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泉疗养地,——在整个欧洲大概也一样,旅馆的管事和侍役领班在给顾客安排房间的时候,与其说是遵照顾客的要求和愿望,倒不如说是根据他们自己对顾客的估量。应当指出,他们绝少搞错。然而他们拨了一套那么豪华的居室给老太太,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可说是太过分了:四间陈设富丽堂皇的房间,外带浴室,仆人卧室,专供侍女使用的房间以及其他等等。一个星期以前,确实曾有某位大公爵夫人下榻于这套居室,此事自然立即奉告新来的宾客,借以提高房间的身价。众人将老太太抬到屋里,说得确切一点,是推着她到各个房间走一遭;她严格而又仔细地察看。侍役领班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头已秃顶,在她第一次巡视房间时恭而敬之地尾随在后。

我不知道他们大家拿老太太当作什么人,大概当她是极其尊贵的人物,主要是当她是个大阔佬。他们当即在来客登记簿上写下:“将军夫人,塔拉谢维切娃公爵夫人”,尽管老太太从来没做过公爵夫人。乘特等车,自家的仆人,随身携带的无数备而不用的行李包裹、大小箱子,大概是老太太身价提高的原因;轮椅,老太太的生硬的语气,盛气凌人的声调,毫不客气地提出古怪的问题,又丝毫不容反驳的神气,总而言之,老太太那直言不讳、生硬粗暴、颐指气使的形象,使大家对她更加肃然起敬。老太太在察看房间时常常突然叫人停下来,指着一件什么摆设,突如其来地对着侍役领班发问,那领班面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心里却已经胆怯了。老太太用法语提问,然而她的法语讲得很糟糕,所以我常常替她翻译。侍役领班的回答她大多不喜欢,不满意。再说她问的也好像是与旅馆不相干的事,天知道她问了些什么。比如,她突然在一幅画前停下,那是一幅以神话为题材的名画的复制品,临摹得十分蹩脚。

“谁的肖像?”

侍役领班说,这大概是某位伯爵夫人。

“你怎么不知道?你是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画像为什么挂在这里?眼睛为什么斜视的?”

这些问题,侍役领班未能作令人满意的答复,他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

“真是个笨蛋!”老太太用俄语骂了一声。

众人继续推着老太太往前走。在一尊萨克森瓷像跟前,这样的场面又重复了一次。老太太对着那瓷像端详了许久,随后不知为什么命人搬走。临了,她钉住侍役领班问:卧室里的地毯值多少钱?是哪里织造的?侍役领班答应去问一问。

“真是些驴子!”老太太嘀咕道,又全神贯注地去察看床铺。

“这么华丽的床罩!揭开。”

床罩揭去。

“还有,还有,通通掀开。把枕头拿开,枕头套脱去,把羽毛褥子抬起来。”

床上用品通通翻了开来。老太太仔仔细细察看。

“还好,他们这里没有臭虫。床单通通不要,铺上我自己的床单,用我自己的枕头。这屋子和用具都太豪华了,我一个老婆子何必要这样的套间:孤零零一个人,怪冷清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不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常上我这里来串门。”

“我从昨天起就不再为将军效劳了,”我答道,“我住在旅馆里,完全是独立生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几天这里来了一位著名的德国男爵偕男爵夫人,从柏林来的一对夫妇。昨天在散步的时候我同他讲了几句德语,没有按柏林的口音。”

“嗯,那又怎么样?”

“他认为是粗鲁无礼,向将军告状。将军昨天就辞退了我。”

“你骂了那个男爵什么啦?(即便骂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噢,没有骂他。相反,他倒是对我举起了棍子。”

“你呀,窝囊废,竟让人家这样对待您的教师,”她忽然冲着将军说,“还辞退了他!你是笨蛋,照我看,你们都是笨蛋。”

“您放心,婶婶,”将军略带几分高傲而放肆的味道回答,“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况且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对您说的也不全是事实。”

“你就这么忍了?”她转过来向我说。

“我本想找男爵决斗,”我尽可能平静而谦和地回答,“可将军反对。”

“你为什么反对?”她又冲着将军问。接着她对侍役领班说,“老弟,你去吧,等喊你的时候你再来。用不着目瞪口呆地站着。我受不了这纽伦堡的丑八怪!”

