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耶稣基督,”教士打个问讯,把灯放在桌子上。歌尔德蒙咕噜了一声作为回答,眼睛盯着地面。

教士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歌尔德蒙感到不安,抬起眼来打量站在他跟前这个人。

这个人,现在歌尔德蒙心慌意乱地发现,他不仅穿着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神父服装,而且还佩戴着院长的徽章。

到此刻,他才抬起眼去望着院长的脸。这是一张瘦削的脸,线条清晰、坚毅,两片嘴唇很薄很薄。这是一张他熟识的脸呀!歌尔德蒙着了迷似的盯着这张脸,这张纯粹由精神和意志塑造成的脸。他伸出哆嗦不定的手去端烛台,举起来靠近陌生人的脸,以便看清这张脸上的眼睛。他看清了它们,烛台在他手中抖得更加厉害,他只好放下。

“纳尔齐斯!”他几乎让人听不见地叫了一声,只觉得天昏地转。

“是的,歌尔德蒙,我曾经叫纳尔齐斯;但你也许忘了,我早就不再用这个名字。自从我穿上修士服起,便叫约翰啦。”

歌尔德蒙大为震惊。突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突然他那超人的努力全崩溃了,使他几乎窒息,浑身颤抖,眼前发黑,脑袋变得如同一个空球,胃也一下子缩紧了,眼眶里边辣乎乎的直想哭。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渴望是——大哭一场,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可是,看着纳尔齐斯,又勾起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并从这回忆的深处产生出一个对他的警告:当初,他还是个少年,他曾当着这张清秀而严峻的脸,这对深沉而智慧的眼睛,哭着逃走过一次,现在绝不能再这样了。眼下,在他生命中最微妙的时刻,这个纳尔齐斯突然幽灵似地再度出现,看样子是来拯救他的——此刻,他能在他面前又抽抽咽咽,晕倒在地么?不,不,不能!歌尔德蒙支撑着。他克制住心跳,强迫胃部恢复常态,从头脑里赶走了眩晕。此刻,他绝不能表现出软弱。

终于,他以强自镇定下来的声调说道:“你必须允许我仍旧称你纳尔齐斯。”

“就这么叫我吧,亲爱的。难道你不愿意和我握握手么?”

歌尔德蒙再次强制自己。他以孩子般执拗而略带讥讽的语气,完全跟当学生时有几次一样,作出了他的回答。

“请原谅,纳尔齐斯,”他冷漠而略带无动于衷的神气说。“我看见,你已经成为院长;可我仍旧是个流浪汉。而且,我们的谈话尽管对于我十分宝贵,可惜却不能长久进行下去。你瞧,纳尔齐斯,我已被判了绞刑;再过一个钟头,或者更快一些,我就要上绞架了。我告诉你,只是为了使你了解情况。”

纳尔齐斯不动声色。他朋友态度中的这点儿孩子气与倨傲劲儿,既使他开心,又叫他感动。但最为他理解和赞赏的,仍是隐藏在背后那使歌尔德蒙不肯哭着扑进他怀抱的自尊心。的确,他把他俩重逢的情景也想象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对眼前这幕小小的喜剧,却打心眼儿里感到满意。歌尔德蒙不论用任何办法,也不会比这更快讨得他的欢心。

“噢,噢,”他也同样装得若无其事。“至于说上绞架嘛,我倒可以让你宽宽心。你已获得赦免。我就是受委托来通知你,把你带走,因为人们禁止你再留在这座城市里。也就是说,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在一块儿谈天说地。现在怎么样:愿意和我握握手了吧?”

他俩相互伸出手,久久地、紧紧地握在一起,感情都很激动;但在他们的言谈中,冷漠的喜剧味道还保持了好一阵。

“好,纳尔齐斯,这么说我们将离开这个不那么光彩的避难所,而我就加入到你的随从的行列中去。你回玛利亚布隆么?是的?太好了。怎么走呢?骑马?很好。现在的问题是得为我也弄一匹马。”

“马我们会有,兄弟,而且两小时后就启程。啊,你的手怎么竟这样?上帝啊,完全血肉模糊,肿成一团了呀!啊,歌尔德蒙,他们干吗这样对待你!”

