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个有着方方的脚趾的存在又回到了他的房子里,他再一次站在他那高大的、平台样的、既无侧墙又无房顶的房子里,手里笔直地举着那把无情的剑。他那匹灰白色的马已经飞奔过水面,轰响着越过了陆地。死亡的时刻已经过去,到了埋葬死者的时候了。

“珍妮,咱们已经在这个肮脏、窝囊的地方呆了两天了,呆得太长了,咱们得离开这所房子、这个城市。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地方。”

“咱们上哪儿去呢,甜点心?咱们不知道该去哪儿呀。”

“也许是,不过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回佛罗里达州北部去。”

“我没说要回去,不过假如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在你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时,尽量不妨碍你去过舒服日子。”

“我要是碍你的事——”

“你听我说好不好,太太?我这里拼老命,为的是能和她守在一起,而她这儿却——她真该挨钉子扎!”

“那好,你提个建议,咱们就去干,反正试试不妨。”

“总之我已经休息过来了,这里的臭虫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我累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臭虫。我出去转转看,看看咱们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你最好还是呆在屋子里休息休息,反正到外面去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可是我就想出去看看情况,珍妮,也许有什么工作我可以帮着做的。”

“他们想让你帮着做的事你不会喜欢的。他们抓住所能找到的一切男人,让他们帮着埋死人。他们说他们找的是失业的人,不过他们并不在乎你有没有职业。你给我呆在屋子里。红十字会的人在尽其可能给病人和负伤的人治疗。”

“我身上有钱,珍妮,他们不会来麻烦我的。反正我就是想出去看看情况怎样了,我想看看是不是能打听到沼泽地带来的人的消息。也许他们都平安无事,也许不见得。”

甜点心走出门去,四处转悠,看见了恐怖之手在一切事物上留下的痕迹。没有屋顶的房子,没有房子的屋顶,钢铁和石块像木头一样被压扁、压碎。狠毒之母和人类开了个玩笑。

甜点心正站在那儿看的时候,他看见两个人肩上扛着步枪向他走来。是两个白人。他想起了珍妮对他说的话,弯动膝盖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看到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们已经看见他了,如果他们开枪,距离很近,不可能打不中他。也许他们会径直走过他身旁,也许当他们看到他身上有钱,就会明白他不是个流浪汉。

他们眼望上苍...“喂,吉姆,”高个子的那人喊道,“我们在到处找你。”

“我名字不叫吉姆,”甜点心警惕地说,“你们找我干吗?我又没干什么事。”

“我们就为这找你,因为你没干事。走,咱们去把那些死人埋掉,埋得太慢了。”

甜点心缩在后面辩解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个干活的人,兜里有钱,刚刚被暴风雨从沼泽地赶到这儿来。”

矮个子拿枪很快地比画了一下,“沿这条路走,先生!别找人来埋你!走到我前面去!”

甜点心发现自己是被强迫拉来清理公共场所和埋葬死者的小小队伍中的一员。需要搜寻尸体,然后抬到某个地方集中起来,再埋掉。并不光是在倒塌的房屋里有尸体,尸体还被压在房子底下,混在灌木丛里,漂浮在水面上,挂在树枝上,压在水上漂浮的被毁坏了的东西下面,顺流而下。

车厢里衬着拖网的卡车从沼泽地带和其他边远地区源源驶入,每辆车上都装着二十五具尸体。有的衣冠整齐,有的赤身裸体,有的衣着程度不同地凌乱不整。有的尸体面容安详,双手显得放松,有的死者面露搏斗表情,双眼不解地大睁着。死神来临时他们在望着,努力想看到看不见的所在。

不幸的、阴沉的男子,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不得不在监视下继续不断地搜寻尸体,挖掘坟墓。在白人公墓中挖了一道横贯公墓的大沟,在黑人墓地里横挖了一道宽沟,有大量的生石灰,尸体一进沟就立刻洒上,这些尸体已经暴露得太久了。人们做出一切努力,尽快用土把尸体盖上,可是警卫的人不让他们这样做,他们接到了命令,需要执行命令。

“喂,大伙听着!别这样把尸体往坑里扔!检查每具尸体,看是白人还是黑人。”

“我们得这么慢慢地办吗?上帝怜悯!我们得检查这种状态下的尸体吗?肤色有什么关系?它们全都需要赶快埋葬。”

“从总部来的命令,他们给白人做棺材呢。只不过是便宜的松木棺材,可总比没有强。别把白人的尸体往坑里扔。”

“那黑人怎么样呢?也给他们棺材吗?”