侍役领班当然没听懂老太太的“恭维”,鞠个躬,退了出去。

“对不起,婶婶,难道可以决斗?”将军冷笑着回答。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都是好斗的公鸡,那就斗一斗吧。据我看,你们都是窝囊废,连维护祖国的尊严都不会。来,抬起来!包塔贝奇,吩咐下去,找两个抬椅子的人,随时备用,跟他们讲妥价钱,雇用他们。只要两个。告诉他们:只消上下楼梯时抬一抬,平地,上街,——只消推着走就行,工资先付给他们,他们的态度也会恭敬些。你自己随时待在我身边;你,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逛街的时候把那个男爵指给我看看,那是什么贵族,我倒要瞧一瞧。还有,那轮盘赌在什么地方?”

我解释说,轮盘赌设在游乐宫的赌场里。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赌台多不多?赌钱的人多不多?是不是整天营业?怎么安排的?到末了,我只好回答说,要讲清楚相当困难,最好是亲自去看一看。

“好,那么直接推到那里去!你带路,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

“怎么,婶婶,您一路上挺辛苦的,也不歇一歇?”将军关切地问。他似乎有些着慌,不知怎么,他们大家都仓皇失措,面面相觑。他们大概觉得陪着老太太直接到游乐宫去有些棘手,甚至丢脸。老太太在那里必定会做出乖张离奇的事情来,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他们大家又都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我干什么要歇一歇?我不累;我坐了五天车也不累。回头我们到各处看看,这里有些什么泉水,能治病的温泉在什么地方。然后再去……那个什么,普拉斯科维雅,你说那叫秀女峰,是吗?”

“是的,奶奶。”

“,秀女峰就秀女峰。这里还有什么?”

“这里有许多地方,奶奶。”波丽娜刚说了一句,又不知怎么说好。

“哦,你自己也不清楚!玛尔法,你也跟着我去。”她对侍女说。

“叫她去做什么,婶婶?”将军突然过问其事,“说到底,她去是不行的。连包塔贝奇也未必进得了游乐宫。”

“胡说八道!难道因为她是侍女就撇下她?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嘛。在路上东跑西颠了一个星期,她也想观光一番。不跟着我,她跟谁一起去?她一个人是不敢在街上露脸的。”

“不过,婶婶……”

“你跟我在一起觉得丢脸是不是?那你就待在家里,人家又没叫你去。你算什么将军!我自己也是将军夫人。其实我何必拖上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受累赘?我和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到处去看看好了……”

然而德·格里坚持要大家都陪着同去,又说了些非常乐于陪伴她等等的客套话。于是全体启程。

“她返老还童了,”德·格里又对将军说道,“她一个人会做出蠢事来的……”下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他显然有着什么企图,也许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到游乐宫有半里路程。我们沿着栗树林荫道走去,到街心花园,绕过花园,直奔游乐宫。将军稍稍放心了一些,因为我们这一行人虽然十分怪模怪样,却体面而彬彬有礼。再说在温泉疗养地出现不能行走的病人和体弱的人,毫不足奇。然而将军显然害怕游乐宫:一个病人,不能行走,况且又是个老太婆,何苦非要到轮盘赌场去呢?波丽娜和布朗希小姐走在轮椅的两侧。布朗希小姐笑吟吟的,谦恭而快活,有时甚至异常亲切地和老太太开开玩笑,到后来,老太太终于夸奖了她。波丽娜走在另一边,她要回答老太太随时提出的无数问题,诸如:“走过去的那个人是谁?乘车经过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城市大不大?花园大不大?这都是些什么树?这是什么山?老鹰飞得上吗?这屋顶怎么这样可笑?”阿斯特莱先生跟我并肩行走,轻声对我说,这天上午事情可多了。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在后面走,此刻跟随在轮椅后面;包塔贝奇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但头上却戴着便帽;玛尔法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红脸膛,头发却已经花白,戴着包发帽,身上是印花布的衣服,脚穿咯吱咯吱响的羊皮鞋。老太太频频回过头去跟他们说话。德·格里和将军稍稍落在后面,异常激烈地谈论着什么。将军垂头丧气;德·格里神情坚决地在说话,也许是在给将军打气,很明显是在出主意。但是老太太刚才已经说过:“钱,我是不会给你的。”这话一锤定音,不会改了。对于德·格里来说,这消息似乎难以置信,然而将军却是深知自己的婶婶。我发现,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继续在互相使眼色。我望见公爵和德国旅行家在林荫道的尽头,他们落在后面,离开我们往别处去了。