“没事儿,纳尔齐斯。是我自己把手弄成这样的。我被捆着,不得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告诉你,这可不容易。另一方面你也够勇敢的,不带一个随从就进来看我。”

“怎么叫勇敢?毫无危险嘛。”

“噢,只有个小小的危险,这就是给我打死。也就是说,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人家告诉我有个教士要来。我打算结果他,换上他的衣服逃走。一个挺好的计划,嗯?”

“这么说,你不愿意死?你想对死亡进行反抗喽?”

“当然不愿。可你偏巧就是这个教士,嗯,我自然也不可能料到。”

“就算是吧,”纳尔齐斯迟疑地说,“这本身仍然是个很罪恶的计划。当一位忏悔神父来为你送临终时,你真的忍心杀死他么?”

“你不会被杀死,纳尔齐斯,当然不会;或许也不会杀死你的任何一个神父,只要他是穿着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制服进来的。是啊,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歌尔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忧伤而低沉了。

“这将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他们沉默下来。双方心情都挺难受。

“关于这些事情,”纳尔齐斯冷冷地说,“咱们以后再谈吧。你可以向我办个告解,要是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讲讲你的其他情况。我想要给你讲的事也不少。我很高兴能这样。——现在咱们走,好吗?”

“再等一等,纳尔齐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我可已经叫过你约翰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当然不明白。你一点还不知道呢。好些年以前,我就给你取了约翰这个名字,而且它将永远属于你。你可晓得,我曾当过一名雕刻师,专刻人像,并且打算将来重操旧业。我当时雕得最好的一尊像,是个真人大小的青年,模样就是你,但名字不叫纳尔齐斯,而叫约翰。它是站在十字架下的使徒约翰。”

歌尔德蒙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么说,你还想到我啰?”纳尔齐斯低声地问。

歌尔德蒙同样低声地回答:“可不,纳尔齐斯,我惦记着你,经常经常惦记着你。”

他用力推开沉重的铁门,灰白的曙光便射了进来。两人不再说话。纳尔齐斯带他进了自己住的客房。一名年轻修士,他的随从,正忙着在收拾行装。歌尔德蒙得到吃的,手也洗了,并且包扎了一下。不一会儿马就牵来了。

上马时,歌尔德蒙说:“我还有个请求。咱们从鱼市上经过吧,在那儿我还得办点事。”

众人离开宫堡,歌尔德蒙仰起头张望所有的窗户:也许在那儿能看见阿格妮丝吧。可他未能见到她。他们经过鱼市,玛莉为了他真是忧心如焚。他向她和她的父母告别,对他们千恩万谢,答应以后再来。玛莉一直站在大门口,直到骑马的人走得再也看不见,她才慢慢瘸回房里去。

他们一行四骑:纳尔齐斯,歌尔德蒙,一名年轻修士,再加上带武器的马夫。

“你还记得我那小驹布莱斯吗?”歌尔德蒙问,“它当时留在你们院里了。”

“记得。可你再也见不到它了,它大概也没等你去看它。它死去也许已有七八年了吧。”

“这么说你记得它!”

“是啊,我记得。”

歌尔德蒙没有因布莱斯之死难过。他倒高兴纳尔齐斯对他的布莱斯竟了解得如此清楚,要知道这是个从不关心牲口的事儿的人,他对于修道院里其他任何一匹马都不见得能叫出名字来呀。歌尔德蒙高兴极了。

“你也许会笑我,”他又说,“我打听的修道院里的第一件事,竟是这匹可怜的马。我这样做是不成体统。本来我也想问完全不同的事,首先问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怎样了。可是,我能想象出来,他是死了,所以你才成了他的继承人。一上来净谈死,我原本是想避免的。我眼下不高兴谈论死,为了昨天这一夜,也因为那场我见得太多的鼠疫。既然现在已经提起来了,也就只好如此谈下去。告诉我,达尼埃尔院长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去世的,我很尊敬他,并且说一说,安塞尔姆神父和马丁神父是否还活着。我作了最坏的预料。但至少你并未染上鼠疫,这使我很满意,尽管我从未想到你也会死,一直坚信我们能够再见。不过信念也可能骗人,可惜我已经有了经验。我的师傅尼克劳斯,一位雕刻家,我也不能想象他会死去,我一心一意指望再见到他,重新到他工场里去干活儿。谁知当我来找他时,他竟死了。”