“没有,找不到足够的棺材。就往他们身上洒上多多的生石灰,埋起来。”

“呸!有些尸体是怎么也认不出来了,分不清是白人还是黑人。”

警卫们为此开了好长时间的会。过了一阵子他们返回来,对人们说:“怎么也没法分辨时,就看看他们的头发。别让我抓到你们把白人往坑里扔,不要把棺材浪费在黑人身上。现在搞棺材太不容易了。”

“在这些死人如何去上帝那儿接受最后的审判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挺讲究的,”甜点心对在他旁边干活的人评论说,“看来他们认为上帝对种族歧视法一无所知。”

甜点心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以后,想到珍妮会为他担心,这个念头把他急疯了,因此当一辆卡车停下等着卸尸体时,他逃跑了。但是人家命令他站住,否则就开枪,可他径直跑去,逃脱了。他看见珍妮如他所想的那样在悲伤地啼哭,他们互相安慰,然后甜点心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珍妮,咱们得离开这所房子和这个城市,我不想再干那样的活了。”

“好了,好了,甜点心,咱们就呆在这儿,呆到一切都过去以后再走。他们要是看不见你,就没法子来找你的麻烦。”

“啊,不行,要是他们来搜查怎么办?咱们今天晚上离开这儿吧。”

“上哪儿去,甜点心?”

“最近的地方就是沼泽地带,咱们回那儿去吧,这个城市里尽是麻烦,还强迫人。”

“可是甜点心,沼泽地带也遭了飓风,那儿也有死人需要埋葬。”

“我知道,珍妮,可是决不会像这里这个样子。首先,他们今天一整天都从那儿往这里运尸体,所以剩下要找的不可能太多了,而且那儿死的人也没有这儿多。再说,珍妮,那里的白人认识我们,和不认识你的白人在一起最糟了,谁都和你作对。”

“这倒是真的。白人认识的黑人就是好人,他不认识的就是黑鬼。”珍妮说着笑了,甜点心也和她一起笑了。

“珍妮,我已经反复观察过了,每一个白人都觉得他自己已经认识了所有的好黑人,不必再认识更多的人。就他而言,所有他不认识的黑人都应该受到审判,而且被判在臭气熏天的美国厕所里关上六个月。”

“为什么是美国厕所呢,甜点心?”

“嗯,你知道山姆大叔一向享有最大最好的一切,所以白人琢磨着,任何不如山姆大叔的加固厕所的所在都太舒服了。因此我决意要到白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在这里我觉得像个没有妈妈的孤儿。”

他们把东西整理好,偷偷溜出了房子,走了。第二天上午他们回到了沼泽地带。他们苦干了一天,收拾出一所房子来住,这样甜点心第二天便可以出去找点事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了,与其说是急于干活,不如说是出自好奇。他一整天都没着家,晚上满脸喜气地走进家门。

“你猜我看见谁啦,珍妮?敢打赌你猜不着。”

“我赌个阔胖子你看见湿到底了。”

“是的,我看到他和炖牛肉、多克里、利亚斯,还有库德梅和布提尼。你猜还有谁?”

“天晓得,是斯特赖特吗?”

“不是,他让大水冲走了,利亚斯帮着把他埋在棕榈海滩了。你猜还有谁?”

“你得告诉我,甜点心,我不知道是谁。不可能是汽船。”

“就是他,老汽船!那鬼东西就躺在那所房子里大睡,湖水漫过来把房子冲到远远的一个什么地方,汽船直到暴风雨快过去了才知道。”

“不可能!”

“没错,咱们这儿傻乎乎地怕危险逃跑了,差点送了命,他倒躺在那儿睡大觉,漂着就是了!”