我们声势浩大地来到游乐宫。看门人和仆役像旅馆的侍役一样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不过他们的眼里却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老太太先命人推着她到各个场子兜一圈,有的场子她称赞一声,另一个场子她完全漠然置之;她对什么都问个详细。末了,我们来到赌场。像哨兵一般站在关闭着的门边的仆人,似乎大吃一惊,一下子把门打开。

老太太来到轮盘赌场对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只只的轮盘赌台旁边以及在赌场的另一头(那儿设有赌三十到四十的赌台)拥挤着好几层赌客,可能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人之数。挤到了桌子边的人照例牢牢地占据位子,不肯让出,直到钱输光为止。因为单单作为看客而白白占据赌台前的位子是不允许的。桌子周围虽则放了椅子,但只有少数赌客坐着赌钱,尤其是在客人拥挤的时候。因为站着赌钱大家可以挤得紧些,因而节省地方,下赌注也方便。那第二层和第三层的人挤在第一层赌客的身后,等待着,瞅个机会挤上前去;不过有时候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便伸长胳膊,越过第一层赌客去下赌注。第三层赌客中也有人用这种办法把赌注塞进去。因为这样下注,所以不到十分钟甚至五分钟,赌台的这一头或那一头往往就会发生争赌注的“事件”。但游乐宫的警察相当干练。拥挤自然是无法避免的,相反的,赌客云集叫人高兴,因为有利可图。八个庄家坐在赌台周围,睁大了眼睛看着赌注,他们同时也管算账,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也调解纠纷。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叫警察来,事情也就顷刻解决。警察就在赌场里,他们身穿便服,混在看客当中,不容易被人认出。他们特别注意小偷和骗钱的人,这种人在轮盘赌台上格外多,因为诈骗行窃非常容易得手。实际上,在别的地方搞钱要从别人袋里去扒窃,从锁着的地方去撬窃,这样干,万一失手,结案很麻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得很,只消走到轮盘赌台旁边,先赌起钱来,蓦然间,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抓起别人赢了的赌注往自己袋里塞。如果争论起来,骗子就大声坚持说这赌注是他自己的。如果窃贼下手灵巧,而作证的人又犹犹豫豫,那么窃贼往往能捞到一笔钱,当然,这笔钱的数目不能太大。如果数目很大,那么庄家和其他赌客多半先就发现了。但是,如若数目不太大,钱的主人有时候不好意思吵吵闹闹,干脆不愿争论下去,便一走了事。如果窃贼被人揭穿,就立即给轰出去。

老太太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远远地观看这一切。她特别喜欢人家把小偷轰出去。三十到四十她不大感兴趣。她最喜欢轮盘赌和滚动的小球。后来,她表示想要靠近一些看看赌钱。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人尽管很挤,但赌场的仆役和另外几个瞎掺和的闲人(多半是输光钱的波兰佬,硬要给走运的赌客和所有的外国人效劳)立即在赌台正中间,大庄家的身边给老太太找到地方,腾出空位子,把她的轮椅推到桌子跟前。许多观光者(多半是带着家眷的英国人),站在一旁观看但不赌钱的人,顿时往桌子边挤,要从赌客的身后看一看老太太。无数长柄眼镜转向她这边。庄家们心里产生了希望:看样子,来了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客确实将会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七十五岁、不能行走的老妇人还想赌钱——这情况自然颇为少见。我也挤到赌台跟前,站在老太太身边。包塔贝奇和玛尔法远远地落在后边,挤在人群中。将军、波丽娜、德·格里和布朗希小姐也站在旁边的看客中间。

老太太首先打量赌客。她断断续续地低声向我提出一些很突兀的问题:这个人是谁?这女人是什么人?她对站在桌子顶端的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特别感兴趣:这个年轻人正在狂赌,下一次赌注就是好几千。周围的人低声在议论,说他已经赢了四万法郎,摆在他面前的金币和钞票一大堆。他脸色苍白,眼睛闪闪发光,双手颤抖;他下注已不计数,抓一把有多少就多少。然而他一直赢钱,一直把赢来的钱往里耙呀,耙呀。听差、仆役围着他忙碌,替他端来椅子在后面放好,为他腾出身边的地方,让他宽敞些,使别人不至于去挤他,——这么巴结当然是为了想得一笔丰厚的赏钱。有的赌客赢了钱,心里痛快,给赏钱的时候也是这样数也不数,从袋里抓一把就给。年轻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个波兰人,拼命瞎起劲,不断恭而敬之地轻声向他说些什么,大概在指点他怎样下注,为他出主意,点拨他赌钱。这个人自然也是等着到最后得一笔赏钱。可是年轻的赌客几乎连看也没去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下注,一直在赢钱。他看来已经恍恍惚惚了。

