,但他还缺乏做一名传教士应有的使命感和动力。他谦虚有加,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失败和悲哀,但他没有理由绝望,更确切地说,他现在决定寻找一个适合的工作,把富饶的印度当作他的一个好归宿和家乡。但愿他的职业不是改变当地人的盲目的信仰。他的职业是占领这个国家,为自己和为别人取走最好的东西,为此他准备呈献出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知识以及跃跃欲试的青春。凡有工作等待着他的地方,他都做好了去的准备。

当天晚上,他和住在孟买的斯特罗克先生经过短暂的交谈之后,他被安排在就近的咖啡种植园任看管人兼秘书。斯特罗克还答应阿吉翁的请求,将他写给他的那位赞助人的信发往伦敦。信中,阿吉翁解释了他所做的事,并答应对后来的替代人承担接待的义务。当这位新上任的看管人回来后,看见布拉德利穿着衬衫正独自在吃晚餐。阿吉翁还是坐到了他的身旁,告诉他自己今后已经有了新的去向。

布拉德利点了点头,满嘴都是食物。他向酒杯中倒了点威士忌,用挺友好的口吻说:“您请坐,随便吃点吧,鱼已经冷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同行了,预祝您一切都顺利。种咖啡要比转变印度异教徒的信仰容易得多,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许它们具有同等价值。不过我似乎不大相信您十分冷静,阿吉翁!”

他要去的种植园离这里有两天的路程。后天一早,阿吉翁就要带着几个苦力启程。这么一来,处理这里遗留的事情只剩下一天时间了。使布拉德利感到奇怪的是,他要借一匹马第二天用,他忍住了,没问借马派何用处。他们把就近的那盏灯挪开,那盏灯的周围飞着无数个小虫。在这暖意融融的印度的夜晚,这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被迫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他们还从未像今天坐得这么拢过。

“您说说,”长时间的冷场之后,阿吉翁开始说话了,“您肯定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的传教士地位?”

“哦,不,”布拉德利平静地说,“我能看出对此您是很认真的。”

“可您肯定也能看见,我对这个工作和应该扮演的角色,是很不合适的!您为什么从不对我讲起这些呢?”

“并没有人叫我这么做。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事情,我也不去干涉别人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在印度这个地方已经做了最最疯狂的事情,并看到了成功。让别人改变信仰这是您的职业,而不是我的职业。您现在已经意识到您的一些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您对有些人的做法……”

“对谁?您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说,您今天早上怎么当面指责我的?”

“哦,为了一个姑娘!”

“是的。尽管您是一个神职人员,可您要明白,对于一个健康的男人来说,如果身边不是偶尔有个女人陪伴,那是不可能在这里长年坚持生活和工作的。我的上帝,您不必为此而脸红!您想想,作为一个在印度的白种人,没有把太太即时从英国带过来,他的选择机会是多么少,这儿没有英国姑娘,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也被送回英国了。只有在为水兵服务的娼妓和印度教妇女中选择了。我只能这样做,而您却认为这样很糟糕?”

“哦,对此我的确不敢苟同,布拉德利先生!我认为,正如《圣经》和基督教规所规定的,凡不诚实的结合都是糟糕的和不正当的!”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呢?”

“为什么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呢?如果一个男人真心爱着一个姑娘,那他就应该娶她。”

“恐怕不是一个印度教的姑娘吧?”

“为什么就不可以是呢?”

“阿吉翁,您真比我来得慷慨!哪怕咬断我的指头,我也绝对不和一个有色人种结婚,您明白吗?您以后也会这么想的!”

“哦,我想我不会,我同您的想法有天壤之别,我可以告诉您,我正爱着一个印度姑娘,我还要娶她为妻。”

布拉德利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您可不能这样做!”他简直是在乞求。

“不,我肯定要这样做,”阿吉翁显得很激动,“我要和这个姑娘订婚,然后给她上课,不断地开导她,一直到她能够接受基督教的洗礼,然后我们就到英国教堂举行婚礼。”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布拉德利沉思地问道。

“奈莎。”

“她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好吧,到洗礼还有一段时间,您最好再考虑考虑!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爱上印度姑娘。她们大都漂亮,也应该是忠诚、温顺而听话的。不过在我看来,她们就像是宠物,好比那些有趣的羊,或是漂亮的狍子,而绝不是我们这样的人。”

“这不是偏见吗?人类都是兄弟,印度人是一个古老的高尚民族。”

“是的,对此,您还得多多了解了解,阿吉翁,而我,我对这偏见是看得很重的。”