“哈,你知道人们说有造化的走运。”

“没错。我找到活干了,帮着做清理工作,然后他们还要修堤坝,那块地方也得清出来。活多了去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人呢。”

就这样,甜点心精神饱满地干了三个星期。他又买了一支步枪和手枪,他和珍妮互相挑战看谁枪法准,每次用步枪射击时总是珍妮胜过他。她能把停在松树上的小鹰的头打飞。甜点心有点妒忌,但也很为学生骄傲。

大约在第四个星期的中间,甜点心有个下午早早就回了家,抱怨说头疼,疼得躺倒在床上。醒来后肚子饿了,珍妮给他做好了晚饭。但是等他从卧室走到饭桌旁,却又说什么也不想吃。

“你对我说你肚子饿了的!”珍妮埋怨说。

“我以为自己饿了。”甜点心温和地说,两手抱住了头。

“可是我都给你烤好一锅豆子了。”

“我知道你做的好吃,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谢谢你,珍妮。”

他又躺回到床上。半夜里他在噩梦中挣扎,和一个掐着他脖子的敌人搏斗,惊醒了珍妮。珍妮点上灯抚慰他。

“怎么了,心肝?”她一再安慰道,“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啦,好让我和你分担呀,宝贝,让我和你一起承受你的痛苦。你哪儿疼,亲爱的?”

“睡梦里有个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珍妮,”他差点儿哭了出来,“想要掐死我。要不是你我就死了。”

“你干活干得太累了。现在好了,心肝,我在这儿。”

他重又睡着了,但无法回避的事实是,他确实病了。早上他吐了,还想去干活,可珍妮根本不听他的。

“我要是能干完这个星期就好了。”甜点心说。

“你出生之前人们就一星期一星期地干活,你死了以后他们也还会一星期一星期地干活。躺下,甜点心,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病。”

“我没那么严重,珍妮。你看,我还能到处走呢。”

“可是已经不能觉得无所谓了。暴风雨以后这一带很多人得热病。”

“那你走之前给我点水喝。”

珍妮舀了一杯水拿到床前。甜点心接过喝了一大口在嘴里,便剧烈作呕,把嘴里的水吐了出来,茶杯也扔在了地上。珍妮惊恐万分。

“你怎么喝了水会这样,甜点心?你让我给你水喝的。”

“这水有毛病,差点把我噎死。昨天夜里我跟你说过有什么东西跳上身来要掐死我,可你说是我在做梦。”

“说不定你是让女巫附体了,心肝,我看看出去时能不能找到点芥子籽。不过我一定把大夫带回来。”

甜点心没有表示反对,珍妮便匆匆走了。对她来说,甜点心的病比暴风雨还要可怕。等她一走远,甜点心就起来把水桶里的水倒掉,把桶洗干净。然后他挣扎着走到灌溉泵前打满一桶水。他并不是谴责珍妮心怀恶意,而是认为她太不注意。她应该想到水桶像别的东西一样需要常常洗。等她回来他要好好对她说道说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发现自己非常气愤。他慢慢把水桶放在桌子上,坐下来先歇口气再喝水。

终于他舀起一杯水,又清凉又好。仔细一想,他从昨天起就没有喝过水。他就需要喝点水,然后就会有胃口吃豆子了。他发现自己十分想喝水,于是便仰起脖子很快把杯子举到唇边。但魔鬼比他更快,要窒息他,很快地杀死他。把水从嘴里吐掉就好多了。他又一次摊开身子躺在床上,全身发抖,直到珍妮和大夫来到。这位白人大夫在这一带很久了,已经成了沼泽地带的一个部分,会用干活的人的语言给工人讲故事。他迅速走进屋子,帽子扣在后脑勺的左边。

“嗨,甜点心,你到底怎么啦?”

“我要知道就好啦,西门斯大夫,不过我可真是病了。”

“好啦,甜点心,没有一夸脱好酒治不了的病。你最近没喝上中意的酒吧,嗯?”他起劲地在甜点心背上拍了一巴掌,甜点心觉得自己应该报以微笑,他使劲想笑,但很困难。大夫打开提包开始看病。

“你气色是不怎么好,甜点心。你发烧,脉搏不太正常。你近来干了些什么?”

“就是干活,玩玩,没干别的,大夫,不过好像水和我作对似的。”

“水?怎么回事?”

“胃里一点水也存不住。”

“还有呢?”

珍妮关切地走到床边。

“大夫,甜点心没把什么都告诉你。我们在这儿遇上了那场飓风,甜点心在水里游了好久,还托着我,又在暴风雨里走了那么多路,一口气都没歇又回来把我从水里救出来,还和那只大老狗搏斗,狗咬了他的脸。他劳累过头了。我早就觉得他要生病。”

“你是说狗咬他了?”