老太太对他观察了数分钟之久。

“告诉他,”老太太忽然着急起来,一面推我一面说,“告诉他,叫他别赌了,快点拿起钱离开这儿。他要输钱了,马上就要通通输光!”她焦急得气喘吁吁,想要提醒人家。“包塔贝奇在哪里?派包塔贝奇去对他说!去告诉他呀,告诉他,”她推着我说,“包塔贝奇究竟在哪里?走吧,走吧!”她自己对着那年轻人喊了起来。我俯下身坚决地对她低声说,这里可不许这么大声嚷嚷,连说话声音稍微大些都不允许,因为那要妨碍计算,人家马上会把我们撵出去。

“真糟透了!这个人完蛋了,那是他自己找的……我不能眼看着他把所有的钱都送回去。真是一头蠢驴!”说着,老太太忙把脸扭开。

左边,赌台的另外半边,赌客中间有一位年轻女子颇引人注目。她的身边有一个矮子,这矮子是何等样人物,我不知道,是她的亲戚?还是仅仅为了壮壮声势而把他带在身边?我不得而知。我原先已经注意到这位太太,她每天必到赌台,中午一点钟来,两点钟走,每天赌一个钟头。大家已经认识她,当即给她端来椅子。她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金币,几张一千法郎的期票,开始静静地下注,冷静地计算着,用铅笔在小纸片上记下数字,竭力想找出此时此刻各种机会出现的规律来。她用大笔的钱下注。每天赢一千、两千,多则三千法郎,——至多三千,赢了钱,她立即离去。老太太对她审视良久。

“唔,这个人不会输!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输!她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大概是法国女人,那种……”我轻声说。

“哦,马看蹄走鸟看飞。看来她手很长。现在你给我好好儿解释解释,轮盘每次转动是什么意思,应当怎样下注?”

我尽可能详细地给老太太讲解下赌注的许多套路,如红与黑,双与单,小数与大数是什么意思,最后讲到数字规则中的各种细微差别。老太太很用心地听着,牢牢记住,反复询问,把它背熟。每种赌法可以立即举出例子来,所以许多东西一学就会,迅速可以记住。老太太非常满意。

“那么,零是什么?这个庄家,鬈发的大庄家,刚才喊了一声零。为什么他把台上的钱都耙去了,一扫而光呢?这么一大堆,都吃去归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零是庄家吃进。如果小球儿跳到零上,台上无论下了多少注,通通归庄家吃进,数也不用数。固然,因为是零,还要再拨一次转盘,但庄家可以分文不赔。”

“是这么一回事呀!那我什么也得不到喽?”

“不,老太太,如果您事先把注押在零上,出来的果然是零,那人家就以三十五倍的钱赔您。”

“什么,赔三十五倍?这零经常出现吗?他们这些傻瓜,为什么不下注?”

“三十六比一的机会,老太太。”

“这是胡说!包塔贝奇!包塔贝奇!等一等,我身上也带着钱,瞧!”她从袋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些弗里德里希金币。“拿去,马上押在零上。”

“老太太,零刚出过,”我说,“所以,现在好久都不会出来。您要输的,稍微等一等吧。”

“你瞎说,押上!”

“对不起,零说不定到明天也不会出来,您会输掉上千金币的,这种事情有过的。”

“哎,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怎么?输了?再押!”

第二枚弗里德里希金币也输掉了;我们押上第三枚。老太太在椅子上几乎坐不住了,眼睛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盯住在转动的圆盘内一道一道的横档间跳动的小球儿。第三枚金币也输了。老太太按捺不住,坐不定了。庄家大声宣布是三十六,不是她所盼的零,老太太甚至用拳头擂了一下台子。

“瞎,是三十六!”老太太恼火了,“那该死的小圆圈儿还不快出来吗?我非得等零出来不可,否则我也不想活了!这是那该死的鬈毛鬼庄家搞的,他手里从来没有出过零!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一次押两枚金币!照你这么赌法,即使零出来,也赢不了钱。”

“老太太!”