“简单讲吧,”纳尔齐斯说,“达尼埃尔院长八年前就过世了,无疾而终,毫不痛苦。我并非他的继承人,我当上院长才一年。他的继承人是马丁神父,我们从前的校监,他去年也去世了,还不满七十岁。还有安塞尔姆神父也不在了,他很喜欢你的,后来还常常谈起你。他临了完全不能行走,躺着也活受罪,死于水肿病。是的,我们那儿也闹过瘟疫,死的人很不少。咱们别谈它了吧!你还有其他要问么?”

“当然有,很多很多。首先,你怎么会来这座主教城见总督的?”

“说来话长,你可能觉得枯燥,与政治有关。伯爵是皇上的宠信,在好些事情上简直成了他的全权代表;而眼下在皇上和咱们教会之间,又有些事情要交涉。教团便指派我参加使节团,与伯爵谈判。成果微乎其微。”

他不做声了,歌尔德蒙也不再往下问。昨天晚上,纳尔齐斯去求伯爵赦免歌尔德蒙,是不得不以对这位死硬的伯爵作某些让步为代价,才换取到他的生命的;这点歌尔德蒙也无须知道。

他们并马行进;歌尔德蒙不久就感到疲劳,只是努力忍住自己坐在鞍子上。

过了半晌,纳尔齐斯又问:“说你是因偷窃给逮住的,果真如此吗?伯爵坚持讲,你溜进宫堡,潜入内室,在那儿行窃。”

歌尔德蒙笑了。“嗯,看样子我真也像个贼呢。实际上我却是与伯爵的情妇幽会;而他本人毫无疑问也是清楚的。我很奇怪,他竟然放我跑掉。”

“喏,他还识时务。”

他们未能赶完当天预定的路程,歌尔德蒙已经疲惫不堪,一双手连缰绳也握不住了。他们在一个村子里歇下来,他被抬到床上,有些发烧,第二天也躺在床上没让起来。但第三天,他便能上路了,手也很快痊愈,对于骑马旅行开始感到乐趣。他多久没再骑过马了啊!他精神振奋起来,变得年轻而有朝气,与马夫作过几次骑赛,一连数小时地向他的朋友问这问那,滔滔不绝,迫不及待。纳尔齐斯呢,却不慌不忙而又高兴地回答着他。歌尔德蒙重新把他给迷住了;纳尔齐斯喜欢他这些如此热情、如此孩子气的问题,这些对于朋友的精神和智慧充满无限信赖的问题。

“我问一下,纳尔齐斯:你们也烧死过犹太人吗?”

“烧死犹太人?我们干吗要这样?我们那儿可没有犹太人哟。”

“不错。不过请告诉我:你能够烧死犹太人吗?你能够想象这种事是可能的吗?”

“不能。我干吗得这样做呢?你当我是个狂热的人吗?”

“请理解我,纳尔齐斯!我是指:你能否想象,你在某种情况下会下令处死犹太人,或者对此表示同意?要知道有许许多多公爵、市长、主教、大主教和其他有权势的人,他们都下过这样的命令。”

“这样一道命令我不会下。不过也许可以想象,我不得不目睹并容忍这种残忍现象。”

“怎么,你会容忍吗?”

“肯定会,要是我没有获得制止它的权力的话。——大概你见过烧死犹太人喽,歌尔德蒙?”

“唉,见过。”

“嗯,你制止它了吗?——没有?——瞧你的。”

歌尔德蒙细细叙述了丽贝卡的故事,情感非常激动。

“瞧,”他最后愤慨地说,“咱们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这不是一座地狱么?它不令人忿恨和恐惧么?”