“啊,咬得不重,大夫,两三天就长好了。”甜点心不耐烦地说,“反正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这回是另外的病,大夫。我估计水还是不干净,肯定会这样的,水里泡过那么多死人,好长时间都会不适于饮用。反正我是这么估计的。”

“好吧,甜点心,我会派人给你送点药来,并且告诉珍妮怎么照料你。总之,我要你在我再来之前自己一个人睡,别让珍妮和你一床睡,听见了吗?珍妮,出来和我上车子这儿来,我要给甜点心点药丸让他马上就吃。”

在屋外他在提包里摸索着,给了珍妮一个小瓶子,里面有几粒小药丸。

“每个钟头给他吃一粒,好让他安静,珍妮,在他哽噎窒息发作的时候别靠近他。”

“你怎么知道他发作过,大夫?我出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珍妮,我相信咬你丈夫的是一条疯狗,已经来不及弄到那只狗的头了,但症状都在那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情况很糟。刚被咬时打上几针立刻就能把他治好。”

“你是说他会死是吗,大夫?”

“肯定会死的,不过最糟的是死前他会极其痛苦。”

“大夫,我爱他爱得要命,告诉我该怎么办,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你能做的惟一的事,珍妮,就是把他送到县医院去,在那里他们可以把他捆住照护他。”

“可是他根本不愿意去医院,他会以为我烦了,不想照顾他了,上帝知道我不会烦他的。我们把甜点心捆起来,好像他是条疯狗似的,我受不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珍妮,他几乎不可能脱离危险,还多半会咬伤别的人,特别是你,那样你就会像他现在这样了。这很危险。”

“大夫,他这病就没有办法治了吗?我们在奥兰多的银行里有的是钱,大夫,你能不能用什么特别的法子救救他,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可是求你救救他,大夫。”

“我尽力吧。我马上往棕榈海滩打电话,去要三个星期前他就该打的血清,我一定尽一切力量来救他,珍妮。不过看来太晚了,在他这样的情况下没法吞咽水,你知道,还有别的方面,很可怕。”

珍妮在外面摸索了一阵,尽量想觉得事情不是这样。要是看不见他脸上的病容,她就可以假想一切都不是事实。唉,她想道,那条眼睛里冒出仇恨的大老狗终究还是要了她的命。她真希望当时手从牛尾巴上滑下,立时淹死就得了。但是通过要甜点心的命来杀死她,这实在是太让人无法忍受了。甜点心,这位夕阳的儿子,为了爱她而不得不死去。她久久地凝视着天空,在遥远的蓝天深处是上帝,他是否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一定注意到了,因为他知晓一切。这样对待她和甜点心是不是他的本意?这是她无法对抗的东西,她只能痛楚地等待。也许这是一场大玩笑,而当上帝看到已经走得够远了的时候会给她一个暗示的。她使劲在天上寻找可能的暗示。也许是白昼出现的一颗星,也许是太阳的怒吼,甚至就是一阵闷雷。她举起双手绝望地祈求了片刻。这并不完全是恳求,而是在询问。天空仍是冷酷的样子,而且很平静,因此她走进了屋子。上帝不会把心里想做的事全做完的。

甜点心闭着眼睛躺在那儿,珍妮希望他睡着了。他并没有睡着。恐惧抓住了他。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使他脑子里像着了火,并用钢铁的手指紧攥着他的喉咙?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为什么老在他的周围不走?他希望在珍妮注意到什么之前这一切能够结束。他想再试着喝水,但他不愿让她看到他的失败。等她一离开厨房他就要走到水桶跟前,不等任何东西有时间阻止他就很快把水喝下。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必要让珍妮担心。他听见她清炉子,看到她走出后门去倒炉灰。他立刻一下子跳到水桶前,可是这一回光是看见水就够了,等她进来时他已痛苦地倒在厨房地上。她拍着他,安慰他,把他弄回到床上。她下决心去问棕榈海滩那药的事,也许她能找到一个人专门开车去取一趟。

“觉得好一些吗,甜点心,乖宝贝?”

“嗯哈,好一点。”

“那好,我想用耙子把前院耙干净,那帮男人吐了一院子的甘蔗渣和花生壳,我不想让大夫再来的时候看到还是老样子。”

“别去太久,珍妮,生病的时候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她以最快的速度沿街向城里跑去,半路上碰见湿到底和多克里向她走来。

“你好,珍妮,甜点心怎么样了?”