“押上,押上!不是你的钱!”

我放下两枚金币。小球在轮盘里飞滚了好久,后来才在一道道的横档间跳动。老太太屏息不动,紧紧拽住我的手,突然,啪的一声!

“零。”庄家宣布。

“你看,你看!”老太太迅速扭过脸来朝着我说,她得意扬扬,喜形于色。“我说过的吧,我对你说过的吧!天老爷指点我押两枚金币。嗯,这下子我得多少钱?他们会不会不给钱?包塔贝奇,玛尔法,他们在哪里?我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包塔贝奇,包塔贝奇!”

“老太太,待会儿再找他们,”我轻声对她说,“包塔贝奇给挡在门口了,这里不让他进来。瞧,老太太,赔您钱了,快拿着!”庄家扔给老太太一卷用蓝纸头封着的金币,沉甸甸的一卷,五十弗里德里希,又数出没有用纸头封着的二十弗里德里希给她。我用小耙子把钱通通耙过来给了老太太。

“下注吧,先生们!下注吧!没有人下注了?”庄家吆喝着请赌客下注,准备拨转盘了。

“天哪!我们来不及了!马上要拨盘子了!下注!下注!”老太太着忙了,“快些,别耽搁。”她发火了,使劲儿推我。

“押在哪里呀,老太太?”

“押零,押在零上!再押零!尽量多押些!咱们总共有多少?七十个金币?别心痛,一次押二十个。”

“沉住气,老太太!有时候两百次都不出零!相信我的话,您会把本钱全输光的。”

“不,你胡说,胡说!下注!真是饶舌!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老太太发狂似的身子颤抖起来。

“老太太,按章程规定,零上下注一次不得超过十二个金币,我已经押上十二个。”

“怎么不许?你没有瞎说?先生!先生!”她推推坐在她左边身旁准备拨动转盘的庄家,“零上能押多少?十二?十二?”

我赶紧把她的问话译成法语。

“是的,夫人,”庄家很有礼貌地肯定,“正如每笔赌注一次不得超过四千弗罗林一样,章程规定是这样。”他补充说明。

“好吧,没办法,押上十二个吧。”

“下注完毕!”庄家吆喝一声。轮盘转动起来,出来的是十三。我们输了!

“再下!再下!再下!再下注!”老太太叫喊道。

我已经不去反对她,耸耸肩膀,又押了十二个弗里德里希。轮盘转动了许久。老太太眼睛盯住轮盘,身子简直在发抖。“难道她真的还想在零上赢钱?”我惊奇地望着她,心里思忖。她的脸上流露着一定会赢钱的坚定信念,热切期待着不一会儿马上要喊零。小球在转盘里跳动。

“零!”庄家叫道。

“怎么样!!!”老太太得意非凡地冲着我喊道。

我自己也是个赌徒,此时此刻那种得意心情自有体会。我手脚发抖,脑袋像挨了一下。十来盘之中竟三次出零,这自然是罕见的事,却也没有特别惊人之处。前天我就亲眼目睹接连三次出零,一个起劲地在纸片上记录每一盘开出数字的赌客大声说,昨天一昼夜才出了一次零。

人家把老太太当作大赢家,特别恭而敬之地认真跟她算账。她得到四百二十弗里德里希金币,折合四千弗罗林加上二十弗里德里希。二十弗里德里希付的金币,那四千弗罗林给的是银行本票。

这一下老太太不再喊包塔贝奇;她忙着赌钱,顾不上喊人了。她没来推我搡我,从表面上看,身子也没发抖。不过她心里直颤,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她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主意,虎视眈眈地准备攫而取之: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他说一次只准押四千弗罗林吗?给,拿去,把这四千全押在红上。”老太太下定决心。

劝阻她是没有用的。轮盘开始转动。

“红!”庄家大声宣布。

又赢了四千弗罗林,这样,总共是八千弗罗林。“四千交给我,另外四千再押在红上。”老太太发号令。

我又押上四千。

“红!”庄家又大声宣告。

“总计一万二!全放在这里。金币倒在这儿钱包里,票子藏起来。”

“够了!回家吧!把轮椅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