“不错。世界就是如此。”

“对啦!”歌尔德蒙恶狠狠地叫起来。“可是从前,你总对我讲,世界是富有神性的,是一个由无数循环构成的大而和谐的整体,造物主坐在它中央的宝座上,存在是美好的,诸如此类。你说,亚里士多德是这么写的,或者圣托马斯的书中是如此记载的。如今我非常渴望听你来解释这个矛盾。”

纳尔齐斯莞尔一笑。

“你的记忆力很惊人,但有一点却记得不那么准。我崇仰造物主,始终认为他是完满的,而从未说他的造物是完满的。我从来不曾否认过世间存在着恶。至于人世的生活是和谐的,合理的,人生性善良等等,这种话,亲爱的,还从未有一位真正的思想家讲过。反之,人心的谋划与追求是恶的,倒明明白白写在《圣经》里,而且为我们每一天所证实。”

“很好。我终于弄明白,你们学者怎么看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人是恶的,人世间的生活中尽是卑鄙龌龊,你们也承认。可是在背后的某个地方,在你们的思想和教科书里,又存在什么正义和完美。它们摆在那儿,你们还能证明其存在,但只是从不实行。”

“你对我们神学家积怨真深啊,亲爱的朋友!不过,你仍未成为一位思想家,你把一切全搅混了。你还得再学习学习。究竟你凭什么讲,我们没有实行有关正义的思想呢?我们不是每日每时在做这件事么。比如我是个院长,领导着一座修道院,在这座修道院中也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并不完满,存在着罪恶。但是,我们却坚持不懈地在以正义的思想对抗原罪,竭力以它作为衡量我们不完满的人生的准绳,匡正罪恶,使我们的生活与上帝建立起经常性的联系。”

“哎,我说,纳尔齐斯。我指的可不是你个人,可不是指你并非一位好院长。然而,我想起丽贝卡,想起被烧死的犹太人,想起大墓坑,想起无所不在的死,想起陈尸累累、恶臭刺鼻的街道和住宅,想起那整个可怕的惨象,想起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起饿毙在链子上的看家狗——当我想起这一切,眼前出现这种种惨象,我就心痛难忍,仿佛觉得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了一个无望、残酷、魔鬼当道的世界里,与其如此,还不如母亲不生我们更好,上帝不创造这个可怕的世界更好,救主耶稣不为它白白钉死在十字架上更好!”

纳尔齐斯和蔼地对他朋友点着头。

“你讲得完全对,”他热情地说,“尽管讲下去吧,把一切全告诉我。只不过,在有一点上你错了:你把你讲的一切都当作思想;它们实际上却是感情!是一个对存在的可怕感到恼火的人的感情。可别忘啦,与这些悲哀而绝望的感情对立地存在着的,还有另一些完全不同的感情啊!当你舒舒服服骑在马上,欣赏着四周美景的时候,当你在傍晚潜入宫中——你是够轻率的了——,向伯爵的情妇献殷勤的时候,世界在你眼中就完全是另一个模样,闹鼠疫的房子也好,被烧死的犹太人也好,都一点也不妨碍你寻欢作乐。是不是?”

“不错,是这样的。因为世界充满了死亡和恐怖,我便不断摘取这地狱中的鲜花,以安慰我的心。我寻欢作乐,以暂时忘记恐怖。但恐怖并不因此就减少一些。”

“你讲得挺不错。原来你是发现周围的世界充满死亡和恐怖,才逃进欢乐中去。可欢乐并不久长,你不是又要逃进沙漠了么?”

“是的,正是这样。”

“大多数人的处境都是如此,只有少数人才像你那样有强烈的感受,只有少数人才意识到这些感受的需要。可是告诉我,你除了在这欢乐与恐怖之间,生的欲望与死的感觉之间绝望地摇来摆去之外,还尝试过别的什么道路么?”

“噢,是的,这还用说!我尝试过艺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曾经当过艺术家。一天,我在差不多整整流浪漂泊了三年以后,在一座修道院的教堂中看见了一尊木雕圣母像。它是那样地美,我一见便着了迷,打听出制作它的雕刻师,立即动身寻访。我找到了他,是一位著名师傅;我成了他的弟子,跟着他学习了三年。”

“这个,你以后可以给我详细谈谈。可艺术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对你有何意义?”