“够呛。我现在去给他搞药。”

“大夫对人说他病了,所以我们来看他。他没来干活我们就有点奇怪。”

“你们坐坐陪他,等我回去再走。他需要人陪着。”

她继续急急向城里走去,找到了西门斯大夫。是的,他已经有答案了。他们没有血清,不过他们已经打电报让迈阿密给送来。她不用着急。最迟明天一早就会送到了,这种情况下人们不会马虎的。不,她租车去取不行,放心回家去等着吧,就这样吧。她到家后,客人站起身来告辞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甜点心想把头放在珍妮腿上,告诉她自己的感觉,让她亲切地像妈妈一样抚爱他。但湿到底对他说的话使他的舌头像只死蜥蜴一样冰冷沉重地躺在嘴巴里。特纳太太的兄弟又回到沼泽地来了,可他现在得了这个奇怪的病。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就病倒的。

“珍妮,特纳家那女人的兄弟回沼泽地干吗来了?”

“我不知道,甜点心,我都不知道他回来这事。”

“据我看你是知道的,你刚才为什么要溜出去?”

“甜点心,我不喜欢你问我这种问题,这说明你病得多么厉害,你毫无理由地吃起醋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从家里溜出去?你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那是因为我尽量不想让你担心自己的病。大夫又要了些药,我去看看药到了没有。”

甜点心哭了起来,珍妮把他像孩子一样拥在怀里。她坐在床边上,摇着他使他平静了下来。

“甜点心,你不用因为我吃醋,首先我谁也不爱只爱你,再说我只不过是个谁也不要只有你要的老太婆。”

“不,你才不老呢,除非你告诉人家你什么时候生的,才让人听着年纪大了,可是用眼睛看你的时候,你年轻得配得上差不多任何一个男人。这不是瞎说。我知道许多男人都愿得到你,而且为能有这一特殊荣幸而努力。我听到过他们说的话。”

“也许是吧,甜点心,我从来没去了解过。我只知道上帝通过你把我从火中抢救出来。我爱你,而且感到很高兴。”

“谢谢你,不过别说你老了,你永远是个小姑娘。上帝要你先和别人度过了你的老年,而把你青春妙龄的岁月留着和我一起过。”

“我也是这种感觉,甜点心,感谢你对我说这样的话。”

“说出事实是很容易的事。你除了人好,还是个漂亮女人。”

“啊,甜点心。”

“就是的,每当我看到一片玫瑰花或别的东西过分炫耀自己、证明自己很漂亮时,我就对它们说:‘我要你们有机会见见我的珍妮。’珍妮,你一定要让花有时也能看见你,听见了吗?”

“你就这么说下去吧,甜点心,说多了我就相信你的话了。”珍妮顽皮地说,安置他睡好。就是这时她感觉到了枕头下面的手枪,这使她的心可怕地猛烈悸动了一下,但是他既未提,她也就没有去问。甜点心从来没有脑袋枕着枪睡过觉。“别去管清扫前院的事,”她整理好床直起身子来时,他说,“就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好的,甜点心,就照你的话办。”

“要是特纳太太那罗圈腿兄弟鬼鬼祟祟地在这里转悠,你可以对他说我会用四个刹车让他停下来。用不着他站在旁边看热闹。”

“我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因为我不想看见他。”

当晚甜点心的病严重发作了两次,珍妮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了。甜点心已不存在了,别的什么东西从他脸上向外窥视着。她决定天一亮就去找大夫。因此当甜点心从天亮前刚陷入的极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时,她已起床穿着停当了。当他看到她穿好衣服要出门时几乎咆哮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珍妮?”

“找大夫,甜点心。你病得太厉害了,家中没有大夫不行。也许我们该送你去医院。”

“我哪个医院也不去,你仔细琢磨去吧。我看你是厌烦了,不愿意照料我了,我对你可不是这样的,我为你干事从来没有够的时候。”

“甜点心,你病了,总是曲解我的意思,我照料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厌烦的,我就是害怕你病得太厉害了我照料不好你。我要你好起来,心肝,就是这个原因。”