他站起身,道了声晚安,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他昨天就是在那里同那个高个子取衣服的女人过夜的,“就像是宠物”,他这样说,阿吉翁心里面反感透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吉翁赶在布拉德利吃早餐前,就骑着马出了门。此时,猴子还在树梢上练习叫唤。当他来到他曾经结识美丽的奈莎的那个山间小屋时,太阳刚爬出地平线。他拴好马,走近那个简陋的屋子。门槛上坐着赤身裸体的小儿子,他正在和小山羊逗着玩,让他的小山羊正反复地顶向他的小胸脯,小男孩乐得哈哈大笑。

当来访者正想走进小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姑娘绕过蹲着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出那姑娘正是奈莎。她手里提着一只高高的陶瓷水罐,经过他的面前朝巷子里走去,她并没有注意他,而他则痴迷地跟在她身后。一会儿,他就赶上了她,并同她打招呼。她抬起头,轻轻地回了礼,用她那双美丽的金褐色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好像不认识他了。当他抓住她的手时,她吃惊地缩了回去,并加快步子跑开了。他尾随着姑娘来到砌着墙的贮水池旁。这儿,一眼细细的泉水缓缓地流过长着青苔的古老的石头。他想帮她把水罐装满水,再提上来,但她一声不吭地拒绝了他的帮助,脸上露出固执的表情。这样的矜持使阿吉翁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失望。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礼物,当他看到姑娘不再拒绝,而是喜欢上了他送给她的东西,心里不免感到有点沮丧。这是一个珐琅质的盒子,盒子上画着漂亮的花卉,圆形盒盖的反面镶着一面小镜子。他示范给她看,如何打开它,并把这件礼物送到她的手中。

“是给我的吗?”她睁着孩子气的眼睛问道。

“是给你的!”他说,当她玩着盒子的时候,他抚摩着她那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手臂和她那乌黑的头发。

就在她向他致谢并带着决心尚未下定的表情抓住盛满水的水罐时,他对她表露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说了些温存的话。明显看得出来,她对他的那些话似懂非懂,此时他笨拙地坐在她的身边,回忆着他的话,猛然间,他发现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有多么深;他悲哀地想,他和她的结合这可能性是多么的渺茫,到她成为他的新娘、他的女友,到她懂得他的语言,了解他的性格,与他有共同的思想,这需要多么长的时间。

她慢慢地往回走,他走在她的旁边,她的小弟弟正在追逐着山羊,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棕色的脊背在太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彩,胀鼓鼓的肚子使两条小腿显得格外细。英国人心里有一丝惊讶,他想,假如他娶了奈莎,这个天真的孩子就是他的内弟了。为了赶走这个想法,他再次看了看姑娘,他出神地看着她那精巧的脸庞上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那张冷漠的孩子气的嘴巴,不由得想,今天要是吻吻这个小嘴唇,不知是否会感到幸福。

忽然,从小屋走出一个姑娘,就像幽灵一样飘到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一个奈莎跨过门槛,站在他的面前,就像是第一个奈莎的影子一般。这个影子正在向他微笑,向他问好,她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高高地举过头顶激动地挥动着,那小玩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过了一会,他才认出来这是一把小剪刀,正是前不久他送给奈莎的那把小剪刀。他今天送镜盒的姑娘,今天他看过的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的姑娘,他抚摩过手臂的姑娘不是奈莎,而是奈莎的姐姐。如果这两个姑娘同时站在他的面前,他无法辨认哪一个是奈莎。这时,热恋中的阿吉翁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弄错了。两只狍子不可能一样,但是此时,如果让他从中挑选一个留在身边,他也许弄不清楚他爱的是哪一个。他也许会渐渐弄清楚,真正的奈莎是姐姐,是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一位。此时他的爱——刚才还是那样地执着——同样也分成了两半,正如一个姑娘突然让人毛骨悚然地变成了两个一样。

这一切布拉德利当然不可能知道,中午时分阿吉翁回来,埋头进午餐,他也没有说什么话。第二天早晨,搬运工整理好阿吉翁的箱子和行李,并将它们搬到了屋外,这位即将启程的人同布拉德利先生握手道别,并向他表示道谢。布拉德利紧握着他的手,说:“祝您一路平安,年轻人!我相信今后您会怀念我们曾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日子,到那时,您将不再相信印度教徒的甜言蜜语,而将相信我们英国人高贵的头颅!尽管今天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一致的,到那时,您会回到我这儿。”

(1911)

1 笛福(1660-173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为《鲁滨孙漂流记》。

2 湿婆(Schiwa),印度教主神之一,为毁灭之神。

3 克利须那(Krischna),印度教三大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