“意义就在化无常为永恒。我看见,在人生的愚人游戏和死之舞中,遗留下来长存不衰的有一件东西:艺术品。尽管它们也可能在什么时候消失,或被烧毁,或者朽坏,或遭打碎;可是,它们毕竟比几代人的生命要长,能在须臾的彼岸,以形象构成一个无声的神圣王国。能参与这样一个王国的建造,我觉得是一件美好的、堪称欣慰的事,因为这已差不多化无常为永恒了啊。”

“你这个看法我很赞赏,歌尔德蒙。我希望你能再创作出很多精美的作品来,对你的能力,我大有信心。我希望,你能在玛利亚布隆长期做我的客人,并允许我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我们的修道院很久没有艺术家了。可是我相信,你上面这番话还没有把艺术的奇妙处全部讲完。我相信,艺术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用石头、木料、颜色或别的存在物从死亡手中夺取即将衰朽的东西,使之保存得更为长久。我见过一些艺术品,一些圣者像和圣母像,我不相信,这些像仅仅忠实地摹写了某些具体的人,艺术家仅仅是把这些曾经生活过的人们的形状或颜色保存下来了。”

“你可说对了,”歌尔德蒙兴奋得嚷起来,“我真没有想到,你对艺术之道竟如此精通!一件杰作的原型并非一个真的、活的形象,虽然这个形象可能是创作的起因。原型不是肉和血,而是精神。它是一个生活在艺术家心灵中的形象。在我心里,纳尔齐斯,也生活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形象;我渴望有朝一日能把它们表现出来,让你看看。”

“太好了!而且现在,我亲爱的,你已不知不觉地走进哲学的领域,把它的一个秘密给道出来啦。”

“你是在开我玩笑。”

“啊,不。你刚才谈了‘原型’,也就是说谈了那种仅仅存在于创造的精神中,但却可以用物质使之成为现实和得到表现的形象。一个艺术形象早在可见之前,在获得现实性之前,便已作为艺术家心中的形象而存在着了!这个形象,嗯,这个‘原型’,不多不少便是古代的哲学家们所谓的‘理念’1。”

“不错,听起来完全有道理。”

“嗯,由于你承认了理念,承认了原型,你便走进精神世界,走进我们哲学家和神学家的世界中来了,也就承认了在人生这个混乱而痛苦的屠场中,在肉体存在的无尽头、无意义的死之舞里,存在创造的精神。瞧,自从你在少年时代来到我身边,我便一直在唤醒你心中的这种精神。在你那儿,这种精神不是一个思想家型的,而是艺术家型的。但它是精神,并且将从这感官世界的沉闷和混乱中,从这在欢乐与绝望之间永无休止的摇摆中,给你指出了道路。啊,朋友,我很幸福,能听见你这样的自白。我曾期待着这一天——自从你离开你的老师纳尔齐斯,获得了走自己的道路的勇气以后。如今,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啦。”

此刻,歌尔德蒙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意义,他仿佛居高临下,看清了自己人生的三大阶段:依附纳尔齐斯并获得解脱——自由自在的流浪时期——重新归来,进行内省,开始成熟与收获。

幻觉消失了。但他与纳尔齐斯已经确立起一种适合于他的关系,再不是谁依附谁,而是自由的、对等的关系。而今,他可以毫不自卑地在这个比他优越的精神人物那儿作客,因为人家承认他是同等的人,是创造者。向他表白自己,用雕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向他展示出来,现在已成了歌尔德蒙火一般热烈的欲望,而且越往前走,他的心情越是迫切。可是不时他也产生某些疑虑。

“纳尔齐斯,”他警告说,“我担心,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带回修道院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吧。我不是修士,也不愿成为修士。我了解那三大誓愿,贫穷我乐于接受,但剩下的童贞也好,服从也好,我都不喜欢;这样一些德行在我看来也不够男子气。再说虔诚吧,在我身上更荡然无存,我已好多年没有办告解,没有作过祈祷和领圣体啦。”

纳尔齐斯依然心平气和。“看来你已变成一个异教徒。不过,对异教徒我们也不害怕。你不必为你那许许多多罪孽再感到骄傲。你曾经过的是世俗生活,你曾经像浪荡子似的胡作非为,你不再知道什么是法规和秩序。的确,你要是当修士,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坏的修士。然而我邀请你去,完全不是想让你加入教团,而是请你去做我们的客人,并且在我们那儿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还有一点也别忘了:当初,在我们青年时代,是我点醒了你,让你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不管你后来变好或是变坏了,除你自己之外我都有责任。我想看看,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人;你将回答我这个问题,用语言,用生活,用你的作品。在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或者我发现我们那里不是你能久住之所,那我便会第一个提出来,请你离开我们。”