他凶恶地看了她一眼,嗓子里格格直响。她看见他从床上坐起,转动着身子,以便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她开始对甜点心身上的这个陌生的东西感到害怕。因此当他到院子里去上厕所时,她赶紧去看手枪是否上好了子弹。这是一把装六粒子弹的枪,其中三个弹膛中有子弹。她动手卸下子弹,但又怕他打开枪膛时会发现她知道了他的秘密。这可能促使他混乱的脑子采取行动。要是那个药来了就好了!她把旋转弹膛倒转了回去,这样即使他真向她开枪,也要响三下以后才射得出子弹来。至少她能预先得到警告,她就可以跑开或及时把枪夺下。反正甜点心是不会伤害她的,他只是妒忌,要吓唬吓唬她。她就呆在厨房里,和平时一样,一点也没露出她知道的样子。等他好了以后他们会觉得好笑的。不过她找出了那盒子弹,把子弹倒了出来。干脆把那支步枪从床头挡板后面拿出来吧,她退出子弹放在围裙口袋里,把步枪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藏在炉子背后几乎是不容易看见的地方。他真要动起刀子来她可以跑得脱。当然她是过于大惊小怪了,但小心没坏处。她不应该让可怜的生着病的甜点心做出什么他以后发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急疯了的事。

她看见他奇怪地一跳一跳地从厕所走出来,头左右摇摆,可笑地紧咬着牙关。这太可怕了!拿着那药的西门斯大夫在哪里?她很高兴自己在这里照料他,要是人家看见她的甜点心处在这样的境地,会对他做出十分恶劣的事来的,会把甜点心当只疯狗,世上谁也不会对他表示仁慈。他只需要大夫带上那药来就行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进到屋子里面,事实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那里,重重地倒在床上睡了。当他突然用冰冷古怪的声音对她说话的时候,珍妮正站在炉子旁洗碗碟。

“珍妮,为什么你不能再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甜点心,大夫让你自己一个人睡的,你不记得他昨天对你说的这话了吗?”

“为什么你情愿睡地铺也不愿和我一起睡在床上?”这时珍妮看见在他那只垂在身体一侧的手里拿着手枪,“回答我的话。”

“甜点心,甜点心,心肝!去躺下!只要大夫说行,我会非常高兴地和你一起睡的。去再躺下吧。大夫马上就要拿新的药来了。”

“珍妮,我为了使你幸福什么罪都受了,现在你这样对待我真让我伤心。”

手枪摇摇晃晃地却又很快地举起对着珍妮的胸口。她注意到即使在他精神狂乱之时他瞄得也很准。也许他只不过是瞄准她吓唬吓唬她的,如此而已。

手枪咔哒响了一下,珍妮的手本能地伸向身后拿出了步枪。这一定会把他吓住的。要是大夫马上来就好了!要是能有人来就好了!手枪第二次的咔哒声使珍妮明白,甜点心狂乱的脑子促使他要杀人,于是她熟练地打开枪膛,上了子弹。

“甜点心,放下手枪回到床上去!”手枪无力地在他手中晃动着,这时珍妮向他喝道。

他靠在门旁侧壁上稳住身子,珍妮想要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但她看见了他迅速瞄准的动作,听到了枪的咔哒声。她看见他眼中凶恶的神情,简直吓疯了,就像那次在大水中一样。她在疯狂的希望与恐惧之中举起了步枪的枪口。希望他会看见步枪后跑开,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恐惧。但是,如果甜点心还会考虑到后果的话,他也就不会举着枪站在那里了。他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步枪,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就仿佛指着他的枪是珍妮的手指头一样,他丝毫也没有多加注意。她看到他在把手枪举平瞄准的时候全身绷得紧紧的。他身上的恶魔就是要杀人,而珍妮是他看到的惟一活物。

手枪和步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手枪声稍后一些,听起来像步枪的回声。手枪子弹钻进珍妮头顶上方的搁梁时,甜点心弯缩下身子。珍妮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跳上前去,他则向前扑倒在她怀里。她正要帮他抬起身来时,他的牙齿咬进了她的上臂。他们就这样一起倒在地上。珍妮挣扎着坐起,用尽方法把胳膊从死去的甜点心的牙关中弄出来。

这是永劫不复的一刻。一分钟之前,她只不过是一个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搏斗的吓坏了的人。现在,甜点心的头在她的怀里,她自己成了祭品。她是多么希望他能活着,而他却死了。没有哪个时刻是永存不逝的,但她却有为之哭泣的权利。珍妮把他的头紧抱在胸口哭泣着,无言地感谢他给了她机会钟情地祈祷。她必须紧紧地拥抱他,因为很快他就会离去,她必须最后再对他诉说一次。这时痛苦在黑暗中降临了。

就在珍妮极度哀伤的同一天,她被关进了监狱。当大夫把情况告诉了司法官和法官之后,他们都说必须在当天对她进行审判。没有必要让她等在监狱中来惩罚她。因此,她在监狱只呆了三个小时,他们就对她的案子开庭审判了。时间很短很匆忙,但去的人不少。许多白人来看新鲜,几英里之内的黑人全来了。有谁不知道甜点心和珍妮是多么相爱呢?

在法庭上,珍妮看见了穿上大法衣来听她和甜点心的事的法官,另外十二个白人停下了正干着的各种事来听取、来裁夺珍妮和甜点心·伍兹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事情的是与非。这也是件可笑的事。十二个对甜点心和她这样的人一无了解的陌生人将审判此案。还有八到十个白人妇女也来看她。她们穿着好衣服,由于有好的食物,皮肤透着粉色。她们可不是穷人。她们有什么必要离开富丽的家到这儿来看穿着工作服的珍妮呢?不过她们并不像很气愤的样子,珍妮想道。如果她能使她们而不是这些男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啊,她希望那个管殡仪的人好好给甜点心整整容,他们应该允许她去处理这事的。是的,还有她十分了解的普列斯柯特先生在场,他会让那十二个人因为她开枪打死了甜点心判她死刑。从棕榈海滩来的一个陌生人会要他们别判她死刑,而他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这时她看见在法庭审判室后面的黑人全都站了起来。他们像一箱子芹菜一样紧紧挤在一起,只是颜色比芹菜深。她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和她敌对的。在那儿与她敌对的人是这样多,只要一人轻轻打她一下就能把她打死。她感到他们以肮脏的思想对她痛加质问,他们的舌头已装好子弹上好扳机,这是弱者剩下的惟一真正的武器了。这是在白人面前惟一允许他们使用的杀人工具。

就这样,不久便一切就绪。他们要人们讲话,使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处置珍妮·伍兹,甜点心的珍妮的残骸。审判越是进行到严肃时刻,白人席上越安静,但在黑人席上,人们的舌头卷起了一股风暴,像棕榈丛中的风声。他们像唱诗班的人唱诗一样突然一齐说起话来,上半身随着说话的节奏摆动。他们让法警告诉普列斯柯特先生他们要为本案作证。甜点心是个好孩子,他对那个女人非常好,再也没有哪个黑娘们受到过比她更好的对待了,没有过!他为了她像狗一样干活,为了在暴风雨里救出她来差点自己送了命,可等他因为发大水后发了点烧,她就和另外一个男人搞上了,从老远的地方把这个男人叫了来。绞死她都是轻的。他们只需要有个作证的机会。法警走到台前,司法官、法官、警长还有律师都聚集起来听他说了几分钟。然后他们又分开,司法官走上证人席,说明珍妮怎样和医生一起到他家去,以及当他开车到她家时看到的情形。

然后传西门斯大夫,他说明了甜点心的病情、这病对珍妮以及全城有多么危险,他怎样为珍妮担心,并想要把甜点心关到监牢里去,但当他看到珍妮的关怀,就疏忽了,没有这样做;以及当他到他们家的时候,他看到珍妮胳膊被咬伤,怎样坐在地上抚拍着甜点心的头。手枪就在甜点心手旁的地上。作证完毕他退了下去。

“普列斯柯特先生,还有什么新的证据要提供吗?”法官问道。

“没有了,阁下。公诉方停止举证。”

后面座位上的黑人中又开始了棕榈树般的摇摆。他们是来讲话的,不等他们把话说出来公诉方不能停止举证。

“普列斯柯特先生,我有话要说。”湿到底从这无名无姓的人群中未通报姓名便大声说道。

审判室内的人一齐转身向后看去。

“你要是知道好歹,最好闭上嘴,等叫到你再说话。”普列斯柯特先生冷冷地对他说。

“是,普列斯柯特先生。”

“我们在处理这个案子,你们要再说一个字,你们后边的黑鬼谁要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们捆上送到大法庭去。”

“是,先生。”

白人妇女们轻轻鼓了鼓掌,普列斯柯特先生瞪了屋子后面的人一眼退了下去。这时要为她说话的陌生白人站了起来。他和办事员低语了几句后,叫珍妮到被告席上去回答问题。在问了几个小问题后,他让她说出事情发生的经过,让她说实话,说出全部实话,只说实话,对天起誓。