每当纳尔齐斯如此侃侃而谈,表现出一位修道院长的气度,冷静稳重,对于世俗的人和世俗生活略略流露出嘲讽的时候,歌尔德蒙对他的朋友都满怀敬佩。因为在他看来,纳尔齐斯这时明显地变成了一位堂堂男子,虽然是一位属于灵性和教会的男子,有着瘦弱的手和学者型的脸,但却充满自信和勇气,俨然是个肩负着重任的领导者。这位成年男子纳尔齐斯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伙子,也不再是温厚的、沉思的使徒约翰;歌尔德蒙决心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新的纳尔齐斯,这个成年的、有骑士气派的纳尔齐斯塑造出来。许许多多形象都等着他去塑造:纳尔齐斯,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尼克劳斯师傅,美丽的丽贝卡,娇艳的阿格妮丝,以及其他一些人,朋友和仇敌,活人和死者。不,他不愿成为修士,虔诚的也罢,博学的也罢;他只想创造艺术品。而那一度是他少年时代故乡的地方又将成为他作品的故乡,这使他感到幸福。

他们在寒冷的晚秋里行进着。一天早上,光秃秃的树枝蒙着厚厚的浓霜,四野丘陵起伏,地上除了淡红色的苔藓外,没有其他植物;那连绵的山丘的曲线看去格外眼熟,不免勾起歌尔德蒙心中的往事。接着又出现一片高高的梣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一座老仓库;一见这些景物,歌尔德蒙的心更是又高兴,又痛楚。他认出,那些山丘他曾和骑士小姐丽迪娅一起骑着马走过,那片荒原就是他在纷飞的雪花中,在骑士驱赶下心情抑郁地重新开始流浪的地方。随后又看见小小的赤杨林、磨坊和城堡;歌尔德蒙认出了书房的窗户,心中感到无可言喻的悲痛:当初,在他传奇式的青年时代,就在这扇窗户里,倾听骑士讲过自己去罗马朝圣的经历,奉命为他修改拉丁文写的回忆录。一行人进了城堡的院子,他们预定要在这儿住一夜。歌尔德蒙请求院长在这儿不要叫他名字,并允许他跟马夫一起到佣人桌上去用饭。院长同意了他。老骑士不在了,丽迪娅也不知去向,只有几个猎手和仆人还是老的。如今执掌家政的是一位漂亮、高傲、任性的贵夫人,她就是尤丽娅,身边生活着一位丈夫。她仍旧美得惊人,可脾气也颇暴躁。歌尔德蒙既未被她,也未被佣人们认出来。饭后,趁着黄昏的暮色,他溜进花园里,看了看篱笆后面已经枯凋的花畦;随后又去到厩舍门口,瞅了瞅里边的马。他和马夫一块儿睡在草铺上,回忆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夜里一连醒来好几次。啊,他昔日的生活是何等支离破碎,毫无成果啊!虽说有着丰富的形象,但都跟摔成碎片的瓷器似的,缺少价值,缺少爱!次日一早,在继续赶路时,他忧心忡忡地仰望那些窗户,想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尤丽娅一面。不久前,在主教的宫堡里,他也同样张望过,希望能再看一眼阿格妮丝。阿格妮丝他没见着,尤丽娅也没见着。他的整个一生仿佛仅仅是:离别,逃遁,遗忘,最后落得两手空空,心灰意懒。接下去的一整天,他都心绪不佳,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歪在马鞍上。纳尔齐斯也不去理睬他。

经过几天的旅程,他们终于快到目的地了。在修道院的钟楼和屋顶出现之前,他们走过一片乱石累累的荒地;很久很久以前,歌尔德蒙曾在这儿为安塞尔姆神父采过小连翘,并让吉卜赛女郎莉赛把他变成了男子。

眼下他们到了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大门前,在那株意大利栗子树下下了马。歌尔德蒙深情地抚摸着树干,并且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个绽开的、带刺的、枯萎的褐色栗子。

1 原文中,“理念”为Idee,“原型”为Urbild。