她讲话时大家都探身听着。她首先必须记住她现在不是在家里。她在审判室中,和某样东西斗争着,而这样东西并不是死神。它比死神更糟。是错误的想法。她不得不追溯到很早的时候,好让他们知道她和甜点心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因此他们可以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出于恶意而向甜点心开枪。

她竭力要他们明白命中注定的事情是多么可怕:甜点心如果摆脱不了身上的那只疯狗,就不可能恢复神智,而摆脱了那只狗,他就不会活在世上。他不得不以死来摆脱疯狗。但是她并没有要杀死他,一个人如果必须用生命换取胜利,他面临的是一场艰难的比赛。她使他们明白她永远也不可能想要摆脱他。她没有向任何人乞求,她就坐在那里讲述着,说完后就闭上了嘴。她讲完后过了一会儿,法官、律师和其余的人仿佛才意识到她已讲完,但她仍继续坐在被告席上,直到律师让她下来为止。

“被告方停止举证。”律师说。然后他和普列斯柯特低声交谈,两个人到法官高坐之处和法官秘密谈了一阵,最后两人都坐了下来。

“陪审团的先生们,被告究竟是犯了冷酷的杀人罪,还是说她是个可怜的被摧垮了的人,一个陷入不幸境遇的忠实的妻子,在将一粒步枪子弹射入丈夫心脏时,实际上是做了一件仁慈的事,这要由你们来决定。如果你们认为她是个恣意行凶的杀人犯,你们就必须裁决为一级凶杀。如果证据不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么你们就必须将她释放。没有中间道路。”

陪审团成员顺序退出,审判室开始充满了嗡嗡的低语声。有几个人站起身来各处走动。珍妮缩坐在那里等待着。她惧怕的不是死,而是误解。如果他们裁决她不要甜点心,要他死,那么这就是真正的罪孽,是可耻的。这比谋杀还要糟。这时陪审团的人回来了,按审判室的钟,他们出去了共五分钟。

“我们认为韦吉伯·伍兹之死纯属意外死亡,情有可原,被告珍妮·伍兹不应承担责任。”

她自由了,法官和台上的人都和她一起笑,和她握手。白人妇女流着眼泪像保护墙似的站在她周围,而黑人则垂着头蹒跚着走了出去。太阳几乎已经落下。珍妮曾看到太阳在她苦恼的爱情上升起,后来她开枪打死了甜点心,进了监狱,她被审判是否应获死罪,现在她获释自由了。在这一天剩下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她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去拜访那些理解她感情的厚道的白人朋友们,向他们表示感谢。就这样太阳落了下去。

她在公寓里找了一间房间过夜,听到男人们在门前的议论。

“啊,你知道那些白人男的不会对她这样相貌的女人怎么样的。”

“她不是没有杀白人男人吗?只要她不开枪打死白人,她杀多少黑鬼都行。”

“是的,黑女人可以杀死她们想杀的一切男人,不过你最好别杀她们,不然白人肯定会绞死你。”

“嗐,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的,‘男的白人和女的黑人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珍妮把甜点心埋葬在棕榈海滩。她知道他热爱沼泽地,可是那儿地势太低,如果他长眠在那儿,也许每次大雨过后水就会漫过他。不管怎么说,沼泽地和沼泽中的水夺去了他的生命。她要他不受暴风雨的侵扰,所以她在西棕榈海滩的墓地中给他修了一座坚固的穹形墓室。珍妮给奥兰多打电报取出钱来安葬他。甜点心是夕阳之子,再好的葬仪也不过分。管殡仪的人干得十分出色,甜点心庄严高贵地躺在白绸卧榻上,四周是她买的鲜花。他看上去就像要笑出来的样子。珍妮买了一把崭新的吉他放在他手里。等她也到那儿去的时候,他将编出新歌来奏给她听。

湿到底和他的一伙朋友总想伤害她,她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爱甜点心,而且不理解她。因此她给湿到底带口信去,并通过他告诉所有的人关于葬仪的事。这样,下葬那天他们带着满脸羞愧与歉意来参加葬礼,他们想要她很快忘记这些,便都来坐珍妮租好的十辆汽车,坐不下他们还自己租了车加入葬礼的行列。乐队奏着哀乐,甜点心像古埃及的法老般来到了自己的墓地。这一次珍妮没有穿戴上昂贵的长连衣裙和面纱,她就穿着工作服去的。她感到太痛苦了,没有时间去打扮成痛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